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可道，太平道
等杨奉稍微定了神，刘协说起了《太平经》的历史。
这群蠢货。
杨奉如梦初醒，欢喜得抓耳挠腮，两眼放光，连声道：“还是陛下圣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谈起过往，他既觉得丢脸，又有些无奈。
这不是自讨没趣么。
刘协开了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将军能满足朕这求知问道之心吗？”
黄巾军是蚁贼，中平元年覆败之后，太平经就是禁书，天子怎么可能感兴趣。
杨奉摸着胡须，讪讪地不说话。
刘协点点头。
天子为什么会对《太平经》这么感兴趣？
但是很遗憾，他原本就对经文道义不太上心，只知道“太平”二字，又丢了这么多年，仓促之间，哪里还想得起来什么经文，一时间憋得面红耳赤，尴尬无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如果说明君贤臣、英雄美女是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演员，那《太平经》的历史就是一根不可忽视的故事线。很多看似不相关的细节，追踪到最后都和这部道经有关。
面对杨奉的疑问，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乱世求太平，小民如此，天子也不能例外。朕觉得，黄巾之变已经过去十多年，黑山军、白波军还在战斗，这太平道想必有些道理，或许有助于大汉中兴。”
杨奉的脸顿时臊得通红，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陛下……对太平道有意？”杨奉小心翼翼地问道。
“将军，杨家先祖杨喜本是高皇帝麾下一骑士，随高皇帝讨项羽，于东城得项羽之尸有功，封赤泉侯，为弘农杨氏始祖。”刘协转头打量着快缩成一团的杨奉。“将军，你现在的官职可比杨喜当年高多了。与其攀附高门，何不建功立业，自立门户，封妻荫子？”
这正是刘协的用意所在。
“陛下，你是说……”
要将白波军收为己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取得信仰上的共识。
杨奉大惊失色，脑子一片空白。“《太平经》……是宫中之物？”
“黄巾奉的是太平道，与五斗米道奉的天师道有什么异同？”
杨奉长出一口气。与天子论道，比和李傕拼命压力还大。
这让他无地自容的同时，又心生疑惑。
“呃……当然。”杨奉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一边绞尽脑汁，回想自己那有限的经文道义。
儒学是精英的政治哲学，《太平经》则是底层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的思想大杂烩，更贴近时代底色，也在无形中影响着所有人，和儒家的五行学说相表里，最后汇成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如果有条件，他不介意搞一次大贤良师托梦之类的把戏，反正太平道中充斥着大量的封建迷信。
见杨奉不说话，刘协又自言自语道：“太平道，求的是天下太平吗？”
杨奉愣住了，疑惑地看着天子。听天子这意思，似乎并不是想羞辱他，而是讨问道义？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杨奉无地自容，头低得几乎要折断脖子，下巴几乎戳破胸甲。
刘协原有的记忆清晰表明，张角手里的《太平经》来自皇宫收藏，经手之人就是与张角暗中来往的宦者封谞、徐奉。
杨奉的浓眉渐渐扬起。
一心推翻朝廷的大贤良师居然和朝廷有联系，这样的内幕足以让杨奉的世界观出现动摇。
这种事是秘密，张角不会说，杨奉自然也无从得知，他甚至不知道封谞、徐奉等内应的存在。
没想到李傕也靠不住，西凉人居然自己打自己，杀得血流成河。
他虽然是黄巾一员，对道义却了解不多，这从何答起？
这些信息一部分来自刘协本人，一部分来自他后世的阅读。
“将军可知弘农杨氏是怎么起家的？”
这话居然传到天子的耳中了？丢人啊。
想当年，黄巾三十六方，八州并起，何等声势，本以为能“岁在甲子，天下大平”，没曾想烈火烹油，来得快，去得更快。大贤良师一死，黄巾就兵败如山倒，如今只能占据一些山寨苟延残喘。
“将军，你想要太平，还是想要富贵？”
刘协微微颌首，抬手轻拍杨奉的肩膀。“将军，努力！天下若有太平，大汉若能中兴，云台必有将军一席之地。”
杨奉心乱如麻地摇摇头。他只知道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名震天下，哪里知道弘农杨氏是怎么起家的。就算知道，他现在也没心思回答，只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赶紧离开这里，多得丢人现眼。
刘协微微一笑。“将军久历战阵，却不知《太平经》本是宫中之物么？”
杨奉茫然地眨着眼睛，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连声说道：“臣尽力，臣尽力。”随即又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说道：“陛下有向道之心，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眼下这形势……”
他既想要太平，更想要富贵，只是在天子面前，这话说不出口。
看着杨奉的窘态，刘协笑了笑。“看来将军只知道护道，却不熟悉道义。罢了，朕就不为难将军了。白波谷中，可有熟悉道义之人？”
杨奉胡乱地点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睁圆了双目，紧紧地盯着刘协。
刘协笑而不语。
“朕听说你和太尉同出一脉，都是弘农杨氏子弟？”
黄天当立之黄，与曹魏的黄初之黄、孙吴的黄武之黄，本是同一个黄，都表示以土命代替大汉的火命，蜀汉以汉室自居，不存在革命的问题，所以刘备的年号为章武，不用黄字。
“当年大贤良师振臂一呼，八州并起，天下响应，结果却是烈火烹油。如今各州的黄巾余部处境艰难，只盼大贤良师重生，若将军能挺身而出，为天下黄巾谋一方向，积下无上功德，将来何止人间富贵，羽化登仙也是有可能的。”
刘协含笑点头，就等你问这句话呢。
杨奉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他又何至于沦落到投靠李傕。
刘协不会和杨奉说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他只是大致解释了一下《太平经》的起源和发展，以及为什么这部经书会落到张角的手里。
他其实是河东杨县人，对外宣称是弘农杨氏支族只是他一家之言，弘农杨氏根本不承认。太尉杨彪、侍中杨琦都不愿意正眼看他一眼，更别说当他是本家了。
如果是说别的，他不懂也就罢了，偏偏说的是《太平经》。
杨奉听得目瞪口呆，脑子乱成一团，自信心也被摧残得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