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记 茗谷废宅 一九九九年三月
茗谷的设计师张孝华先生于一九五八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所任教的大学资料馆里。随后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资料全被人为毁掉。
在艾默再三保证会尽快写完书稿后，方苗苗才心有不甘地准备挂断电话。
“这就要走吗？”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行李箱，越发不知该先说什么，“我还以为你不会急着走，有件关于老房子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是委托专人寻找张先生后人的下落，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书信日记里寻找茗谷当年的资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找到张先生的后人了。事有凑巧，就在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张家正要搬迁。”
艾默错愕，“啊？”
艾默苦笑，“介意又能怎么样，我能改变这一切吗？”
梧桐荫里洒下的散碎光晕模糊了她的神情。阳光下，艾默的眼泪夺眶而出。
沉重的行李箱让艾默胳膊发酸，从路口到旅馆，还有一小段上坡路，路两旁高大的梧桐筛下斑驳的阳光，仿佛光影里也染上悠悠的一抹碧色。
她的怔愣落在他眼里，只觉是抽身而去的疏离。启安有些慌，许多话想说，却都堵在了喉间。
启安双臂撑着桌沿，慨叹道：“如果我晚去半天，这张图就已经毁了。”
他说了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
“你又在加班吃泡面？”艾默满怀同情。
启安愕然，“你怎会知道？”
她不答，只淡淡地问：“苗苗，你真的不肯帮我？”
签名处的图纸沾过水迹，墨色洇开，四个浅浅字迹依稀可以辨出——
“我赶到的时候，已只剩下半箱子书稿旧图，想不到里面竟然有这张图！”启安长长叹口气，“也许真有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张老先生的手稿大半都已被毁掉，想不到偏偏这张被保存了下来，在阁楼里一放就是几十年，竟然完好无损！”
艾默定定地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似怅然，又似失落，“原来是这样。”
启安也因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微微红了耳根。话已然说出口，他索性鼓起勇气，“我不知道这会冒犯到你对老屋的感情。对我而言，这栋老屋意义不同寻常，我买下它并非据为私有，而是想重建往日的茗谷，让它再次活过来。”
“山上都已经封了路，又怎么会不知道。”艾默神色淡然，透出疲倦无奈，“真想不到会这样……总有许多意外，是谁也不希望的。”
“废话，加班除了泡面还能吃什么，”方苗苗不耐烦，“说，到底帮什么忙？”
艾默叹了口气说：“对我来说，故事的真相最重要。”
她的声音和着夜风，有说不尽的悠远，“我要写的故事，是当年的真相，和以谬传谬的传说无关。”
艾默沉默。
艾默呆住，四目相对刹那，红潮迅速在脸颊上腾起。
艾默哑然失笑，心里有个声音同样自嘲地笑着问自己：“真的与你有关吗？几十年过去了，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真的还与你有关吗？”
彼端的方苗苗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方苗苗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在电话那端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艾默只是微笑听着。
“虽然不知道现在八方奔走有没有用，但是我总要尽力，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它被拆掉，”艾默笑了笑，“苗苗，谢谢你肯帮这个忙，这栋老房子对我真的很重要，所以……谢谢你！”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
“如果你还喜欢这栋老房子，欢迎你以后随时过来，我期待能再见到你。”启安垂下目光，不是不失落，只是男人的失落不能轻易写到脸上。
远远望见小旅馆的暗红墙砖隐现在绿荫之间，艾默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身疲惫地站在路口。只不过离开了短短数日，她却觉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逃了回来，仿佛和这里分离了很久很久。
艾默抬眸，目光闪动，“启安，你是谁？”
这次艾默是真的目瞪口呆，如有惊雷滚过头顶。
电话那端沉默良久。
艾默有些不知如何解释才好，想说刚回来，却怕他更是一头雾水。
艾默静默了许久，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管你是谁，总之——”她顿住，突然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谢谢你，谢谢你保护了这座房子！”她仰起脸，脸颊微红，眼波明媚照人，“启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霍沈念卿！”
电话那边噗的一声，然后传来一长串呛咳声。
方苗苗长松一口气，“这还差不多。打算这就回家是吧，那联系地址就还是你家里？”
艾默侧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不想说。”
“有关系，很有关系。”艾默苦笑着摇头，对着电话喃喃自语。
“这张图，是当年张老先生几经修改绘制，最后送交茗谷女主人亲自看过，得到她的签名确认，留底存证的正式图纸。”启安摩挲着发黄的图纸，神情专注，充满敬意，修长手指停留在一个模糊的签名下面。
方苗苗无可奈何，“既然你开了口，我还能说不吗？我会帮你联系媒体，顺便也就当宣传你的新书，但是我不认为会有人对一栋废旧的老房子感兴趣。现今被破坏的明清古迹多如牛毛，多少人奔走呼吁，你见过几个得到回音？我劝你最好不要指望媒体，安心把书写好才是正经！再说了，你又凭什么一心相信那是真的？”
“是的，这就是茗谷的女主人，霍沈念卿。”他一字字念出这名字。
她又变回了那个艾默，那个将自己深藏起来的艾默，随时保持着离开的姿态，拒绝被了解，拒绝被接近。启安眼底一黯，“抱歉，我不是有意追问你的隐私。”
看着她如此反常的模样，启安反倒不知道如何应答才好。
方苗苗冷静地问：“于是呢，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启安被她的胳膊紧紧环住，心中剧跳，热血直冲耳后。惊喜来得太突兀，他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只傻傻问了一句：“那你还走不走？”
启安笑着叹口气，“好吧，我坦白。当年张孝华先生有一名弟子，他在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之后移居美国，成了知名的建筑师。张先生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设计师之一，后世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成就。张先生一共留下了十三件作品，除了这座老宅还残存废墟，其他的都已经被拆毁，一块砖头都没留下。他身为张先生的弟子，一直为此感到遗憾。现在他已到暮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这座废宅复原，重现昔日风采。”
阳光将他的修长身影淡淡地拖在地上，风吹得他头发有些凌乱，白色衬衣袖口随意挽起。隔着一段距离，艾默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梧桐绿影绰约，眼前人，就那么轻轻撞进了眼里，落在了心里。
艾默脱口呼出这名字，神情大变，仿佛被这四个字灼伤。她倾身久久盯着泛黄图纸上模糊的签名，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发。
他静静地看她。
回到酒店，艾默身心疲倦，将自己抛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
他笑了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爱这座房子，你相信吗？”
一辆车子从身边飞驰过去，使得路边梧桐落叶纷飞。
启安一时间失语，如有冷水从头顶泼下。他如此匆忙地赶回来，便是想第一时间和她分享这个巨大的惊喜。一路上，他想象着她知道这个消息后会如何雀跃，会说些什么，会不会愿意一起留下……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冷冷地表示反对。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甚至不能与家人好友分享，只有她——第一时间他只想到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也许是因她对老宅有同样的热诚，也许是短暂邂逅的投契，也许是因着别的什么。启安不知道，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何这样在意一个初相识的女孩。
“为什么你会对这废宅这样痴迷，为什么千里迢迢去寻找设计图？”她深深地逼视他的眼睛，一口气道出心中的迷惑，“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究竟什么时候买下它的？”
艾默一愣，“苗苗，是我，我在……”话未说完，那端已传来震耳欲聋的超高分贝，“你还敢打电话来，我就快被你害死了！苏艾，我告诉你，这个月底是最后底线，老大已经忍无可忍，你再拖稿我就死定了，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艾默淡淡地说：“故事里那座老宅子，现在就要被拆除卖掉了，我没有办法阻止，也呼吁不到任何人来关注。没有人关注这座老宅子，没有人明白它的价值，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拆掉。”
“无法言说的重要。”艾默骄傲地昂起头，眼底焕发出夺人的光彩，“因为，这是我的故事。”
“等等——”临到挂线，那端又一声追问，“你还没留下在那边的联系地址，如果有媒体关注这事，怎么可以找到你？还有，如果那老房子真的不幸被拆掉，你不会以此为借口，当真不把书写完吧？”
“正是家父。”启安淡淡一笑。
“你买下了？”她终于出声，语声颤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恍惚，“你买下了整座老房子？”
在这样明媚的午后，一步，一步，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艾默仰头，从树影空隙间望见蔚蓝天空，不觉微笑。
艾默破涕为笑，“谁跟你说要走，我明明就是刚回来！”
“艾默！”
艾默咬唇。
失而复得，原来世间真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对茗谷命运的担忧，倘若没有启安，谁知这座老宅会不会当真被拆掉。
艾默咬唇微笑，顽皮地歪了歪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你没有骗我？你真的买下了准备重建？”艾默语声蓦地哽咽，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艾默只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加快，“这是……废宅的设计图？”
方苗苗长叹一口气，“苏艾，作为你的编辑，我很乐意看到你对这本书的投入。但是作为朋友，我必须提醒你，你不要陷得太深，不要对这个故事太认真。书写完了，故事也就完了，其他真的假的和你都没有关系。”
艾默回答：“帮我寻找媒体来关注这件事。”
方苗苗啧叹一声，“好吧，就算故事是真的，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什么真相都无所谓了。”
启安但笑不语，脸却比她更红。
艾默莞尔，听着彼端凶悍的语声，想着好友恶形恶状的表情，心里的阴霾也散开许多。她静了片刻，缓声说：“苗苗，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书里的故事或许是真的。”
他稍怔了片刻，便快步来到她跟前，急急地问：“你要走？”
那人唤着她的名字，从车里下来，却有些无措地、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看来他也知道了废宅要被拆除的坏消息，艾默目光为之一黯，“我知道了。”
“你，竟然是你！”艾默简直要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过去，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纵然极力压抑，那脸颊上泛起的潮红与眼底闪动的激动，仍落在启安眼里。
他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藏了无数的谜。
方苗苗“哦”了一声，“记得，那又怎样，真的假的都无所谓，能热卖才最重要。”
“什么忙？不要说帮你把交稿时间再延后，那样我会死得很惨。”方苗苗太了解她，在电话彼端发出冷哼，并夹杂一声长长啜吸。
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地望着图纸，激动得难以言表。
这句平平常常的问话，恰好触及她的隐痛，是她不愿说出口的隐秘。
启安挑了挑眉，静候她的答案。
他怅然若失，看着她出乎意料的冷淡，喃喃地问：“你很介意？”
“只猜对了一半。”艾默靠着露台栏杆，身后夜色渐浓，晚风吹得她发丝飞舞。
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被启安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细细地审视她每一分表情的变化。
启安沉默了一下，“在上海一处小弄堂里。张家境况并不好，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里，拆迁通知已到了最后时限，他们必须马上搬走。”回想当时所见，启安苦笑，“他们认为张老先生留下的图纸书稿已不值钱，于是和旧书报混在一起，当废品论斤在卖。”
启安微笑，“至少告诉我，它对你究竟有多重要。”
响了五声，那边才传来含糊的声音，“喂。”
艾默怔了，想着那本日记，想说“我当然可以证明那是真的”，然而话语盘旋唇边，却什么也不能说——旧日记本的秘密能不能重见天日，一旦广为人知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这是她无法预料的，如果因此打扰前人泉下安宁，更是她不愿见到的。
“不，我要回另一个家。”艾默微微一笑，报上海边小旅馆的地址，心中不再迷茫。想到要再回去，她便有了归家的踏实和勇气。
回到房间里，启安顾不上多做解释，立刻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黄的图纸。卷轴带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启安深深看她，“不管怎样，认识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艾默咬唇片刻，“不会，如果真的阻止不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写完这本书，把老宅的故事完整留下来。”
“搬迁？他们现在住哪里？”艾默忍不住追问。
那辆车子在前方急急刹住。
他温柔地注视她，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光芒掠过，“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这位张先生的弟子……”艾默迟疑地发问。
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床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地欢叫，俯身看去，却是这一对——先是双双说走就走，这又肩并肩地一起回来。老板娘扑哧笑出声，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你得赔我键盘和刚才这口泡面！”方苗苗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苏艾你是不是写稿子写得太投入，出不了戏了啊？什么真相假相，那只是一个故事，故事！”
“难道你以为是别人？”启安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启安深深地看她，“将近一百年过去了，谁还知道当年真相？”
启安点头，目光温润，“从第一次看见你桌上的稿纸，就猜到你或许在写废宅的故事。”
“我知道。”艾默淡淡地微笑，下巴扬起骄傲而秀气的弧线。
启安呆了呆，“为什么？”
启安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却一花——那娇小身影像猫一样跳起来，不管不顾地将他紧紧拥住！她连哭带笑，泪水纷落，语无伦次，“你这坏人，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害得我到处奔波，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
泛黄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只能勉强分辨出大致的原图。
房间里窗帘只拉开一半，此时阳光偏斜，树的影子投进来，令室内光线有种淡淡的、懒懒的暖意，恰巧掩盖了两人脸上的红晕。
恰巧吹来一阵风，扬起的灰尘迷住了眼睛，艾默低头揉眼，却听一声熟悉的呼唤——
艾默的心绪已因废宅将被拆而变得有些沉重，一时也没有留意他话里的蹊跷，正想问他是否也刚回来，他却俯身帮她拉起行李箱，“既然要走，让我送你一程好吗？”
艾默把电话拿得离耳朵远一点，等那边叫骂声告一段落，才重新对着话筒说：“要稿子没问题，但你得先帮我一个忙。”
艾默一动不动躺了半晌，蓦地睁开眼，把书抱在胸口，盯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一骨碌爬起来从背包里翻出电话簿，急急找到编辑方苗苗的号码，抓起床头的电话……
启安怔住，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如此惊讶，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包装精美的书扔在枕边，散发出淡淡的油墨香。
“你看这是什么。”他将图纸铺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