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类似星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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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津舸的目光依旧平稳的落在前方,广播里慢慢流淌出熟悉的旋律,甜蜜的女生在唱古老的情歌,她唱着:“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要不就不回去了。”
正是下班时间,有行色匆匆的人走在街上。她看见很多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才下班的样子,穿着高跟鞋快步走向地铁站。而她不需要那样,她正坐在舒服的车里,有专门的保镖,有华丽的别墅。
“可你下注了。”
他后退一步躲开她,微微眯起眼睛。
陈当好摇摇头:“不怎么样,太淡了。”
抬起头,梁津舸看见天空上淡淡的月影。
“……可是……”
“不用,你上车。”他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打开车门的同时将她塞进车里,副驾的位置,陈当好没挣扎,等到他也上了车,她忽而像一只狡黠的猫,舔着爪子含笑看他:“阿津,车子没熄火是不是?”
“我没爱过谁。”梁津舸听见自己这么说。陈当好只是笑,不再回答,再度飘忽着唱起刚刚的歌来。
她勾起嘴角,这么看来好像也不错。可是她们不用像她一样,端着酒杯走在酒桌边,跟不同的中年男人敬酒。笑容消失,陈当好深吸口气,漫不经心的拍了拍梁津舸的胳膊:“给我根烟。”
像是错觉一般,他在自己眼里看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梁津舸眉目不变,侧头瞄了她一眼,握住方向盘的同时轻笑:“你说是就是吧。”
他目送她上楼,看她光脚踩在地毯上,看她乱糟糟的头发。房门关上的时候,梁津舸转过头,正厅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
男人要是无情无趣起来,可真是要气死人的。只是当初在医院她那样骗过他,他总不会让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陈当好想必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索性不再说话,车里一时寂静,只剩下夕阳余晖随着车子的行驶一次次的蔓上车窗又消失在身后。
“我没有。”
“我给陈先生打电话?”
梁津舸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他实在嘴拙,那句苍白无力的“我真的没有”还没来得及说,就看到马路边的男孩忽然发狠了似的将女孩带进自己怀里,从他低头的女孩挣扎的动作来看,他们接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并不慌张,陈当好一愣,她没有考过驾照,只是模糊的明白熄火对于车子意味着什么:“那我们怎么回去?”
“你说他不会。”
他却只是略微呆滞的摇了摇头,陈当好从车顶跳下来:“我帮你推车。”
“梁子,你以后如果爱上谁了,”淡淡的,陈当好呼出一口烟圈:“她要是爱你三分,你也爱她三分;她要是爱你五分,你也爱她五分;她爱你七分你便爱她七分,可是如果她爱你十分,你就爱她十二分。”顿了顿,陈当好轻笑:“这样要是有一天你们不在一起了,她也总得记得自己还不起的那两分,记得你是她十分爱过的人。”
在他恍惚的时候,车顶上坐着的陈当好忽然开了口,大概是想起了前面广播里的歌,自然而然的唱了出来。她的嗓子自然没有邓丽君的甜蜜,烟酒熏染下是微微沙哑,不健康的沙哑:“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梁津舸目不斜视,声音毫无温度,并不似刚刚抱着她时的百般珍惜,又可能是她自己一开始就会错了意:“陈小姐,季先生嘱咐你少抽烟。”
就譬如,他不许她吸烟,而她偏不听。
“老烟鬼。”他丢下这么一句,走到车门边靠着车门,做出一副等她回去的姿态。陈当好也往这边走过来,却没走近他,而是径直踏上了车前盖,晃晃悠悠的站直,又要往车顶上爬。她穿高跟鞋,踩得时候脚步狠实,梁津舸下意识的在她身后伸了伸手,语言已经不经过大脑阻拦便脱口而出:“你干什么?你小心点……”
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街边有情侣在吵架。女孩仰头对男孩言辞激烈的说着什么,男孩似乎想要反驳,却找不到机会。陈当好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眼神里终于恢复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生动鲜活:“咱们打个赌,你觉得那个男孩会不会吻她?”
阳光破碎,梁津舸没有动,睫毛颤动几下,还是给她得逞。
像是感应到他的心思,车顶上的女人唇角微勾,懒洋洋的望他:“想说什么?”
车子离开停车场,重见日光的瞬间,陈当好靠着座位痴痴的笑。笑声持续几秒后她的嘴角垮下来,将头偏开望向车窗外。
“不知道。”
天还没黑,夕阳赖着不走。停车场里却是灯光清冷,陈当好伸手慢慢环住梁津舸的脖子,像是一只在外面玩了太久已经累极的猫。她的目光离开了,眼神里的警惕迷茫也都被隐藏起来,好像刚刚那一眼对视不过是幻觉。好像为了让他加深这种幻觉,陈当好身体放软,随着梁津舸迈开步子,她靠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
“你要上来吗?”在车顶坐下,陈当好晃荡着两条腿,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车身因为她的动作发出微微的摇晃,梁津舸皱眉:“那上面危险,你下来。”
那种失望似曾相识又实在陌生,她也不明白自己何苦为难这个刚刚认识没多久,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的保镖。
“陈小姐,你不能抽烟。”他看着她,也许是地点陌生,连同他的眉眼都变得陌生了起来,带着点若有若无的锐利。陈当好置若罔闻,拿出一根烟放进嘴里,砸吧了两口,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打火机。
这个下午的阿津,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当好默默回味的浮光掠影。她回味不是因为那场荒唐的她赢了的赌注,而是羡慕他眼睛里肆意生长的年轻。他的生命在成长,有无限可能,而她的生命在衰老,一步一步渐次衰微。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忽然觉得,梁津舸是可以救她的,带着那样的希望,陈当好在踏进风华别墅时脚步都比以往轻快。
他不搭话,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跳如雷,梁津舸把烟拿下来,生硬的转移话题:“这烟怎么样?”
风又吹过来了,梁津舸仰着头,望见她轻轻浮动的裙角。他想跟她再多说一句话,可是他实在笨拙,光是这么望着她,都觉得心尖打颤。他不是没有对谁动过情,这一刻,少年热血将他的一颗心推进了油锅,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二十分钟就到别墅。”梁津舸没有停车的意思。
陈当好目光狡黠,那一瞬间梁津舸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又中了她的计,匆忙道:“我没跟你赌。”
天快黑了,他们该回去了。可是他怎么也开不了口,身后歌声随意,并不讲究技巧方法,一首唱完,他正犹豫,她却率先开口:“走吧,我帮你推车。”
梁津舸一愣,朝着男孩看过去。大约十八九岁的年龄,蓝白校服令人羡慕。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男孩握紧的拳头和通红的耳朵,沉吟半晌,他慢慢摇头:“不会。”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不知道,”梁津舸不看她,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我愿赌服输。”
“有什么危险,摔下去骨折都困难,顶多疼几下而已。”陈当好这么低下头,他可以看见她下巴的线条。季明瑞喜欢她不是没有原因的,从最肤浅的角度,她是那样好看。好看到这么一低头一抬眼,就让人觉得移不开目光。
“求你,梁津舸,求你了。”陈当好把他的手机背在自己身后,微微撇了两下眉毛,这大概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乞求。车里闷热,他可以看见她额头上带着一层薄薄的汗,连瞳孔都像是被洗刷过,亮晶晶的。喉结不自觉的动了动,梁津舸扭头推开车门,站到树荫下面去。他低头去掏自己兜里的烟,刚点上火吸了一口,就被陈当好从后面整包抢了过去。
“不给算了。”陈当好没趣的收回手,有些难受的捏了捏自己的脖子:“我想喝点水。”
他们就这么静静的待着,自此不再有人说话。夏日晚风渐渐清凉,一根烟快要燃尽,梁津舸极目远眺,忽然有种世间已过百年的错觉。
她不是害怕沉默的人,可是酒精在她体内,总怂恿她去做点什么。陈当好百无聊赖的环视一周,车厢狭小,她几次扭动身体都觉得无趣,最终伸手按了广播。傍晚时分播放的大多是新闻或音乐,她按了几下,听到熟悉的音乐旋律,才把手收回来。
她不愿意回去别墅,那是她的牢笼是她的监狱,抹杀的岂止是她的自由。梁津舸不说话,却还是偏头轻轻看了她一眼。只那一眼,陈当好知道他动摇了,可他还缺个台阶,来成全他的动摇。
越往前开,越是偏僻。停在山脚下,阳光稀薄的灰色地带,树影将梁津舸的脸照得斑驳,他的手还停留在方向盘上,偏头看向陈当好:“车子熄火了。”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直到后面的车子按了喇叭,梁津舸才如梦方醒,去踩油门。还是回去的路,距离风华别墅越来越近。陈当好不再说话,大概是心里觉得失望,她借着酒劲闭上眼睛,等待车子停下。
类似星火。
月亮还没出来,太阳光芒灿烂。陈当好安静了一会儿,还是看向他:“今晚季明瑞不会回来的,我们在外面兜一圈风再回去好不好?”
手指扶住了烟,陈当好微微踮脚,另一只手依刚刚的惯性按在了他的胸前。手下的身体肌肉匀称,她抓紧了,低垂着眼睛,把自己的烟往他的那一点猩红上凑过去。
深吸一口,陈当好手指夹着烟,退后一步轻笑:“梁子,你心跳好快。”
陈当好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距离很近,他嘴边一点星火,脸上表情近似紧张,却又似笑非笑,哪里有平时眼神里的一半尊崇。她忽然觉得有趣,有趣他的一身反骨,也就突然来了兴致,想争出个高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依旧平稳向前。她狐疑睁眼,看到满目苍翠。太阳就快掉到山后头去了,光线柔和,远山绿意连绵,白云层层叠叠,让她想起家乡那边,每一个炊烟袅袅的傍晚。看向身边专注开车的人,陈当好压不住嘴角,浅笑:“别墅刚刚就该到了吧?咱们这是去哪?”
这么眯着眼睛,梁津舸看起来就像是盯准了猎物的野兽,带着刚刚成年的生猛野性。陈当好依旧伸着手,微微倾身去抓他的手腕。因为这忽然的靠近,梁津舸甚至可以闻到她颈间香水的味道,混杂着烟味,让他的脊椎骨都微微发酸。在陈当好靠的更近之前,他猛地抬手,用力将打火机甩进了远处的草丛里。
梁津舸说着拿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按下,就被陈当好伸手抢了下来:“好了,一会儿我帮你推车,先在这坐一会儿,晚点再回去。”
夕阳西下,行人依旧匆匆。广播里还在唱着歌,歌声缱绻。
“我赌会。如果我赢了,我们就在外面绕一圈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