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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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揉着额角,虚弱地推开窗,月色下,少年干净俊秀的面容浮现出一抹倦意,眉睫如女子般浓密秀气,长发披散,双足赤|裸,宛如月下的精灵,洁净而晶透,浑身仿佛都笼着一层清浅的光华。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他早已不是当初羽翼未丰的胡荼,可惜刘盈却从不曾在原地等他追上。
后来,再后来他痼疾发作,咳得满地鲜血,刘盈掏出药丸,他不接,她也不急,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拍小狗似地拍他的脑门,口中笑道:“胡荼,你果真糊涂了。你以为你不吃药,我就急了么?命是自个儿的,没人能替你生、替你死。与我置气,便不吃我喂的药,我还不知你如此幼稚。”
现在,他随手就可以接住这些力道狠辣的弹丸。
“姑娘,我们家二少这么虚弱,和你说几句话,你不吭不哈的,这是什么态度?”
听到这样开头的句式,刘盈就忍不住发寒。幸亏没让鱼微知道那一刀是她刺的,否则还不知道这护主心切的小子,会因为愤怒爆发出怎样的杀伤力。
身上的伤好治,可心伤呢?
“二少……”鱼微想要反驳,可一看见胡荼阴沉冷戾的模样,所有的话语全部吞到肚子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这一路,走得四平八稳。
她早算准了,就算刀上布着毒药,她下手时刻意旋了下刀刃,狠了点。可胡荼身上好歹流着一半皇族的血,从小为了防止有人加害,胡夫人是用毒药喂大他的。这点小毒顶多起个麻醉作用,他身后的伤三个月下来早该愈合!
另一队,变成了胡荼握在掌心的一支铁血之军,连皇族都不知道这支影卫的存在。
老仆低垂下头,一颗脑袋,就像是砍下挂在肩上一般可笑。然而,从那里散发出浓郁的死气,却诡秘得令人心惊。
“咳……咳……”
夜半三更,胡荼从睡梦中惊醒,披衣而起。这是家百年字号的客栈,刘盈坚持要在这儿打尖,他允了。夜露清寒,混沌的墨色笼罩了整个城池。四周静悄悄的,胡荼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缓慢虚弱,宛如任何一个久病之人。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听得刘盈牙齿发酸。
还记得依山傍水的草屋,那年他九岁。
马车“咯吱”一声停了。
他看着眼前女子明亮的眼眸,心里麻木地失去了知觉。
十年前,他们都是党林挑选出最具天赋的孩子,没有亲人与朋友。经历过血腥残酷的淘汰,活下来的沉默悍杀,都是只知服从命令的血徒。
刘盈看鱼微头疼,鱼微看她更是火冒三丈,说话针锋相对。
在很小的时候,他还会被这些神出鬼没的暗器打在身上,痛得直抽凉气。渐渐的,随着他的武艺精进,老仆的暗器也很难击中他。
离了静苑,没那么多的书供刘盈随时翻阅,闲暇的日子多了。
刘盈开始还听着有趣,后来见着他头皮发麻躲着走。
那一刀刺得虽说凶险,胡家的老二到底也不是吃素的。
鱼微就怕她忽然发难,像揍地痞一样,把自己揍成猪头,那才是得不偿失。
他冷然睇着她,显然不服。
老仆轻道:“女子有倾城姿色,可以祸国。刘盈相貌平平,为何也妖孽至此!”
烦,就烦在他拖了三个月。
胡荼背上的伤,过了三个月,依然在渗出殷红的鲜血。他袍子的颜色原本就深,看不真切,可车内血腥的气息却越来越重。
花苑中草木森森,他松手,青莲子哗啦啦地落地。
特别是照顾他起居的贴身小厮鱼微,吃不好、睡不好,每天顶着双兔子似的红眼圈,逢人说话嗓子都带着哭腔。
胡荼看着他,若有所思,“昆奴,休动夫子的主意,你要做的事,可多着呢。”
……
小夫子皱眉,长呼一口气,把书卷倒扣桌上。
胡荼自个儿失血过多,不愿意别人碰他,他拖着不治关她何事,她是夫子可不是大夫。
哪怕只有一半的帝皇血统,骨子里的迫人威势,已让人由衷臣服。
别看她苍白孱弱的模样,出起手来,那叫一个快、狠、准。
弹丸量武,是他从小就习惯了的一种暗袭。
少了鱼微的偌大马车内,只剩下撕碎云姬布的脆裂声和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天光透过木格车窗,照得满室透亮。
“拖成这样,都没伤坏骨头,到底是年轻。”她心情颇好地打着趣,后者眉目陡地一厉。
刘盈憋着满腔的胸闷,懒得和他仔细解释,手上的速度没有分毫停留。
衣衫看似寻常,却都是牧州云姬坊的织品,质地精良。就算用剪子划开,也需要费些力气,可刘盈撕得却分外轻巧,仿佛云姬坊的布料只是寻常的草叶,一撕就碎。
胡荼不答,眸光浅浅量过他与自己的距离,七丈。
刘盈没什么同情心,没什么是非心,道理讲不通,体罚为上。
许久,等不到胡荼的回答。
这入封的一路,从影卫到影杀,一个个手染了同袍的淋漓鲜血。
这是真话。
“胡荼,糊涂。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你父亲不错,给你起的这名儿倒好。”初遇刘盈,她笑眼粲然地抚了抚他的脑袋,笑得很欢畅。不过是十四的年岁,偏一副老气横秋的夫子模样,这第一眼就不顺。
见他不答,她恶意地翘起唇角,越发用力地按了按他的伤口,口中笑道:“既然知道疼,何必拖着?自己的身体,连自己都不顾惜,非亲非故的,别指望谁会顾着你。”
“姑娘,我们家二少……”
刘盈渐渐忘记那些隐秘的惶恐。
她想得轻松,手下动作越发利落起来。
好容易清了腐肉,敷上金创药,用素白的纱布包扎好他的伤口,刘盈拍拍手,利落地净了手,笑眯眯地拍拍少年俊秀的脸蛋,“伤好之前,不要沾水。”
帝,毕竟是帝。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西丘遗址,刘盈心心念念的所在。
再不服,便是噼啪的竹条抽着手心。
胡荼不答,默默看着车窗外的黄沙扑卷,嚣尘直上,遥遥有巨大的城池高墙耸立。久经三月的行程,终于快了……
胡荼的目光盯着她刚才被鱼微碰到的手臂,心中一怒,旋即移开视线,语气中透出说不出的阴霾,“我以为我纵是死了,你也不在意,既然如此,何必帮我治伤。”
胡荼散发赤足,浑然不觉寒意侵人。
这天,刘盈趴在车窗上,混着药香的血腥味不停窜入她的鼻息中。她扭过头,张着嘴,深深呼吸几下,鼻翼扇动间,胸口那股闷气不除,反而更堵。
刘盈用的匕首尖椎薄巧,对着天光,透明如蝉翼。
他知道她冷情至极,不干自己的事儿,绝不会多管,可第一次遇着这样的她,还是忍不住怔了怔,下意识乖乖吞了药。
痼疾缠身,呕血入绢帕,点点似红梅。他曾发誓此生此世孑然一人,绝情为伴,可是他遇见了刘盈,从此……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胡荼赤足在地,比一般人更加乌黑的眼眸宛如黑夜,瘦骨伶仃,漂亮得令人疼惜。他淡淡一眼掠去,窗外的那人,冷不丁一个寒颤。
鱼微早看她不顺眼了,这么一见,当即发出一声尖叫,厉声呵斥:“姑娘,这还是光天白日,你!你不知廉耻,你撕了二少的衣服,你想怎样?!”
他气色差,一溜儿的家仆小厮气色更差。
侍奉胡荼的小厮以为她要下车出恭,忙招呼车夫停下。
夜色渐浓,回忆渐淡,放目处尽是深浓墨色。
她从马车中站起,不看其他人,一手忽然按住胡荼瘦削的肩膀,一把撕开他的衣服。
为了保护刘盈,胡荼不惜调出这支影卫,来护住刘盈的周全。
“姑娘,我们家二少伤成了这样,那鲫鱼汤是补血的,你喝那么多干什么?”
他原以为这世上再没人明白黄泉咫尺,是怎样的滋味,可听了她的话,忍不住一怔。她知道他的感受,她什么都知道。
“我师你徒,你觉得不服?”她笑眯眯地托着下颔,眼眸儿异常的清亮,“人生下来三六九等,天定的事儿,你可服气?人有地位高下之分,既是不服,便要寻一个变字。伊始起,虽有地位之分,却无贵贱分,有的只是天分与勤奋的差异。我学问比你好,年纪比你大,你唤我一句先生,理所当然。你还不服?”
她笑,“这不就成了。命只有一条,哪怕活得再是苟延残喘,毕竟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好……”说这话时,他听见她声音忽然低了低。
想到这,他胸口陡地一紧,咳得撕心裂肺。
胡荼声音轻快而果决,“不见。”
青衣撕碎在地,扬起零星的尘,血腥味登时透着腐臭传了出来。
“慎阳王——云霆很快就要到天封了。”
行途漫漫,偶尔途经繁城,实在无聊时,她也会出来走动一下。
她罚人,从来笑着,一副全然无害的模样,可手腕的劲道却不见分毫放松。
对刘盈,他执着到了一种偏执地步。
在老仆震惊的神色中,胡荼引手做了个杀的动作。后者了然,登时神色一敛,躬身一揖,几个兔起鹘落,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老者叹息:“她既无心,您又何苦?”
“刷——”
胡荼双眉一沉,眸光冷冽地掠了他一眼,“下去。”
这些血徒,其中一队,成为了影杀,效忠东夏皇族。
刘盈拧眉,少年肩下受伤那处伤口腐烂发黑,血肉模糊,映衬着雪白的背部,显得说不出的恐怖,她检查了一下伤口,手指微微一跳,抽出小刀,麻利地削去腐肉,旋即脸上浮现一抹释然。
胡荼听出他语气中对刘盈存在的杀气,他霍然抬头,目光中逼射出慑人寒光,厉声呵斥:“放肆!”
她性子那么差,一开始,他真是一点也不欢喜她。
除了吃喝拉撒,其余的时候,她一概缩在车里。
……
“二少又在为姑娘的事烦心?”
天光从赭黄的云层洒落,大风卷着沙尘呼啸而过,官道两边无比荒芜,只见得零星的绿,衬染着北原大地越发贫瘠荒凉。
那么强大厉杀的高手,在胡荼面前就像干错事的孩子。
如今一见,才知道他肩下的伤不仅没愈合,反而腐烂成这样,可见烈酒、牛羊肉、还有辛辣的东西,他没少碰。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有意无意点在红木窗格,陡地风声一紧,他右手虚空一挽,不知抓住了什么,握紧成拳。一个佝偻的黑影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窗前,桀桀笑道:“二少大半夜的,怎地不睡?”
……
维护律例的确有厉杀决绝、蟑螂一般无孔不入的影杀,可胡荼的影卫却丝毫不逊,张开了的保护网,似编织成实质,挟着雪亮的刀锋之意,无情撕碎一切挡路者。
自从刘盈有一次在闹市,痛扁了几个强抢民女的地痞,鱼微就有些怕她。
老仆愣了愣,旋即眼神一亮,低哑着嗓,轻道:“您的意思是……”
分明是轻言慢语,却如惊动九天之雷,煞气凛冽。
胡荼泛白的薄唇抿得紧紧,神色淡漠地仿佛她削去的血肉,与自己无关。
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偏执些什么,碧落天涯,黄泉咫尺。
刘盈知道说出来,这小子指不定发什么狂,耸耸肩,一脸无辜,“伤了就治,这是道理,帮你治伤,哪来那么多浑话。”
“二少的意思是……”
墨色的影子从暗里抽出,弯腰拣起青莲子,苍老沙哑的嗓音有些扭曲,缓声道:“和您知会一声,青儿已经回城了,他想见见您。”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
“放心,你家二少清白得很!”
刘盈瞧他皱眉的模样,眼皮也不掀一下,缓声问:“疼了?”话是这么问,可她的动作却不见放缓。
伤好之前,不要沾水。
再不治,马车中腐臭越发厉害了。
鱼微气得小脸涨红,一副二少清白不保的痛心模样,缩到角落,颤声道:“东夏律例明文规定,逼|奸强|奸,淫盗重罪……”
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在一个午后。
越往北方,黄沙卷地。
自己都不顾惜自己,非亲非故,没人会怜惜你。
胡荼最讨厌她拿“年纪”说事,面色当即沉了下去,鼻腔中透出一声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