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记 陪都重庆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林燕绮早已听得泪流满面，“是，我不惧怕死亡，要我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要紧，可是慧行还那么小，他不应该受这样的威胁与折磨。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我已看够了死亡和流血，只想让慧行远远离开，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平平安安长大。”
“妈——”霖霖拖长声音撒娇，一向宠溺她的念卿这回却不假辞色，推开她的梳子，漠然起身，“我没有这些闲情。既然今日你不去学校，就同我一起去山上，我担心昨晚的轰炸会对孤儿院有破坏。”
“你也醒了？”门推开，念卿淡淡地笑着走进来，神色如常。
林燕绮笑了一笑，“瞧，他都不认我了。”
林燕绮怔怔地看着她平静到近乎空洞的眼睛。
“不会。”念卿抬眸直视她的眼睛，迟疑片刻，缓慢而郑重地问，“燕绮，你真的不愿回来？”
慧行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地猫了进来，淘气地从念卿背后猛地跳出，“哇”一声吓得小英洛浑身一激灵，直往墙角缩。念卿啼笑皆非，将慧行一手拎了，“真没有礼貌，快向英洛妹妹道歉。”
念卿一怔，“真的，我这日子都过糊涂了。”她笑着在梳妆镜前坐下，将晨间随意绾起的发髻散开，拿梳子一下下梳顺，一丝不苟地绾了一个低髻，一面淡淡笑道，“记性越来越坏，可不是老了嘛。”
她凝望着薛晋铭。岁月早已磨砺出眉梢眼底波澜不惊的沉毅，略染风霜的容颜依然温雅，笔挺的军服与雪亮的长靴却彰显出制裁者的冷酷。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霖霖笑他小小年纪便会拈花惹草，长大必不是个省心的主儿。说罢偷眼看念卿，又凑在母亲耳边笑谑道：“妈，你说他的性子是不是像薛叔叔？我听殊姨说薛叔叔从前可是红粉知己无数呢！看他现在严肃的样子，真想不出从前也是……”
天色却渐渐亮了，晨雾也隐隐散去。
他掉头而去，步履坚定，背影果决。
她满眼的热切顿时凝住，伸出来拥抱孩子的臂膀也僵在半空，怔怔地看向车门边的念卿。
“谁？”霖霖一惊，回首望向虚掩的房门。
小英洛拼命把他推开，他却厚着脸皮腻在旁边，笑嘻嘻地又去扯人家辫子。
林燕绮背转身去拭泪，低头片刻，再回转身时，泪痕已抹得干干净净，脸上已恢复疏冷神容。她看着念卿，“你会不会看轻我，当我是一个最最自私凉薄的女人？”
念卿凝望着窗外枯枝，淡淡地说：“去年，日本人第一次轰炸重庆，那时还没有防范空袭的准备，四川这边建造房子又爱用竹木。五月四日那天，满天的燃烧弹落下来，整个市区烧成了一片火海。整个天空都被烤红了，到处都是火，来不及扑救，只能眼看着大火慢慢烧完，把一切烧成灰烬。那天我带着慧行和蕙殊在山上孤儿院里，我们躲进了山洞，眼看着江对面大火连天……霖霖却一个人在家，就在轰炸最密集的地方。”念卿语声顿住，喉间微哽，燕绮不自觉已咬住了唇，“那一刻我又开始恐惧。轰炸结束，我和蕙殊回到大火还没熄灭的废墟，在尸堆里挨个地找，一边找一边呼喊霖霖的名字。那时我恨自己，当日贝儿一家离开香港，我为什么没有让霖霖和他们一起走……我们一直找到傍晚，当霖霖从救护站奔出来，喊着妈妈，朝我跑来的时候，我却晕了过去。”念卿缓缓回首望住她，眼里微红，“怎么会不恐惧？只要想到这些孩子，我连睡梦里也会恐惧。”
林燕绮一气说完这些话，白皙的脸色涨红了，强自抿着唇平息情绪。
“恐惧？”林燕绮眼里泛起泪光，唇角却牵起奇异的笑容，“你试过顶着日本飞机的扫射，头顶上子弹横飞，却依然埋头给伤兵做手术吗？你试过拿着手术刀不停切割断肢，一直切到手臂酸软吗？你试过在没有麻|醉|药的时候，强行锯掉一条筋骨粉碎的大腿吗？如果没有试过，就不要来和我说什么恐惧！”
“今天不上学啊，”霖霖随口答，“妈妈，你忘了今天是礼拜日？”
母亲和父亲的鹣鲽情深是人尽皆知的，她绝不认为母亲或父亲之间还能容得下第三人。一直以来，她也从未将薛叔叔与母亲的情谊往别处想过。她自小就看着薛叔叔在家中进进出出，一向知道他与父母亲情谊深厚。父亲在时，他们是知己，他待母亲敬重有加；父亲走后，他待母亲如兄妹，照顾她们之悉心远胜过自己的妻儿。
霍沈念卿，还是如此卓然的女子，时光也无法夺去其风仪。这个女子，是她曾钦佩过、欣赏过、羡慕过，也嫉妒过的。回首流年惊心，彼此都已饱经沧桑，她与她都回不到昔日香樟树下共饮下午茶的时光了。
从孤儿院回来的一路上，慧行不依不饶地缠着念卿，非要把“小花猫妹妹”一起带回家。“小花猫”是他给英洛取的诨名，取笑人家哭花的脸，却不知自己满身脏污得更像只泥猴。
“我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林燕绮自嘲而笑。
警卫已等候在外面，门外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
照看孤儿院的是当地的一对夫妇和一名专门煮饭的婆子。跛足独眼的老杨是名伤残军人，拄了木拐在前领路，引念卿去看新盖的屋舍。司机老于跟在一旁，连声问有没有什么活儿要他帮忙。老杨虽腿脚不便，性子却极要强，指着墙根下码得又高又齐的柴堆说，用不着帮忙，柴火他都劈好了。
“其实每一天我都在恐惧，”念卿缓缓开口，“幼年时候，我常恐惧于周遭厄境，恐惧于家母所遇的不幸，恐惧于自己身不由己；后来遇着仲亨，又恐惧于他周遭层出不穷的暗杀，恐惧于无休止的政治和战争……一直到我们离开茗谷，过了几年无须恐惧的日子，他却又迷上飞机，我便又开始恐惧那冷冰冰的钢铁怪物……真正不知恐惧，是在他过世后，我亦没有了恐惧的理由。”
霖霖发怔地看着母亲冷淡的脸色，心知母亲看似温婉，性情却刚烈，若是拿定心意，谁也拗不过她半分。
卧房门外，念卿方欲推门，隐约听见霖霖的语声，搭上门柄的手不觉凝住。
他目光温润，人如温玉，“你也珍重。”
早起的佣人刚开始洒扫庭院，清理昨夜凌乱痕迹，将一夜风霜打落的枯黄树叶扫拢在院子角落。堆积焚烧的枯叶，燃起缕缕青烟，木叶焦香与清晨水露的湿气交融在一起。远方高低山峦与层叠屋舍的轮廓，在这雾气里若隐若现。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见到霖霖都亲热地围过来。霖霖将带来的糖果分给他们，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有笑有闹。慧行早已和年岁相仿的男孩子追上追下……清寒的林间回荡着孩子们无邪的笑声，冬日雾霭仿佛也被驱散。
“怎么还待着，该去学校了。”母亲柔声催促。
见英洛不想说话，念卿便坐在她身边，轻轻搂住她，柔声将外间趣事讲给她听。
念卿也侧过脸，看向窗外枯树，待燕绮倔强地擦去泪痕才轻轻开口，“你并不想伤他，又何必一再做这样的事情？慧行也是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念卿眼底的错愕隐去，浮上欣悦的笑容，快步迎上前，“总算把你盼来了！”
每次见薛叔叔回到重庆，回到母亲身边，看他们言谈举止间总有不同常人的默契，令她从旁看来也觉温暖舒心，那是父亲离去后久违的温馨……她贪爱这温馨，也理所当然将薛叔叔视作家人，将慧行视作自己的弟弟。
“她哭了？”慧行歪头看。
林燕绮并不习惯旁人太过亲近的接触，然而这双手臂却有着温柔安抚的力量，令她紧绷的身子不自觉松懈下来，原以为坚冷的心，竟是不堪一击；原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竟又涌出不可遏止的泪。
门前树下，亭亭立着个修长的人，黑大衣束得笔挺，软呢帽子斜斜压在卷曲短发上，薄施脂粉的脸颊清瘦，秀朗眉目间的疏淡皆在看见慧行的一刹那化作热切。
看着两个孩子在木板床上滚作一团打闹，念卿微笑，心中无尽柔软。
霖霖掩口，佯作心虚的样子，低头不再多话。然而笑容从她眼里隐去，少女纤敏如发的心思再也平息不下去。
念卿替霖霖掖好被角，轻悄悄地披衣起身。
这个孩子是蕙殊从逃难的人群里救回来的，母亲病故时她还是个婴儿，身为军医的父亲早已在南京殉职。在孤儿院里长大的英洛，性情孤僻，不同任何人说话，只对蕙殊格外依赖。这阵子蕙殊去了昆明，她便终日缩在房里，前天生病发烧也不吭声，若非被煮饭的宋婶发现，只怕会烧成肺炎。
念卿走得累了，脚下绵软，汗湿两鬓，抬眼看了看还剩下的十余级青石阶。
薛晋铭低声说：“我得走了。”
孤儿院里一切安好，昨夜的轰炸并未殃及这里。
“晋铭。”她突然开口唤他。
她来到廊上，扶了栏杆，望向远处最醒目的山，“在那里，看见了吗？我们的孤儿院就在左手第二个山坳后面，被两座山峰挡住了，满山都是松林。”
林燕绮一怔，旋即笑出声，仿若听见最好笑的笑话，“怨？怎会有怨？即便有，如今也已经互不亏欠，我哪里还能怨呢？”
慧行从老于背上挣下来，迫不及待地奔上石阶，挥舞着一根竹枝，口中大叫：“我来了！”
看林燕绮一身风尘仆仆，念卿便挽了她，先领她到楼上客房安顿，一面吩咐霖霖带慧行回房换衣服。因为鲜有客人来，楼上只备了一间客房，恰是薛晋铭昨晚住的房间。念卿在房门前略迟疑了下，回头对燕绮笑说：“你就住蕙殊的房间吧，客房背阴，夜里有点潮。”
念卿正要拉开窗帘，闻言手上一顿，复又平静地将窗户推开，挽起帘子，“是，他昨晚到的，歇了一宿又匆匆走了。”
念卿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下的黑衣女子，良久才唤出一声，“燕绮。”
身旁霖霖犹在熟睡中，稚气未褪的唇角微微翘起，柔美的脸庞透出安恬。
念卿转身，“你呢，这次来了不会再回香港了吧？”
林燕绮的笑声骤然一滞，静默良久，微微侧了脸，颊上有泪无声滑下。
“回来？”林燕绮重复这两个字，唇边又浮起那恍惚奇异的笑容。
“看见那座山了吗？”
若只是兄妹知己，若只有呵护怜惜，何来这欲诉不能诉的怅惘？
念卿错愕，“明天？”
临近中午时分，车子驶到家门口。
她不是小孩子了，男女间的情事，模模糊糊也明白一些。
霖霖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她什么也未听见。
念卿噙着一丝笑意，看着孩子们嬉戏，并不过去加入那欢乐行列，却转身走到最里间的门口。屋里木板床上蜷缩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童，瑟瑟拥着棉被，一动不动地看她走进来，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木然。
薛晋铭微笑，“下次回来，你领我去看。”
一觉醒来发现父亲已经走了，慧行大感失望，独个儿坐在小椅子上闷闷不乐，任凭霖霖怎么哄都不笑。直至念卿答允带他一起出门，去山上玩，这才云开雾散阴转晴。
伫立走廊之下，遥望此景，薛晋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晨间的空气，满心贪恋，难舍这片刻的良辰美景。
林燕绮将大衣挂到衣帽架上，从衣袋里取出烟盒，走过来倚着窗边，将烟盒递给念卿。
念卿眼里泪光闪动，一言不发，上前将她轻轻拥住。燕绮的身子同样清瘦，后背绷得僵直，肩膀微微颤抖。
身后楼梯上足音轻微，他转身，看见念卿徐徐地走下来，素黑旗袍外罩一袭白色大衣，发髻松松绾起，犹带初起的慵容。
母亲陡地打断她，冷下脸色，“霖霖，怎么越来越口无遮拦？”
抬手抚上胸口挂坠，那是父亲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由一颗子弹壳改凿成的小小挂饰。那是他第一次举枪射击的纪念，保存了许多年，如今戴在她的颈间。“爸，你要在天上守护我们，守护薛叔叔也平平安安。”霖霖握住挂坠，闭目低喃，“如果可以，我希望妈妈能够快乐，能够忘记从前，忘记悲伤，勇敢地走出来。”
念卿定定地看她，目光变幻，却不言语。
念卿摇头笑笑，“我早已不抽烟了。”
念卿静静凝视她，“燕绮，别再做伤人伤己的事。”
慧行躲到念卿身后，露出半边小脸偷看。
今日清晨在窗后，她亲眼瞧见了薛叔叔临去时回首望向母亲的目光。
司机老于背上慧行，霖霖扶着念卿，沿山间石阶爬上山峰，又从小路下到山坳。沉积在谷中的白雾四处飘散，满山松林起伏，碧涛连涌，云气迷蒙间只疑身在仙境。
他点头。
她转过脸，静默片刻，“在那边，万事小心。”
林燕绮沉默了一阵，又从衣袋中掏出烟盒。从烟盒中抽出烟时手指微颤，一支烟掉落在地上。
林燕绮唇角牵动一丝笑意，“夫人，好久不见。”
“我想带他先回香港，再跟我哥哥一家去美国。”林燕绮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山岚阴云，“我知道你不会赞同，但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感受。虽然他是我的儿子，这些年却一直是你在带着他，将他养得这样乖巧伶俐……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对慧行说抱歉亦没有用，他还不懂；对你说谢谢，你也不需要。”她侧身看向念卿，第一次以如此直接坦白的姿态面对这个人。
“他从未对旁人提及过你们之间的私事，”念卿微抿唇角，“你的事……我是从敏言和蕙殊那里得知的，他并没有提过，我也从未问过他。”
霖霖笑着唤了声“燕姨”，一手牵着慧行，将他推到前面，“看看是谁来了？”
“难道慧行就不是我的儿子？”林燕绮语声拔高，难掩哽咽，“你以为我带走慧行是想报复他吗？不，我没有冷血到这种地步，我只是……只是……”她哽住，一时说不下去。
她莞尔。
林燕绮没有答话。
念卿看着她，“没有心，哪来的怨？”
久久凝视女儿睡颜，念卿心中温软，由衷感激上苍的宽仁，未将世事悲苦刻印在霖霖身上。无论风雨有多晦暗，在他们的羽翼下，她的头顶总是晴空。即便仲亨已不在了，只剩自己一双手支撑的这方晴空也不会有半丝倾覆。
念卿点点头，陪他走下楼梯，一直送到庭院的树下。
“爸，你会不会怪我有这样的念头？请你原谅我，我想妈妈可以过得快活一些，不想看到她总守着从前的书信照片过……”
虽是笑言，这话里自哂的意味听在耳中令念卿心中颇不是滋味，只笑道：“他这是闹别扭呢，怕是气你太久不来看他，同你怄气撒娇呢。”
林燕绮缓缓抬起目光，“他，从来没有向你说过吗？”
念卿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只有鬓角微颤的发丝泄露了心中激烈的起伏。
念卿一惊，抬眸。
隐匿在林间的几栋房子，灰扑扑毫不显眼，只有一面新刷的白粉墙还算醒目。
“是吗？”林燕绮一笑，径自抽出烟来点上，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侧首望向窗外，“我订了明天的票回去。”
“小英洛。”念卿柔声唤她的名字，来到床边，伸手抚摸她的额头，“今天好点了吗？”
霖霖也呆了，早上薛叔叔才离去，谁能想到，燕姨却在此时悄然而至。
念卿良久没有出声。
林燕绮低头一笑，掐灭指间香烟，“我只想对慧行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车子沿盘山路开到山腰便停住了——前方道路车子开不过去。
女童冷漠地别过脸，对她不理不睬。
身旁那人却轻轻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手背，手指纤长瘦削，却有稳定的力量。“少抽些，会伤肺的。”她叹口气。
霖霖担忧地扶着她，只觉她身体单薄，越发瘦得厉害。
念卿淡淡地替她说下去，“你只是对这场战争感到厌倦和恐惧。”
念卿递上手帕，“别叫孩子看出来。”
林燕绮点头，“两张票，我和慧行。”
她眼里有掩不住的忧伤，唇角却维持着坚强的笑意，“一路平安。”
醒来不见母亲在身旁，霖霖起身来到窗后，从楼上看到了下面的一幕。
林燕绮的目光紧紧随着儿子，似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竟长这么高了，我给他买的衣服怕是小了，想不到他个头长得这样快。”
夜长衾寒，这一宿念卿再未能入睡，睁着眼看窗外夜色转淡，东方渐渐发白，听着远处人家隐隐传来鸡鸣犬吠之声。浓雾尚未退散，山城冬日的清晨一片静谧。
“我不是说那件事，”林燕绮目光幽幽，“看来他真的没有告诉你，我们早已离婚。”
直至殊姨一次次提起燕姨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才令她怀疑薛叔叔与燕姨的婚姻是否真如往日看来那样般配和美。母亲每次听了殊姨的话，总是一言不发，良久不肯说话。而燕姨，也已许久没见了，似乎这一两年都音信杳然。
奔到门前的慧行突然顿住，呆呆地望了望她，一转身跑向念卿。
念卿侧首避开，“霖霖，别闹。”
“真的没有回旋余地？”念卿不忍又怅惘。
两人静静地并肩立着，再无什么话。
林燕绮微笑，张臂和她拥抱，“我是不请自来了。”
念卿侧身看他，目光敛入远岚晨雾，“你要早些回来。”
霖霖夸张地抚额大叫：“天哪，你好生瞧瞧镜子，如果这样都叫老，旁人岂不是不要活了！”说着，上前夺过母亲手里的梳子，“天天梳这发髻，你不厌，我可看厌了。今天替你换个新发式，我来打扮一个最最摩登的美人！”
午间初透云端的阳光透过一树枯枝，将树干的影子投在她二人之间，竟像划下一道鸿沟。
他驻足回首。
念卿回眸，果真见小英洛瑟缩成一团，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她忙丢开慧行，俯身去抱英洛。孰料慧行一骨碌爬上木板床，抢在她前面趴到英洛面前，伸手去刮人家小脸，口中嚷着：“羞羞，这么大了还哭，羞死人！”
林燕绮也不说什么，进了蕙殊房间脱下大衣，淡淡道：“他是今早走的吧？”
身后似乎有轻微声响。
慧行躲闪，噘着嘴不肯叫“妈妈”。
司机老于将车门拉开，慧行跳下车。念卿还来不及唤住他，却听前方一个熟悉的语声叫道：“慧行——”
昨夜轰炸中，她也亲眼见着了他在楼梯上阻拦母亲的情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