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前路茫茫
龙鹰道:“那就成了。我想出个一石数鸟之计,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期间在绿洲设置能抵挡从沙漠任何一方攻来的防御工事,然后再动身北上,我会在沙漠边缘处与你们会合,其时当仍属深冬时节。”
一把沉雄的声音以突厥语道:“我或许有个可找得秘人的办法。”
龙鹰道:“拿达斯要塞肯定不是建在似前面一个个蜂窝般的沙子上。”
觅难天难以相信地道:“你们不是在林区内打猎生活吗?怎会知道这种事?”
龙鹰心忖这等于中土的诛三族或诛九族,于此突厥人气焰遽盛之时,连强大如回纥和黠戛斯也不敢轻举妄动,其它弱小种族的人,谁敢冒灭族之险去捋虎须。
达达陪笑道:“怎敢!怎敢!其实这些人算不上一个族,是从突厥那边逃来的人,先祖有汉人血统,众居黑水一带,有百多户人,制成的烟花卖往高昌和焉耆,卖得很贵。”
荒原舞道:“这或许是他们故意予外人的错觉,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人晓得他们的所在处。”
丁伏民不解道:“如何可一石数鸟呢?”
龙鹰沉吟片刻,向乐转蓬道:“如果从东面的草原出发,日夜兼程赶路,多少天可抵黠戛斯?”
风过庭沉声道:“立即说出来!”
觅难天献计道:“可否用诈呢?拿达斯是粮货物资的中转站,可源源供应西面的军事行动,又不怕被人截断,另一方面可镇压回纥和黠戛斯,但总有运货的驼队往返来回,只要我们重施故技,像对付薛延陀人般去收拾这么一支驼队,可冒充他们直抵要塞,到适当地点突然发难,说不定可一举攻克其中一堡。”
整个精兵旅的斗志士气,建基在对龙鹰的强大信心上。
达达道:“谁人到天山来胡混,聪明的都要和我们先打招呼,至少不用误踩陷阱,剩下半条人命地离开,有时被毒蛇猛兽所伤,还要靠我们施救。”
龙鹰拍腿道:“老子想到哩!”
沙漠是最佳的天然屏障,如果他们不是有日照井般的藏身处,休想如此刻般享受沙漠里最动人的福地乐土。
龙鹰道:“你说出了我的心事,我们低估了突厥人,昨天的全胜,是由无数有利于我们错综复杂的条件组成,如改在平原对垒,纵能得胜,肯定须牺牲一半以上的人,我们既低估了边遨,更低估了突厥人。”
人人投以充满期待的目光。
说话时,迟起来的人陆续到达,百多二百人或坐或站,团团围着他们,如亲族般共商未来大计。
又道:“这个由我负责,只要有足够的材料,我一祭出鹰爷的名字,包保他们肯合作。大家有血缘关系嘛!”
龙鹰苦恼地道:“这太渺茫了,时间至为重要,若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秘人才出现,我们早痛失良机。”
荒原舞叹道:“他们是不会帮我们的,因怕突厥人的报复。”
龙鹰木然道:“我很害怕。”
乐转蓬讶道:“鹰爷竟认识他吗?他是一个备受尊敬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唤他做小子,铸大师是一个名衔,由大王亲自颁赐。据闻上一代的铸大师,看过铸大师胜渡铸的一把剑后,自愧不如,将铸大师的名衔传了给他。”
风过庭暗叹一口气,却是爱莫能助,知龙鹰正头痛该否下决定,就此趁早回师。
荒原舞仰望灰蒙蒙的天空,苦思道:“谁熟悉沙漠,又不惧突厥人的报复呢?”
风过庭心中一动,问道:“你们现在的铸大师高姓大名?”
风过庭来到龙鹰身旁坐下,讶道:“为何不去凑热闹?驼儿、马儿看到绿草湖河,都像疯了似的,我也代它们雀跃兴奋。”
众人的注意力转到龙鹰身上,再不限于到黠戛斯找新一代铸大师胜渡的事,而是关乎到全旅的安危。
龙鹰钻出帐幕去,绿洲一片宁和,绝大部分人仍在帐内休息,像他们前天早上发动攻击前的突厥人,没有任何戒备。
乐转蓬道:“至少要一个月的行程,但途上必须多次换马,才有可能这么快。”
龙鹰道:“那就有救了。”
风过庭道:“还记得来时经过的干涸河床吗?如果丹罗度屯兵该处,一天快马便可抵此绿洲,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幸好如有敌人杀至,绝瞒不过你。”
龙鹰首次感到风过庭亦有退意,明白他的心情,因自己也不再是吊儿郎当,无牵无挂。
龙鹰叹道:“如果找不到熟悉当地的人,弄清楚情况,我们只好半途而废,折返玉门关。虽然回头路并不好走,怎都有一线生机,胜过到沙陀碛去送死,尸身任沙鹫啄食。”
到来加入他们的疏勒高手权石左田,一边坐往岸旁一块大石处,一边大奇道:“鹰爷竟懂制火器?”
龙鹰仍呆瞪着天地难分的沙海边际,太阳变成颗大红球,低垂后方近地平的位置,将绿洲也染个血红。
龙鹰和风过庭交换个眼色,同时想到突厥人的恶行虽然罄竹难书,却促进了中土和塞外另一种形式的文化交流,将火器技术传到塞外去。
激战后第三天的黄昏,龙鹰一个人到绿洲东面边缘一座缓坡处,远离其它人独自深思,众人都不敢骚扰他,最后由风过庭来看他有什么心事。
达达做出个知罪的夸张动作,引得众人发噱后,好整以暇地道:“因为有某族的人,常到天山采矿料,据他们说正是用来做火药的材料,好制成烟花火器。嘿!”接着向龙鹰摊手道:“是鹰爷教我的,这么先兜几个弯子,听的才印象深刻,觉得你的说话特别有分量。”
龙鹰在荒原舞旁坐下,右手接着后者递来就地取材制成的绿茶,另一手接着觅难天送到左手、突厥人遗留下来的战利品,半只风干了的羊腿;又吃又喝后,向众人提出心中欲办到的两件事。
风过庭失声道:“龙鹰竟会害怕?”
觅难天道:“这条路绝不好走。现在可说是敌暗我明,因为我们总要离开沙漠,敌人又晓得我们会往北走,很容易掌握我们的行藏。”
龙鹰双目放光,道:“秘族!”
乐转蓬年近五十,拥有典型黠戛斯人魁梧的身材,开始有些秃顶,亦有着族人的自信和随性,下颔宽厚,宽脸带着和善的神色,一副悠然自得的气度。
见人人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去,乐转蓬悠然道:“秘人和我们黠戛斯人算有点交往,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会到我国以沙漠罕有珍贵的药材,换取天石铸制的兵器,不过交易的过程是保密的,只有我们的铸大师才清楚。”
人人瞪目以对,包括风过庭在内。
翌日黎明,龙鹰醒来,四周万籁俱寂,他仍半睡半醒地迷糊上一阵,以为小魔女和人雅正在身边,好一会儿后,方察觉身处离她们千里之外的另一世界,且浑身酸痛;过去十多天的劳累在深沉睡眠后,方发挥威力。他的魔种虽无有穷尽,肉身则仍属凡物,真元可以耗尽,体力亦会透支。他的体质已是超人数等,其它人的情况可想而知。所以七、八天的好好休息,至为重要。
随他来的达达坐到权石左田旁,道:“我们精于设陷阱,却不懂烟花火箭。噢!我知道何族是此中能手。”
龙鹰苦笑道:“我既害怕,又担心。我担心永远离不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害怕永远到不了天山去,而弓月城则似乎远在九天之外,更不用说拿达斯要塞了。”
除风过庭和觅难天两个清楚来龙去脉的人,其它人听得一头雾水,但总可以感觉到,龙鹰因为晓得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才显得这么有把握。
稍顿续道:“我还有个奇异的感觉,只有此时此刻才属于我们,过去和未来,全掌握在老天爷手上。我们之所以仍能活着,是因老天仍肯眷顾我们。”
虎义虽在大沙海出生,但大部分时间在回纥一带生活,对北面的情况,不甚了解,摇头苦笑道:“近十年来,没有人敢冒险进入突厥人的势力范围,除非肯向他们纳粮,又得他们的批准。人人害怕开罪突厥人,动辄祸及全族,没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回事。”
风过庭大讶道:“你学过吗?”
龙鹰轻松地道:“我会取道东面草原,先对突厥人来个突袭,引得他们来追杀我,然后以十五天的时间赶抵黠戛斯,通过胜渡联络秘人,再赶回来弄清楚大沙海敌人的布置,届时知己知彼,破围北上,再非难事。”
龙鹰一呆道:“我还以为他们有特定的沙漠区,那岂非塔克拉玛干,亦为他们的地盘之一。”
风过庭被触动心事,点头道:“我明白你的心事,对沙漠我像你般有惧意,想想它的变幻莫测,无中生有的沙暴、龙卷风,不害怕的非是人也。”
水声是沙漠里最动听的声音。
众人立即从兴奋的高峰疾跌下来,茫然失落。
边说边坐往龙鹰对面。
荒原舞颓然若失地苦叹道:“秘族不来和我们作对,我们已可还神作福,他们怎会和突厥人为敌?”
乐转蓬道:“我可代鹰爷去向他传话。”
荒原舞哑然笑道:“小子在讨揍了!”
乐转蓬答道:“他叫胜渡!”
龙鹰道:“是给逼出来的,不论是荒漠还是半荒漠地带,都是空空如也,没有遮掩法,等于送去给敌人练靶,说不定还要面对威力强大的投石机和弩箭机,而我们只有强攻一趟的实力,攻不下等于彻底的失败,不想得周详点怎成?”
龙鹰道:“我又在担心,丹罗度会否进来收拾我们?虽然可能性不大,且非常不智,但世事无常,谁都不敢肯定。”
众人喜出望外地朝发言者瞧去,原来是黠戛斯人乐转蓬,本身是该国著名神巫,精通土法治病。
风过庭还是首次想到这个问题,同意道:“没有坚实的地基,不可能在浮沙上筑起堡垒式的建筑物,要塞必然设在丘陵区、绿洲或砾石地处,只是没有人知道位在何处。”
龙鹰朝贞女河走去,觅难天、风过庭、荒原舞和林壮正在岸旁吃着丰富的早膳,另有十多个旅员,趁着阳光的温热,在冰冷的河水里痛快地洗澡。
荒原舞道:“想找秘人并不容易,只大概晓得他们的活动范围,北至阿尔泰山,东达贺兰山,南抵祁连山,西至碎叶北的沙漠,整个统称为‘大漠’的辽阔地域,其半荒漠和沙漠区,均被他们视为领土。”
龙鹰胸有成竹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默啜自己破坏誓约,等同背叛秘族,还害死了不少秘人。秘人从来是有恩必还,但亦有仇必报,双方虽尚未正式决裂,但关系正陷于低谷,到现在秘人总该明白默啜不单在利用他们,且有借刀杀人、趁机歼灭他们之意。他奶奶的,不来帮我帮谁?”
龙鹰心海浮现着胖公公师父韦怜香著作的《万毒宝典》,沉声道:“只是读过,材料可沿途采集,但仍需一批熟悉工序的巧匠,这方面荒原舞该有办法。”
风过庭道:“虽明知可行,仍是难以办到。首先我们需要另一个管轶夫,清楚对方路线;即使成功,由于我们不清楚突厥人的实力,混进堡内仍免不了一场血战,如其它两堡闻警来援,我们恐凶多吉少。只有一举全克三堡,还要保存足够的实力,我们方可守得住三堡,直至各路大军来援。”
众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风过庭的心情变得如他般沉重,明白龙鹰为何一个人孤伶伶地到这里来呆坐。后方炊烟缭绕,袅袅向日没前的灰蓝天空升去,众兄弟正生火造饭。在这里,他们至少还要逗留七至八天,待伤重者完全康复,方可以上路。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能中途退出,除了死亡。
虎义道:“我虽然是在沙漠里长大,却从未见过他们的影子,但听鹰爷之言,似乎和他们有点交情。秘人看似生性孤僻离群,事实上却很重情义,说不定晓得鹰爷来到大漠,会现身义助。”
林壮色变道:“这么说,突厥人对沙陀碛是了如指掌,我们则是一无所知。”
后面传来欢笑声,精兵旅仍沉浸在狂胜后的喜悦里。
还有个考虑,就是若真是深悉沙陀碛者,会比任何人更清楚,深进沙漠去攻击有突厥重兵驻守的荒漠坚堡,是多么地不可能。明知不可为而为,除自己外再没有另一个傻瓜。
达达道:“我却认为可以一试,他们最怕的是突厥人,最恨的亦是突厥人,如果我们成功得胜,他们可继续在黑水安居,否则便要继续西迁,甚至迁回中土老家。他们绝不容自己再活在突厥人的暴政下,谁晓得突厥人会在哪天忽然破门来强|奸自己的女人?”
龙鹰道:“除了一个熟悉那边沙漠的人外,我们还需要一个可在短时间内能赶制出一批毒烟火器的人。如果找不到,只好由小弟赤膊登场。”
龙鹰喜道:“火器之事,想不到如此容易解决了,且地近沙陀碛,不用长途跋涉到龟兹找救兵。另一事又如何?怎样去寻找一个对沙陀碛了如指掌的人?”
虎义的声音在他后方响起道:“沙陀碛一向被突厥人视之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不容外人染指,在沙陀碛一带生活的十多个小民族,不是被他们杀个牛羊不留、抢光女人,就是被逼投降归顺。最强大的沙陀族,更已成为突厥人的走狗。默啜能设置拿达斯要塞,肯定有沙陀族的人为他们出力。”
达达吐舌道:“不愧是另一个寇仲,连这般不可能的事,竟给鹰爷想得到。”
风过庭道:“你想得很周详。”
龙鹰颓然道:“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从来不懂得开玩笑的沙漠。弟兄们将性命交托在我手上,我必须为他们的父母妻儿着想,你想想月灵和小宛,便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怎可令她们痛失爱郎?”
龙鹰喜道:“竟然真的是胜渡那小子,铸大师不是他师父的名字吗?”
荒原舞责道:“好的东西不见你这么快上手,却学晓鹰爷的顾左右而言他,快给我说出来。”
风过庭倒抽一口凉气道:“竟是那般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