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并不是一个能快速融入新环境的女生，我只能祈祷新学校的人能好相处些。
这样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比较多。比如他，比如陆铭羽。
“校长，您可真的要帮帮我们啊！家里穷，我们吃饭都要捡菜市场人家不要的剩菜买来吃，平时也靠邻居接济。这孩子虽然呆头呆脑的，但也算个会念书的孩子，您多少帮帮我们。要不然她念不起书，我就只能让她早早嫁人了。”
可是，我还能再见到陆铭羽，见到那个在绝望的黑夜里，带给我光亮的男生吗？
毕竟是他及时出现，拯救了我摇摇欲坠的自尊心，让它没有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我要回去上课了。”他转过身，晃了晃手中另一沓纸。
“你说很有钱的那家人？”陈美华一边锁门一边回答。
离开家之前，我朝楼上望了望，陆铭羽的家依旧没有动静。我实在忍不住，装作若无其事地地问了一句：“你知道咱们楼上姓陆的那家人吗？”
我仰着头看他，阳光照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我看不清他到底是似笑非笑，还是冷着一张脸。
“嗯……这个，咱们是公办学校，学费都是规定好的，而且咱们的学费也不贵。”陈校长不冷不热地敷衍着回答。
极为礼貌的语气，恰到好处的微笑……我抬头呆愣地看着他，听到陈美华和校长同时说好。陈美华乐得我和这种优秀的人做朋友，而校长似乎也有什么话不好在我面前说。
她得知我的同桌是个女混混后，当即就把我拽回了家，关了我三天。
我呆呆地看着沾着雪的脚尖，找不到答案。
“这是刚打印好的奥数报名表。”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我却再也不敢朝他的方向看去。
“哦。”我低着头，尽量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他们家有个帅儿子，怎么，看上了？”她瞥了我一眼，却让我的心猛然一揪。我板着脸，不吭声，一副怪她乱开玩笑的样子。
如果不是一阵敲门声响起，我都不知道我该用怎样的表情来应对。
他们家的房门总是紧闭着，音信全无。以至于那几天我都在怀疑，那天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一场美丽的梦。
那是一个穿着学校制服，捧着一沓纸的男生，留着短发，露出整张干净的脸。白色的衬衫配米色的针织坎肩，外面套了一件质地良好的呢绒大衣，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和善、柔软。
我好奇地打量这个意外解救了我的人，却无意间引起了他的注意。
说着，她拽了拽我身上又肥又大的羽绒服。
出了教学楼，我和他站在薄薄的雪地里，周遭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陈美华驾轻就熟地带我走向三楼的校长办公室。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并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学校。我有些不要脸地想，也许她为了我的事，来这个学校忙来忙去跑了好几趟呢。
我跟在这个看起来冷漠疏离的高个子男生后面傻傻地走着，书包的带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滑，又肥又大的羽绒服在我走起路来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我觉得我就像一只跟在王子身后的笨重又愚蠢的鹌鹑。
“等会儿进去的时候，你别给我苦着脸，听到没？”在门口，她点了点我的脑门。
我却没有心思听，一路上都觉得自己踩在云朵上，飘飘忽忽，不在状态。
陈美华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带着假情假意的哭腔，单刀直入地说：“校长啊，我家孩子呢，成绩也算不错，我之前也和您说了，我们家真的很穷，这孩子她爸死得早，扔下我们母女俩给那个短命鬼还债，我一个人打了好几份工起早贪黑才把她拉扯大，你看这孩子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捡别人不要的。”
“我要是他们也早搬走了，楼下住着我这种乱七八糟的人烦都烦死。”她自嘲地念叨着。
这件事在学校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也许是一向成绩良好又乖巧的原因，在我身上出了这种事，就变得更加不可饶恕，老师直接打了电话给陈美华。我以为陈美华会表现出毫不在意，或者根本不来，可事实上恰恰相反，她来了，并且非常在意，当众给了我一耳光后，又跟老师们狠狠吵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脸色太难堪，那个优等生在这个间隙再次开口：“校长、阿姨，要不要我先带她去熟悉一下环境，这个学校毕竟挺大的，我怕她到时候找不到吃饭的地方。”
阳光很暖，映得雪地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穿着羽绒服的我出了一身细密的汗。
我乖巧地回答。我虽然看起来木讷，但不笨。他刚才一定是看出我十分不舒服，才找借口带我出来，所以我打心眼里谢谢他。
要知道，自尊心对于我这个处于青春期的女生有多么重要。
我隐忍着不爽，推开她的手。
我抬头不耐烦地瞪着她，她却视若无睹。
“哎哟，这孩子还真是帅气呢，一看就是好孩子！”陈美华见风使舵，张嘴便夸。
“陈校长，您好，这就是我家孩子，我今天带她来报到。”
在听到“邻居接济”、“呆头呆脑”、“早早嫁人”这几个词时，我松开的拳头再次紧紧握住。
她真是个谎话精，这羽绒服是她在路边摊给我买的打折款，现在却被她描述成了捡别人的衣服。我自认不是一个虚荣的女生，可她这样胡编乱造，被别的同学听了去，大家会怎样在背后议论我？
事实上，我并没有想象中的害怕，我只是意外，连我的生日都不肯为我过的妈妈，居然会因为我和女混混一起玩而大动干戈。
新学校离家里并不远，走大概十分钟就到了。
冷冰冰地吐出这几个字，他转身，大步朝另一栋教学楼走去。
校长被于陈美华如连珠炮似的说辞弄得无法回绝，目光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瞟。
“嗯。”
也许是觉得我的样子不够可怜，陈美华又推搡了我两下。
推开办公室门的一刹那，陈美华瞬间变脸。
还不算无可救药。
“这附近有个还算可以的高中，我打听过了，你这样成绩的学生他们愿意要。”
“啊，好好好，辛苦你了，陈同学。”原本不冷不热的校长在看到他以后立马变得笑容灿烂。
我莫名地一激灵，慌乱地低下头去。
“哎，你这个死脑筋，要真会攀高枝儿我还开心了，他们家是咱们小区最有钱的一家，最近他们搬走了，因为之前买的别墅装修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听到后，他的脚步好像顿了顿。不过，他没有转过身看我，也没有回答我。但这对我并不重要。
“生了这样的孩子可真让人羡慕，哪像我，生了一个闷葫芦。”说着，陈美华又点了点我的肩膀。
她偷偷抽烟的事情被老师发现了，顺带把我也牵连进去了，因为她经常把烟和打火机塞进我的书包里，让我替她藏着。
陈美华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带我去新学校报到。
“搬走了？”我心一沉，身上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
想到这儿，我郁闷至极，有点想吐。
“那么，走吧。”他走到我身边，微微侧头，轻飘飘地说。
陈美华就是这样，谁的孩子都比她的孩子好，别人的孩子永远是天上的星星，自己的孩子就是赔钱货，是讨债鬼，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咬紧牙关，强忍着想冲出办公室的冲动，死死地盯着陈美华，恨不得找一块抹布堵住她的嘴。她怎么能为了省下学费，就这么贬低自己的女儿呢？
“过两天我就带你去新学校，到时候你给老娘老实点儿。”她毫不客气地白了我一眼，“我还指望你考上大学，以后赚钱养我咧。”
没想到这招很管用，校长居然笑着对她说：“那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学生呢。这孩子啊，替我们学校拿了不少奖，这次的奥数比赛也靠他了！”
“你现在那个破学校学费那么贵，不去就不去，没什么好可惜的。”她弹了弹烟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我。
“哦，好的。”
从那以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再看到陆铭羽和他妈妈。
一向在我面前颐指气使、凶神恶煞的她，在那个穿着西装、肥头大耳的校长面前，立刻变得笑容可掬，就连说句你好，都点头哈腰，卑微得不行。
“哦。”我木讷地点头。对于陈美华，她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但听不听，做不做，从来都是另一回事。
他走到校长跟前，恭恭敬敬地把那沓纸放在了桌上，然后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看了我一眼。如果说陆铭羽看我的眼神像是冬日里的暖阳，那他的眼神，就像冬日里呼啸而过的冷风。
“你自己四处逛逛，我先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那股莫名的寒意在一点点消逝。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我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优等生，谢谢你！”
我的心里充满了鄙夷，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后。
“哦。”我点点头，心里却很惊讶，我以为她会让我早早退学找个男人嫁了给她礼金钱，没想到她也知道读书的重要性。
这三天，她的小小麻将馆没有再开张。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看着我，却也不怎么和我说话。而我则一日既往地负责饮食起居。我开始害怕，她会不会因此不让我念书了。
同桌路笑笑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就拿出最新的星座书来哄我。书上说，我的星座，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有好运。而我也会见到我想见到的人。路笑笑和我一个星座，对此她深信不疑。可现实发生的事，却狠狠地打了她和我的脸。
然而就在我要开口问这件事的时候，她却主动提出了要为我转学。
“哦，你好你好。”校长还算热情地招呼着我们。
在这一刻，我觉得我的自尊遭到了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