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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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俸斌嘿嘿一笑,满是讥意道:“这些人便是天下了吗?如果只是这些人……”却也不讲完,只是挥了挥手,复又进入沉默之中。
却不料那人直起身后,反而静了下来。身旁诸人见着这变化倒是一时无措,呆在四周。只见那人长发已污,结成一些乱团吊在面前,面上也是肮脏不堪,但那双眼之中却透着说不出的怨恨,直如坟茔鬼火,绿幽幽地好不吓人。只见他张开嘴,干枯的裂成块状的嘴唇一张一合。刘名侧耳一听,竟是轻轻说了个:“冤……”
刘名瞧这死囚眼神迷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知这人所犯之案定有别情。便走到案台前,翻开卷宗。只看得一眼,便马上掩了卷。走回那人身前,低声道:“事涉通敌,又有何冤?”
唐大堂官向着自己这个平日里颇有几分孩子气的师弟温和一笑,却也不急着作答,只是一个劲地出神。半晌后方淡淡道:“早晨那个黑衣少年来时,你可注意他的左手?”
监斩台上他官职最高,属下看着大人居然有雅兴在红台上看风景,虽觉诧异,却也无人敢催。好在此时阳光正在中天,碧天万里无云,过不多时,刘名便觉着强光有些刺眼了,于是摸摸身上还算平整的青布官服,转头低声道:“今天台下怎么这么多人?”
四周诸人见得这等场景,最后又看那通敌叛贼伏法,不由采声四起,半晌后方平息下来。刘名此时和那出手毙人的剑手站在台下,看着一些衙役提着水桶清洗台面,过了会儿转头问道:“你老大呢?”
可弋中欣身处按察院中,自然深晓事情经过远非这些文字所能包纳,此时听得师兄十年里首回细细讲起此事,不由面上变色,讷讷道:“按察院倾全院之力,集天下十四郡精英,还有三大神官之助,才能杀了此人。这帝师……这卓四明实在称得上是以一人抗天下了。”
“当年我带着你去了红石,虽然挨了两掌,但事后想来,实在是大大的得了便宜。据三年后死于咯血的二师兄说,那一役打的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嚎,映秀镇上石板路都被血染的乌黑,几年后方才褪去。不只我们院中七名笔死了四个,损了两个,十四郡和神庙内堂的高手更是死伤难计,听说空大神官这十年里住在一个茅屋,半步不曾下山,便是心伤当夜之惨剧。你说说,天下精英尽出,却仍是如此惨烈,若真是此人的后人,又岂是你我能惹得起的?”
弋中欣这些年来供职之余,很是弄了些金银,便偷偷摸摸地在东南宁州之地买了几十亩地,修了处宅子。前些年还趁空去看了看,只待有一日在朝中厌了,便回乡下做个田舍翁,享享清福。没料这个小退路,却被一向敬畏的师兄随口说了出来,不由面上一惭。
那人颤声道:“大人,非小将抗敌不力,实在是那疯三少……”眼看有半点生机,哪敢拖延,半点没有方才绝命神态。
“孩子?”唐俸斌露出古怪的神情。“那倒要请问一下,我亲爱的二师弟,你口中那个一张白纸般的孩子,这时候被你派去干嘛了?”
江一草三人围坐在一张精致的雕梨花木桌旁,桌上错落摆着些菜肴,菜色清爽,说不出的诱人。他却只是偶将手中双箸伸出,收回之时仍是筷尖空空。他盘算着这两天来的安排,思来想去,也没觉着哪里出了破绽,只是为了让符言和按察院的那个佥事搭上头,就花了一笔不小的数目,待会儿春风若是再为自己收拾一遍包裹,只怕瞒不了她。
一连串的为何,如疾风暴雨,叫弋中欣无从作答。
唐俸斌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他有意让我看了一眼。”顿了会儿又道:“那手上的小指,戴着一枚黑石指环。”
这时台下上来一个中年汉子,刘名瞧见他来了,暗自忖道,终究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全。待瞧见那汉子手中所执,竟是一根粗铁棒,不由一笑,心道哪用得着这大阵仗,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稍安毋躁。
江一草一笑接过,道:“斟酒时,须满十分,你这心意倒是足得很。”眉眼间受用得很,却不料桌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两个老人相伴而立,良久无言。半晌后二堂官方讷讷道:“这等大事,难道不告知莫大人?”
莫矶闻言,将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应道:“噢,最近这些时日长盛易家和抱负楼两边抢生意抢的厉害,这天香楼和对门的水云居也干起仗来了。前几天水云居请了百娆会的几个歌姬,好生光彩了一下,将这边的生意显得顿时没了。这不,天香楼马上想了招,请了个说书先生,天天从正午间开始讲书。”
“你说的是……是映秀镇?”语气间竟渗着一份恐惧。他似是想摆脱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惧意,走到厅边,让阳光洒在自己身上……却感不到半分暖意。
“全身而退?谈何容易。”易二堂官苦笑道。“这朝中上下,恨你我入骨的人,何止上千?你我败人家产,灭其宗族,下惹人怨,上干天和,丧尽天良的事干的还少吗?”他眼神之中益见疑惑,轻声问道:“上天会给我们一条活路吗?”
他沉默少顷,步至屋外,转而说道:“听说你在宁州置了些田产,退了之后,也算有个去处。”
不料台正中的囚徒被取出口中布团后,并未如以往的死犯那般抢着一口饮尽,贪这人世间最后一点生趣,反而奋力挣扎,想站起身来。身旁的衙役拿着刀把木棍使劲敲打着那人的后背,那人却势若疯虎,半点不肯屈膝。红台四周围着的人群一见有热闹可看,更加地鼓噪起来。
他定了定神,又道:“在朝廷上下浮沉这么多年,什么也都看明白了。云聚云散,水涨水消,自有定数,我们又能如何,只盼能抽身事外,求一全身而退罢了。”
佑天八年,思宗当位。当年宫中爆发巫蛊之事,牵连甚众。皇帝陛下狂怒之下,大行株连。当事众人为了脱罪,只得拼命攀咬。只是没谁能料得到,这官场之中人咬人的功夫竟是如此之强,数月的功夫,六部主官竟有五个陷入网中,各部官员,各郡各州的主政官员更是若堕网之鸟,纷不可计,朝政一时竟陷入瘫痪之中。
接着像是记起了很多事情,忆起了许多往事,老人不胜唏嘘,颓然道:“那个镇子乃是魔地,一入便难往生。当年我们七名笔,有四个便是葬身在那看似平常的小镇之中,剩下的两位同门,回京后也只是苟延残喘了数年便去了。去之前大家都心想,对头虽然厉害,但毕竟年近半百。再说以天下之力以抗一人,还不是手到擒来?谁料想那人岂可以常理判之?……”
唐俸斌今日之中始自开怀,哈哈一笑道:“这有何不妥,你前些年去时,难道没看见离你庄院三里地处有一座比你更大的宅子?”接着认真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故作严肃道:“正是老夫一手造就。”
江一草缓缓坐下,心中百味交杂,只觉得此时楼下传来的那段说书开场小调竟像是从遥远天际传来,其间隐有风雷。
唐俸斌淡淡道:“没有那么一个地方。记住……世上从来没有那么一个人!”心中却是隐不住的焦虑难安,不知为何想到了在西陵山上闭关十年的某人,叹口气,心知此事关系太大,总还是要告诉他才好。
那被唤作春风的小姑娘鼻子一哼,没好气道:“哥马上就要出远门了,喝那多酒有什么好处。你也别在我面前摆这大人的谱,我是顶不受人管教的,何况是按察院里出来的大爷。”
映秀镇一事,史书只是用几行字记载着:“帝师卓四明于绍明十年,刺皇帝陛下于映秀镇。当年事败,身死,叛平。”
思宗此人,虽暴虐不堪,却不是糊涂之辈,当年便新设了按察院,统管了六部事务并司监察之职。只是当朝可用之人实在太少,便从刑部天牢中借得了门人之制,如此一来,既可免去事务繁冗中属官场流程的那一部分,又减去了一些附设官位的设置。
那待死的将领闻得刘名如此说话,不由一愣。半晌后忽地迸出一阵狂笑。众人正感诧异,却听“啪”地一声轻响,紧紧捆住他双臂的皮包铁竟被内力生生扯断。刘名一时措手不及,竟没来得及退开,被他挟在臂弯之中,动弹不得,倒成了人质。台下围观诸人不由大哗,但有些眼尖的却看的清楚,监斩官大人脸上兀自笑着,看不出半丝惊惶,只是却没人留意到他露在袖外的那只手,悄悄地翘起了尾指。
唐大堂官慢步踱至他身旁,接着双目一闭,脸上不禁起了些波动:“我在按察院三十年,你也已有二十几年。你可知为何我们能一直在这纷繁朝局中呆了这么久?为何我们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却能一直安养到今日?为何莫大人权重天下,一向小心待人,对你我兄弟却是信任有加?为何当年和我一起入行的按察院七名笔,现在死得只剩了我一个?为何十年前红石疯三少大闹北地,无人能挡,我却要拉着你和我一起去送命?”
红台上马上忙碌起来,一连串奉行了几百年的套数过后,执刀人自台边倒了碗烈酒,走到台中央被捆绑在地的犯人跟前,将塞在嘴中的烂布团取出。下面看热闹的人群发出轰的一声。
喧哗声中,众人只闻得那将领狂笑道:“老子就算死,也要拖你们一个按察院的狼……”
“那名单写谁?”
弋中欣疑惑道:“刘名那小子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怎么担得起?这座院子阴气十足,内里肮脏的东西太多,只怕他晕头转向还不知所以。”
那人慢慢回头,似无意间向楼上扫了一眼,和江一草目光对上时,面上竟露出一丝讥笑之意。然后缓缓转过身去,一敲醒木,沙哑念道:“这大好头颅,谁人斫之,古今枭雄,谁称第一,且听俺天下第一讲古人,城东老熊为诸位看官一一道来,正所谓:龙虎风云写春秋,兴废风灯若传邮……”
京师景阳门高十余丈,其下甚阔,门柱上刻着的不是常见的云盘龙之类,却是面目狰狞的夜叉鬼神,即便是在白日中亦是有些骇人,到了晚间,清幽月光映照之下,更是令睹者失魂。此门是城东方向唯一敕造神门,而且当年修这一座,为的也就是其后数百年间唯一不变的作用——杀人。
正在江一草心道不妥之时,楼下传来轰天一般的喝彩声,顿时吸引了春风的注意力。小姑娘毕竟天性好奇,连忙转头从栏上向下看去。江一草得空,赶忙轻轻将包裹拉回身边,“楼下怎么这么大动静?”
莫矶见这情形,不由异道:“春风……咱俩有些时日未见了吧?怎么你这兄长却是对你如此管教,小小年纪竟抢起酒来了。”
江一草哑然失笑道:“若不是此事出自一向端方的宣节校尉莫矶之口,叫人如何做信?区区一个说书先生,街角酒肆,哪里没有。若此举能赢得了百娆会尽十年之功培养出的歌姬,却不免叫人笑背过气去。”哈哈大笑中,险些自凳上掀翻过去。
刘名挥手止住,寒声道:“即便如此,你又怎能向那东都城外的草埠湖借兵?难道不知那是北丹人放在我朝之外的钉子?”底下围观诸人闻言方知,这台上待刑之人居然是个将军,睹奇之情便增了三分,待听见和那恶名满天下的反贼红石疯三少扯上关系,更是拥挤起来。最后听监斩官说这将领竟和中土死敌北丹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不由高声叫骂起来,几个老妇更是一脸凌厉、直欲择人而噬的神情。
弋中欣闻言亦是一惊,却仍强颜笑道:“天下间戴指环的人何其多,虽说黑石指环少见,却也不见得就是……是那山中来人。”
弋中欣一时口结,半晌后方讷讷道:“刘名……他正在东城景阳门监斩。”
这皮包铁乃是按察院的枷具之一,外有坚韧的叠重牛皮,里面是精铁丝,很是结实无比。刘名只见断口浅灰,显然没人动过手脚,心中不禁有些骇然这将领的内力了得。骇然之后,又是一笑,对着那片血污喃喃道:“能将你逼到这个地步……红石北阳城的疯三少,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
而按察院临时之制,也并不长久。新皇明宗即位后,便依帝师所策,归六部事务,只行监察之职。这些年来,太后当政,一心静明吏治,按察院事务日繁,权柄自然也随之而重。只是多年来按察院机构分分合合,几经风波,但门人的构架,却一直没有什么大变动。
接着身形一转,来到那死囚面前,柔声道:“你有何冤?”
唐俸斌此时全然不像一位枯瘦老者,冷然道:“官场之上,权争激烈,冤狱自然难免。既要为官,就要有为官的觉悟。但看这些为官的,又有几人能超然物外,不偏不党。若你我有罪,这天下官吏又有几人无罪?若你我该死,为何那么多比你我更该死的人,却仍享着国祚民奉?……神若真能定人罪,神庙只怕首先得被雷给劈罗。”
他自笑的得意,却自余光里瞧着春风脸上平空生出一股怒意来。他心中一个激灵,暗自骂着自己愚笨不堪,毕竟妹妹是自长盛城中出来的,怎可在她面前说易家的坏话,忙打了个哈哈,将头伸出栏去,看看这个被天香楼寄予诺大期望的说书先生,究竟是何等模样。
此时那拿着铁棒的中年汉子也趋近身来,呵呵笑道:“咱几个随大人干这行当有好几个月,今天才有动动筋骨的机会。”刘名摇摇头,一笑而已,并不言语,转身走到血泊中的那尸体旁,拾起裂开的皮包铁仔细琢磨着。
自莫言大人述明六年执掌按察院后,便是唐、易一大一小两位堂官掌着院中的具体事务,其门下弟子皆有实职,各关津要害之处,都有人手把持。那唐俸斌大堂官,更是自巫蛊事起,便是按察院中一员,如今更是元老之身。其人身居五品之位,却手操生杀大权,实是朝中要紧人物,却料不得在这春光烂熳时节,不紧不慢地在按察院的偏厅淡淡说道要退了。
按察院司审讯之职,向来讲究察颜观色和一些细微处的功夫,他这一提,弋中欣倒想起了:“那孩子左袖出奇的阔,手臂竟是一直笼在袖中,没瞧清楚。”
似是当年映秀镇一役过于惨烈,唐大堂官在这十年之后回忆起来,仍是胆寒。
弋中欣闻言不由放声而笑,心道原来临老还是可以与师兄作个邻居。
上个月方由巡察司佥事升为按察院主薄的刘名,此时便是站在死关景阳门之下看着国史馆的方向。他无从知晓,城北的按察院内,自己的顶头上司,被称作天下奸滑无三的两位堂官大人,已准备将他推进朝廷里见不得人的那一面。他只是觉得初春三月,京师中无数宅子里的桃花正在偷偷地绽放,自己却在闹市之中监斩,实在是有些不大合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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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察院下辖巡察司,这些年又把刑部中案律一块儿交给了咱,事务虽杂,机构却是清晰的很。上有御史台,下有无数伙计,中间就是咱这两把老骨头。所以,关键是还是两个堂官的人选。下面这些人我已经看了好几年,姬小野为人阴沉,心思刻厉,性情虽让人不喜,却是刑名的一把好手。嗯……其实我最欣赏的,倒是你带出来的那个刘名。半点你佻脱的性子没染上,倒是沉沉稳稳,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刘名任监斩之职已有数月,从最初的一丝畏惧,或是隐隐一种兴奋,到如今早已变得麻木,临死之人的种种情态也都一一看在眼里。此时见这死囚如此,不由一笑摇头,暗自叹道,似这般,待会儿挨刀之时只怕更无痛快可言。
这天香楼地处京师城西,又在朱雀大道旁侧,加之在食客心中是大大有名,故此时虽只午时,却早已人声鼎沸,菜香四溢。
莫矶闻言纳闷,心道你小子这次上前营的一干文书都是自己办的,若有事自然有办法寄书与你,怎么倒要一个小姑娘家转来转去。正待发问,却见江一草紧张地盯着桌旁的长凳,而春风正一边打开包裹,一边嘴里嘟哝着:“出门在外,事头多着了,可别忘了什么。”
刘名摇摇头,自嘲道:“这就是不习武功的坏处了。”那文静的年轻人闻言却是不笑,淡淡道:“有我们三兄弟在,大人习与不习都是一般。”
“大师兄,您的意思是?”
“戴指环的人多,戴黑石指环的人却少。而杀手这一行当里,从山中老贼开山以来,还有谁敢戴那黑石指环?”
只见楼下桌椅被重新置了一下,中间空出一片地来,放了个小桌,桌上一壶茶,茶旁一砧木,旁边立着个人。那人在这初春回暖的天气里,身上却仍是罩着个千破万穿的破烂袄子。见得这人打扮,江一草不由心中一惊。
莫矶闻言一窘。江一草连忙呵呵笑道:“春风管教的对,我这人就是天生的贱命,不论年龄长幼,有个人管着倒是挺好的。”接着转头道:“我这一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来的。若你有事要问我,倒是给春风个口信,她自然有办法通知我。”
“昨晚二堂官说有事要做,让他去办了,这时辰可能还没办完。”那年轻人回话仍是冷冷的,不带半丝情绪。便在此时,远处又隐隐有一阵喝采声传来,刘名眉头一皱,正待发问,年轻人偏着脑袋听了会儿,抢先应道:“是天香楼。”
“师兄,江一草和那个黑衣少年竟是主仆二人,着实令人吃惊。可为何……?”
“大人他老人家心思缜密,日后自会有分数,轮不着我们去多言。何况若大人得晓此中原由,只怕这天下又要掀起一场大乱。”唐俸斌淡淡将话岔开,接着从案上抽出一卷文本,翻道:“看那江一草这些年的动静,似乎并无别意,还是不要去触碰他的好。就好比望江郡的那个王爷,他不动,最好别去撩拨他……只是这等人物,在这滚滚尘世中又能隐藏到几时呢?”言语间不尽担忧之意。
莫矶倒是瞧出这即将远行之人有些心不在焉,以为他还是在愁年前的那笔糊涂官非,开解道:“你这一去,在西边呆三年,事情自然就淡了。日后回京,谁还记得那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且放宽些心,吃杯酒。”接着给江一草满斟一杯,送至面前。
那人方才一直俯身在地,此时见得面前一个年青人正温和地问着自己,待看清那年青人身上的服色,才悟道原来这便是今日的监斩官。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说话,虽明知自己奇冤无比,但千头万绪在这断头台上又岂是一时能说清的?
刘名在一旁看着微微皱眉。这刑前一碗酒素有定规,应在行刑前半刻给犯人饮下。此时已要落刀,才给挨刀之人饮下,酒意未上,头已落地,那痛楚又哪里减得了半分。不由暗自忖道,刑部的人这几年做事愈发散漫了……
唐俸斌拍拍他的肩道:“其实辞官之事也是顺手推舟罢了。大老板这人我是最清楚不过,这些日子他常在我面前提起,一片池塘里的水,若是久了,自然会生出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换换新水,也是顺他老人家的意思。按察院日常事务的打理,自然有大人安排,循以往惯例,像我们这种老人,临行时写个名单就作数。”
话方说到一半,却忽然断了。
唐俸斌愣了愣,喃喃道:“不是怕,是有些……方才那西城憨人说黑衣少年是江一草的仆人。要知……有何样的仆人,便有怎样的主人。若你还没忘了十几年前看的那些卷宗,当还记得四十年前那人踏足中土时,身边那个仆人吧?区区一仆尚能开山立派,直言杀尽天下有价之人,何况主子。”
“只因为我们面上虽是得罪了不少人,但我们底子够厚,靠山够硬。”唐大堂官冷然道:“我们整死了尚书,有大老板给我们撑着;我们整死了皇亲,有宫里给我们撑着。其实我们得罪的,都是我们能得罪的人,更是上面想让我们得罪的人。尤为关键的是,一些大人物不想你我知道的事情,要学会在事情发生之前,就找由头抽身一侧。现在你总该知道,为何十年前,我咬着牙也要把你拖到疯三少面前,让他赏我们俩一人一掌,打得吐血不止,留下这经年咳喘的毛病了吧?”
一官员俯身笑道:“大人不必多虑,只是连着几月,处决人犯都在僻静处办了,免得有骇视听。只是今天这人有些身份,宫里说了要明正典刑,示民以正,这才到了景阳门。百姓已经好久没瞧过这种热闹,自然都凑了过来。”
此言一出,弋中欣只觉这院中阳光忽地暗了下来,一阵过堂风自厅间穿过,凉气渐起。
停了会儿,唐俸斌又道:“你我之间,不用玩那些玄虚……”声音压得更低了,“若我们不去红石,就只有跟着大老板去映秀镇。可那个地方的人,是我们惹不起的……哪怕……哪怕他的名字现在被刻在朱雀大道的柱子受万民唾骂,我们还是惹不起。除了神庙,内宫,还有我们那什么都不在乎的大老板,谁能惹得起他呢?”
由景阳门往西头去,过朱雀大道不足百米,便是京师中赫赫有名的国史馆。几百年间,中土王朝的大臣们若是有何错失,殿上应答又难合君意,便会被押下那数百米的御阶,出内城,由朱雀大道而南,至路口而分。若圣眷仍存,便会押往国史馆,余生中做个不上名册的编修;若圣意难返,便只有送往景阳门,往来生去了。是以京城中有一说:“朱雀之下,右为生路,左为死关。”
只见一个文文静静的清秀男子从他身后走出,将还染着血污的剑收入鞘中。向仍自微笑着立在那将领尸体旁的刘名躬身道:“大人受惊。”
“即使那少年果真如师兄所料,是山中老人门下,我们不去招惹他,又怕他作甚?”
二老笑声之中,似将今日这不期而来的震惊化解了不少。弋中欣却忽地记起一事,问道:“你我二人一走,固然洒脱,大老板那里如何交待?这院中琐碎之事总要有个交接吧?像雍州布政使彭御韬侵占神庙庙产,为其祖母修墓一案;还有御史梁成诽上一案,太后一直没有开口……这么多乱账,底下那些小的,能弄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