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乡不知身寄客
“王老相公，你怕是误会了。我家大哥仰慕王老相公的为人，得知你被贬唐州，担心桐柏山里道路又不大太平，可能会有三五个不开眼的小贼对王老相公不利，特令我在此相候。王老相公，你们尽管前行，这三个小贼我来对付就是，谅他们没有胆子闯这鹰子嘴！”
“正是老夫！”青衫文士抓住缰绳停住马车，朝这边崖头看过来，昂然说道，“阁下想取王禀性命，老夫在此，还请不要伤及无辜！”
“天宣五年岁旦，御史中丞王禀被贬唐州，二月中过桐柏山鹰子嘴为盗匪所害……”
那他又是谁？
将近午时，还有薄雾在山谷间弥漫。
那其他几乎都被遗忘的记忆呢，都是来自还未发生的后世？
于是，他这几日来早出晚归，都跑到鹰子嘴崖头蹲守。
马车徐行到崖下，车夫盯住崖头，杂树有些遮挡，他这时却能看清楚崖头是个健硕少年，虽说手握刀柄的姿态颇为凶悍，脸上却无狠戾之色。
途中遇到这样的变故，躲在马车里的女孩缩在乳娘的怀里，惊惶得都快窒息了，但听着车厢外的动静，这时候也忍不住揭开车窗帘子，朝崖头看去，却见少年半蹲在崖头的杂树中，破败的衣襟在风中摇动……
还有就是鹰子嘴四壁陡峭，徐怀就相信三名刺客未必有胆敢强攻上来，到时候就算十七叔、徐心庵不找过来，他也可以坚守到天黑再想办法脱身。
徐怀忍不住要拍额头，心想要不是他今天撞破，王禀今日横尸鹰子嘴崖下，在别人看来可不就是遇匪而死吗？
就仿佛大梦一场。
直到一个月前他从马背摔下来，磕着后脑勺，人没受什么伤，神智陡然清醒了过来；就像有层壳突如其来被撞碎。
这段文字像是一小段史书记载，在那一刻之后就像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或许，还远不仅如此。
盗匪再贪财，总得先惜命吧？
要是刺客看清他的脸，在杀死王禀及随扈后，会不会找上门杀他灭口？
不仅别人以为他又犯傻了，他都怀疑自己所谓“神智”恢复过来，实际是着了魔。
青衫文士年老，老眼昏花，看不清崖头少年的相貌，再次朝崖头喊道：“老夫知道你们也是受人所托，老夫并无意知晓你们从哪里来，但请取走老夫的性命，不要伤及无辜！”
两侧林疏坡缓，没有遮挡，也不像是有什么埋伏的样子。
徐怀这时候又后悔没有拿衣物遮住面目，也不知道相隔一两百步，那三个刺客有没有看清他的脸。
徐怀神智清醒过来有好些天了，但他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也许那些他以为想不起来、以为什么都不剩、大梦一般的记忆，实际上并没有丢失，而是从根本上将他改变了。
此前他被阿娘逼着在族中书塾读了几年书，磕磕巴巴，都未必能将几篇启蒙经义磕磕巴巴顺读下来，更不要说这些经义有深的解读了。
“前头什么情况不知道，但后面必是蔡铤派出的刺客无疑……”车夫眯起眼睛，打量了徐怀两眼，跟青衫文士沉声说道。
看到这一幕，徐怀心口发紧，手紧紧握住身后的柴刀，手背上青筋虬结，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咬牙朝崖下振声问道：“来人可是被贬离京前往唐州的御史中丞王禀王老相公？”
是友非敌？
也能肯定，他年少时做的那些怪梦，跟这些记忆有关，甚至有可能他幼年的脑疾，就是承受不了这些记忆的冲击才发作的。
除了王禀身旁那车夫模样的中年人身手颇为强横外，自己突兀站在这崖头招呼王禀，这三个贼匪不应该知难而退吗？
……
现在怎么办，跟后面那三名家伙说，你们该干嘛干嘛，我就是路过打声招呼，不妨碍你们刺杀王禀？
……
……
关键是这一切竟然以一段文字，在数日之前出现他的脑海里？
视野尽头都能看到淮源镇鳞次栉比的建筑群。
鹰子嘴位于这座坡岗最高处的山嵴处，马车还没有过鹰子嘴，也就无法通过鹰子嘴的豁口看到另一侧的情形。
也许在他出生时，这些记忆就存在他的脑子里。
鹰子嘴崖石高耸，徐怀看左右还有不少杂树，心想他只要小心些，应该不怕刺客手里的弓箭。
以往很多懵懂无知的事情，一下子通透起来。
直到这一刻在王禀从马车前站起来自承姓名，徐怀内心的震惊就像是波澜疯狂的汹涌起来：
青衫文士盯看崖头，也是惊疑不定。
这不是一个在桐柏山里浑浑噩噩生长十五年的少年应该有的！
要说有什么能确定的，那就是他能肯定这些记忆曾在他的脑海深处存在过，仿佛他曾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渡过了一生。
在后方不远处，三个假扮猎户都十分随意的悍勇汉子，一手握住腰间那种只在军中较为常见的直脊长刀，一手提拉缰绳正将马速提上来，想赶在鹰子嘴前将马车截停下来。
可惜的是，等他心神稍稍平复下来，再去回想这些记忆时，却发现除了极少一些、看不出什么意义的零碎片段或画面外，他已记不得什么了。
要是他脑海冒出来的那段文字记忆，是历史对今日之事的记载，可不也没什么问题？
在青衫文士从车头前站起身来时，车夫已将裹着包袱布的长刀横在膝前，徐怀感觉车夫就像是一头饿狼，随时会扑杀出去给猎物致命一击，心里想这大概就是十七叔所说的武者吧？真有给人气机凌厉之感啊！
他已不再是“他”？
车夫也不问这少年及他身后的“大哥”到底是谁，以免被身后刺客听去。
然而王禀相公自承姓名后，崖头那人竟然沉默起来了，半晌没有再说一句话，也不见有别的动作，这令车夫心里泛起一丝浮躁跟疑惑：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整个人可以说是脱胎换骨。
王禀所乘坐的这辆马车里藏了什么宝贝，叫他们还想着强抢？
徐怀内心震惊如波澜汹涌：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这段文字有可能是还没有发生的“记忆”。
徐怀心头转过数念，犹豫着要从后崖逃走，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淡淡情绪，阻止他这么做。
他此时的思维，也前所未有的敏锐起来了。
现在可好，这几篇经义所讲的内容，以及衍生出来的道理，他不仅完全清楚，还能看出里面有太多谬误、迂腐、不堪一提的地方。
他见青衫文士微微颔首，便朝崖头拱手道：“多谢义士相助，来日但有差遣，卢雄定万死不辞！”说罢便将马鞭甩出，“啪”的一声抽在马儿肥厚的屁股上，马车缓缓拖动起来。
除了一些或惆怅、或悲伤、或欢喜、或苦恼的情绪跟感触外，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找不回了。
……
偶尔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也是过不了几天就忘。
不过，这三个贼匪的反应，也叫徐怀心里奇怪：
徐怀又惊又悔，心想别人说他是个憨货，还真是不假，怎么就跟着了魔似的，搅和到这等破事里来了？
他一连数日早出晚归蹲在这崖头上，只是着了魔想去验证脑海里闪过的那段记忆，却不是想做什么英雄好汉去救王禀。
过了鹰子嘴，是一段下坡路，这时也没有什么行人。
徐怀想到王禀刚才误以为他是“受人所托”，心里一惊，莫非这三人并非盗匪，他们才是真正“受人所托”，过来追杀王禀？
顽强的长到八九岁后，脑疾有所缓解，他才对所经历的事，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但他整个人像是蒙了一层浑噩，说话做事都非常笨拙，像脑子里缺了一根弦。
而身后三名假扮猎户的刺客，这时候没有趁机合围上来，竟然拉开些距离聚拢到一起，也又惊又疑的正盯着崖头打望，这叫车夫心里更是困惑不已：
既然后有追兵，又有刺客蹲守崖头，车夫猜测前方很可能还会有伏兵，他也不指望马车能冲出重围，解开包袱布，露出一柄没有刀鞘的湛然长刃。
……
浑浑噩噩在桐柏山里生长了十五六年的少年徐怀，这一刻内心纠结的站在七八丈高的鹰子嘴崖头，看着马车缓缓驶近崖前。
不像是盗匪啊？
当然，神智清醒过来后，他童年以来所经历的一些事，都清晰起来。
与此同时，无数光怪陆离的陌生记忆，从脑海深处一起迸出来。
初春的日头单薄得就像一张剪纸，蜷缩在苍穹深处。
徐怀回过神，再看那三个贼匪拉开一些距离后没有退走，在两百步开外聚到一起，都将长弓取在手里，心里叫苦不迭。
就眼下的情势，他们也只能往前闯了。
然而当时鹰子嘴并没有类似的劫杀案发生，也没有什么朝廷官员被贬途经淮源镇，徐怀却叫这段记忆折腾了两三天，猛然想到一种可能：
……
这一段突然冒出来的文字记忆，竟然在这时得到验证：那假扮猎户的三个人，是王禀在被贬途中注定会遇到的“盗匪”？
徐怀困惑了好些天，数日前出淮源镇经过鹰子嘴时，一段文字突然间出现在脑海里，他当时就像是被电流打了一下：
过了片晌，徐怀才振声朝崖下喊道：
他完全记不得幼时的事情，听他娘说他出生后，就患上严重脑疾，发作时身体会剧烈痉挛，双手控制不住的抓挠脑袋，仿佛脑袋深处有无数钢针在扎刺、搅动。
难道崖头这少年跟后面三人不是一伙的？
或许就是大梦一场。
车夫更是快马加鞭，往淮源镇而去。
他好像在桐柏山间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然后一跤从马背上摔下来，陡然间就清醒过来，还被塞进无数陌生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