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雨透关山
李铿勒住马,回看祁凤翔。祁凤翔神色肃然,辨不出作何考虑,半晌,缓缓道:“我说过,再让我看见你就杀了你。”
只听祁凤翔咬牙道:“格杀勿论!”
他神情并无戏谑与嘲笑,反倒认真而关切。苏离离像是受了蛊惑,又像是孤独久了的孩子经不起旁人用三分温暖来引诱,内心带着几许挣扎,又有些希冀,问他:“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那为什么?”若是以前,苏离离必定不会这样问下去。现下祁凤翔既知道她身世,又将她捏在手中,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言谈之间,反无所顾忌了些。
“不都是聚众斗殴么,就是规模大点而已。”苏离离小声嘀咕。
苏离离莫名其妙地上任了,官邸就在桃叶镇的这片草屋里。上任之后发现祁凤翔哪里是眼光独到,简直是剥削压榨的本性不改。箭矢造办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难得一个精细。
他望着她,也不生气,仍是平静道:“你不该跑出来。可知道你的身份若是暴露,世上有多少人想捉住你么?造箭司里我安排了侍卫,若是你不出来,便没人抓得了你。”他吐出一口气,却道:“是我大意。”
苏离离忙收了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应公子喜欢说哈,公子你喜欢说哼,二位正是相得益彰。”
祁凤翔闲闲地将图一指,“你说萧节会不会帮陈北光?”
苏离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站住门外正要再听,不料应文将她一扯,示意她进去。苏离离踏入房门,便见一张大案桌之后,祁凤翔懒散地靠在椅上,正眼也不看他们。
赵无妨冷冷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见苏离离一副认命的表情,心里重新思量自己的谋划。正出神间,苏离离难得地出手如电,出乎意料的一个耳光拍到他脸上,手劲虽不够大,但也打到了他左颊上。
走过他身边时,赵无妨笑了一笑,手臂一晃,苏离离只觉后心一疼,人便瘫软下去,眼前黑了。
世上什么事最不可忍受?就是做出不像样的棺材来!
苏离离冷眼看他出去,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别人能溜,她为什么不能溜?祁凤翔让她造办,她就傻在这里造办,又没卖给他,凭什么啊?此念一起,再难止住。方才他说后日辰时与陈北光决战,到时兵马一动,两阵对圆,谁还顾得上看着她。
苏离离很少做梦,这次却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时而像是放在热水里煮,时而像是扔在冰窖里冻,度日如年,无一刻的安宁。落雪纷飞的时节,驿外断桥边站着的青衣女子回头一笑,正是十余年来梦里才有的情景。苏离离仿佛回到十年前,轻声叫道“娘”,心里酸楚,已落下泪来。
阖上眼,听见马蹄声向后追了去,苏离离转瞬陷入了不知是此行第几次的昏迷。
赵无妨哈哈一笑:“开个玩笑。我什么也不要,只想略表我的友善之情。”
告状那人不料她就这样办了,想再添两句,又看她神情淡漠,只得悻悻而出。
她心里高兴,在这棺材首尾凿上两个小孔,加上线绳底穗,做成个饰物。趁应文来此,为答谢这些日子的关照,便送了给他。应文见了这袖珍棺材,清俊的脸庞抽搐了一下。苏离离捧着棺材,像捧着最宝贝的孩子,侃侃而谈。
苏离离瞪眼道:“什么呀,我叫莫问柳,百福街上人人都知道的啊。”
想了一回,脸上又有些发热。起身招呼了两个人进来钉那棺材板。两个短衣小工依着她的指导,叮叮当当钉好了。合了盖子,处处合适,只要刷上漆,就能严丝合缝了。其中一人赞道:“总管做的棺材比我们老家那最好的棺材铺子做的都好。”
祁凤翔坐在床边,侧了身看着她,气色不太好,平静道:“没伤着脑子吧,认不出人了?”
苏离离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一个人方便。希望打得精彩,祝你看得愉快。”
苏离离一愣,暗思祁凤翔确是喜怒极少形诸颜色,永远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渭水舟中那夜,偶然将情绪显露出来,却是用钉子扎了他自己。他当时冷静狠厉的神情如在眼前。
“他知道现在正忙,不许告假,所以私自走的。”他指指外面,“还跟王师傅说好,不告诉你。”
苏离离不甚关心战事,也不知李铿是多大的将,只点点头权作应付,听应文道:“他现在得空么?”
祁凤翔将她的被子掖了掖,有些放松,有些疲惫,淡淡道:“你死不了,昏了两天。断了一根肋骨,伤及肺脉。救得及时,原本不算什么大伤,可是又有点着了风寒。现在烧终于退了,再休养几日应无大碍。”
祁凤翔头也不回,苏离离大声道:“我要回家,放我走!”
话音落时,他扬手抽出流云箭,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坐骑之上身姿矫健挺拔,动作流畅漂亮,长箭呼啸而出。赵无妨诧异地看他拉开弓,破风声过时,苏离离听见自己肋骨“喀嚓”一响,低头看见箭头没入自己胸肋,却没来得及感到疼痛。
陈北光粮草不济,拼不得,亲自领兵去解成阜之围,前脚刚走,祁凤翔便施施然渡江占了冀北首府太平,住进了陈北光的将军府。陈北光进退两难,拼尽手下兵将,冲入成阜固守待援。
赵无妨注视她神色,道:“我的人查出来苏记棺材铺的那个老仆,是当年太子太傅叶知秋的仆从。”他言尽于此,却望着她一瞬不瞬。
“哼,你见此地已无伸展之方寸,便想他方寻机起事?你何不用她换你自己,以免我现在杀了你。”
祁凤翔愣了一愣,望着她像是思索,又像是审视,有些迟缓,却无比肯定,“我会难过。”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
苏离离大惊失色,连脖子都红了,兔子一样蹦起来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不想知道。”边说边走,落荒而逃。祁凤翔静静地看她跑出了门,方倒在椅上哈哈大笑。苏离离如离弦之箭蹿出了将军府,看见的人都要赞一声,不愧是箭矢造办,人如其职!
应文第二天带给苏离离一纸任令,乃是祁凤翔手书,命她为箭矢造办主管,盖了右将军大印,下辖一百个工匠。苏离离见令,哭笑不得,辞受两难。应文道:“苏姑娘不必为难,祁兄用人自有道理。让你造办,你就照办吧。”
陈北光被他一番折辱,大喝一声,举刀策马直取祁凤翔。后面李铿自祁凤翔身后杀出,迎下他一刀,兵刃相交,火光四溅。刀锋在祁凤翔胸前一尺,划过一道弧线,被挡了开去。祁凤翔并不抵挡,也不闪避,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变一下,坐看李铿与陈北光斗在一处。
苏离离仍是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却有大颗的泪溢了出来,掉落在干草堆里。
苏离离脸上像着了火一样疼,慢慢坐起来,仍是平静地说谎:“他没有钥匙,钥匙在先帝的侍卫长时绎之手上,时绎之又疯在陈北光府上。时绎之旧年认得我娘,所以祁凤翔想让我来骗钥匙。但是没成,时绎之带着钥匙跑了。”
祁凤翔也不多说,立下决断道:“我送你去见陈北光,你告诉他,后日辰时,成阜决战!应文,安排人送这位夫人到成阜军中。”
赵无妨抓着她头发不松,反笑道:“这泼辣样子还挺够味的,不知扔到床上还有没有这浪劲儿。”
赵无妨注视着她,似是探究,“有趣,有趣。”顿了一顿,“既然是你朋友,他去打架你就不看看?”
“什么?”
应文办事缜密,有条不紊。当即找来舢板,将苏离离带下船来,安顿在桃叶渡旁边的小镇住下。祁凤翔大军当日便驻在渭水南岸,使手下大将李铿去攻陈北光屯粮草的成阜。陈北光一面亲自修书来质问祁凤翔,一面手忙脚乱调兵抵御。祁凤翔拿到书信扫了一眼,笑了笑,随手撕了。
“我正要去看他们斗殴,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
苏离离点头,“有,在祁凤翔手里。这就是他带着我的原因。”
苏离离眉头一皱:“陈北光一败,他唇亡齿寒,自然要救。”
苏离离眼睛一瞪,心骂一声老娘来得真不是时候!
赵无妨凝视他神色,沉思片刻,拖着苏离离后退几步道:“别急,你的人总归是你的,现下还要劳她陪我一阵子。”
苏离离“嗯”了一声。
他迎着阳光站住,伸展了一下手臂,抱怨道:“坐了我一上午。”
祁凤翔也淡淡笑道:“哦?这女人一脸菜色,已是尸居余气,想必床笫温存也没什么好的。”
店家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客官,就是你来的那个方向。”
祁凤翔“嗯”了一声。
腰上一松,她向地下滑去,最后一眼看见远处地面上,陈北光与方书晴兀自相抱的尸体。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
苏离离道:“我大约也只能帮他做棺材。”
赵无妨将苏离离一指,“那日你说换人,如今便换这个姑娘吧。”
祁凤翔终于回过头来看她,距离不远不近,眼神不冷不热,气氛不咸不淡,苏离离却莫名其妙地一慌,先低了头。
苏离离捂着膝盖,有气无力,“谬赞了,杀我害我的人虽多,你是混得最差的一个。”
“当真有?”他迟疑。
他拇指忽然摩挲着她下颌骨的肌肤,慢慢松开,似乎在思索。
赵无妨伏在一道土堑后,从稀松的林木边缘凝视前方道:“人不争一时长短,你若足够长命,便拭目以待吧。”
“是。”苏离离漠然地答。
赵无妨拈着一支树枝,扒了扒火,道:“你至少是对他有用的人。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带着个没用的女人打仗。”
“哈,”赵无妨笑道,“用兵不叫打架。”
苏离离觉得胸口有些闷,身上却躺得很累,想动一动。祁凤翔按住她腿道:“叫你别动。”苏离离微不可察地一叹,低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祁凤翔笑了一笑,想说什么,又像是在想什么,眼珠一转看到苏离离那边,忽然问方书晴:“你想见陈北光么?”
苏离离大不是味,此人专喜贬低别人来衬托自己的高明,可偏偏他怎么讲都像是有理。祁凤翔洞悉人心一般安慰她,“不过冒傻气正是你的可爱之处,改了倒一无是处了。”言罢,施施然地掸了掸衣襟,便往回走。
赵无妨瞳孔倏然收缩,道:“你是他女儿?”
欠钱君有些哭笑不得,勉强冷然道:“一点体统也没有,不知祁兄看上她哪一点。”
应文摇头轻笑,“苏姑娘好。”
祁凤翔好整以暇地欣赏她如遭雷击的表情,接着道:“这也没什么,秦太后大多剽悍若此。始皇之母赵姬,有一个中意的姘夫名叫嫪毐。《史记》中记载,此人有一项异乎常人的才能,你知道么?”
晚间,应文回到营里,腰带上没佩玉饰,却挂了只棺材。祁凤翔听他如此这般地把话重复了一遍,绝倒在中军大帐,笑得伏案抽搐。心情一好,打起陈北光来越发神出鬼没,奇谲难测,手掌一翻,尽下冀北十三县,更将成阜围得铁桶一般。
第二天,天色阴了起来,祁凤翔领兵往成阜。苏离离早起饱吃一顿,穿着素日穿的衣裳,揣上余下的军需钱款,假作去找应文,实则携款潜逃。远远跟在大军后面,自北门而出。她站在城墙边,看着后军远去时扬起的尘土,心里倒升起几分茫然惶惑。
苏离离饥饿中见着熟人,虽是祁凤翔的人,也觉得激动了。激动之下脱口叫道:“哈公子好啊。”见来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苏离离想了半天,“啊——应公子。”
气氛刹时变得有些静,像危险的猎人和机敏的猎物,一个在寻找蛛丝马迹,一个在躲避枝末细节。半晌,赵无妨阴恻恻地笑,“苏离离,你跟我耍这些把戏。”
赵无妨追出两步,站住了,便见那人沿着林间小道淅淅娑娑地一路走远。他折转身,一把抓起苏离离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走到将军府正殿廊下,朱漆的雕橼像圆睁的眼睛,定在排排屋檐上。檐下正遇欠钱君,戎装带剑而出。应文见了招呼道:“哈,李兄。”欠钱君本要答话,一眼望见苏离离就皱了眉,愣了片刻,答道:“哼,应兄。”苏离离忍不住“噗嗤”一笑。欠钱君大是不悦,“你笑什么?”
他目光一沉,说不出的锐利阴鸷,“可惜你大军到此,取冀北之后,必取豫南,则与京畿互为犄角,牢不可破。北方再无人可与祁氏抗衡,此地我也不愿多留。她于我已无用处,不如送给将军,对付陈北光或许还能有点用。”
苏离离踌躇道:“其实……她挺可怜的……你不要为难她。”
苏离离哀哀一叹,心道公子差矣,他看上的不是我,而是天子策。
赵无妨在耳边亦咬牙道:“你狠。”
苏离离还没来得及得意,他又道:“只是有些人不是不愿放下一切,而是不能放。有进无退,一退即死。比如你爹,辞官远走可自由了?”见她渐渐又眼现迷糊,高兴道:“小姑娘,好好参悟吧。”
苏离离脸色一黯,回望了一望,“我不认得路,是那么过去么?那不是到太平府了?”
苏离离蓦地回头,“啊——”地一声,“你,你怎么在这儿?!”
他气度卓然,风神俊朗。苏离离看着远处天地相接,层峦起伏,生平竟也第一次觉出了驰骋天下的快意。她十数年来蜗居一隅,担惊受怕,一时却倍觉释然。即使天下纷纷攘攘,即使木头一去不回又怎样,苏离离仍是苏离离,自有一番天地,自有心意圆满。
一人答道:“我也惭愧得很。”带着几分假装的诚恳。
“他怎么知道的?”
苏离离一头扎到案上,“为什么?!”看他今天心情貌似不错,遂决定死缠烂打一番。
赵无妨抱拳道:“祁公子,后会有期。”一侧身,却深深地看了苏离离一眼,拂袖而去。
祁凤翔看她俯首半敛眉,三分玩味又带着三分严肃道:“我并没有为难她呀,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沿着走廊往上,到了一间画阁外,窗敞半开,侍卫林立,耳听得祁凤翔的声音像箫管陶埙般醇厚沉静,道:“你怎么跑得这般慢,让我手下捉住了?”
营中各部每日往来搬取点数,需要详细记明,账册繁琐。偏偏苏离离记惯了账,谁家做什么样的棺材,什么时候取,做到什么程度了……比这箭矢制造繁琐得多。于是……她一经上任,便万分胜任,少不得操劳辛苦。
“方书晴十年前乃是冀北有名的诗妓,陈北光便是裙下之臣。可惜他父母嫌弃方书晴的出身,不许陈北光纳做妾室。方书晴流离江湖,不料为我所获。我得知陈北光对她念念不忘,想用她跟陈北光谈个条件。”
苏离离蓦然想起,来见他可不为这么鬼扯一通,连忙追上去叫道:“将军大人你等等——!”
“呃——”苏离离慢了一拍,方道:“姓木。”
苏离离眉头一皱,“什么?!他怎么不跟我说。”
祁凤翔姿势未变,声音却多了几分冷然,“不成,你那个女人已经掉价了。”
行到天色将明未明时,钻出了山间小道,沿着树林边滑下一道陡坡。苏离离一跤摔在了泥浆里,膝盖撞上泥水里的石块,疼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咬着牙不肯吱声。赵无妨看她一眼,道:“看你也是个贪生怕死的,怎么倒硬气起来了。”
“啊?”苏离离始料不及。
“他逼你交给他了?”
箭矢在战斗中消耗颇大,每人每天要造箭百支以上,按造箭支数记账行赏。不同的箭头有不同的射程,箭杆的削凿,箭羽的偏正,都是影响射击效果的东西。偏偏苏离离做惯了木工活计,触类旁通,半天不到,熟练已极,监督造办,一眼看出优劣。
苏离离苦笑,不是她要死要活,是她确实要死不活了,她也没办法。沉默了片刻,也不反驳,低垂了眼睫看着眼前虚空。
苏离离心下雪亮,这人是在告小状啊。不辞而别,师傅还帮着隐瞒,必然有不得以的苦衷,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她看了一眼外面,默然片刻笑道:“知道了,等我问明白再说吧。”
应文目视赵无妨出去,道:“你不该放了他走。”
祁凤翔一撩衣摆迈进画阁里,平淡道:“不行。”径自走到大案前,铺开一张地图,上面标着三色线号。
她受这情绪鼓舞,当下真心实意道:“你这就是所谓‘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祁凤翔抱肘道:“我以为恰恰相反。他们今日一见,陈北光必定振奋胜过往日。”
苏离离灌下一大口破茶,强自镇定道:“他不是我主子。他是……是我一个朋友。现在他打架去了,我要回家。”
赵无妨摇头,“说谎。”
苏离离苦笑,她也不想弄成这个局面,然而老天总是和她做对。如今毫无办法,逃奴也好,人犯也罢,只好任人宰割了。
“是。”
赵无妨冷冷道:“你姓苏。”他上前两步,一把捏住她下巴将她脸抬起来,有些急促道:“你是叶知秋什么人?”
闲暇之时,仰天长叹,小时候没见八字带官杀,怎么在军中做起官来了。一时高兴,将那剩的木料敲敲打打,研究尝试了数日,做出了一具一寸长的小棺材,盖、帮、底俱全,还上了漆,和真棺材无异,只是尺寸玲珑一些。
他拉下她的手来,苏离离咬着唇,倔强间隐忍着委屈,眼睛润泽清澈,如雨水洗过的山涧。祁凤翔的手指抚拭着她眼角的泪,掌心摩在她右脸颊上,问:“挨了打了?”
苏离离再动了动,坐正了,抱着膝盖,看着外面水滴,忽然道:“你别想用我威胁祁凤翔,我跟他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
一只手抚上她额头,温热,宽阔,像含蓄的抚慰,瞬间打碎了记忆,不知身在何处。原来骨子里,仍是无家可归的苍凉。意识逐渐积累,她努力地,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欠了欠头。一个人说:“你别动。”
苏离离听得目瞪口呆,兼且两颊飞红,结巴道:“啊……啊,这……这太后可真大胆,朝堂之上,外使面前敢说这样的话……”
少时,城门缓缓打开,天色渐明。陈北光当先一骑冲出了城门,手绰长刀,一身铜甲反着金色黯淡的光。身边跟着一人,也骑了马伴随左右,衣袂蹁跹,正是方书晴。他站住阵前大声道:“祁凤翔,出来!”
祁凤翔艳阳之下笑出几份清风明月的凉爽,转看远处墙院之外的市井屋舍,辞色却是肃然而不容置疑,“因为我必胜,陈北光必败,只是早晚的事。陈北光虽蠢得会为一个女人自乱阵脚,我却不愿以妇人相胁战胜,白白辱没了这大好河山。”
方书晴看着他的目光带了丝幽幽寒意,“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苏离离大惊,不禁伸手摸了摸脖子。祁凤翔瞥见她这个动作,唇角微微一翘,说话都带了几分温朗的笑意:“说说你是谁吧。”
祁凤翔站起来就往外走,应文一个眼色,苏离离忙忙地跟了出去。祁凤翔理着折袖,径直转过后廊无人处,远山近舍都笼罩在阳光之下,清晰宏远。
苏离离表情未变,心里是翻涌起伏,哑然怔忡道:“什么?谁的仆从?”
那人应声答道:“我叫赵无妨,她叫方书晴。”他手一指,落到旁边客座上,正是那梅园赠帕的白衣女子,淡漠着神色,半倚着扶手。
苏离离回头看时,见赵无妨已追了上来,连忙手脚并用,爬上土堑,跳出树林,手舞足蹈道:“救命啊——!”
祁凤翔淡定地听完,对他说的战略不置可否,椅子上略换了换姿势,平静道:“陈北光已经和萧节勾结起来了,两家打我一个,你就这么肯定我能胜?”
赵无妨微微一笑,“我现下正想将她献与将军。”
苏离离鼻子一抽。
正在这关头,草棚顶上突然“砰”地一响。赵无妨一下松开她,站起来凝神细听,片刻之后冲出草棚。树上跳下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笠沿压得很低,看去刺猬一般,全身又滴着水。赵无妨直攻了上去,那人虚挡了一招,回身就走。
苏离离冷冷笑道:“你想要什么?天子策?”
赵无妨这边先“嘁”地一声笑。
祁凤翔点头,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道:“不错,有长进。听着有些佛道意思了。”
苏离离于做棺材一事也从不妄自菲薄,道:“我本来就是经营棺材铺子的,经手的棺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赵无妨道:“你不觉得有趣,陈北光未必。”
苏离离随口应道:“我不会打,怕血溅到身上,还是躲远些的好。”
“是,这里也是太平府辖界。您沿着城外官道往东,一直走,就到渭水了,渡过渭水……您再问吧。”
“嗯……他们少东家苏离离,还有他一个老仆人。怎么?你认识?”
天地越是高远,她越是无处可去,那么还是回京去吧。一个地方一旦住成了家,无论它是破败残缺,还是人去楼空,总会带着某种眷恋。想起那青瓦白墙下的葫芦架,墙外的黄桷兰香,苏离离振作了一下精神,沿着城墙折而向西行去。走了半日到了一个小县,便在一家路边小茶寮里歇息。
此时已是后半夜,雨点稀疏起来,但还是很快淋湿了苏离离的衣裳。一路上,山林木叶散着雨后清芬,一阵风吹来,冷得她发抖。赵无妨抓着她手腕,只管急行。苏离离一路磕磕绊绊,脚上不知踢了多少树根,就差没死在地上被他拖着走了。
案前站了一人,正是当日睢园那个假欧阳覃。
店家端上一壶花茶,褐黄的颜色,入口略有茶意,却多的是涩味,还不如喝白水。苏离离不由怀念起祁凤翔的六安瓜片来,但愿他此战成功。一招店家过来,问:“京城是哪个方向?”
赵无妨缓缓道:“祁公子可知飞鸟尽,良弓藏;绞兔死,走狗烹。为祁氏之大业,你自可以杀我;为了你自己,倒是留下一两个劲敌才好。”
方书晴欠了欠身,注视陈北光的身影,眼神竟第一次焦急起来。城墙上有人举出白旗喊道:“我等愿降!”陈北光回看了一眼,手下一松,被李铿砍中手臂。他惨然变色道:“罢了,罢了,我占据冀北二十年,不想两月便丢了。事不能遂,成败由天!”
苏离离大惊,且大怒。需知祁凤翔有时也说些无耻的话调戏她,却不会这样露骨,只让她觉得郁闷。然而这个人说的话,让她切实地觉得被侮辱了。
她所处本已接近祁军阵脚,祁凤翔闻声注目,一时间也没认出这一身是泥的人是谁。片刻之后,眉头一皱,眼睛眯了起来,断然令道:“拿下那两人!”他身侧骑兵应声而动。
“我没抓她,是这位姑娘自己送到我手上来的。”
赵无妨道:“我想你比我更肯定。”
祁凤翔大笑:“这话说得我都不想杀你了。你想要什么?”
前方昏暗的天色中隐现一道城郭,远远有人马自右而来,火光如星,不计其数,渐渐在城门前一里处站定。便见城门上也站满了人,只见身影,却无火光。赵无妨沉吟道:“这架要打不成了,陈北光的手下根本无心招架。”
棺材者,升官发财也。常常带在身边,可以带给你一个超然的心态,无畏生死;可以带给你一份沉着的智慧,贯穿始终:可以带给你一个灵魂的归宿,心安意得。想要在这纷繁复杂的尘世获得一方宁静祥和的天地么?带上这只棺材吧。
祁凤翔在图上态势指给她看,道:“如若你是萧节,你会出兵给陈北光解围么?”
赵无妨顷刻间反手又是一巴掌,将她打倒,气犹未解,用力抓住她的头发拖起来。抓得苏离离尖叫一声,却咬牙道:“老子这一耳光是替程叔打的!”
这日午后,她把两口棺材打好的板子,用细砂纸磨了,把造箭的工匠材料安排妥当,便去找应文,要他带她去见祁凤翔。应文收了她的棺材竟一直佩在身上,拿人手短,也不好十分拒绝,带了她到将军府,说祁凤翔有空就让她见。
祁凤翔狭长的眼眸微微一眯,脸色一本正经道:“原来如此,你知道‘唇亡齿寒’,那你知道‘髀重身轻’么?”
赵无妨听得这句,忍不住“哈哈”一笑道:“他竟还能怨天……”一回头,却不见了苏离离。他骂了声“贱人”,抬眼四看,见远远的山林边上泥地里有个人影猫着腰蹒跚向前。赵无妨看她一眼,却见场上陈北光举刀自尽而亡。方书晴将马一拉奔到他身边,不知是用的利器还是毒药,须臾之间伏在陈北光尸身上死了。
苏离离一觉醒来,窗外阳光明媚,倒让她想起一个佛经里的故事。一人上山砍柴,路遇猛虎。惊急之中攀上岩壁一根枯藤,勉强躲过虎口,却见头顶一鼠正在啃噬那根藤条。下有老虎咆哮,上有老鼠咬藤,危急中忽见眼前草藤上开着桑葚。他摘下一枚一尝,觉得甘甜无比。
他倾前凑近苏离离,万恶地笑道:“宣太后说:‘因为那时舒服啊!以秦救韩,正是负重致远,韩国不给秦国好处,让秦国舒服,秦国凭什么出兵?’依我看,萧节只怕和宣太后差不多。”
他阴沉一笑,“你实在是不会说谎。像这样的东西,若是被人知道,必定不得安宁。祁凤翔内有父兄,外有勍敌,岂敢自己拿在手里。若是拿到了,必会杀你灭口,又岂会把你带在身边到处招摇?”
应文也皱眉道:“这样……李兄先请吧,我去看看。”
李铿摇头,“他要找的那人捉住了,我正带了来,在上面呢。”
那人低声笑道:“是,是,总管知道不,那剪箭羽的小伍今天早上偷偷溜回家了。”
赵无妨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的人问他,他却死也不肯承认。”
苏离离定定地看着那人,半晌才从时光里回到现在,有些疲倦地闭上眼,道:“你是祁凤翔。”
“没错。”
祁凤翔微扬着头,笑意浅淡,目光却有些阴晴变幻,沉吟片刻,下巴一抬,“你去吧。事不过三,下次我再看见你,必定要杀你。”
右将军者,祁凤翔也。苏离离痛下决心,拟舍生忘死见他一回,求他放了自己回去吧。奈何祁凤翔军务繁忙,苏离离工务也繁忙,两下里见不着。让应文带话一问,祁凤翔淡淡道:“她回去能做什么,整个铺子里就只她一人,日夜苦守也无甚趣味。不如留在这里,帮我做点事。”
右军阵形缓缓分开,像山川相酬的岿然与灵动,祁凤翔徐徐策马而出,意态矜持高贵,微微颔首道:“怎么?陈大将军要和我单打独斗?”
苏离离摸出茶钱放在桌上,站起来道:“我先走一步,你慢慢喝。”
赵无妨紧紧抓着苏离离道:“今日只是个小小意外,你可以当没看见我。”
苏离离清咳一声,“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因为遭遇差到了极点,所以无畏无惧。你有所持有所求,自然自由不了。”
祁凤翔蹙了眉,“受点小伤怎么就要死要活的?”
松木独板六寸厚,这个规格材质,棺材里算是下品。她抚着松木特有的纹理,窘意渐消,心里却愤怒起来。祁凤翔这厮真不是个好东西,看书都看得如此龌龊。转而一想,也不对,《战国策》怎么能叫龌龊。那么是他这个人龌龊,对!他竟然说……舒服……啊呸!
方书晴惊诧之余,有些近乡情怯般的畏缩,一时坐在那里发愣。
他接着道:“赵无妨当时为什么抓着你不放?她知道你是叶知秋的女儿了是么?”
苏离离骂,“放你妈的屁!”
依稀醒来只听得雨声叮咚作响,仿佛那一年在明月楼听言欢抚琴的声音,心里莫名寥落。苏离离缓缓睁开眼,却是倚坐在一个草棚里,四面风寒。赵无妨生着火,望着天边出神。苏离离一动,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视若不见地回过头去。
门前有大片的桃花,灼灼其华,让她心情大好。仰头看去,一片落英徐徐掉落,无声,却摸得到时光静谧的痕迹。耳畔有人清咳一声道:“苏造办,今早营里来搬了箭矢。这是点的数,你签一下。”
“你带着这女人做什么?”
这人怎么和祁凤翔一样狡猾,苏离离吸一口气,流水般念道:“好吧,我不姓木,我姓莫,是京城如意坊后开裁缝店的莫寡妇的小叔子的二女儿,从小跟着我婶子学裁缝,跟邻街苏记棺材铺的少东家学过做棺材。”
“……嗯……我说漏了嘴……不过他也查了一部分!”
祁凤翔一手虚握着拳抵在唇边,笑容衬得风神如玉,道:“将军读迂了书了么?我今日兵多而气胜,取成阜必也,岂有我一人之败而致全军无功而回?前日见你不明战略,只道是个腐儒;今日竟要战场肉搏,真乃无用匹夫。世人竟称你为儒将,可知‘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
“你手上抓着的,是我军中逃奴。”
祁凤翔勃然变色,一字字冰冷道:“你威胁我?”
应文止住说笑,截过他话道:“苏姑娘,这是李铿,祁兄手下第一大将。”
祁凤翔抿着唇,眼神吃人一般的凶狠,盯着苏离离,“放下她,饶你一命。”
“哎,哎。”苏离离接过来,哀叹连连,不知祁凤翔究竟做何打算。
毫无预兆地,赵无妨一掌扇在苏离离右脸。雨滴声中听不出多大的声音,却打得她摔在干草堆上。
祁凤翔望她微笑,“又胡说。我虽乐意狂狷不羁,也自有许多掣肘之事,不得不为。人生在世,哪能恣意无畏。你虽年少清苦些,却还能悲即是悲,喜即是喜,这已很好了。”
苏离离犹豫片刻,道:“你……是看陈北光性情优柔多疑,想乱他心志?”
苏离离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此时在他身后站定,疑道:“你当真是要放那个方什么的姐姐去见陈北光?”
回到北街的造箭司,一众工匠正削得那木杆碴碴作响。这两日祁凤翔正要能射出五百步距离的长箭,箭身长、宽,各部位的重量都有一定的比例。苏离离一一地验查了一遍,坐到自己的棺材板前。
祁凤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捉住她手,也不拉起来,反轻轻按在她眼睛上道:“你这是在怨我了。”
天予不溜,反受其咎。
身后忽然有人冷冷道:“难道你又走迷路了?”
苏离离身子往后一沉,却被赵无妨捉住挡在身前,有什么锋利冰凉的东西搁在脖子上。赵无妨的声音切金断玉般狠决,“祁凤翔,你再过来,我杀了她!”
赵无妨一身蓝布长衫,侧桌而坐,不阴不阳地笑道:“果然是你。不在你主子身边呆着,怎么跑出城来了?难道是跟掉队了?”
再过两日,祁凤翔又来一道喻令,说她既想做棺材,那就做两具棺材吧,材料不限,厚薄不限,盖上刻字,一曰贪婪小人,一曰寡决匹夫。苏离离悻悻地应了,捡了二流的松木板子慢慢地精打细造。只要是做棺材,她都不愿马虎了事。
“哎,多谢。”她懊恼地应了一句,怎么就记错了。
赵无妨默然看了她片刻,微蹙了眉怪道:“你究竟是胆小还是胆大,是聪明还是糊涂啊?说你胆小吧,这时候还能对着我大大咧咧地胡说;说你聪明吧,小至园子大至城郭,连个路都不认得。”
祁凤翔在椅上坐下,悠然道:“《战国策》上讲,楚国伐韩,韩求救于秦,派使者尚勒去游说秦王出兵。尚勒讲了‘唇亡齿寒’的道理,秦王很赞许,秦宣太后却对尚勒说:‘当年我伺候先帝,先帝搭一条腿在我身上,我觉得很重;可先帝整个人压到我身上时,我却不觉得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苏离离死也不信祁凤翔军中会缺造办,那留她下来真是为了怕她孤单无聊?她断然地否决了这个解释,定是祁凤翔贼心不死,想追问那匣子的下落。碍于木头的面子,不好对她明白下手,便想徐徐图之。哎,木头啊。
那天清晨,祁凤翔一跃上岸,将她扔在渭水舟中,临去只说了一句,“好好呆在船上,敢下水我就让你溺死在水里。”苏离离只好趴在船沿望断春水,终于等来了那位书生小白脸,正是扶归楼头哈将军。
赵无妨默默地审视她片刻,道:“那苏记棺材铺里都有些什么人?”
“你姓什么?”赵无妨突然道。
此时正是四月,夏始春余。苏离离这造办也从江南做到了江北。自渭水舟中一别,她再没见过祁凤翔。有时候想起他来,觉得为了自己小命着想,此人还是少见为妙,早早打包回家才好。这个想法一经吐露,应文便温文尔雅,波澜不兴地回她一句:“右将军不发话,谁也不敢放你走。”
苏离离愣愣道:“我是他女儿。”
苏离离原本以为自己逃了他会发火,然而他此时把所有情绪都掩盖在平静之下,反让苏离离心里难受,抬起左手来,手臂酸软。她懒懒地将手搁在额上,遮着眼睛,却笑道:“没什么大意不大意的,我早死晚死在哪里死都是一样。”
艰难困苦固然充斥人世,细微处的甜蜜满足却令人心生欢喜。人生即使是一场大的破败,勘不破的人仍要经营小的圆满,比如苏离离望见这灿烂阳光,便一跃下地,跑出了草屋。
苏离离被他看得心里一寒,听一旁方书晴咳了起来,上前握了她手道:“这位姐姐,一向可好?”方书晴用绢子抵在唇上,喘息片刻,微微一笑道:“好。”态度风致仍是婉柔绰约,仿佛不是身陷囹圄。
赵无妨一手抓着她头发往下拽,将她的头仰起来。注视半晌却没有再动手,反古怪笑道:“仔细看看,其实你长得也不错。我一说换你,祁凤翔脸色都变了。”
祁凤翔叹道:“真笨。你若是被他抓去,可知他会怎么对付你?与其被他折辱,还不如被我一箭射死呢。何况我若阵前因为你而退缩,他就更要以为你奇货可居了。”
陈北光将刀一指,“自古兵对兵,将对将。你我就斗一场,我死了,你放过我的兵卒;你败了,就收兵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