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细致柔软的手指，指向的那个“他”，竟是树下那位几乎被忽略的沉默少年。
在宁王疑惑的目光中，容笑笑抿唇，眼神似淬了毒药，冷厉道：“王爷若是不能为笑笑主婚，不如把这丫鬟赏赐给笑笑，她看起来很顺笑笑的眼。”
少女怀春的心思如款款绽放的芙蓉花，娇羞地吐出柔软细致的花瓣，微微颤着期盼、羞涩、喜悦与激动，柔韧地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心意。
“再多的事，十天也能解决了！”胡荼已转过身。
她才不买什么小胡公子的帐！父亲贵为当朝宰相，而她是相爷家的千金，凭什么要听一个无名小卒的话！父亲说到小胡公子时，姿态谦卑，语气中流露出崇敬与钦佩，让容笑笑十分不屑。
话中的容千金——那位顾盼神飞的锦衣少女，耳朵忒尖，当即嘴角扬起粲然的笑容，行礼脆声道：“笑笑见过王爷。”
刘盈不喜欢自己后悔，也不想让自己这个小徒弟做后悔的事，于是她可以彻彻底底斩断情丝，风清云淡地笑着，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抚。
芙蓉宴上，胡荼猜完了所有的花谜，惹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麻烦。
错身的空儿，公卿云聚，挤得刘盈只得缩在宁王身后做乌龟。
他既然等人，怎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这天傍晚，刘盈是跟着容府的千金一起出的宁王府。
鱼微不明白刘盈到底有什么好，二少为了自己那张信笺，竟然真对他动了杖笞，一直到现在，他屁股还火辣辣地痛着。
收敛起浑身透出的戾气，穿黑的少年不看众人，清浅的眸光掠向错落花枝上绽开的一团团鲜嫩欲滴的浓绿，粉唇开阖一挫，“相爷近来，想是虚火过旺。”那声音清寂冷郁，一晃便湮入了薄光流动的花香里。
合情合理的理由。
这个阴戾的少年分明比自己小五岁，可强势地却胜过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就这样，翌日马车辘辘，刘盈再次启程了。
她可以这么肆意张扬地把喜怒放在脸上，把心思呈现在阳光下，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可自己却不能。
她明白的表明自己不喜欢刘盈，不接受刘盈的谢意。
马车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按着原路返回到汝阴，然后从汝阴花了约莫半个月的路程，抵达天封。
可刘盈却看得分外清楚，眼前这个惊采绝艳的俊秀少年——他的迷恋，其实不过是“求之不得心常爱”。从胡荼九岁，对自己说出“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一辈子只可做师与徒。
再反应过来时，少年男子已飞速退开，唇角挂着一抹戏弄的笑，“夫子，这玩意刺在身上，还是会痛的。”
“姑……”
她道：“听小胡公子说过，姑娘是聪明人，既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本小姐不缺丫鬟。”冷冷丢下一句话，轿子如云腾起，平稳向前游去。
初见，胡荼毫不掩饰的威压，的确是做给容笑笑看的。
顾不得容笑笑祈盼的目光，他和声道：“小姐的姻缘，岂同儿戏，应当有媒妁之言，父母应允。”三言两语，烫手山芋又丢了回去。
一想到那种可能，小家伙心里就窜上一股说不出的寒凉。
“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本王做不到的。”
刘盈羡慕她。
声音有些沙哑，但更多的是悲伤。
不过，宁王想到她在淑宁猜花谜的时候，拈起落瓣的木莲花蕊。
刘盈在后面，笑得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如封尘的宝剑，吹开一角的尘埃，折射出锋锐的噬人的寒光。
仿佛是猛虎的喉中发出沉闷的咕哝声，惊破幼兽的胆后，又俯身闭上了眼。
那些暗青色的小莲子，在绚丽的霞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银光。
“魁元的愿望是要这一个丫鬟，本王自当允了……”只听宁王低醇好听的笑嗓，畅意扬起，惊飞了繁花一树的小鸟。
少年笔直的背脊，线条流利如画，可即便是一个侧面，也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阴戾气息。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胡荼看着渐渐沉下的夕阳，声音虚渺地就仿佛轻烟，静静道：“从汝阴到信阳，这十天来，你分明可以把它丢出来，可是你没有。一直到宁王府，如果我不出现，是不是就算宁王真的杀了你，你也不会信我？”
她用木莲做莲，剥落花瓣做心，给了淑宁最大的暗示。
这些日子，刘盈鸡鸣而起，日落方归。忙到兴起时甚至忘了胡荼的存在。然而不管她回来多晚，胡二少总是坐在客栈的一角，手执一卷书细细品读。那位置清净偏僻，视野极好，敞门即见人来人往。
容笑笑问：“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可惜，小侯爷养的一群奴才们忒不敬业，居然阴差阳错，把刘盈当成美人送到了宁王府。幸亏姑娘没出大事儿，否则鱼微毫不怀疑二少会罔顾律令，命人先打死自己，再暗杀了小侯爷。
“不认识？”
错就错在，他顺手救过她，又偏偏忘记了这个人。
此刻，他的目光锐利地几乎可以刺穿最凝厚的黑暗，凛冽地盯着宁王的手指，只要他再有下一个动作，假寐的狮虎就会亮出尖锐的杀招。
在天封这个被遗弃的旧城，她就像潜鱼入水，飞鸟投林，这里处处能感受到前朝的气息，古朴、充实。西丘遗址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帝都。
他忽然上前两步，刘盈只觉一片青影覆盖住自己。
云霞团簇，芙蓉花盛，也近不了他的身。
男男女女围着一个身量挺秀的锦衣少女，说着些什么。
胡荼双手拢在袖中，在刘盈身后，走的很慢，忽然打破了沉寂。
刘盈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得不说，这个容相爷家的笑笑小姐，的确漂亮。红唇勾出一抹笑花，眼波流转间，风情旖旎，就连身为女子的刘盈，都不由神魂颠倒。
然而，宁王到底自持身份，手指还没碰到刘盈的面颊，就迅速收了回去。
少有人发现，树下狮虎出没，几乎要咬断上位者的颈项。除了一直暗送秋波、含情脉脉情窦初开的春情少女，她的目光似乎从没有离开胡荼。
声音清亮而坚定。
如今，想想汝阴那位小侯爷焦头烂额的内外麻烦……鱼微觉得自己屁股上挨的那么些棍子，真是半点儿也不冤枉了！
“王爷过奖了，笑笑不敢自称魁元……”
这么一权衡，宁王心下立有定断。
“嗯？”
——单字谜，“必”，谜底是穿心莲。
那时，他便会知道，她是夫子，仅仅只是夫子而已。
胡荼抿唇，低垂下眼睑。
不管是笑的，怒的，沉默的，还是愤怒的，他一遍遍强迫她想起关于他的一切。
它们簌簌扑着翅，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他也可以立刻改变计划，避免闹剧的发生。
那时，自己口上虽然应了，心里却有些不屑。
这才第一次把目光停伫在刘盈身上——
自己今儿个主婚，若是主到相爷的心坎里，自然算是一件善事。如果主的这个婚，让相爷虚火上升，可就得罪了那位不好相与的老相爷。
暗涌的波涛缓缓退去。
他即便可以根据她的身份推知容笑笑的性格、习惯，却还是太轻忽她了。如果两人从没有过交集，或者胡荼清楚记得这个一面之缘的姑娘——
她猝不及防，身子往前跌去。
总有一天，胡荼会遇见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子。
离得远远，就见着一片霞色围着什么。
第一眼看见的，只是窗边一个棱角分明的侧影，不知为什么，只见到这个侧影，容笑笑心中却已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骇意。
一声轻响。
下一瞬，胡荼的吻，轻如羽毛般落在她的唇角，带着灼|热的呼吸。
现在，胡荼的脸色并不好看。
不待仔细看清，众人已经上前和宁王行了礼。
可怜刘盈正听得有趣，冷不丁被身后青衣小厮狠狠一推。
那种上位者特有的气魄，让她骨子禁不住泛出凉意，腿骨发软，险些跪倒。
这一句“夫子”，语气格外的重。
闻言，宁王的面色凝滞。
即便他擅长记忆，可把这么一个人丢到人群，宁王也未必能认出谁是谁！
只是询问一件事，他执着于答案到底是什么，执着于自己的坚持，为什么换来的结果永远是拒绝。
据鱼微的抱怨，他好几次看见她从少爷身边走过，视若无睹，直接回房。
可胡荼算尽一切，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刘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看见花树旁侧立一个沉默的黑衣少年。
“晚上想吃点什么呢？”
所以，当小胡公子在窗前蓦然回头，当那张清美、冷秀的面容生生映入少女的眼帘。
一切的喧嚣、狂肆纷纷沉淀成最初的安宁祥和。
刘盈想也不想，正想反击，却发现匕首在汝阴就弄丢了。错影的当口，一把匕首从胡荼手中推来，放在她的掌心。
胡荼说得煞有介事，刘盈刺伤他的地方在琵琶骨，他却指着心口。这个动作分明十分轻佻，可是由他做出来，却透着说不出的郑重。
他唇角分明在笑着，可众人却忽然感觉到凛冽透骨的寒凉。
看到心仪那人的反应。“嗡——”地一声，容笑笑的脑海中仿佛有人用尖刀挫过，狠狠一痛，小胡公子……他，他真的喜欢她——这么一个貌不出众，看上去哪里也不如自己的女人，她看起来比小胡公子大多了。
汝阴的小侯爷，请不动二少，便准备借着刘盈再“请一请”。
“啪！”
说起来，刘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胡荼。
鱼微冒火的脆嗓还没扯开，就被胡荼一眼止住，然后掌柜和小二就见着这漂亮的少年慢条斯理地拾书、走人。二人眼底流露出相同的惊讶。
胡荼早就料到，相府的千金养尊处优，心比天高，不吃点苦头，根本不会配合自己。
——单字谜，“车”，谜底是莲心。
容笑笑的目光一下黯了下来，“可是，可是王爷说过……”
刘盈暗暗留神。
此语一出，众人大惊。
“夫子，你为什么不信我？”
“你不是有急事……”刘盈奇道。
容笑笑看了她一眼，傍晚的阳光洒落在少女柔美的面颊，泛出淡淡的金光。
少女满心的彷徨害怕，化作了倾慕欢喜。
漆亮的小轿上雕着梅花与兰竹，容小姐坐进去时，刘盈诚心诚意对她低声道了一句谢。
刘盈低头，额角抽痛得厉害，她觉得无比神奇。
青衣小厮在旁边，小声向宁王解释：“魁元是容相爷家的千金。”
这是个绿衫丫鬟，面色宛如拂尘纪出品的纸张，苍白中透着说不出的清冷，连墨汁都不能在上面绽开多余的边角，骨中隐藏着丁点儿的清冷与疏离。
胡荼抿紧唇，忽然弹了弹她的袖子，从袖中落下几枚暗青色的小莲子，他接住小莲子，放在刘盈眼前，轻声，“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只要你遇上棘手的事情，把这些线索留下，就会有人来救你，可你为什么不信我？”
这种面相，是病弱之相，却有柔韧之节。
又一人接语：“您的才华，大家有目共睹！”
不管容小姐喜不喜欢这个少年，门第的高下摆在那里，当朝的相爷老奸巨猾，能爬上权利的巅峰，绝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他如果只是个清心寡欲的闲王爷，得罪便得罪，堂堂幼皇的皇叔，谅老东西也翻不出花样，欺不到自个儿的头上。可问题就在他并不是无欲无求的主儿，日后少不得与老狐狸打交道，或许还用得上老狐狸的势力。
芙蓉宴的事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落幕。
可他却一遍遍强迫自己记起他。
还记得赴宴前，父亲再三告诫，芙蓉宴上，一切听小胡公子的差遣。
他就会后悔今日所做一切。
那是孤鸿掠空，惊破九重云霄的寂冷。
这次的行程，十分顺利。
明红、浅粉、缃黄、淡紫……霞光明媚，云色缭乱。
只见大伙儿簇拥着少女，可少女含羞带怯的目光，却时不时落在另一处。
对刘盈而言，三年不见，这个少年的模样已经十分模糊。
“贫！”
“鱼微，皮痒了么？”
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宁王快语笑道：“容小姐不是说，让本王把身边的丫鬟带上，本王带来了，容小姐认识她？”
他唇角翘起一分笑，眼中掠过一丝惊艳，和声道：“本王设芙蓉宴，曾许下承诺，谜试的魁元可得到本王一个，魁元有什么愿望，说来听听。”
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容笑笑扭过头，冰冷道：“我不认识她。”
就像天下任何一个师父，会对徒弟做的事一样，亲昵中只有师徒情分。
容小姐刚要脱口的话语，在听到这一句，忽然一咽。
一天之内顺了两位贵族少女的眼，又奇妙地让她们对自己怀有浓烈的敌意，黄历上应该写了自己今天慎出行、忌女子。
轿里的小妞儿面上不好看，可到底是明面儿里的不好看。
这么咬牙切齿地说出来，可就一点也不顺理成章了。
把自己的刺，张狂地打开。
虽然他不记得，可这个满脑子“才子佳人共连理”的漂亮姑娘，却清晰地记得恩人的长相，恩人的眉眼。
他那日的威压，可以给容笑笑带来心理阴影，让容笑笑心甘情愿做一个无意识的傀儡。
刘盈心口一热，电光石火间，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名字。
这人身上，带着浓郁的阴沉与冷峻。
电光石火间，宁王心思电转。
刘盈好笑地抹去唇边男子的气息。不得不说，因为胡荼这么一闹，她心中那些彷徨与惊吓，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
小家伙陪少爷等了一天，火气直往外冲。
一树繁花下，沉默疏离的冷郁少年眉心微不可查地一皱。
她带着少女隐藏的敌意，随父亲到了书房，见到了这个穿黑的阴戾少年。
其实，她原本应该说出的愿望，应该是要走宁王身边的绿衣丫鬟。
宁王唇角浮现一抹微笑，不禁伸出右手，指尖点着逆光，几乎要触碰到绿衫女子幼嫩的雪白面颊。
也不知她想到什么，清美的脸上添了一分胭脂似的薄媚，神色间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那双亮闪闪的美眸如最美的宝石，一瞬间似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清声道：“笑笑想请王爷帮忙主婚。”
这些天，刘盈很快活。
她不仅忘了父亲的嘱咐，忘了自己应做的事，更忘了那个男人根本并非自己所能肖想。
那锦衣的少女青丝如瀑，笑靥如花，流转的眼波比秋水盈动，当真是凝脂鲜荔，顾盼神飞。莫非，这就是谜试的魁元？
话音未落，就被一位身着石青色衣袍的俊俏公子截了句，“容小姐这么说，在下无地自容，小姐学富文史，何必自谦。”
这个丫鬟，聪明得很！
他以为朦胧的好感便是爱恋。
他安安静静地看书，安安静静地等着……刘盈发现他。
这样的美人，很容易得到男子的好感。
贵族少女漂亮的脸蛋，变得苍白如纸。
刘盈知道有些事情他不想多说，于是不再追问。
胡荼袖底的拳头缓缓握紧，沉声道：“是吗，相信？你口上说着相信，可无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可是你只当我还是当年那个脆弱的九岁孩童。夫子，为什么不看看现在的我？”
容笑笑一鼓作气，大声道破心尖藏匿的一份少女情怀，“您说，这世上只有笑笑想不到的，没有您做不到的。笑笑别无他求，只求您为笑笑和他主婚！”
看着她故作无意的样子，小狮子目光一黯，“马车准备好了，明天启程。”
修长，纤白的五指折下一条花枝，瞬间蹂躏成灰。
鱼微跟在后面，忍不住小声自语，“如今这姑娘越发目中无人了，若不好生治治，还不知往后如何托大？”
刘盈回来大多在夜半，灰头土脸拿着寻来的宝贝，灿笑着露出一口糯米似的白牙来去匆匆，根本顾不得旁人。
容笑笑反应到这个绿衫女子应该是小胡公子要找的人，她冰冷敌意的目光针扎似地刺着刘盈，刘盈莫名其妙被人这么盯着，无奈地干笑两声。
可听到宁王的允诺，她鬼使神差地忘记了一切。
小家伙正说得煞有介事，胡荼清冷一句话丢下，他立刻消了气焰，憋得满脸通红，满肚子的怨气无疾而终。
在他周身，人不近、花不亲，独立一隅，比天心月华还要沉静从容。
胡荼的声音没有波澜。
走进了，才瞧出那不是霞色，轻袍缓带，油光水滑，原是一群光鲜的“麻雀”。他们披红戴绿，叽叽喳喳，有一个笼统的称呼——公卿家的公子小姐。
纵是脾气古怪的宁王，态度也温软下来。
花枝一颤，连个尾音都寻不到。
刘盈笑道：“谁说，自家的徒弟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那容小姐……”
没人发现，这一瞬，不远处的黑衣少年所有伪装的沉默纷纷剥落。
“魁元免礼。”
刘盈沉默。
他不是呆子，当即听出话外之音。
“主婚？”
他不想得罪容相爷。
容小妞虽然冲动、偶尔也会耍一点小聪明，但是总的说来还是个心思透亮的姑娘。
不愧是游历花丛中的公子们，拍马屁都能这么温软柔和，满脸的真诚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