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樊力士不由得注意看了一眼孟剑卿。孟剑卿很显然是这一群少年的头儿，他的身上，似乎有些很特别的东西，十分引人注目。
剥下许峤的衣服时，他看到了许峤胸口上的火焰刺青，也看到了那面古朴的铜镜，看到了铜镜反射出来的隐秘火焰。
执法僧引着五名锦衣卫和一名蒙面人往达摩崖去，经过他们烤肉的地方，望见这遍地狼籍，忍不住皱了眉头合掌暗诵往生咒。一个少年笑嘻嘻地道：“明光师傅，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孟剑卿霍地站起。
国初群雄争霸天下的那些年，严家子弟死伤惨重；光明之教变为邪魔之教的这些年，严家子弟更是死伤殆尽。
锦衣卫的无孔不入，他早有耳闻。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追踪许峤来到天台寺的。如果查到严五与严七头上，他是不是也难以脱身？
无论如何，他要赶快回家一趟。如果真有另一个许峤去找父亲……
如释重负的同时，孟剑卿却又感到难以言状的惆怅与孤独。
火堆点燃。
严家家风有名护犊，所以常常被人骂不明是非、不分黑白。当年严七与他纵谈旧日江湖风云时，就曾经戴着局外人的假面，似笑非笑地这样评点严家。
孟剑卿望着那群锦衣卫还有那名蒙面人牵着马在晨曦中下山去。山路崎岖，他们本走不惯，又牵着马，总得一两个时辰才能走到驿道。驿道在崇山峻岭中盘绕，极是曲折，即使是走惯这条道、不会拐错弯的驿马也得三四个时辰才能从台州城赶到宁海卫。
严五与严七死了。
他向寺中奔去之际，心中的种种念头却在转个不停。
这一刻他真是痛恨严五与严七，为什么非要选中他来跳这个陷阱？
最坏的可能是……
明光的眉头皱得更紧，转眼看见孟剑卿，便招手叫他过来。
严五与严七一定知道这些天来，尤其是今晚，他心中的焦虑与担忧。锦衣卫一找上门，他们便圆寂了——这样精心计算的死亡，为的其实不过是掐断这条线索，让世人无法追查到他的身上。
这一刻孟剑卿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严五与严七圆寂前的想法。
不多时那两人回来，一脸兴奋地道：“是锦衣卫查案子查到我们这儿来了。”
是了，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他的运气还不坏，这是一个现成的借口。
孟剑卿望着他们一行人攀上达摩崖，只过得片刻，崖上忽然传来严五与严七苍劲清朗有如金石相激的诵经声，那篇经文是孟剑卿他们从未读过的，站在崖下，只有四句听得最真：“现世黑暗，邪魔横行；浴火重生，来世光明。”
孟剑卿的心突地一跳，答道：“还有一条小路，我回家时常走，一天就可以到。”这时他听见了马嘶声，即刻想到这些锦衣卫必定都是骑马来的，当下抱歉地笑道：“不过那条路走不了马。骑马还是走驿道快一些。”
孟剑卿之所以会在晚课时分还留在寺外，原因很简单：今天轮到他打猎。
一个少年不无艳羡地向孟剑卿说道：“剑卿，晚课时听刚刚回寺的几位师傅说，讲武堂在浙江的招生已经开始了，你已经满了十八岁了吧？什么时候回家报名？我想你一定没有问题的。”
孟剑卿心中不觉一沉。
孟剑卿随着他们一道笑笑闹闹，心中的焦虑却越来越深。
那蒙面人肯定地点头，只不吭声，也许是怕被人记住他的声音。
虽然父亲从未来过天台寺，但严五与严七真的就从未下过达摩崖？或者说，虽然严五与严七从未下过达摩崖，父亲真的就从未来过天台寺？他们之间，真的就全无联系？严五与严七自出家之日起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入世，那么父亲潜身军中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孟剑卿暗自提着一颗心，镇定着走过去，却是那领队的樊力士摊开了许峤的画像，询问他打猎时可否看见这个人。孟剑卿只瞥了一眼画像便笑道：“我什么人也没碰到，哪里见过这家伙！”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同伴们都过来：“大家都看一看，就算以前没见过，以后也留点神！”
他一定得尽快找个借口回家一趟。
肉香四溢，一群少年很快忘了身外之事。
还是一个幼童的时候，他曾经在自己家中见过同样的一面铜镜、在把玩铜镜时见到了日光中反射出来的那簇火焰；也曾经在父亲不经意的一刻见过父亲胸口上同样的火焰刺青。
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所查的不知是什么惊天大案，也难怪得这些好事少年如此兴奋。
其实他上一次回家只花了五个时辰，大概能抢在他们前面——也必须要抢在他们前面。
现在他们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自己与他们的关系了。
孟剑卿在他们之中，年纪并不算大，但是这几年下来，无形之中已经成了众望所归式的人物。
孩子的记忆，往往好得令人吃惊。
但是樊力士去而复还，将孟剑卿叫过去问道：“听说你是宁海卫百户孟知远的儿子。从这儿去宁海卫，除了驿道，还有没有更近的路？”
不过他很快记起自己要做的事，将孟剑卿暂且放到了脑后。
他们死前应该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寺中传来的隐约喧闹，不觉一怔，警觉地转过头去，吩咐两个少年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讲武堂招生的消息，来得再及时不过，让住持十分理解地打发他立刻启程回家，以免误了报考期限。
樊力士一直守在火堆旁，亲眼见到严五与严七的躯体化为灰烬，埋入骨灰塔中，这才带着那蒙面人离去，留下不明究里的众人议论纷纷。
孟剑卿刚刚将剥皮剔骨、抹好椒盐的一头野狼两只野兔架到火上，十几个同伴便已从林中跳了出来，压低了声音说笑着，围住了火堆，一个个馋涎欲滴地等着烤肉的香味飘散出来。
严五与严七，仅仅因为看中他的姿质才传他刀法吗？
孟剑卿暗自咬牙。
那时他本能地觉得，父亲这秘不示人的刺青与铜镜中，潜藏着不能示人的秘密。于是他也将这秘密藏在了心中。但是那匆匆一瞥的火焰，已是如此深刻地印在他的记忆之中。
短短一篇经文，才刚读完，便听见明光惊惶的叫声：“剑卿，快通知住持，明心和明性圆寂了！”
天台寺中不许杀生，但是默许了这群胃口太大的俗家少年在寺外猎食飞禽走兽。
住持赶来之后，指挥众人在达摩崖下架起火堆，将严五与严七枯瘦的躯体放了上去。点火之前，樊力士回头问那蒙面人：“你看清楚了？确定没有认错？”
他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便代表了严家刀法的延续。
严五与严七应该没道理毁掉自己这个他们精心培养、很可能也是严家唯一的弟子——后继无人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
曾经的光明之教，奉祀的正是这熊熊烈火。
樊力士点一点头，不再停留。
孟剑卿心头一松，笑了起来：“考场如战场，哪有必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