第四章 山河空念
朱明月这般说着,朱能听得一愣一愣的。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扉流泻进来,洒在那奢贵至极的郡主冠服上,光晕流转,映衬出裙裾上大红、桃红、粉红的斑斓华彩;锦裙内层为薄棉,足以抵御微寒的天气。雕花铜镜中的少女,一张雪玉般精致的脸颊,尖尖的下颚;眼角一颗浅褐色的泪痣,清清洌洌,宛如鲜活如泣的泪滴。
经过奉天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奉天殿——三大殿之首。高楼邃阁,琉璃金瓦,双檐重脊;烤蓝彩绘的繁复斗拱,朱漆描金雕花的门窗,在明灿的灯火中发出熠熠光芒。殿旁的左庑向西边,是文楼;右庑向东边,则是武楼。
“在吾皇治下的江山,承袭太祖爷开拓的辉煌基业,不出百年便是后人称颂的盛世!”
她堪堪坐在那儿,笑时是艳的,柔美亮烈,带着咄咄逼人的美;不笑时则贞雅端庄,浑然气韵,自成一股风流高贵。柔顺的乌发半绾着,银质的流苏顺着耳畔垂坠下来,额间一抹纯银华胜,越发显出几分明艳动人。
“但是贫僧有一事不解,憋在心里郁结难受,还望月儿小姐不吝赐教。”
皇上的车辇已至殿前,华盖殿的十二扇殿门一道一道依次敞开,随着一声接着一声的沉重“吱呀”声响,钟磬敲奏,八音齐鸣。银白流苏的华盖引路,皇幡照后,那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踏着庄重而威严的鼓乐,徐徐地走进大殿。
在那一刻,朱明月的心底里忽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然而她面上淡淡,只是垂下眼眸道:“没记错的话,最后是姚公将方孝孺举荐给了皇上,让其代写诏书,同时也给了他一个当面驳斥圣颜、辱骂圣驾的机会。”
朱明月跪在那儿,甚至不用抬头,就能清楚地感受到来自满朝文武的敬畏之情。
“你爹说的可是实话,皇上就爱听我说实话。”
朱明月坐在一顶平顶素帷小轿中,随着窗幔摇曳,能瞧见爹爹骑着一匹枣红色烈马,高筒银靴,甲胄加身,威武之气显露无遗。
朱明月在心里叹了口气,抿唇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以性命保全坚贞和忠诚,那些身单力弱的家眷妇孺居然以身相殉,是不堪受辱,还是不愿愧对九泉之下那些铮铮傲骨的罹难之臣?
当初姚广孝答应她保爹爹一世平安,而今天下初稳,皇上被诸多前朝旧事缠身,一时间无瑕他顾;以后呢,谁能保证经年之后,他不会效法当年的太祖爷?毕竟在对待建文旧臣的事情上,已显露出其心的残忍和冷酷。
正值新皇初立,皇上的帝位得来却颇是名不正、言不顺,朝中文武多是归降者,明面上不敢表现,暗地里无不是怀有微词。还有普天下的百姓。“谋朝篡位”这四个字,如同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皇上的心头。如何处置那些不肯俯首的建文旧部,就成了最难办也最微妙的事。
“小姐多年的辛苦,皇上会铭记于心。就如贫僧所言,青史昭昭,必有公论。”
这个时候,有一个宫婢前来请她,“月儿小姐,姚公请您过去坐。”
不但不答应,还在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破口大骂,将原本好言相劝的皇上,怒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更有甚者,笔墨纸砚硬塞到手中,仍是抵死不从,最后还在诏书上亲笔写下了“嗜亲忤逆、谋朝篡位”八个大字。
冬日里的萧瑟渐渐笼罩了整个都城,热闹繁华的街市不见了,剩下的是一片肃杀和冷寂。一场又一场血腥的屠杀之后,百姓们披麻戴孝也不敢,只将雪白的纸钱洒在应天府的街道上。
她始终记得当时的建文帝最不喜这种舞蹈,传承古制,甚为无趣。每逢祭祀和庆典,坐得久些,总要狠狠瞪圆眼睛,否则便会打起瞌睡。
只作不知。
朱明月闭上眼睛,心中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朱能看着爱女,目光切切。
朱明月不禁蹙了蹙眉。
雕梁画栋,千门万户。
这一切并非太祖爷在天有灵,或者什么鬼神相助。所谓密道,所谓逃出生天,都是他们君臣几个人联手的结果。当然,也包括她——在城池攻陷之时,北军兵临城下,将整座皇城围成了铁桶,只有她作为皇宫内应,最清楚哪一处是防守死角。
姚广孝道:“乃父已经被封为国公爷,月儿小姐的身份自然就等同于郡主。坐在公主位上,也是合规制的。”
抵达洪武门城楼前,文臣下轿,武官落马。红豆扶着她走出小轿,朱明月抬头,一轮明亮的圆月高悬在天际,照耀着灯火辉煌的高耸城楼。
姚广孝笑着将杯中的香茗一饮而尽,又再次斟满,“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以茶代酒,敬我们的燕王、最雄才大略的皇上!”
也因为生得美,很自然地让人忽略了她身上其他的东西,比如渊博的学识、过人的才华,再比如城府、心机。
不杀,连罪名都没定,总不能一直囚禁在牢里面。
金碧辉煌,气势恢弘。
作为有功之臣,朱能甚是与有荣焉。
朱明月抬眸道:“爹爹怎忽然提到了这里?”
建文元年,三位声名煊赫、秉性迥异的谋臣,聚集在了应天府紫禁城的奉天殿——齐泰、方孝孺、黄子澄,他们奉太祖皇帝托孤之命,辅佐在年轻的建文帝身边,发誓一生忠诚,一生效命,齐心守护大明朝的盛世江山。
文官坐着绿呢或蓝呢的轿子,武将则骑着高头大马,从四面八方赶往城东的皇宫。马脖子上的銮铃一摇一摇的,声音相当好听,与轿顶上的流苏叮当相映成趣。
可他猜对了。
当时红豆并不在内苑,否则,她也不会留她性命。
那个腼腆温和的少年,总是不擅掩藏自己的心思,但凡是烦腻了,就会被黄子澄发现,那时,方孝孺会咳嗽一声,提示他其实冠冕都歪了。齐泰则在一侧,莞尔微笑。
“小姐年纪轻轻,心思沉稳得令人咋舌。”
因她家世简单而清白,太祖爷才会安心放在皇太孙身边。否则当初以朱能之女的身份进宫,恐怕也等不到建文登基,而今她坟上的野草都要一人多高了。纵有绵薄功劳,也是见不得光的,就如同当今圣上的皇位得来一样。
姚广孝摸着下巴,摇头笑道:“贫僧只是在想,像方孝孺那种人,执拗倔强、认死扣,断不会答应归顺。可他的惨死,其他旧臣就算有归顺之意,也都会因此绝了念想,这等因势利导、釜底抽薪之法,一劳永逸,倒也处理得干净。但小姐可知道,皇上惜才,本有不杀之心。”
“善哉,善哉,小姐难道没听说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姚广孝端起翡翠酒壶,笑眯眯地给她斟了一杯屠苏酒,“皮囊幻象,于贫僧而言,实不足挂心。”
早知道她的爹爹是个认死理的人,否则也不会一路追随至今。可是历朝历代,“狡兔走狗”这种事在君臣之间数见不鲜,尤其是太祖时期,将星陨落、名臣玉碎,诛杀屠戮几乎到了让人费解的地步。
他说得没错。
她温顺地说道。
屠杀之后,普天同庆,大宴群臣。
显然是不想多言。
“皇上雄才大略,是不世之君主!”
朱明月听他又将这话还了回来,不由哑然失笑:“请说。”
“前段时日,诏书那件事……其实是小姐的提点吧?”
朱明月拿着酒盏的手未动,脸上的笑几不可察地消融了几分,“姚公可真是会煞风景。您不觉得在今晚的宫筵上提及那件事,有些不妥么?”
一品锦缎吉祥纹的大红凤尾裙公主冠服,由宫里专程送来——质料是各色纻丝、绫罗;襟上施的是蹙金绣云霞的纹饰,钑花金坠子,褙子上施尽绣云纹。锦箩裙下是绯红色的描银绣鞋,裙摆上花团簇簇,坠下环佩叮当。皆是按照皇室宗亲中最显赫尊贵的穿戴。
“善哉,善哉,小姐又何尝不是。”
这是他们应得的。
一旦激怒了皇上,按照皇上的处事作风,并不会撤他的职,而是会把所有诛杀之事都交给朱能一手操办也说不定。到时白骨森森,血流成河,真不知这位性子刚烈的武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反倒是重新推回来,怎样处置都是皇上的事,与任何臣子无干。
诸将们各抒己见,最后,还是姚广孝推荐了一个人——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换做是贫僧,也不希望前朝的事在本朝重演。那些旧臣既然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得晚些,倒不如来得快些。”姚广孝若有所思地说道。
“都好了。”
朱明月低语罢,便跟着领路的太监走内城,先行去往西华门。
方孝孺等人因忤逆圣驾而死,其状惨不忍睹。然随之而去的,就是那个秘密。
这样姗姗莲步,举手投足间,全无一丝拘束和拿捏,无处不透露着端庄从容的皇家味道。这等风范,连王侯贵女都要黯然失色,更何况是寻常的官家闺秀。
“都听爹爹的。”
那可是公主席呢。
朝臣们此起彼伏的叩拜声,响彻殿阁的上空,震颤心扉。
众臣子以一种仰望的姿势,齐齐朗声道。
像他们这些随藩王戍边的将领,虽曾在京城供职,哪里有资格进宫伴宴,只有冬至、万寿节和元旦的大朝会上,偶有机会瞥一眼隆重而盛大的百官朝觐,却未曾从洪武门走过。今晚的宫筵虽不比大朝会,因是改元永乐以来第一个皇帝临朝的筵席,也颇为盛大,不仅是边陲的重臣会奉旨进宫,还有外邦来京朝拜的使臣。
“月儿小姐跟国公爷一样,都是淡薄名禄之人,贫僧是甚感钦佩的。”姚广孝拄着下颚,眼睛里含着几分笑意,“要知道那些权势、功名、厚禄,是多少人想要得到却求之不得的。在小姐的眼中,却是如此不值钱。”
红豆拿着一柄小铜镜,前后比照了很久,才满意地点点头。
帝国已经在阴霾中压抑了太久,那些被鲜血染红了的城垣、宫殿,那些为皇权付出代价的生命,那些痛失了家人的亲眷,甚至还有那些被无辜祸及的百姓,当真需要一场盛大无比的宫筵,来冲淡诛杀和屠戮所带来的残酷悲怆。
等到酒过三巡,席间群臣已是喝得酒酣耳热。诸般文武面颊泛红,喜笑颜开,尽量维持着体统,未尝失态。再靠前的一排坐席,坐着的则是一些番邦使臣,模样奇特,服饰怪异,有些已然醉酒酣然,更有几个干脆是伏在桌案上,打起了呼噜。
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的请求,岂料那代写诏书的提议,让皇上甚为满意。朝堂之上的文官们都予以赞同。这下不仅是朱能,那些有心求情却全无计策的武官们,也都大大出乎预料。
朱明月的心中百转千回痛不堪言,话到嘴边,却变了味道,“对那些前朝的余孽既往不咎,谁,皇上?姚公可是在与小女说笑……从那些人被送到锦衣卫诏狱的一刻起,就注定他们有死无生,何来什么惜才之心、不杀之念?”
姚广孝笑道:“贫僧也不是圣人。”
短短的四个月时间,和建文旧朝的官员有牵连的成千上万的人,或者被处死,或者被监押,或者被流放。还有当初助燕军一起靖难的宁王,尽夺其兵权,徙迁至江西南昌府那等荒凉之地。
皇室的猜忌就如空穴来风,一旦风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太祖时期,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功臣谋反,被捕获后在狱中不堪逼供,屈打成招,胡乱咬出其他几位功臣,结果让太祖大开杀戒……再后来,猜忌之风愈刮愈烈,一发不可收拾,演变成了奸善不分,全部屠戮的恶局。
朱能疼爱地摸着她的头,粗粝的大手带着温热,“自然是你看了中意的。但说句大逆不道的,即便是天家的男子,想娶咱家的姑娘,也得看配不配得上再说!”
朱明月仰起脸,“爹爹有没有想过回北平?”
师从“开国文臣之首”的翰林学士宋濂,又曾由太祖爷亲自提拔到建文帝身边,辅佐并担任其老师,主持京试,可谓诸弟子之冠。更重要的是,在当初的靖难之役,建文帝廷议讨伐北军的檄诏就是出自方孝孺之手。
不时还能遇见一些同僚,都跟他客客气气地打招呼。那些相熟的将军俱是鲜衣怒马,银甲烁烁,彼此间一声声中气十足的对话,隔着条街都能听得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喜悦。
“宫中将有大宴,皇上特地让老奴来通报一声,届时可允国公爷的家眷一同出席。”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姚公倒是想得开。”
是啊,早晚都要死。
“爹知道,你是被之前的事吓坏了,”朱能心疼地叹道,“可那些人毕竟是‘奸佞’。爹爹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说句不中听的,或许他们很无辜,他们的亲人朋友很无辜,可新朝初立,皇上也没有办法。”
朱棣稳稳地坐在龙椅上,朝着朝臣扬手示意。
在她的发间还饰有金镶银间用珠,垂着镶金玉坠;一双青葱似的玉手,随着步履翩跹,在箩花水袖间若隐若现。这般盛装华饰,映衬出一张纯美|逼人的容颜,尤其是那双眼睛,点漆似的,宛若雪夜下的星辰,生生的让人难以调开视线。
她们之中多是归降之臣的家眷,原北军的家人,大多还在来都城的路上,能够出席今晚宫宴的,倒是唯有她一个。
姚广孝兀自下了结论。
姚广孝似是没想到她会有这番应对,好半晌,才耐人寻味地说道:“月儿小姐能这么想,那些枉死之人也该瞑目了。不过贫僧倒是觉得,他们应该感念小姐的一番苦心,毕竟深陷牢笼的时间拖得久了,就会按照正常审讯往下进行,劝降过后,必是刑讯——届时死罪之前,先受酷刑折磨,那份儿活罪,可不是那些读书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想回北平旧府了?”
气氛倏然肃静了下来。
那座皇宫,本身就是用鲜血浇注而成的,不仅是异己的血,还有那些开国的功臣。
铿锵有力的隶书,力透纸背,直戳了皇帝的心筋。
而同在西侧殿的众女,端然在席,燕瘦环肥,各有风姿。在言谈举止间,显示出体面的家世和良好的家教。
姚广孝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不依不饶地道:“贫僧不才,还算是有些阅历。譬如国公爷擅征战,杀敌冲锋从不落人后,然在仕途上却并非钻营之人。若不是有人在背后点拨,皇上交代的‘招降’一事,无法完成不说,那耿直刚正的秉性,恐怕还会为了那帮人跟皇上起冲突。”
朱明月轻声道:“爹爹,慎言。”
朱明月放下手里的银筷。
皇上震怒,下令诛其“十族”。
姚广孝没有解释,只自顾自地说道:“是啊,可不就是一个面圣的机会,所以才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与此同时,贫僧也不禁猜测,小姐这么急着将那些人除掉,莫不是由于他们知晓小姐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皇上是皇上,不是太祖爷。”
说到底,她从未了解过燕王,不,应该说当今圣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在他的骨子里,留着跟建文帝一样的皇家血脉,却更残酷、冰冷、嗜权和猜忌。也正是这样的人,让这么多的贤臣良将,死心塌地佐助效命。
风,在金红龙袍上掀起一道涟漪。
前段时间论功行赏,皇上欲加封她为郡主,更想亲赐女官之名、重回御前掌席,却都被她一一婉言相拒。又有多种赏赐,不能以她的名义,便加在了成国公的身上,格外丰厚。
“那好办啊,”朱能感到很高兴,颇有兴致地说道,“赶明儿爹就去皇上跟前告个假,或者干脆趁这段时间回趟怀远老家,修扫一下祖坟。”
这个时候,太监一声悠长的唱喏——
编钟敲击出幽深而沉重的声响,一下一下,就像是敲打在心上。
朱能有些急,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王爷”。
没有否认,也没有直接回答。
都是从宫里面来的。领头的太监是四品大总管,却很客气,抄着手在微寒的风里等着,一直等到府门打开,才上前通报了来意。
“王爷他不是太祖——”
“是呢,官员们的亲眷也都已经发配到了教坊。锦衣卫亲自去抓的人,听说,当时有好些夫人已经上吊自尽。”红豆叹道。
“别家的闺女,到了这个年纪,早已经定了亲。你却连个许配的人家还没……”朱能说到此,心里生出酸楚,“现在咱们父女团聚了,朝中的情势也逐渐稳定,爹一定要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可都是文渊阁的翰林,找谁好呢?
明灿的光晕笼罩在周身,那衣襟和袍裾上绣着的五爪金龙,巧夺天工,精美绝伦,气势逼人。在殿上的文武百官、诸般公侯、番邦使臣……无不臣服地朝着他屈身叩拜。即使是那些北军的老臣子,仿佛也被那威严的真龙之气所震慑,面含无限的敬畏。
然而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几乎让朱能一夜白头。作为出主意的人,朱明月没得到丝毫的责怪;甚至在得知皇上的旨意后,也不敢告诉她,生怕她会自责。
那个时候,她就站在莲花亭上,含笑而望。
君臣之间,有多少次唇枪舌剑,多少次庙堂周旋,齐泰的温雅和顺,方孝孺的彬彬有礼,还有黄子澄的执拗倔强,悉数化解在了那温柔少年的一一点评中。
但愿吧。
杀,岂不坐实了篡权的罪名;
不是吗?
若不能以德服人,便是铁腕强权,只为了稳固皇朝。
“爹爹,女儿先过去了。”
故而,在那之后,她会借着爹爹全权负责审问的机会,提议其去御前奏请召命牢中的几个人草拟诏书,实在是对方孝孺等人的了解;同时,也是凭借着对帝王心的揣度。
“小姐姿容出众,又正值适龄之龄,引旁人追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姚广孝没喝酒,却似乎也醉了,红光满面,笑眯眯地说道。
她还从未想过这些。
她的位置,正好挨着姚广孝,也是距离主位很近的地方。
可那些曾经待她如亲的人,那些她曾执师礼、悉心教导过她的人,最后都间接死在了她的手中。
朱明月被他打断了思路,回了回神,淡淡地笑道:“小女又不是什么方外之人,怎么会免俗。姚公忘了,洪武二十九年,燕山护卫副千户朱能之女、朱家明月被接回徽州府的怀远老家;三十一年,染病,辗转去了苏州府的嘉定城别庄修养,自此一待便是五年。而在三十一年同被宣侍入宫伴读,其后又于建文初年升任御前掌席的那个女官,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
由他来替新皇帝起草诏书,再适合不过了。
这个时候,就听姚广孝连声笑道:“阿弥陀佛,贫僧尚未得道,可不敢妄自称佛。倒是小姐,云英未嫁,何不趁着今晚宫筵,为自己张罗一个如意郎君!”
皇上和诸将的心中都跟明镜儿似的,这些以“孔孟弟子”自居的读书人,怕不太可能轻易顺从。这只是一个理由——彼此退一步,妥善处置的理由。
老太监说完,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起身告辞。
殿中央的舞姬们随着曲调旋转着身姿,看得久了,就像是有种晕船的感觉。
一切都仿佛是场大梦。梦醒了,或许年轻的帝主仍在,江山依旧。而她还是御前的女官,埋头于繁复书简,却又谨慎提防,居心叵测,终日想的不过是如何将宫中的一切传递出去。哪有后来的这一场靖难、改朝换代……
朱明月不再说话,举杯饮罢,目光投向了殿中央的献舞。
然而易地而处,如果今时今日赢的是建文,输的是燕王,在发配之列的就是她们,或者是抱着阖家的牌位,走在送葬的队伍中。
朱明月道:“可这边是女眷们才能坐的西侧殿。姚公坐在此处,似乎有些于理不合。”
刚刚累积起来的一点儿好感,在此刻已是荡然无存。朱明月面上未露,道:“姚公一番错爱,小女愧不敢当。”
“圣上驾到!”
朱明月道:“这倒是奇了,世间之事还有姚公不解的?”
等到华灯初上,京城的匠人们早已用彩画、丝绸将街道装点得绚丽多彩。因在前半夜取消了宵禁,应天府里的每一条街市都很热闹,处处锣鼓喧天,花灯辉煌。各地的文武百官都接到旨意,官职重些的,早就开始准备来京赴宴;官职低微的,则在地方设置香案,依时向京城方向行大礼。
很美。
祭奠往生。
四周投来羡慕的目光,大多数的闺秀并不知晓她的身份,为此窃窃私语一片。朱明月也不推辞,从席间起身,随着那宫婢往北侧龙椅的方向走——姚广孝是御前第一谋臣,又是开国第一功臣,自是坐在最靠前,却不是东侧。
“那些官邸府宅也都被查没了?”
红豆在轿子旁边跟着,也被那喜悦的气氛所感染,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小姐,城上风寒,还是回去吧。”
在功成时,急流勇退,从而换得一个善终。
方孝孺。
朱明月望着宫廷舞姬们的舞姿,视线早不知苍茫到了何处。良久之后,却不得不收回目光。因为有一道灼|热的视线,从北侧殿的座位上投射过来,就直直落在了她的身上。
“众卿家平身——”
一时间北军诸将身价倍增,煊赫无比。
少女说罢,举起酒盏抿了口,咽下喉中的苦涩和悲恸。
朱能有些不放心,想让那负责礼节的太监跟着她一起去,德庆却笑眯眯地摇头,“旁人不知,国公爷还不知,当初小姐在宫里面那会儿,奴才还是个低等洒扫,哪用得着奴才呢!”说罢,又道了句,“国公爷还是跟小的进去吧,迟了,恐耽搁时辰,”便引着他往宫城里走。
红豆站在她身后,有些心疼地说道。
临近傍晚时分,果然有太监上了门,名唤“德庆”的,也是原北军的人。在交代了礼节之后,他会亲自跟着国公府的人进宫,以确保不会出现纰漏和笑话。可见皇上对他身边的这些将领,知之甚详。
朱明月执盏的手一顿,忽而摇头,“姚公,您没喝就多了。”
当即就有人求情,求情者同论!没有人想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就在诛十族之前,皇上恨其嘴硬,命人又大捕其宗族门生,每抓一人,就带到方孝孺跟前,因怒他无动于衷,当着他的面施以酷刑。
“姚公不是更高明?”朱明月道,“什么都逃不开您的这双眼睛。”
是她放了他。
哪怕只是粉饰太平。
开阔的殿前广场,殿宇重重,楼阁森森。
此时此刻,朱明月亦坐在镜台前,任由红豆装扮。
“姚公是庙中古佛,怎么也懂得凡尘之情?”
“不是这个意思,”朱明月道,“女儿是说,回北平,并且永久留在那最初燕军驻守的地方。爹爹还记得否,当年太祖功成之时,不仅是反对者,还有那些开疆拓土的功臣,几乎被杀戮殆尽。皇上他……酷似太祖,难免不会效其法,回北平,远离皇权的核心,安身立命。”
此刻编钟敲奏的是肃穆古乐,宫廷舞姬们小心翼翼地踏着鼓点,白藕似的长臂如风中柳条舒展,纤细的腰肢,还有雪白的脖颈,颇引人遐想,美中不足的是舞姿僵硬而雷同。群臣在席间观赏,明显是兴致不高。
“到时候一定很热闹,北平可没有那么大的场面。之前金忠那个老匹夫还问我,出席宫筵,除了官袍,是不是不用穿戴别的了。”
朱明月伫立在西华门高高的城楼上,目送着那一道长长的送葬队伍,视线苍茫。
从外面往纱帐里看,根本看不清楚,对面的人应该不止在注视她,更是她身边的姚广孝。
在处死了这些建文肱骨之臣后,新皇也没放过那些残部余孽。有好事者清点了一下,算上之前左佥都御史景清行刺未遂,下令夷其九族,尽掘其先人冢墓;又籍其乡,转相攀染,致使村里为墟。又如方孝孺被灭十族,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外亲坐死者复千余人;练子宁之死,弃市者一百五十一人,九族亲家之亲,被抄没戍远方者又数百人;陈迪之死,远戍者一百八十余人;司中之诛,姻族从死者八十余人;胡闰之死,全家抄提者二百七十人;董镛之死,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
华盖殿内灯火通明,琉璃宫灯尽数点燃,宛若白昼。等落了座,透过那层遮挡的纱幔,可以看见对面坐着的文武百官——跟他们的家眷一样,脸上堆着笑意,整个身体却是僵直的,明显有些紧张和忐忑;反观诸将,喜笑颜开,相谈甚欢,将原本严肃静穆的殿堂渲染得一片喧嚣热闹。
那一路披荆斩棘而来、终登帝位的男子,在锦缎披红的龙椅上转过身,俯视着满殿群臣。亦如多年前他离开京师屏藩之时,站在洪武门高高的城楼上,眺望着这个帝国。一场场血腥而又残酷的杀戮仍历历在目,那些死去之人的哭号和哀鸣仍然清晰可闻,然而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宫宴设在奉天殿后的华盖殿,正殿是四面出檐,渗金圆顶,殿顶上还缀有硕大的金球一颗。殿旁东有中左门,西有中右门。往年每逢元旦、冬至和万寿节,建文帝都要在这里先行接受内阁大臣和宫廷执事人等的参拜,然后才去奉天殿接受百官的朝贺。
这段日子以来,他早就看出来女儿有心事,却不想是想到了这一层。
太祖爷规定,开国伊始,励精图治,在早朝之外还有午朝和晚朝,规定朝廷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种事件必须面奏皇帝。而朱明月始终难以忘怀,当年建文帝登基之初,每每接见朝臣,奉天殿前文武官员来往摩肩接踵,那政务繁忙的景象。
朱明月等婢女摆开团垫,这才绾裙落座,“若小女再从您的口中听到这话,与姚公以后便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倒是您怎么坐在这边,又让小女过来了?”
朱明月拜见过后宫,来到奉天殿的殿阁前,看见了那些由婢女搀扶着走上丹陛的官家闺秀——莲足碎步、低眉顺眼,连衣饰装扮都不敢太过张扬。
这个时候,朱能的建议刚好提供了一个台阶。皇上很高兴。原北军的将领们也都为之释然——那些人归顺也好,不愿效命、以“违抗圣旨”的罪名被罢免官职也好,起码可以借此机会,顺理成章地对建文旧朝的人和事做个了结。
街道上悬挂着的一盏盏灯笼,照亮了通向宫城的道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明月对于姚广孝能说出这种话甚感意外,不禁侧眸道:“想必在那史册上,姚公也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朱能的心里,其实比谁都不好受,却能够感受到近日来女儿的心事重重。他反而希望借此宫筵,让她分散些心思。
方孝孺却不答应。
此刻的席间,西侧矜持安静,东侧热烈喧嚣,朱能也坐在很靠近御座的位置上,正与身侧的同僚把酒言欢,没注意到爱女的座位换了。但就算想关注,也看不真切。隔着西侧的纱帘,从里看外,倒是清楚;从外往里,很是一片朦胧。
即便是隔着纱帘,那视线也太过放肆,很难让她忽视。
建文旧部群情激奋,再不肯接纳投降之事。于是在方孝孺死后,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数百人。其门下士有卢原质、郑公智、林嘉猷等人,未尝获罪,纷纷以身相殉。而后,齐泰被执至大殿问话,亦是触怒圣驾,不久即与黄子澄等同被凌迟处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建文四年七月十三日的那个夜里,靖难之兵包围了皇城,未待闯宫,宫城中的寝殿却忽然着火。其后燕军闯入,发现殿内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两具尸体,一个是早已身死的皇后马氏,一个则按照身上依稀可辨的穿戴配饰,确认是建文帝无疑。然而那只是一个与建文帝身形相似的侍卫,换了衣服,代替皇上自焚而死。真正的建文帝,早在城破之时就顺着密道逃出了宫外。
朱明月落座后,端起酒盏抿了一小口。
方孝孺、齐泰、黄子澄那些人,不会有人怀疑他们的忠贞。可她同样知道大理寺刑讯的厉害,一个人能承受的折磨就那么多,意志再坚定、再威武不屈,会在几天内才屈服,但没人能够永远坚持住。
她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抛却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又尤其是在春风得意、风头正盛的时候。可发生了那么多事,荣隐,未尝不是件好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明月扶着城垣,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喝止红豆大逆不道的乱语。即使红豆不说,其他的人也会说,后世之人也会说。在这其中,又有多少的杀戮是她造成的。
朱明月点头。
她的爹爹,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护着她。
但十四岁,眼看要到及笄之年,也该嫁人了。
朱明月顺着那女侍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诧异了一下。
此时此刻,朱能也没从那场耸人听闻的屠杀中回过神来。尽管在那之后,皇上再一次犒赏三军,对靖难之役的有功之臣们加官晋爵——朱能除了之前授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又封成国公;禄二千二百石,与世券。其余将领们也都被论功行赏。
都猜对了……
按照朝廷规制,官员进宫赴宴,要和其家眷分开走——官员们由皇城南端的洪武门进,过外五龙桥,走承天门,顺着金水桥,过内御河,便是通往三大殿的奉天门。家眷们则自西华门入内宫城。尤其是女眷,需过春和殿西侧的御花园,前往后廷拜见后宫妃嫔;在随后的宫宴上,女眷们的位置也被单独安排在大殿西侧,前面用丝绸帘幔严严实实地挡着,席间有各自的侍婢伺候,彰显着皇室的体面。
旧朝、旧事虽已经了结,她却总有种感觉,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更何况,姚公不觉得那也是种成全,”她的声音很淡很淡,“求仁得仁,留下千古芳名,不正是那些读书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么?”
城中其余诸将的府邸里,也都有朝廷的赏赐陆续送到。毕竟是胜利之师,九死一生后,他们有资格荣享随之而来的荣耀和尊崇。
会选方孝孺,只是因为他是最合适执笔的人选。
姚广孝说罢,拿起茶杯,就着她手中的酒盏轻轻撞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甚是悦耳。朱明月抿唇一笑,跟着喝了一口。
朱明月说罢,就将眼睫垂下保持默然。她是名门出身的闺阁之女,自小受教规矩和礼数,又在宫中多年,这种场合绝不可能贸然去理会那道视线,也不会去确认对方是谁。
冬日的清晨渐凉,街上刚刚洒扫干净,国公府就迎来了赏赐的车马。
姚广孝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小姐玲珑心窍,那事若非小姐手笔,贫僧才倒是看走眼了。”
“皇上可真狠呐,”红豆抿了抿唇,唏嘘不已,“杀了那么多的人,现在连他们的家人也不放过。”
朱明月道:“爹爹放心,按照以往的惯例,晚些时候就会有宫里的太监来府上,指点些宫中礼仪。尤其是何时进何处宫门,穿戴如何,何处跪、何处坐,何处待皇上召见……都会交代得妥妥帖帖。”
这时,姚广孝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冷炙放在她面前的琉璃盏里,“有些事,其实不必何人评说。青史昭昭,定有公论。”
改朝换代,朱明月知道他们绝对不会投降,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妥协。建文帝已经逃出生天,作为帝国肱骨,食君之禄,以身殉国是理所应当的事。早在城池被攻陷之时,那三个人就决定不会苟活。
“小姐风采夺人,果真是天生就适合这皇宫、适合皇家。”
朱明月垂眸道:“诚如姚公所言。”
如果拖延到用酷刑,那秘密将再不会被瞒住了。
姚广孝的话,也一直萦绕在她的耳畔。
“也不知将来得是何样的男子,才能娶得咱家的宝贝。”朱能满脸宠爱,轻叹道。
姚广孝端着下巴,笑望着她一路走来。
她从未亲手杀过人。可在这一刻,倘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于无形,或许她会毫不犹豫地将身旁之人的性命结果掉。
那等惨状,便是沙场浴血归来的将领,都感到触目惊心。
朱明月抿唇道:“看来姚公在僧寺,真是屈才,该去月老庙才对!”
姚广孝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引来了很多目光,也毫不在乎,“有何不可?倘是能够撮合一对佳偶奇缘,贫僧是甚为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