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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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为什么要杀害教授?”
2006年9月12日上午9时,云雀号客轮缓缓行驶在海面上,虞江码头遥遥在望。
“教授临终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有人取下夏青教授的巨幅照片递给夏晓蔷,又有人把夏青教授的骨灰盒递给夏晓薇。
下船,匆匆走出码头,沈默打车直奔虞江大学。
沈默看了看程度,便跟随夏晓薇而去。夏晓薇带着沈默,走过众人错愕的目光,踏上了楼梯。皮鞋落在木质的楼梯踏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声。
夏晓蔷捧着遗像在前,夏晓薇抱着骨灰盒在后,再后面依次是田野、沈默、王小翠,一行人哭哭啼啼,在一位执事的引领下走出依绿园3号A座。
沈默感到惊讶,他没有想到夏晓薇的思维逻辑性这么强:“说下去。”
“二小姐,程伯伯说宾客都到齐了,我们应该去墓园了。”王小翠小心地催促着。
程度接着高喊:“吉时已到,起灵!”
“沈默哥哥!”夏晓薇轻声叫道。
“晓薇,我是沈默,你让老师接电话。”
“沈默哥哥,这应该是你和爸爸共同研究的课题对吧?”夏晓薇没有回答,她看着工作台上的那份手稿。
“你来了。”夏晓蔷愁容惨淡,面色苍白,嘴唇发暗,一付病恹恹的样子。
“沈默哥哥,你现在在哪儿?还在大连吗?”夏晓薇哽咽着问。
有人迎上来接过沈默手上的旅行箱。
汽笛鸣叫,云雀号驶入虞江码头。
沈默正觉得有几分尴尬,王小翠的出现刚好为自己解了围,话头一转,对夏晓薇说:“晓薇,我们下去吧!”
吹着风,呼吸着大海的味道,沈默的心思仿佛留在了大连,留在了亚洲史学研讨会的现场。一个个蜚声中外的史学泰斗,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熟悉而又陌生。对一个刚刚毕业的硕士生来说,能参加这样高规格的研讨会简直是奇迹—夏青教授创造的奇迹。正如曾平教授所说:“沈默啊,你的老师是把你托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你想不踩都不行啊!”
沈默想了想,说:“你看到过教授最近的课题手稿没有?”
“程校长……”沈默止住哭声。
“起来吧!”程度看着沈默,慈祥地点点头说。紧接着扭头喊道:“小翠!小翠……”
“书房里的钥匙就在我的手里。沈默哥哥,你如果想来,可以随时找我。在你找到线索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踏入书房半步。”夏晓薇执着得近乎固执。
一个约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应声而至—王小翠。王小翠头上还缠着绷带,那天晚上,倘若凶手再用点力,也许她就随着夏青教授去了。王小翠上前搀扶夏晓薇。
“你有没有觉得爸爸还在进行另外一个课题的研究?”夏晓薇问。
沈默不得不承认夏晓薇的犀利,点头说:“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可是,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
沈默快步跑向客舱,不料和刚出舱口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沈默笑了笑说:“老先生,不好意思。我的行李还在客舱里呢!”
“坐,坐吧……”夏晓蔷有气无力。
“你!爸爸最有可能留给你。因为在爸爸眼里,你会是最佳人选!”
沈默点点头。
“据法医出具的死亡鉴定书,夏青教授的死亡时间是2006年9月9日23点30分到次日0点30分之间。地点是在他自己的书房。死亡原因是遭到枪击。教授一共身中两枪,一枪在右胸部第三根肋骨处,一枪是在头部。头部的一枪是致命伤,子弹从左眼射入,击穿了整个颅骨。公安局已经立案侦察,现在还没有结果……”
“教授是被人杀害的。”
“教授在保险柜里放的是什么?”沈默问。
沈默心里一惊,急切地问道:“晓薇!老师他怎么了?”
“我回到虞江了,刚刚下船。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默看到程度坐在沙发上,虞江大学校长办公室的两个年轻人站在程度对面,轻声嘀咕着什么,听不清程度说话,只看到程度点头。过了片刻,那两个年轻人走出去。程度站起来,大声宣布:“各位亲朋好友!马上就要起灵了!去墓园的车队已经停在院子外面,车上贴有编号。一号车和二号车是护灵车,请各位不要乘坐这两辆车,其他的车辆可以自便。各位执事,按照各自的分工带好花圈、祭品!大家分头准备了。”
“你会找到的,爸爸不能就这样白白地走了。沈默哥哥,答应我,你一定要找到,要给爸爸报仇雪恨!”
“沈默哥哥,我一直有一种预感,爸爸肯定是在秘密地研究着什么,正是这项研究才给他带来杀身之祸。而这些纸屑,就是课题手稿的一部分。是爸爸临终前启动了保险柜的自毁装置,让手稿变成了纸屑。纸屑的大部分都被凶手取走,这几片应该是遗落的。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凶手就是冲着保险柜里的东西来的。”
“出来一下。”程度转身出屋。
“程校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教授怎么会突然去世了呢?”
“那你就赶快到家里来吧!”夏晓薇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教授的书房很特别,除了门窗的位置空着,四面墙壁通天到地全部是实木书柜,古铜色。中央是同样颜色的工作台,宽大,厚实。工作台对面是一张长方形仿古茶几和一对单人沙发。这一切,对沈默来说并不陌生。他绕过沙发和茶几,转到工作台的里侧。沈默看到地板上画着一个人体轮廓。那一定是教授遗体所在的位置了,沈默想。沈默的眼睛在教授的工作台上扫视着,工作台上已经落有淡淡的灰尘,如果教授活着,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桌面上放着几本书,有四册叠放在一起的《清史稿》,旁边还有一本薄薄的小书,是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另外,还有一只石雕的笔筒,里面随意插放着几支笔。在工作台的左侧一个隐蔽的角落,是一个暗红色的保险柜。保险柜的门是打开的,里面空空如也。
汹涌的人潮却将沈默逼闪在一旁。沈默只能眼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一个个从自己身边走过,摩肩接踵地离开云雀号客轮。
夏晓蔷、夏晓薇姐妹二人的哭泣渐息。
“被人杀害?什么时候?什么人干的?凶手抓到没有?”
“二小姐!程伯伯在叫你们……”王小翠在书房门口喊道。
客厅的门越来越近,直到将沈默吞入。正面墙壁上,夏青教授巨幅免冠黑白照片,瘦长的脸上洋溢着微笑,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犀利而慈祥。照片下方,是松枝和鲜花组成的祭坛。祭坛中央摆放着一只红色木匣—骨灰盒。两侧墙壁上悬垂一幅挽联,白布黑字:草木同悲,不幸巨擎殒华夏;风雨共泣,定然英名留汉青。
沈默突然感觉哪儿不对,自己的手掌心多了点什么东西,摊开一看,是一个小小的纸团。抻平,只有四个字:沙漠玫瑰。沈默抬头,老人不见了,甲板上空无一人。
“沈默兄弟!快坐,快坐。看你,刚下船就跑过来,这让我和晓蔷怎么过意得去!”客气,客气得拒人于千里之外。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从楼梯上走下来,米色的西装,黑色的领结,英气逼人。田野,夏晓蔷丈夫,奥洛夫珠宝公司亚洲事务处经理。
“那是暗藏的五个刀孔,保险柜的自毁装置。电源在保险柜的底面,这里是启动装置。”夏晓薇走上前,指着保险柜附近工作台的一侧,那里贴有一张椭圆形透明商标,她伸手揭开那个商标,里面露出一个小小的圆形玻璃片。“这是一个红外线接收器。透明标签既起到了掩饰作用,而且不影响使用。红外线发射器在……”
人们一阵忙碌。
虞江大学校园西北角的依绿园3号楼是一座三层复式别墅,尖顶,白墙红瓦。整座小楼一分为二,A、B两座自成单元。
“晓薇!你……”程度不知说什么好。
当沈默拖着旅行箱出现在虞江大学依绿园3号A座时,很多人在出出进进,一排排花圈在院门外接成一条长龙。沈默的心立刻凝固,他冲进了那个熟悉的院落。半亩见方的庭院里,几丛盛开的月季无奈地淹没在形形色|色的纸花中。白的,黄的,粉的,灿烂而妖冶。客厅的门开着,像一个寂寞的空洞。
两联的末字嵌入“夏青”二字。落款是:“程度泣挽。”
“我?”沈默迷惑地问。
“晓薇!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你倒是说啊!”
程度摇了摇头。
“沈默哥哥,我们先下去吧!”夏晓薇说。
那人冷不防被撞了个趔趄,大叫:“哎哟!跑这么快干嘛?”
“谁?”沈默的目光迎着夏晓薇的目光。
沈默紧跟着来到院子里。
由二十几辆汽车组成的车队迤逦而去。
“沈默,你一定要挺住。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谁都不曾料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沈默站起身来,吃惊地看着夏晓薇,是夏晓薇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她本人也有和自己同样的疑惑?沈默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一种不祥之感袭来,沈默转身进入舱门,匆匆取了行李,返回甲板。取出手机,一边走一边拨打夏青教授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夏青教授的小女儿夏晓薇。
沈默轻轻拨开田野的手,转身问程度:“程校长,教授他……”
夏晓薇摇头。
“程伯伯,你放心!我没事儿。”夏晓薇说道,“沈默哥哥,跟我来吧!”说罢,夏晓薇转身进了客厅。
“我知道了。”沈默打断了夏晓薇的介绍。沈默已经发现了毛窍,因为接收器的一面离工作台太近,不可能从其他角度发送信号。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发射器藏在工作台的某个地方。沈默看到了工作台和保险柜相对的地方有一个同样圆孔,覆盖着一小片圆形玻璃。他转到工作台的正面,在工作台的台面内侧,找到了那个发射按钮。“在这儿!这是发射按钮。”沈默指着那个按钮,扭头看着夏晓薇说。
“自家兄弟,经理来经理去的可就见外了。晓蔷比你大三天,你要叫我姐夫才是。”田野走过来,拍拍沈默的肩膀。
“这个……还是等等吧!好吗?你看现在晓蔷、晓薇都还沉浸在悲痛之中……”
沈默接过一看,正是教授带着自己共同研究的课题手稿:《季风亚洲的宗教及传播》。手稿完整无缺。将教授的手稿放到工作台上,沈默蹲下身去看那个保险柜。保险柜上下左右和正对面的五壁,各有一个淡淡的圆形,位置相错。沈默伸手逐个摸了摸那些圆形,却没有感觉到明显的差异。
沈默看着夏晓蔷,停了片刻,淡淡地说:“你瘦了。”
“沈默哥哥!爸爸他……”电话里,夏晓薇抽泣着。
沈默站在甲板上,双手扶着船舷。白色的短袖T恤和米色的休闲裤在海风的吹拂下簌簌抖动。
夏晓薇拉开工作台的一个抽屉,取出厚厚的一打稿纸,问:“你说的是这个吗?”
“沈默哥哥,你跟我来吧!”夏晓薇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程校长,我想进教授的书房看一看,可以吗?”
“老师……”沈默木然双膝跪倒,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沈默微微皱眉,仿佛刚吞下一只苍蝇:“哦,是田经理……”
老者朝沈默摆摆手,示意沈默自便,然后径自离去。
“沈默哥哥,我相信,爸爸一定在这间书房里留下了什么。你一定要找到它!”夏晓薇看着沈默,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灵堂上,顿时哭声一片。夏青教授的两个女儿,夏晓蔷和夏晓薇一身重孝,分左右长跪在祭坛两侧,伏地哀嚎。
老者说道:“没事儿,幸好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结实。”
沈默和夏晓薇回到客厅。夏晓蔷看了看夏晓薇,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田野莫名其妙地问沈默:“找到什么了?”沈默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置之不理。此时,前来吊唁的亲朋以及料理丧事的执事们往来穿梭,客厅里闹哄哄的,没有人注意到这十分微妙的一幕。
沈默看到地板上遗落有几片纸屑,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其中一片,发现上面有手写的半个字迹,是什么字已经无法辨认。
夏晓薇哭泣不语。
“爸爸不可能就这样走了。他既然有机会毁掉自己的手稿,他肯定还会留下点儿什么线索。你说,如果爸爸想留下点什么,他最有可能留给谁?”夏晓薇的眼睛一直盯着沈默。
“公安部门正在调查。”
“晓薇,你听我说……”沈默思考着如何回答。
“孩子们,都不要哭了。”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是虞江大学的校长,程度。程度大约五十多岁,留着比较传统的大背发型,头发乌黑锃亮,纤尘不染。标准的国字脸,高鼻阔口,嘴唇略厚。浓眉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直刺人心,不怒自威。那是在官场浸润多年而熏陶出的一种气质,仿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似的。程度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去搀沈默。
“沈默哥哥,你先听我说。你应该不会不同意我的推断吧!我知道你不会的。你之所以要来爸爸的书房,其实心里也是想在这里找到点儿什么。是不是?你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夏晓薇逼视着沈默。
沈默在发呆,直到轮船停入泊位,人们急急火火地从客舱涌上甲板,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还在客舱里。
沈默停下脚步,看清被撞者是个大约六十多岁的老人,身材瘦小,满脸沧桑,长脸,浓眉,眼窝深陷,目光如炬。沈默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慌张了,没撞坏您吧?”
沈默没有作声,默默地走出书房。夏晓薇随即将书房的门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