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夜惊变
一干衙役将郑诚的屋子团团围起来，把那些进进出出的家丁仆役都赶到外头去。
郑英反应不慢，一个激灵：“你的意思是我儿的死另有其因？”
潘宾生怕引起什么误会，忙道：“还未介绍，这是顺天府推官唐泛唐润青，明敏思辨，长于断案，这次我让他前来，也正因为此事。”
这“西”字，指的既非东西南北的西，也非西天极乐世界的西。
唐泛：“我欲入内一观。”
成化帝他爹，也就是先帝英宗皇帝在位时，闹出了一桩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土木堡之变。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叫王振的太监不作死就不会死，怂恿英宗皇帝亲征瓦剌，英宗皇帝还真听从了，带了一班文武大臣去亲征，结果死太监被杀，皇帝被俘，一干文武大臣通通死了个精光，当时瓦剌眼看就要打进北京城，还是于谦临危站了出来，这才保住了这座国都，也免了太祖和永乐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不肖子孙。
照理说，像郑诚这样挥霍无度，掏空身体也是迟早的事情，但儿子已经死了，郑英又没办法追究教训，那婢女就成了首当其冲的诱因，郑英丧子之痛，武安侯府因丑事而大失颜面的怒火全都发到婢女身上去了。
差点就跟皇位错身而过的成化帝刚刚登基之时，吏治也尚且称得上清明，只是好景不长，他本来就不是勤政之人，一个懒人一旦习惯了犯懒，就很难再勤快起来。
只是朝中对这件事颇有争议，有些人认为朵颜三卫给脸不要脸，就该扼住他们的喉咙不松手，重开马市等于主动退让，以后朝廷颜面无存不说，还会让这些人得寸进尺，不过因为有汪直从旁支持，所以最后皇帝还是同意了陈钺的上疏，而且让陈钺前往巡抚辽东。
一个年纪比唐泛还要轻的内宦，在短短一年之间突然崛起，取得皇帝和万贵妃的信任，组建西厂，权势熏天。潘宾听说，有一个进京述职的官员遇到汪直不亢不卑，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巴结讨好，反而当众将他骂了一顿，事后汪直非但不计较，反而逢人称赞那个官员有风骨，传闻不知真假，然而说他有容人之量，他又偏偏通过西厂又捕又杀了不少官员，树立了许多敌人，行事蛮横，而且很爱胡乱指挥，给别人添乱。
潘宾有两个幕僚，一个叫吕峰，一个叫姜冬源，唐泛都曾见过。
冥冥之中，注定今年将会是一个多事之年。
潘宾叹气：“一个让我去向汪直赔罪送礼，一个说要上疏请罪！”
郑英按捺不悦回答道：“不错。”
潘宾忙道：“侯爷放心，若令公子之死当真与她有关，下官自会秉公执法。”
潘宾也想当个中立派，两不得罪，不过以他的位置来说，这却有点难了。
反观自己，身为顺天府尹，正三品大员，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中枢了，却依旧懵懂不知，看事情却还没有一个从六品小官来得清晰。
成化帝他爹被俘期间，因为成化帝当时还小，国又不可一日无主，为免遭受瓦剌威胁勒索，于谦一干文臣就立了英宗的弟弟，也就是成化帝他叔当了皇帝。
他认为此事罪证确凿，根本不必一问再问，把那嘴硬的婢女直接带回去上个刑，三下两下就招了，何必又招来不相干的人问上一通，难不成还想将婢女弄成无罪？
郑英目光一闪，饶是他这等不参与朝政的人，也听说过唐泛这个名字。
唐泛一笑：“师兄无须紧张，大隐隐于市，在这里说，反倒无人注意。”
郑诚是个纨绔子弟，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的纨绔主要体现在性好渔色上，只要长得漂亮，男女都可以，家里娇妻美妾还嫌不够，外头又养了外室，结果成日还往花街柳巷跑，也正因为他寻欢作乐，风评不好，所以朝廷迟迟都未下达册封他为世子的旨意，令武安侯郑英气恨又无奈。
潘宾心说我还想如何做，我当然是想保住官位，不被追究啊！
唐泛眨了眨眼，身上只披了件外裳，脸上还残留着睡意：“什么大事？”
池子本来就不清净了，潘宾这一下，干脆就把池子搅得更乱。
唐泛：“方才我与仵作进去查看的时候，发现令公子身上甚是干净，并无污渍，这说明婢女阿林所言非虚，两人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既然令公子并非脱阳而死，那么必然就是另有其因。而且阿林说过，令公子是服用了‘富阳春’之后觉得头晕，兴许问题就出在我手上这瓶药上，不过这些也只是我的片面猜测，此事还须等查明之后再下定论。”
又寒暄了几句，潘宾就起身告辞，临走前，唐泛对郑英道：“侯爷，此事非同寻常，为了方便查验，我们希望能将令公子的尸身带走。”
对方早就走远了，哪里还看得见人影，但小厮还是禁不住琢磨：那人究竟是谁呢？
虽说朝中内外都说如今万贵妃才是祸水之源，可唐泛不这么看，一个女人再能祸害，能耐也有限，若是没有皇帝言听计从，再来十数个奸妃又有何用，再说万贵妃嚣张跋扈也只是在后宫，对前朝影响并不很大。说到底，还是成化帝自己不想干活，喜好方术的他将朝中之事尽数推给朝臣，又对宦官宠信有加，方才使得朝廷内外日复一日混乱下去。
他拿起一根筷子沾了面汤在桌上写了一个“西”字。
潘宾笑言：“也罢，看来你又要请我吃上一回了。”
潘宾想了想，脸色一变：“你是说……？”
小厮先是吃了一惊，但他长年跟在自家少爷身边，很有几分眼力，当下就认出对方并不是什么公侯府里的子侄辈，便斥道：“大胆，我家世子的名讳也是你说得的？”
唐泛：“你姓甚名谁？”
至于自己老师对唐泛的赞语，潘宾更加不放在心上，他觉得老师在学问方面是大家，但在做官上着实不怎么样，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过去，官位竟然比当学生的还要低。
郑英想及此，心头凉了半截，早就没了方才听到凶手另有其人时的震怒了。
没过几年，英宗皇帝驾崩，兜兜转转，皇位最终还是落到了儿子成化帝身上。
对方同样是一身直裰，但一样的款式却穿出了不一样的效果，如果说公子哥是竹竿套衣服的话，那对方就是玉树临风了，如果有点文采的人在这里，说不定还会吟上两句“飘如游云，矫若惊龙”之类的句子。
唐泛也有点无奈，顺天府尹再怎么说也是正三品堂官了，潘宾却如此怕事，连调查一桩凶案都瞻前顾后，也难怪这位大人干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没法再往上升。
试想对方不过二十出头，虽说才华横溢，令老师也欣赏不已，收为弟子，可终究不过初出茅庐，刚入官场，之前潘宾没有将唐泛的话放在心上，也正因为如此，他觉得唐泛只是年轻人过于狂妄，不知利害，在那里胡乱指点江山罢了，谁知道时隔不久，那位师弟所说的话竟然一一应验，分毫不差。
寻常百姓哪能明知道是武安侯长子还用这副语气说话？
他轻咳一声：“武安侯私下与我说，本欲将此案大事化小，但这次汪直来势汹汹，又素得陛下信任，只怕很难善了了，我被弹劾事小，说不得顺天府也得遭受牵连，你若有法子，不妨说一说。”
几年后的某个夜晚，英宗皇帝在几个大臣的拥护下宫变登基，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成化帝他叔当阶下囚了。
潘宾：“你方才就不该对武安侯说后面那些话，郑诚的死到底是不是另有其因，说到底也不过是你的揣测，万一到时候查出点什么来呢？你道武安侯送我们出来时为何态度大变，他无非是怕凶手与内宅有涉，到时候死了一个儿子不算，说不定还得搭上一个。”
这一出声，人人侧目。
他断案不咋的，当官却很有一手，一封经过幕僚润色的奏疏，愣是写成了诉苦陈冤书，先是言辞恳切地请罪，诉说自己种种不得已的苦衷，争取皇帝同情，然后他话锋一转，说既然汪提督弹劾顺天府，那想必是臣等确实还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不如请西厂、东厂、锦衣卫，刑部、大理寺一并介入调查此案，也好还武安侯府一个真相。
但最后如何判，并不是顺天府就能说了算，因为事涉武安侯府，武安侯自己肯定会去找皇帝，最后也肯定会由皇帝来定夺。
唐泛点点头。
不过这里出现一个问题，若那个婢女是奴籍倒也罢了，郑英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暗地里打死填井，对外都能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家丑不宜外扬，更不必劳动顺天府出马，坏就坏在那婢女是良家子，并没有跟侯府签下卖身契约。
仵作：“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现在朝中主要分为三派：依附汪直的人，和汪直作对的人。
玉娘年少多娇，郑诚没死之前，是妻妾中最得宠的。
眼下四名妻妾站在那里，余者三人皆垂首拭泪，唯独郑孙氏面色苍白，不言不语，脸上泪痕犹在，想来已经伤心过度哭不出声了，连郑英亦温言抚慰：“媳妇，你嫁入侯府五年来，侍奉公婆如亲生父母，孝顺之极，反倒是我郑家负你良多，如今我那不孝子早早去了，却也没留下半点血脉子嗣，我当择日与亲家商量，将你接回娘家，也免得辜负了你大好年华！”
这么一想，可能性实在太多，简直无从猜测了。
唐泛：“两碗肉臊面！”
唐泛：“师兄，你对汪直此人，有何看法？”
科举虽然三年一次，可天下间不知道多少英才前仆后继，在这上面蹉跎了光阴，以唐泛年方弱冠的年纪，二甲第一已经足以令天下读书人欣羡。
老板高声回了一句：“好嘞！”
婢女：“婢子名为阿林。”
第一代武安侯是靖难功臣，传到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郑英去年刚刚袭爵，生性严肃谨慎，从不敢仗着世袭的爵位在外头惹是生非，奈何生了个不长进的儿子，武安侯几乎要为他操碎了心，打打骂骂那都是家常便饭了。
虽然后来李子龙被砍了头，流言也逐渐平息，但成化帝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就被吓到了，甚至认为东厂和锦衣卫都不可靠，需要成立一个新的特务机构来专门为自己服务，西厂也就应运而生。
小厮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了然。
以潘宾的身份地位，得到消息的速度当然要比唐泛快得多，唐泛也不意外，脸上更没有炫耀之色，沉思片刻，道：“端看师兄想要如何做了。”
郑英懒得与一个小丫鬟争辩，就看向潘宾：“潘大人，你瞧，这贱婢还死不认罪，看来是要劳动大人出面了！”
郑英：“唐大人请便。”
潘宾是丘濬早年收的弟子，说来也好笑，弟子官运亨通，如今已是正三品顺天府尹，而老师却还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不过师生名分摆在那里，就是官位比老师高，潘宾在老师面前，照样也要恭恭敬敬执弟子礼。
惊怒渐渐平息下来，郑英默然。
是以三年前，唐泛最后虽未得状元之实，却因皇帝这一句话，而名传天下。
想当然耳，汪直是为了立功抢功，不过这种事情很多人都干过，在大明政坛上屡见不鲜，比比皆是。
郑英冷笑：“你为了给自己脱罪，倒是不遗余力，我问你，你一个前院伺候的，如何会无端端跑到后院去，还路过大公子的院子？这明摆就是打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主意，谁知道现在人死了，你倒迫不及待想要撇清关系了！我闯进去的时候，你等二人尚且还衣衫不整，就连郑福也说了，他在外头站了起码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还敢说未有成事？莫不是要让我找个人来给你检查一番才肯说实话不成？！”
武安侯冷眼一扫，郑福赶紧将缘由一说。
唐泛：“先出去再说。”
小厮被他看破用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远，这才抹了把汗，松了口气，暗道好险。
老王压低了声音：“出命案了！”
两年前，京城不知怎的忽然流传起一只金睛长尾妖兽到处为祸的故事，传说只要被人撞见，那个撞见妖兽的人就会昏迷，后来据说还有人因此昏迷致死，被妖兽扒了皮穿在身上，幻化成那人的模样，以讹传讹，人心惶惶，这时又出了一名叫李子龙的道士，以妖术结交宫中内官，为的是伺机弑君，有人就将那只妖兽和李子龙联系起来，还说李道士其实是当年被太祖皇帝杀掉的一只成精的妖狐，现在太祖皇帝不在了，就来找他的子孙复仇。
潘宾没好气：“我看就像，老师还说你‘恂恂儒雅，有古君子之风’，就冲你方才在武安侯府语出惊人的那番话，倒更像是莽撞多些！”
唐泛：“可曾延医？大夫如何说？”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能趁势而起的人，要是在乱世，说不准就是一方枭雄，不过要是用一般文臣看待宦官的那种不屑态度去对待的话，那最后吃亏的只有自己。
婉娘躲在郑孙氏身后默默流泪，蕙娘大声嚎啕，玉娘比不得蕙娘的哭声更高，却别有一股婉转动人心肠的韵味，可见得宠也并不缘由。
另外还有中立的，比如说潘宾和唐泛的老师丘濬，他老人家只是一个国子监祭酒，中立就中立了，也不会有人费心去拉拢他。
一时间，西厂权势气焰之盛，直逼东厂与锦衣卫，朝野内外，无不人人自危。以至于潘宾甚至都不敢直接喊出那个名字，只敢以字代言，写个“西”字出来。
像唐泛这等善于观察的人，即便旁人不说，他也能看出蕙娘和玉娘这两名宠妾之间想必不那么太平，争风吃醋肯定是常有的事。
说来也寻常，因为他俩都有一个共同的老师，丘濬。
时近晌午，欢意楼里，走出两个人。
郑英嗟叹一声，不再言语。
等潘大人堪堪将汤面喝完，唐泛已经放下筷子了。
唐泛一脸无辜：“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丘濬身为会试主考之一，自然就成了那一科考生的恩师。
对方笑道：“你这话问得有趣，我怎会将姓名告知于你，万一你回去向你们侯爷告上一状，我岂不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潘宾很是不悦，心想我怎么点拨到这份上你还不开窍？郑英自己死了儿子，连他都希望大事化小了，我们还瞎忙活什么？再说了，皇帝肯定会念在勋臣的情面上照顾郑英的感受，到时候顺天府这边要是真查出点什么来，反倒得罪了人。
他色眯眯的眼神在对方身上来来回回地扫荡，只差没用眼睛把人家衣服也给剥光了。
老王：“武安侯的长子，郑诚！”
这就是唐泛给潘宾出的主意。
唐泛拱拱手：“早上与令公子言语不协，还望侯爷见谅。”
郑英看着唐泛折腾半天，忍不住就问：“唐大人还有何要问的？”
唐泛：“侯爷，那名叫阿林的婢女，按照规矩，顺天府也是要带走的。”
小厮打了个激灵，再也不敢小觑对方，连忙上前一步，拦住自家少爷将将要伸出去的爪子，拱手道：“我家少爷昨夜饮了酒，如今醉意上涌，言行多有所失，还请公子见谅，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就听见里头传来阿林的尖叫声。
潘宾听他换了这个称呼，原本不霁的颜色却稍稍和缓，也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
少爷，我这可是救你啊！小厮心道，一边赔笑：“老爷这会儿说不定在家等着呢，要是回去晚了，您又得挨棍子，还是小心些的好！”
公子哥忽然眼睛一亮，定定地望住前方。
潘宾听罢，眼前一亮，哈哈笑道：“这法子不错！”
唐泛：“敢问侯爷，令公子是否自幼体弱？”
一听到老爹的名头，饶是郑大公子酒还没醒，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吱声了。
潘宾苦着脸：“他立他的威，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余子俊，也没得罪过他！”
唐泛虽然只是从六品小官，可他名声来历却不小，郑英自然要客气一番。
还没等唐泛答话，潘宾就道：“自然自然，死者为大，还是入土为安的好，侯爷节哀顺变，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就在去年二月，太监汪直受命成立西厂。为了立威，甫一成立他就抓了不少人，这其中不仅有“妄议朝政”的平头百姓，还有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像太医院院判蒋宗武就不必说了，连六部郎中，地方布政使都没有幸免，汪直通通不经奏请便直接逮捕，因宫中有人帮他说话，加上他颇能曲意逢迎，成化帝竟也毫不追究，多少人弹劾无望，反被汪直报复。
唐泛：“武安侯跟师兄都与汪直无冤无仇，郑诚的命案也跟他毫无关系，他不会平白无故地跟你们过不去，闹成这样，无非是他想借此立威，震慑朝臣罢了。”
京城。
那头潘宾生怕唐泛自作主张闹出什么事来，还反过来叮嘱他：“这件事武安侯那边肯定会上奏，等陛下有什么旨意下来再说，你可千万不要跑到武安侯府去要什么郑诚的尸身了！”
这些人家就连世子也都是要经过皇帝册封才生效，不是随便生个嫡长子就能顺理成章当上世子的，要是皇帝看那人不顺眼，拖个十几二十年也是有可能的，说不定还会找个借口除了爵，是以这些贵胄人家的公子哥，走在京城未必比得上一个实职的七品京官风光。
郑英：“有什么话，唐大人尽可直说了。”
汪直行事过于霸道，看他不顺眼的不在少数，这个提议正好合了朝中某些人的心意，唐泛也是算准了这些人的心思，这头潘宾奏疏一上，那头旁人再怂恿几句，提议很快就得到了皇帝的批准。
唐泛道：“该问的都问了，还请侯爷与府台大人借一步说话。”
唐泛中榜之后，在翰林院待了三年，便被吏部分到顺天府来，其中少不了他这位潘师兄出力，否则若是朝中无人，继续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又或者被分配到边远小县去当个县官也是常有的事，虽说主政一方，听上去比推官威风，但天高皇帝远，谁知道要哪年哪月才能被皇帝想起来，三年一过，又有新的进士担任，谁还会记得一个茫茫人海里的名字？
站在人群中的小厮郑福禁不住啊了一声，指着唐泛：“你不就是白天那个人吗？”
仵作蹲在尸体旁边，掰开郑诚的眼睑嘴巴，又伸手在周身四肢上摸索一阵。
前方不远处，一个人慢慢地走过来。
郑英：“我儿乃武安侯长子，怎能等同一般民夫，他的尸身，侯府自会保存，停棺七日即行下葬。”
郑诚就躺在床上，衣裳凌乱不堪，身体还有些余温，不过面色青白，早就没了气。
有了这一层关系，唐泛跟潘宾之间的关系不可谓不近。
郑福：“约莫一刻钟左右。”
见唐泛点头，他就问：“那地方与武安侯府案又有何关联？你莫要胡乱牵扯！”
唐泛也知道，他这位师兄其实并不是什么奸臣，只不过才能平庸了一些，又怕事了一些，所以他亦是尽心尽力为潘宾打算，听了潘宾的抱怨，也不恼，反倒微微一笑：“我与师兄打一赌如何？”
他后头还跟了个小厮，亦步亦趋，不敢怠慢，一手给公子哥打伞，一手还提着个烛火已经熄灭了的灯笼。
郑英这回没说什么，直接挥挥手，让人将那婢女带过来，交给顺天府的衙役。
蕙娘姿色最好，以前得宠过一段时间。
唐泛：“你且将今夜情形细细说来。”
翌日，潘宾就上了一份奏疏。
他说完这些，又问：“令公子平日有何仇敌？”
还有，纨绔子弟之间也没少争风吃醋，火气一上来大打出手，因此结仇更是家常便饭。
武安侯府长子猝死的事情很快上报，顺天府这边，潘宾没有采纳唐泛的意见继续追查下去，而是私底下与武安侯沟通一番之后，直接在结果上将郑诚认定为“脱阳急症骤发而死”，这样一来，当时在场的婢女阿林就难辞其咎了。
结果缺德的瓦剌竟然把英宗皇帝放回来了，一山不容二虎，成化帝他叔怎么可能再给哥哥让位，就把英宗皇帝给软禁了起来。
潘宾摇摇头：“不可能，西厂眼下虽然如日中天，可汪直平白无故地，干嘛要去得罪武安侯府呢？”
她说的事情经过其实与郑福所说相差无几，区别只在于阿林口口声声说自己在屋内与郑诚根本什么都没做。
虽然因为恩师的缘故，潘宾对这位小师弟多有照拂，但他心里委实没将把唐泛的话当回事。在他看来，唐泛初入官场，年纪又轻，哪里懂得这其中什么利害关系，只要不给他惹祸已经不错了。
言下之意，如果你不能在七天内查明真相，我儿子也等不了那么久，肯定是要下葬的。
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奢望国政能够清明到哪里去，有识之士长吁短叹，无不说皇帝周围小人环绕，内有宦官为祸，外有庸臣挡路，太祖和永乐时的鼎盛国力就不要想了，能不能恢复到仁宗宣宗时的清明也难说得很。
旁的不说，郑英本人就不止郑诚一个子女，偌大侯府里三妻四妾，儿女更多，许多内宅阴私不足为外人道。大明律没有规定嫡长子才能袭爵，如果没有嫡子，其他儿子经过朝廷册封，照样也能袭爵，这就使得郑诚在府里成了众矢之的。若说他争气出息也就罢了，偏偏还成日流连花巷，这让其他兄弟如何心服？
但兵部尚书余子俊偏偏站出来反对，认为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是派一个熟谙兵事的人前往，才能快刀斩乱麻解决问题，言下之意，汪直这种外行，就别去凑热闹添麻烦了。
郑英：“大夫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有些先天不足，但并没有大碍。”
瞧，原本一个不大的案子，虽然死者身份不简单，但仔细查办也就是了，结果现在因为牵扯上朝中尔虞我诈的种种派系之争，突然就变得复杂起来。
潘宾对唐泛使了个眼色。
说罢露出又气又恨又是悲痛的神情。
唐泛也不惶恐，拱拱手：“大人恕罪，大人可曾询问过几位幕友，他们又是如何说的？”
皇帝觉得有道理，这才改了名次，将唐泛挪到二甲第一，还惋惜地开玩笑道：“唐润青文采学识皆是上上之选，难得又年少俊雅，若他当了状元，只怕从今往后的状元，往他旁边一站，都要掩面自惭了！”
这个消息传来，潘宾再也坐不住了，事情的发展，竟与他那位小师弟所言一模一样！
行人见状纷纷闪避。
所以郑英第一时间选择了告官。
确实不简单。
等到两个时辰前，郑英得到禀报赶过去的时候，郑诚已经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没了声息，旁边跪着个衣衫不整的婢女，正在嘤嘤哭泣。
唐泛是睡到半夜的时候被喊醒的。
这时唐泛却将刚才从床榻边捡到的一个白色瓷瓶递至阿林跟前：“此物可是你所有？”
能让他半夜心急火燎上门的肯定不会是普通命案。
既然不是奴籍，就不能想打杀就打杀了，否则今日侯府轻易处置，它日难免就落下把柄为人诟病，像郑英这等小心谨慎之人，是不敢为之的。
谁也不会想到，这其中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竟然是一个从六品小官。
两人都是一身常服，倒也并不扎眼。
当年朱元璋得天下时，将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们都封了一批，后来被他自己杀得差不多了，有些在靖难里站错了队，又被永乐帝杀了。
唐泛拿出那个白色瓷瓶，询问她们是否见过，众女眷俱都否认了。
又问她们事发时在何处，四名女眷也都说得清清楚楚，又有家人奴婢为证，不似作伪。
婢女连连摇头，矢口否认。
武安侯本人也是在高门深院中长大的，素来知道内宅之间为了争宠夺爵，下手不比朝廷上那些大人们软半分，许多狠辣手段更是耸人听闻，万一查出来凶手若真是郑家人，那可真是天大笑话了。
唐泛：“一般宦官就没有不贪财的，但汪直偏偏是个例外，他不爱财，却爱名与权。师兄看他两年前帮陛下办的那件事就知道了，趁着‘妖狐案’，就能顺势扯起一面大旗，建了个西厂，拉拢自己的势力，两年前，有多少人听过汪直这个名字，现在你再去问问，又有多少人不知道汪直？所以，送礼行贿，对一般小黄门管用，对汪太监，却是不管用的。”
在潘宾想开口教训他之前，唐泛已经道：“师兄，其实这件事，即使武安侯想压，也未必能压得下来。”
事已至此，他连忙将唐泛喊来，病急乱投医，以往拿捏着架子不喊师弟，现在也毫无心理障碍了，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道：“师弟，依你看，此事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些朝廷中枢大佬们的角力，原本是与潘宾毫无关系的，但好巧不巧，武安侯府的命案恰逢其时，汪直便以此上奏皇帝，要求彻查到底，表示如有必要，西厂也可以加入协助调查，务必要还武安侯一个真相，另外，顺天府草草结案，却有敷衍之嫌，理当惩处。
丘濬这人堪称全才，不仅当官当得好，在史学，理学，经济，甚至是医学上都有所涉猎，见识既广，著作颇丰，是当下公认的大家，颇受读书人的敬重，时人若能拜他为师，那真是三生幸事。
唐泛叹了口气：“大人，若是我们坐视不管，只怕就要酿成一桩冤案了。”
郑福：“少爷与阿林进了房间之后的事情小人不晓得，但其它事情是能对上的。”
潘宾：“何出此言？”
阿林泣道：“侯爷明鉴，我与少爷当真清清白白，进屋之后，少爷先是说他很热，开始脱衣服，借着又说他头晕，我便扶着他坐下来，说了些话，结果说着说着，少爷就突然倒在我身上，后来，后来……郑福便破门而入了！”
此时仵作也已赶到，唐泛就与他一同进去。
郑英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还是挺配合的，不一会儿，就将人都召了过来。
只不过种种道听途说，终究不如眼前所见，可惜现在儿子横死，郑英也没什么心思寒暄了，直接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天不从人愿，潘宾越想大事化小，事情的发展反而就越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
相对朝臣而言，宦官才是最亲近皇帝的人，朝臣为了行事方便，再加上种种利益之故，自然跟宦官就走得近，如此一来，朝中便流传起“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笑话，意思是说这些阁老堂官们掌握着国家大权，却成天看皇帝身边的宦官行事，唯唯诺诺，正事不干。
郑英一愣：“何出此言？”
唐泛：“当时从你出去喊人到重新回来，中间隔了多长时间？”
唐泛：“师兄可还记得两年前的‘妖狐夜出’案？”
唐泛失笑：“师兄，你看我像是这么冲动的人么？”
婢女一边抽泣，一边道出原委。
门一开，老王一脸焦急：“唐大人，出大事了，快跟我走一趟！”
唐泛：“令公子体瘦异常，子嗣艰难，想必也是这个缘故了？”
潘宾一愣，想了想：“不简单。”
今日白天郑诚刚从欢意楼回来，就被正好在家的老爹郑英撞了个正着，郑公子被骂得狗血淋头，又被勒令禁足在房间里不准出去，郑英本以为他能安生几天，谁知道一转头，儿子又跟一个婢女勾搭在一块。
唐泛：“为了在王亲贵胄中树立威望，为了让天下人知道，他不仅敢于抓捕百官，连那些勋臣世家也不吝得罪，这样天下人人惧之，他以后想要做什么事，就更加方便了。”
这会儿三人也是表现各异。
年轻人一笑：“也好，不如就到城东冼御史家聊？”
唐泛将瓷瓶里的药丸倒出来嗅了嗅，沉吟片刻之后，又问：“侯爷，令公子家眷何在？今夜前后都与何人接触过，还请将那些人带过来，其余人等皆可退避了。”
郑英点点头：“那就有劳潘大人了。”
二人在武安侯府里耽搁了大半个晚上，出来的时候，外头刚刚敲了晨鼓，早起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空气中还弥漫着霜露未退的清冷，唐泛见路边已经有人摆起早点摊子，便对潘宾笑道：“师兄，忙活一夜也该饿了，我请你吃早点如何？”
那婢女被五花大绑带了上来，身上多处伤痕，两颊也有巴掌印，想来事发之后被侯府合家教训得不轻，眼下衣裳发丝俱都凌乱，被人推着跪了下来，依稀可辨眉清目秀。
他又问小厮郑福，后者吞吞吐吐半天，终是承认：“瓶中药丸名曰‘富阳春’，有壮阳补肾之功，药方乃是少爷自己搜罗来的方子，药则是让外头药铺配的。”
但要说完全没有，也不可能。
为首的是个公子哥，面白微须，一身直裰套在身上跟套在竹竿上似的，眼下两道青黑痕迹，走两步路就打一个呵欠。
原因无它，欢意楼是青楼，青楼的规矩就该是晚上才开门迎客的，现在对方大白天从楼里出来，那只能说明这位公子不仅玩了一整夜，还玩了一个上午，而他的背景，又深厚到欢意楼不得不为他破了规矩。
但据说成化皇帝原本还要钦点唐泛为状元，只因首辅万安说唐泛过于年轻，名次还是往后挪一挪为好，免得年轻人得意忘形被捧杀，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肉臊面就摆在两人面前。
唐泛的吃相很斯文，速度却丝毫不比潘宾慢，甚至还要更快一些。
大明朝传到当今这位成化帝时，已经是第八位皇帝了。
结果没过两个月，陈钺假称建州女真谋反，掩杀人头充作功劳呈报上去，引发辽东骚乱，被人举报揭发之后，皇帝自然要派人前往查明真相，顺便安抚那些被陈钺骚扰的边部，这时西厂厂公汪直主动请缨，说愿意为皇帝效劳。
三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一年的时候，丘濬受命主持乙未科的会试，唐泛也参加了那一科的考试，先是在会试里得了第五，随后在殿试里又以二甲第一的名次高中。
再者像郑诚这样，唐泛好端端走在路上尚且被他调戏，更不必说那些无权无势又被他看上的人，万一哪个心怀怨愤想要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唐泛赶到侯府时，顺天府尹潘宾已经到了，正在跟郑英说话。
郑英听得是又气又恨，成天寻欢作乐不止，年纪轻轻还用上这等药物助兴，要不是人已经死了，他将那不孝子吊起来毒打的心都有了。
根据小厮郑福描述，事发大约是亥时将近，郑诚正好撞见从外头路过的婢女阿林，见阿林有几分姿色，就起了色心，要将人往屋里拉，阿林半推半就，双方纠缠了一会儿，最后两人还是进去了，郑福跟到了门口没进去。
一离开武安侯府，潘宾就板起脸数落唐泛：“润青啊，今日之事你实在是太冲动了！”
仵作人微言轻，如何敢先发话，便望向唐泛。
不过公子哥明显是说不出这种富有内涵的话的，他只顾着两眼放光地盯着对方了，然后踩着轻飘飘地脚步上前搭讪：“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欲往何处？”
唐泛又问阿林：“这期间可曾有人到来？”
郑诚有一妻三妾，看上去不多，不过这还是因为他喜欢在外头找野花的缘故，再漂亮的女人被纳进门，不出三天他就厌倦了，所以自从十五岁开荤以来，能在他身边待得长久的，统共也就这么四个女人罢了。
唐泛：“谁？”
唐泛：“余尚书是前朝老臣，素有威望，汪直一时半会也奈他不何，只好找旁人来下手出气了，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郑孙氏哑声道：“公公勿须多言，为人|妻者当尽本分，如今我只盼夫君能够早日入土为安。”
郑英便让其他人各自回房，又将二人请到自己的书房里。
“侯爷，府台大人。”氛围如此紧张，唐泛倒不显得如何诚惶诚恐，依旧是那身不紧不慢的气度，跟周围的人一对比，反倒有些特别了。
怎么倒问起不相干的问题来了？
潘宾和唐泛也是真饿了，不声不响拿起筷子低头就吃。
只不过打骂归打骂，那是恨儿子不争气，郑英可从来没想过让他死。
此时的他双目通红，面色铁青，负手站在郑诚的房外一言不发。
他说话的语调不快，娓娓道来，却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感觉。
小厮跟着郑诚回去，一边又回头望了一眼。
郑英对这个敷衍式的回答显然有些不满意。
除了郑孙氏，另外三名妾室的闺名分别是婉娘，蕙娘，玉娘。
潘宾没好气地乱迁怒：“你还有心思笑，你师兄都要被罢官问罪了，你很高兴么？”
堂堂武安侯府的人听到冼御史三个字竟然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只因这大明朝的世袭爵位多得是，朱家子孙的，异姓封爵的，自洪武到现在一抓一大把，一多就不值钱了，而御史言官又太嚣张，对着皇帝都敢犯颜直谏，要是知道武安侯长子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调戏良民，估计能马上撺掇着皇帝削爵了，更不必说刚才那年轻人看上去就不像是个普通人。
“你作死啊，刚才怎敢拦着少爷我！”郑诚被坏了好事还老大不乐意。
郑英悚然而惊，怒色勃发：“谁人如此大胆，竟要害我武安侯长子？！”
剩下现在这些世袭的爵位，大部分都是永乐帝敕封的靖难功臣的后代，一代代传下来，还有一些则是当年土木堡之变后封的，好一点的尚有点实权，可以带带兵，镇守地方，运气差一点的，就像眼下出命案的这家武安侯一样，只能待在京城养老，甚至不小心牵连进什么事情，转眼爵位就没了，看上去风光，实际上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摊子老板见他们找了位置坐下，也不过来，就站在那里喊：“二位客倌，吃点什么？”
被老王催促，唐泛没来得及穿上官服，只穿着常服，不过潘宾一看到他就朝他招手：“润青，快过来！”
正妻郑孙氏是应城伯家的侄女，同样出身勋贵世家，家世与武安侯府相当，当年也是门当户对的一桩美事，如今郑孙氏不过花信之年，却已经成了寡妇，以郑诚的花心，照理说就算他在世时，夫妻感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这郑孙氏却是远近闻名的贤惠人，连唐泛也曾听过她的名声。
唐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道：“若是脱阳急症而死，翻开其眼睑，还能看到眼中布满血丝，这种现象，在令公子身上也找不到，所以我方才才会问侯爷，令公子是否天生体瘦的问题。想来令公子虽然有些肾气不足，却还未到因此致命的地步，只不过由于平日里爱好女色，这才让人有所误解。”
汪直当然大怒，他发现自己虽然得到皇帝的宠信，又建立了西厂，却还并没有一手遮天，朝中反对他的人还比比皆是。
仵作犹豫了片刻：“没有发现明显外伤痕迹，但似乎，不像是脱阳急症突发而死的……”
这样的人，脾气好的也就罢了，万一要是脾气不好弄出点什么事来，吃亏的还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所以大家见着了当然要闪远一httｐs://mｈeｔusｈuｃｏｍ.coｍ点。
唐泛：“侯爷节哀，还请将令公子之事细说。”
阿林：“没有。”
唐泛指了指眼前的空碗：“若我赢了，师兄就还请我吃一碗肉臊汤面罢。”
潘宾：“那就等西厂插手再说吧，到时候若是西厂愿意，顺天府正可顺水推舟，将这等麻烦事推给他们去做。”
正好这个时候，广西太平府，四川盐井卫接连发生地震，死伤惨重，汪直借口上天示警，帝君左右有奸人作祟，在皇帝面前抢先告状，先将余子俊的死党，兵部右侍郎马文升踢到辽东去，断了余子俊一条臂膀，又打着让御史监察地方赈灾，以免有人中饱私囊的名义，将替余子俊说话的几个言官都踢到地方去，彻底孤立余子俊。
不管如何都好，潘宾这边算是撇清了责任。
唐泛：“若我没有猜错，令公子之死或有蹊跷。”
郑诚一个纨绔公子哥，哪里会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人？
众位学子之中，又以唐泛最得他的青眼，丘濬认为他若是在学问上勤加精进，将来的成就绝不逊于自己，便将唐泛收为入室弟子，这当时在士林中也是佳话一段。
而是西厂的西。
惹不起，躲得起。
唐泛点点头，微微蹙起眉头，也跟着对尸体查看了一番。
唐泛：“脱阳急症又称马上风，若抢救不及便会猝死，医者认为这是气阳虚脱所致，有此症者，掌上必生红圈，圈上必有红筋，日久积累，并非毫无征兆，但我刚才查看令公子的手掌时，却没有发现这种症状。”
郑诚却也是一绝，话已至此还不知死活，依旧吊儿郎当地笑道：“美人既认得我，那就好办了，不如我们找一处地方坐下来喝几杯，再好好聊几句？”
唐泛：“妖狐案之后，西厂成立，正好可以以此为借口抓捕一批人，除了想要在陛下面前露脸，表示西厂能干的事情确实比东厂和锦衣卫多之外，还是想要立威，令百官见了他都害怕，如今出了郑诚这件事，纵然武安侯本人喜欢大事化小，但汪直必然会借题发挥，向陛下要求彻查到底，说不定还会插手其中，这样方可彰显西厂之威。”
唐泛：“师兄可还记得，去岁发生了什么大事？”
事情的起因倒退到两个月前，三月时，右副都御史陈钺上书请重开辽东马市，关于这件事，涉及朵颜三卫和明朝的老恩怨，说起来还得追溯到永乐皇帝那时候去，如同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不提也罢。
郑福连忙推门进去，看到的就是郑诚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情形。
二人起身出去，郑英和魏玉正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便问：“如何？”
郑英：“不错，唐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照理说阿林又没有直接杀人，就算真的勾引了郑诚，间接致他死去，顶了天也构不上死罪，充其量就是流放，但是一个单身女子被判流刑之后要受多大的罪，想想也知道，一路上未必能够或者到达目的地，更何况她得罪的是武安侯府，武安侯想要捏死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想都不必想，那简直易如反掌。
唐泛：“侯爷，不知郑公子尸身在何处？”
此时他已经越发肯定儿子是欲与那婢女行房时，忽起脱阳急症暴毙的，恨不得能立马提剑将这勾引主家的贱人一斩了事。
香气扑鼻的热汤面上撒着青翠欲滴的葱末，确实令人食欲大增。
唐泛一愣，立时就醒了大半。
潘宾脸色又是一变。
这么多衙门参与进来，不管最后查出个什么结果都好，顺天府的责任自然就轻了许多。正所谓一棒子下去，鱼全都四散惊逃了，哪里还打得死一条，如此，潘宾也不必担心丢了乌纱帽了。
潘宾见他颓然不语，就道：“侯爷，此事一出，必然是要惊动陛下的，在陛下还未发中旨之前，顺天府亦会尽力调查清楚，缉拿真凶，以告令公子在天之灵。”
灯火通明的小院子里围满了人，男丁女眷也顾不上避嫌了，惊惧者有之，哭泣者有之，喧嚣声起，一团忙乱。
小厮暗暗叫苦，自家少爷这等性好渔色，男女不忌的嗜好可真要命，大街上随便看到个顺眼的也能拦下来调戏，这京城遍地都是达官贵人，虽说自家来头大，可万一要是被言官撞见了，免不了又要被弹劾一番，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谁知被调戏的年轻人仅仅是挑了挑眉，便一口道出他的身份：“武安侯长子郑诚？”
唐泛四下查看搜索了一番，见仵作还在那里，就问：“有何发现？”
唐泛摇摇头，有点无奈，他们老师曾经跟他点评过这位师兄，说潘子斌“成事不足，谋事平平，遇事未战先退”，如今想起来，果然是贴切之极。
一番道理剖析，更让潘宾对这位小师弟彻底服气，连连点头：“不错，枉费老姜当我幕客也有些年头了，对汪直的了解却不如你，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唐泛就问郑福：“方才阿林所说可有出入？”
上疏是必须的，现在汪直在皇帝面前数落顺天府的无能，潘宾肯定要上疏，但奏折如何写也是一门艺术，更重要的还要看皇帝的心情，以及写奏折的人在皇帝面前说不说得上话，潘宾忧愁的是一旦他的奏疏呈上去，汪直又在皇帝面前撩拨几句，让皇帝觉得潘宾很无能，那他这个顺天府尹就当到头了。
小厮被他说得满头大汗，越发不敢造次：“小的出言无状，还请公子见谅！”
何以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会与从六品的小官互称师兄弟？
唐泛：“上疏是要上的，不过师兄可以这样……”
误解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就连郑英自己不也觉得儿子是纵欲过度死的？
郑英叹气：“犬子无状，与大人何干，若不是他已……哎，我定是要狠狠教训他一顿的！”
至于去给汪直赔罪送礼，潘宾又有些犹豫。
郑英眉头紧锁，显然不大乐意：“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潘宾有点不悦，心想虽然私底下喊师兄无妨，可我还是你的上官呢，怎可这般尊卑部分，不过碍于老师丘濬的面子，他也不好计较太多，轻咳一声道：“可有彩头？”
于是绕了一大圈，原本已经快要结案的武安侯府命案，又一次回到原点，重新开始，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唐泛：“要查明令公子死因，还得从此处着手。”
郑英：“就在房中。”
婉娘年纪最长，已经半老徐娘，是最早跟着郑诚的人，比郑孙氏进门还要早，性子也比较老实低调，平素在侯府里存在感很低。
二人推门而入，里头依旧是一片凌乱狼藉。
年轻人随意地拱了拱手：“失礼了，不过据我所知，朝廷似乎还没下发明旨，敕封你家公子为世子吧，既然不是世子，你这个称呼细究起来已是犯了忌，若是被人往陛下跟前参上一本，那你家侯爷就要受你连累了。”
过来找他的人是顺天府的一名王姓衙差，半夜将门擂得震天响，得亏这院子只住了唐泛一个人，要不然别人还当强盗上门。
他连忙跑出去喊人，后来的事情就都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