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京城（上）
而对这个传说中一向寡言冷面、心深难测的太子，她从这一刻开始就没了好感。
持抢纵马，血染五国山河，拱让一家天下，一生一世何曾畏惧过旁人，眼眨手落间结果了多少人的性命！
孟廷辉面无波澜，只点了点头，“走吧。”
“真没看出来。”
沈知书走过去，“听说殿下今日动怒，搅得帅司里人心惶惶。”
严馥之跌跌撞撞地被她拉出人群，看她一脸不豫的神色，不由道：“孟廷辉，你没发烧吧？解元，潮安北路的州试解元！你不高兴？”
他却似是没听见，只一斜眉，将手中的纸递过去。
众皆默然，面面相觑，颈后又漫上来一层冷汗。
董义成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脚下一顿，回身随便指了一个人：“都被你们气糊涂了！去，到一堂偏厅把沈大人请来，就说太子找他有事。”
“董大人，”那人委屈道，“这事儿也不能怪我一人，当初不也是想着北境不会出什么事儿，省些民力么……”
“殿下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沈知书亦起身，“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子，尚未历事，定是想什么便写什么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若是此人当真是不可多得之才，此番被进士科除名，岂非朝廷一大损失？”
除名后又遭恩点，此事历来为锁院秘事，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会知道个中详幕，若无人授意刻意传出，旁人怎么能这么快就知道？
前面忽然传来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来了来了，就是她……”
他沉默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迟疑，“不知她做这篇策论，究竟是为民述情还是为己拓名……若是前者，定是个狷介之人，往后在朝中少不了要吃苦头，只怕还没露尖便会被毁了；若是后者，那也太没有城府了，求功求名者世间甚多，想要爬得高又站得稳，靠这手段是没用的。”
声张得如此沸沸扬扬，并非她的本愿。
董义成一身凉汗地走了出去，脚下步子又小又快，看见外面跪了一院的官员们，脸色顿时变得黑如炭，“都还跪着干什么？废物一群！”
英寡抬手，用力按上那纸，沉眉不语。
她渴望见到他，因而渴望出人头地，于是才在这次万民瞩目的进士科州试上大胆违了例。
周围人见董义成怒气犹盛，便也不敢再问，直待他出了院门，才有人小声低叹道：“这回潮安倒是招惹谁了，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沈知书笑道：“这么说来，殿下有保全此人之心？”
只是她没想到会被沈太傅除名，更没想到又会被太子钦点为潮安北路的解元。
跪在最前面的通判连忙起来，忍着膝盖的酸麻跟在他身后，小声问道：“董大人，太子如何？”
英寡斜靠在矮塌上，低头侧脸，面容冷峻，手中捏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垂在一旁。
半晌，才听董义成压低了声音道：“杀伐决断，刚明之度，竟不输平王当年一分一毫！”
“我急？”严馥之回头，笑得跟花儿似的，“我才不急我自己，我是替你急！”
“这事儿还有看不看得出来的？听里面人说，本来是被除了名的，正巧太子去贡院拜谒沈太傅，瞧见这张考卷了，这才得以出头！”
在州试上违例，她是存了私心的。
“哪个？”
他还是不言，闭了闭眼，方坐起身来。
沈知书诧然，又看了眼誊纸，“可是因此策论针砭潮安北路的吏治不效？”
英寡这才抬眼，“太傅已将此人从州试除名。”
严馥之的身子忽然一震，抓着孟廷辉的手猛地攥紧了，回头激动道：“解元！孟廷辉，你的名字在榜上是第一个！”
那一个清晨的那一双眼，那么澈亮无杂地望着他。
沈知书扬眉：“可当年我娘殿试后犯事，不也是我爹力保她功名的么？怎么如今倒不惜才了？”
英寡起身，朝他这边走来，“这怎能一样？当年太傅非主事者，且又是请母皇最后出面相保的。此次太傅主持潮安北路州试，下面多少双眼睛看着，安能不除此人功名？”他负手站定，“太傅若是不惜才，也便不会遣人将这个拿来给我看了。”
严馥之拽着孟廷辉一路冲进人群，踮着脚使劲往前看。
孟廷辉停下，抬头看了看她，脸色犹僵，却没开口。
董义成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又冷哼道：“你们以为太子居于宫中便不懂治军治吏的那些手段？大错特错！你们不想想他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真以为北面各路的诏谕都是皇上下的？！”
孟廷辉。
倘是她的策论能得到主考太子太傅沈无尘的青睐，那么将来的礼部试和殿试便可放心一赴了。
董义成低眼，连连摇头叹气。
孟廷辉僵着身子，蹙眉道：“晚些来看也一样，偏你就急得像什么似的。”
周围人见状心中皆是一慌，却也不敢多言，只起身站好。
许是自己真的想多了……
沈知书接过，目光一扫便皱起眉，“这？也太不合例……”眼睛上下瞥了几瞥，更是吃惊：“此人胆子也太大了！”
沈知书神色认真起来，一撩袍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又仔仔细细地将手中誊纸上写的东西看了几遍，才拊掌低笑：“好一篇策论，这若是让冲州府衙里的人看看，真得羞死他们！连一个女子的见识都不如。”
他转身，气得踹了一脚前面那人，“说了多少遍，北面的城营要修、要修！现在倒好，让太子抓了个现形，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虽称是太子开恩钦点的，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沈知书倒是一惊，“解元？殿下保她功名便是，为何还要点她为一路解元？此例一开，若往后别的行路也效法此人，该要如何是好？”
他微一晗首，声音轻凉：“拿上这誊纸去贡院，持我口谕，此人栋才不可多得，恩点为此次女子进士科潮安北路解元。”
“借过借过，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太傅怎会是如此狭隘之人？”他低声道，“断是不能因这一人而坏了规矩。”
平王当年的狠辣冷戾谁人不晓？
“无碍。”
屋外翠色满院，春机盎然，几只蝴蝶翩跹而舞，微风迎面带花香。
“话是这么说，但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州试放榜的那一日，冲州女学院墙外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转头，又看了看笑着的沈知书。
董义成甩袖便往前走，“我可告诉你们，别看太子不声不吭的，手段可阴着呐。别以为仗着点旧功，就没人敢动你们！他如今人尚居于储位便能如此，待将来身登大位还不知会怎么样，仔细自己脑袋吧，诸位！”
跟在他后面的人急得眼眶都红了，“董大人，那……”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她只有走得越高，才能越有希望再次见到他。
三年一次女子进士科，国中诸路人才济济，而那状元之位就只有那一个。若能中今科状元，那就能够入翰林，将来便有望能升作朝官，而 只有升作朝官，她才能了却心中多年以来的夙愿。
孟廷辉无奈撇眸，望向人群外面。
沈知书一脚刚跨进门内，口中便道：“殿下？……”问完才发觉厅内没人，不由挑眉，往里面走了几步，探头望了下，才笑了笑，“殿下既是要休息，那臣过会儿再来。”
那人忙往一堂行去。
英寡漠声道：“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潮安北路出了个孟廷辉。”他双眉稍紧，又道：“且看她在京中礼部试上能否再做高论。”
“就是那个，啧，茶色襦裙的那一个，后面站着呢，看见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