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形容不出自己当时的感觉，只觉得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一步，都如灌了铅一样沉重。
虽然我和他中间，还隔着一个书包，可此时此刻，我却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也许是看够了，她甩下一句：“我没时间管你了，我走了。”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所有人都以为我不在乎，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失眠。在漆黑的夜里，我辗转反侧，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太过武断了。然后我又怀疑陆铭羽，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如果当成朋友的话，为什么如此不顾及我的感受？
我那不争气的自尊又在这时莫名其妙地发作，我毫不领情地推开了他，起身就要走。
那个看起来有老学究做派的监考老师透过镜片阴森森地瞪着我，然后把我的试卷拿了起来，看了看我的名字。
梦里，他无比坚定地对我说，裴吉星，你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我发誓，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
可个矮腿短的我，怎么能比得过篮球队主力陆铭羽，他三两步就追了上来，一下就拉住了我。
我们两个人并排走在甬道上，日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静默了好一阵，他才再次开口。
丝丝冷风吹过，我躲在这个少年的臂弯里，听到我的心上开出了花，伤口结了痂。
他被我无声的哭泣吓到，赶忙拿出口袋里的纸巾要为我擦眼泪。
可陈美华用她惊天地泣鬼神的演技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前一句。”
我下意识地抬起挂满了泪水的脸。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穿着干净制服、身材修长挺拔的身影。他放下手中那沓厚厚的本子，蹲下来轻声问：“裴吉星，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你一开始就拒绝了我，其实你今天当场拆穿我，都是应该的。”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用力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说，这件事过去了。”
“够了！”我停下脚步，用力甩开他的手。捂住额头上泛着疼痛的伤口，疲惫地看着他，轻飘飘地说，“我想回家。”
一辈子是多久？
“你就是裴吉星？去年考全校第二的？”他的语气充满了鄙夷，“你的成绩就是这么考来的？”
“哦，”我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因为我们是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穷凶极恶的梦。
“纸团本该是扔给你身后的人的，我没想到会扔到你那儿。”
一个纸团就在这时突如其来地打在了我的身上。视线下意识地顺着它滚到了地上，当我再次抬头时，监考老师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而我也怄着一口气，始终都不愿意拉下脸求他理我。
“我一眼就看出你在包庇别人，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特伟大啊？你这么伟大你怎么不拯救拯救你妈我？啊？裴吉星，我告诉你，你就是个赔钱货！你被人卖了还给别人数钱！”
而在这个喧嚣吵闹的过程中，作为当事人的我，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冰冰的，明明在说着关心人的话，却怎么都听不出关心的味道。
“我不知道。”我闷闷地回答。
我回过头，看见陆铭羽飞速向我跑来。他的表情，难过得像是快哭了。我收回目光，不做停留地大步往前走。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那个站在我面前，眼眶红红，忧郁得像是一棵树的少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抱住了我。
老师见她这副样子，也赶紧跟校长求情。
只是，无论我怎样想，都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
“当初我应该站出来承认的，可我当时脑子发昏——”
“裴吉星，你要考虑好——”老师看我无动于衷，开始循循善诱。
我知道他是想自首，可对我来讲，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现在去，又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像根硬硬的鱼刺，硬生生地卡在我的喉咙里，让我一个字都吐不出。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额头上丑陋的伤口。
他像魔怔了一样用力拽着我，朝教学楼走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如此平静地说完了这段话。
我不知道。
他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一脸的懊悔，突然拉住我的手：“走，现在我们就找老师，把这件事说清楚。”
陈美华气哄哄地看着我，没有继续骂下去。她点了一根烟，一边看着我哭，一边吸。
而与所有人不同的我，竟连去哪里吃饭都不知道。
于是，不光我这门科目的考试砸了，其余考试我也没办法参加。整个上午，我都被困在了办公室。一开始是等班主任监考回来，处理这件事，结果我却等来了陈美华和校长。
听到这句话的他，猛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眼眶通红地看着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在这度秒如年的瞬间，我脑中有无数个声音在乱叫。我不是没有迟疑，毕竟考试作弊的后果很严重，我也不知道回去后该怎样面对陈美华。她虽然平时不管我，但如果我做了任何一点儿有损她颜面的事，迎接我的绝不仅仅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我看了一下时间，早就到了午休的时段，大家都忙着去吃饭休息，然后准备接下来的考试。
我和她一样，都会内心敏感到在很多小事上钻牛角尖，却又始终拉不下脸去做主动求和的人。
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仿若在大庭广众下被扒光衣服的羞耻感。
我蹲下身，把头埋在臂弯里，止不住地抽泣起来。
我只是希望在高考这道大门前，他能够像其他人一样循规蹈矩，不要离经叛道。可我这无法言说的深意，他却连听的时间都不留给我。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有这种魔力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个了吧。
听到“赔钱货”三个字，我再也无法承受，捂住了自己的双耳，眼泪像是自来水一样哗哗地流。
“我刚刚在食堂吃饭，听说了你的事。”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极了，“小星星，对不起。我太过分了。”
“我之前太过分了，碍着面子，还刻意冷落你。”他抿着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时不时地看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可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一定没有人告诉过他，在一个人伤心至极的时候，千万不要问那句“你还好吗”。因为得到的答案，永远是雪上加霜的哭泣。
“纸团是扔给我的，但我也不知道是谁。”我站起身，目光岿然不动地看着他，“卷子您拿去，办公室我自己去。”
是陈嘉令，那个高高在上的优等生。
他盯着我，似乎想要从我的眼神里找到蛛丝马迹。
可让他失望的是，自始至终，我没有看过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接着，是高跟鞋踩着地板离开的声音。
陆铭羽果然如意料中一样，接连好多天都没有跟我说话。
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涌上来，监考老师捡起地上的纸团，打开，然后神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和蔼可亲、善良宽容的小可爱。
可如果就这样说出去了，我要怎样面对陆铭羽？我根本做不出背叛他的事。
是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陈美华解决问题的方式，一个是演戏装可怜卖惨，一个就是加倍地责打我，让我变成众人眼里的小可怜。
就在我和他之间的气氛骤然降到冰点后，那些关于我的乱七八糟的流言又开始乱飞。
校长看了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凑过来小声问道：“这纸团你真不知道是谁的？”
我只知道从座位上离开的每一步，我都仿若在梦中，全然不知自己惹了多大的祸。
坐到座位上，考试铃声打响，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带着这么多天的积怨，一发不可收拾。它们落在试卷上，把字迹晕染开来。我试图阻止愚蠢的自己，可我似乎做不到。于是我放下笔，选择让自己放空一会儿。
“我没有作弊。”反驳的话脱口而出，我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他。
我不是在怨他，也不是在生气，我只是不想再踏入那间空气中带着冰冷气息的办公室，不想再想起之前经历的分分秒秒。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
她甚至还装作哭哭啼啼的样子，跟老师和校长解释我每天如何用功苦读，成绩都是货真价实。她一边哭，又一边凶狠地骂我，并且不时冲破老师的阻拦来打我，似乎打得我越狠，这件事就会越容易解决。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出是谁扔的，我就把卷子还给你，要不然你现在就别考了，跟我去办公室。”
嘴角忍不住扯出笑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你跟我道歉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关系，我知道这次的事情不怪你，你回去写一份检讨，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在这一点上，我又和陈美华无比的像。
我早早地来到考场，却看到陆铭羽早就和他的朋友们聚在一起聊天。我经过的时候，他一眼都没有看我。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监考老师是学校的骨干、曾经的教导处主任。而我的行径，毫无疑问没有给他留任何颜面，并成功惹怒了他。
“小星星……”
她边说，边用她那做了美甲的手指肆无忌惮地戳着我的头。
其实很多时候，人们固执着，或伤怀，或愤恨，终究是因为得不到一句对不起而已。而此刻的我，听到了这句话，之前的满腔怨怼，就像一道迎刃而解的难题一样，一瞬间就豁然开朗。那些像是积雨云一样停滞在心里的不快，也通通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个举动让我有种触电般的感觉，我往后退了一步，防备又委屈地看着他。他的眼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红了，他拿出还冒着热气的汉堡和粥，僵持着，递过来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
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种感觉。
听到这个答复，陈美华下意识地顿了顿，然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哭得更伤心了。
轻飘飘地走在学校的甬道上，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喝杯热水。
“好，我送你回去。”他一把接过我的书包，把粥和汉堡放了进去，然后背在自己的身上。
月考终于如期而至。
一旁没见过陈美华发飙的班主任和老师显然被吓着，赶紧拦着要上来打我的陈美华。
他讽刺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把我的卷子收起来：“好啊，那你说这纸团是谁给你的？”
我不好，我一点儿也不好。
我只知道，这句话仿若一颗拥有神奇魔力的药，轻而易举地治愈了我从内到外所有的伤。
我没说话，摇了摇头。
而在这之前，陆铭羽正神色慌乱地朝我看过来。
“你怎么样，疼不疼？”他喘着气，想也不想就伸出手把我额前的碎发撩开。
如果这样，那么我和陆铭羽之间，就真的完了。
“我不怪你。”我直直地看着他，“只是我现在真的很累。”
陈美华异常愤怒，她直接冲进来，把她的盗版LV包狠狠地扔在了我的头上。我的额头被她包上的尖物狠狠地划出了一条血道。我没有尖叫，而是狼狈地低着头，看着她包里的化妆品七零八落地摔出来。
他却大声地叫住了我：“你流血了。还是去医务室看看比较好。”
事情比我想象中要严重。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学校里几乎空无一人了。
从办公室出来后，陈美华一改卑微的模样，抬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你是不是没长记性？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管你在外面怎么做，总之别来烦老娘！你知不知道我赚钱多不容易？我现在跑出来还要被扣工钱，你是不是存心想作死我？”
我当然知道是谁扔的。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把这个包袱甩开，然后好好地坐下来答卷。但感情告诉我，我决不能这样做，决不能。
我身体僵硬，昂着头，以为自己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老师冷笑一声，显然对此并不相信。
而我就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她践踏着我的自尊。
这一瞬间，空气都跟着冷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