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且将诗酒趁年华
谢芳菲答应着,不敢大意,亲自去办。一边寻思着鸡笼山、竟陵王这名字好熟悉呀,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一边出去了。走到半路上,猛地想起来,赶紧找到陈六连声问:“陈管事,公子说后日要赴竟陵王的书约,这竟陵王究竟何人?”
谢芳菲连忙说:“公子,那我扮成您的随身书童跟着去怎么样?我以前就扮过,可像了,大家都认不出来。公子,您就行行好,让我去吧。整天待在府里多闷呀,我也想看看热闹,见见世面嘛。公子,你带我去,回头我再和你讲笑话解闷儿怎么样?公子,求求你了,芳菲这给您磕头了……”
萧衍一一和众人招呼,走到谢朓跟前笑着寒暄,看见谢芳菲,脚步一顿,仍旧若无其事地走开。
笑谈议论间,萧子良大声宣布:“根据我和沈老的一致同意,今天这次诗会玄晖当之无愧一举夺冠;其次是元长、何逊;还有萧衍小侄也很不错。还有没有写完的,当然少不了罚!”众人都笑嘻嘻地围上来观看。只见谢朓作了两首,可见其才思敏捷,分别是:
谢芳菲既然打定主意要走了,安下心来,一觉睡到大天亮。谢成过来敲门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谢成笑骂:“你这丫头,仗着公子喜欢你,越来越不像样子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有起床!”
谢芳菲软语娇声地说:“公子,奴婢也想出城看一看嘛,您带奴婢去好不好?”
“好了,你也不用如临大敌似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准备出门吧。你让门房也给你备一辆马车,省得和他们一块挤着。”谢朓对她可谓疼宠有加。
谢芳菲又软磨硬泡了一会儿,无奈谢朓主意已定,怎么都不同意,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既然明着去不成,干脆离开谢府得了。都这么些时候了,秋开雨难道还一直派人在萧府监视不成?万一不行,就偷偷溜回萧府得了。
谢芳菲匆匆梳洗一番,理了理头发,赶紧去了。自知理亏,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在一旁,不敢多话。谢朓头也不抬地说:“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说要扮成书童随我一道出门的么,怎么还愣在那里?”
谢朓走过来铺好宣纸,从笔筒里选了一支笔,头也不抬地说:“写字。你在一旁磨墨吧。”
一同心赏夕,暂解去乡忧。
林寒正下叶,钓晚欲收纶。
“公子,你这会子是要作诗还是写字呢?”谢芳菲嘴上问得小心翼翼,心里颇为不耐烦,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睡觉。谢朓每天都要读书临帖,经常手不释卷,有时候甚至通宵达旦。这可苦了在一旁端茶倒水的谢芳菲,也得跟在后面伺候。她皱了皱眉,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将外屋点的灯也给拿进来,屋子里瞬间明亮了许多。
谢芳菲看着萧衍,一出场就把握全局,挥洒自如。萧衍三十来岁年纪,身长八尺,冠面朗目,容貌甚是俊伟,一股气势浑然天成,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令人心悦诚服。谢芳菲又喜又悲,万千的情绪霎时纷纷涌上心头。只有她知道,萧衍的一生何其辉煌,又何其悲凉!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谢芳菲不断探头朝窗外看,坐卧不宁。谢朓在马上看见,取笑说:“你就这么急不可耐?早知道,就该把你留在府里,省得出来丢人。”
谢芳菲对这个差事深恶痛绝,只得走过来,漫不经心磨墨,一边随口说:“公子,我听说字要写得好,非得集全身的力气于笔尖,不能受半点打扰。心之所至,笔之所至。不受外界的影响,方能随心所欲。所以我听说钟繇写字的时候,是不得有人在身边伺候的。”钟繇是东晋著名的书法家,尤善正书。
戚戚若无悾,携手共行乐。
谢朓回头,断然说:“不行,说好不能带侍女的,我不能坏了规矩。就是扮成书童也还是不行。”
转头望着谢芳菲,眼神已十分复杂,淡淡说:“此句诗文音韵和谐流畅,意境高雅脱俗,谢某生平从未听过。”如果是前人的佳句,他不可能不知道。说着顿了顿,接着问:“芳菲,这是你触景生情,随口所吟?”神情冷峻,目光深邃。相对于谢芳菲这样的身份,能读书认字大家已十分吃惊,更何况还能出口成诗,不由别人不疑心。谢芳菲平时的言行举止,已大大超出一个下人该有的胸襟见识。她就像是处在囊中的锥,始终是要脱颖而出的。
陈六点头:“可不就是大败北魏大军的萧将军。现在他啊,不得重用,每日吟酒作诗,驾着牛角小车四处游玩。大家都十分同情他呢。”
泊处空馀鸟,离亭已散人。
鸡笼山绿繁花明,衔山抱水,绿树成林,到处有清流溪水,半山的杜鹃如火般燃烧开来,灼灼其华,轰轰烈烈,恍如世外桃源,别有一股天然的趣味,是建康百姓出游踏青的好去处。竟陵王萧子良的府邸坐落在半山腰,气象宏伟,林壑优美。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说不尽的繁华热闹。走进宅内,迎面便是假山流水,九曲回廊,布置得清幽雅致,一洗尘俗之气。已经有许多宾客聚在角落里三三两两地闲聊。
酒过三巡,萧子良站起来高声说:“大家今日兴致这样好,那每人至少作一首五言诗,有能力的作两首也可以,多多益善。作得好的自然重重有赏,作得不好的,肯定也是要罚的。”众人轰然允诺。萧子良转身说:“那就先请沈老限韵。”又让人燃起一炷细香,说:“以香为限,香尽而诗未成者,那可就对不住了!”大家笑起来。一时间鸦雀无声,纷纷埋头苦思。
寻云陟累榭,随山望京阁。
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
鱼戏新荷动,鸟散馀花落。
沈约说:“此诗构思含蓄而有韵致,写景细腻而清丽自然,语言华美而平易流畅,若不是玄晖光芒太盛,亦是夺魁之作。”
众人看了说:“果然好诗。体物细腻,意态横生,画面鲜丽。难能可贵的是语言清新省净而又精彩。尤其是‘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一联,气象不同一般。”
谢芳菲欢天喜地地去了。
众人都笑:“他写得好,你说得好,交相辉映,珠联璧合。”看他写的是:
谢芳菲整整衣裳,赶紧跑过去,看见谢朓一脸兴奋地说:“芳菲,你的话还真没有错,你看这幅字,我从未写过如此出色的作品。”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
谢朓施过礼,笑说:“王爷,玄晖愿意罚酒三杯,以恕迟来之罪。”
谢芳菲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说:“谢总管,您老不准备着跟公子出门,来我这里凑什么热闹?”
井莲当夏吐,窗桂逐秋开。
“玄晖兄,近日可安好?别来无恙乎?”谢朓转过身,来人气韵潇洒,白衣裘带,气质不凡,忙笑着抱拳施礼:“元长兄,原来是你。托福托福,日子还不算太糟糕。”哈哈一笑。两人久别重逢,自然又是一番亲热。
谢成拍着她的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喝说:“公子这会子叫你,你还做梦呢你,不像话,越来越没规矩!”
何逊写的是:
花飞低不入,鸟散远别来。
萧子良说:“好固然好,只是情思浩荡,颇为凄寒萧瑟。”众人纷纷称赏,各自恭贺。萧子良笑:“好的当然很好,只是不知道没有交卷子的又该怎么处罚?”众人哄然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萧子良说:“今天采取众人的提议,没有完成的人罚酒三巨觥,大家可要监督他们喝下去啊,一滴都不许剩。”没有完成的人被众人死命拉着强自猛灌,一伙人在旁边吆喝起哄。作完诗,大家三三两两围在一处喝酒清谈。
“好了,大家把诗誊好交上来吧。我和沈老一一评判。”萧子良催促道。有人皱眉叹气:“哎呀哎呀,怎么办,怎么办,我才刚写好半首……”一时间急得团团转,见大家都交了,实在没法,只好说:“算了算了,半首就半首吧,也暂且写上去充数。”
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
鼓声随听绝,帆势与云邻。
谢芳菲赶紧说:“当然是真的。钟繇钟大师临池学书,池水尽墨的事大家自然都知道,可是这个习惯却是他家里人透露出来的,这么久流传下来,我们那个地方的人都知道。而且我还听说有人为了把字写好,将自己的血滴入墨里,以达到人字合一的境界呢。那写出来的字,因为沾了血的缘故,阳光下看去,透着隐隐的红色,感觉大概很不一般吧。”
还看云栋影,含月共徘徊。
陈六正忙着,头也不抬地说:“不就竟陵王嘛,公子每隔这么一两个月总要去一两次,说是号称什么‘竟陵八友’,吟诗作画什么的。”
谢朓斜着眼笑说:“你这个丫头,又想跟着去凑热闹?”
谢芳菲见人不注意,低声对身边的谢成说:“我早上可能吃坏了肚子,先出去一下。公子若问起来,你说一声。”谢成叮嘱她可别走远。她从旁边溜出来,特意从萧衍跟前绕过。
白日丽飞薨,参差皆可见。
晚上伺候谢朓就寝的时候,谢芳菲趁机说:“公子,您明天去赴宴能不能也带我一块去?”谢芳菲这些时候由于精灵乖觉,甚得谢朓的欢心。
喧鸟覆春州,杂英满芳甸。
远树暖阡阡,生烟纷漠漠。
谢芳菲只是笑,一脸惬意地享受着柔风拂面的感觉,眯起双眼低低叹息:“公子,你看,这风里夹着微雨,带着青草泥土的香气,是多么的舒服!”此情此景,如诗如画,蓦地想起一句诗,下意识地说:“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说得真是再好不过。公子,你说是不是?”
谢朓回过神来,又说:“我后日要去鸡笼山西邸赴竟陵王的书约,准备带这幅字去让大家瞧一瞧。你去把这幅字好好地装裱起来,一定要小心仔细了。”千叮咛,万嘱咐。
谢芳菲悄声问身边的谢成:“谢管家,来的人是谁?公子为何对此人如此亲热?”谢成得意地说:“芳菲,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个人啊,就是当今的秘书丞,王融王公子。听说很有文才,公子十分推重他。”谢芳菲暗地里点头:原来是王家的人啊,这也难怪了。王、谢二家,皆是士族中的士族,算得上门当户对,旗鼓相当。
谢芳菲差点没有高兴得跳起脚来,答应着出去了。没想到谢朓这么容易上当受骗,这种鬼扯的话也相信。隔了上千年,她哪能知道钟繇的事呀。墨里滴血,听起来就变态,亏他信以为真。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倒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来。这天晚上,谢芳菲睡得连天塌下来恐怕都不会知道,黑甜一觉。
沈约一脸稳和,笑说:“哪里哪里,谢少还请这边坐。”谢朓依言坐在沈约的下手。这次赋诗采取流觞曲水的做法,众人按次序坐在流动的清泉边上,酒壶流到谁的身前,谁便饮酒赋诗。
竟陵王萧子良看见谢朓,率先迎上来笑说:“玄晖,今日为何来得这样迟呢?”玄晖是谢朓的字,以字相称,显示对对方的尊敬。萧子良身材瘦削,年纪颇长,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高贵优雅,言语间十分客气。
早上,谢朓正梳洗着,问身边的总管事谢成:“怎么不见芳菲进来伺候?这丫头,难不成还跟我赌气不成?你让人叫她过来。”谢成答应一声出去了。
谢芳菲点头,明白过来,随口又问:“那都有些什么人去啊?”
谢朓恰巧在马上听见,浑身一震,跟着吟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越念越觉得唇齿留香,意境悠远,像着了魔一般,一个劲地喃喃重复:“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他本人才气横溢,下笔成文,愈能体味其中的高明之处,如久藏的醇酒,越品越有味道。
依然临送渚,长望倚河津。
众人依次入座,旁边有人笑说:“今天这个当真别致有趣,定要不醉不归。来的路上还是淫雨霏霏,现在竟然放晴了,可见,连天公也作美。”身边的人都点头称是,气氛和谐融洽。
众人啧啧称奇,大为赞赏,说此诗骨气清奇,辞藻华茂,不愧为众诗之首。回头看王融写的是:
谢朓仔细想了一会儿,说:“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大凡超凡之人行事自然不同一般人。你站在一旁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送水的,虽然没有打扰我,到底还是会分神。那你今天晚上就先回去吧,不用你伺候了。”
客悲不自已,江上望归舟。
“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扮成这样,倒也是一个清秀的小子。今天你乖乖地跟在后面,不得随处乱走,胡乱说话,知不知道?”谢朓话里虽然说得郑重,脸上却是满脸笑容。这么一个七窍玲珑的贴心人,任谁也不忍心当真责备。
谢朓笑:“你这个古怪精灵的丫头,就是主意多。不过这次可不行,我们聚会是不带侍女随行的。”
谢芳菲满场搜寻,仍然没有见到萧衍的踪影。心下着急,不会不来了吧?那今次自己可真是机关算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第二天神清气爽地起来,逢人便笑着打招呼。惹得厨房里的燕儿拧着她的脸问:“你今儿个怎么这么高兴呀,是不是梦里捡到银子了?”谢芳菲也只是嘻嘻地笑不说话。以后都不用陪着谢朓挑灯夜战了,当然兴奋。门口有人嚷:“芳菲姑娘,公子叫你呢。”
萧子良哈哈大笑:“好,玄晖,这可是你说的。待会酒席上饶不了你,作诗也不能轻易放过你。”
谢芳菲心情振奋,萧衍果然厉害,懂得韬光养晦,深藏不露,的确是能屈能伸成大事的人。
众人又都齐首看萧衍的诗,未观其诗,先识其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风阙。王融亦善书,况且家学渊源,见了这番字忍不住叫好,说:“观其点曳之工,裁衣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
谢朓停下笔,说:“哦,有这回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
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
如何相背远,江汉与城闉。
谢朓和王融叙完旧,来到一位年长者身边,此人神气内敛,慈眉善目,浑身上下透出满腹的才气。谢朓恭敬地作揖,低首说:“晚生谢朓,见过沈老。”谢芳菲在后面忙低声说:“这个人连猜也不用猜,一定是沈约沈大学士,名满天下嘛!”谢成瞪她一眼,让她不要随便说话。
谢芳菲一路上提心吊胆地跟在谢朓后面,半点游山玩水的兴致也无。若不是要想尽办法见萧衍一面,半路上说不定早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谢芳菲诚心诚意地行了个礼,认真说:“公子放心,芳菲紧遵公子教诲,绝不敢逾越半步。”
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
谢芳菲见他左手手指上包扎着伤口,吃惊地问:“公子,您还真的用自己的血写字啊?”
谢芳菲惊喜地抬头,随即欢呼一声跳着出门换衣服去了。
谢朓郑重地说:“不错,这墨里融入了书家的血,这幅字便有了生命和感情,已经和我谢朓合为一体了。”说着,甚为爱惜地抚摩着。
这时,只听得门口有人笑说:“大家好兴致。王爷请恕小侄迟来之罪!”谢芳菲提着的心才放下来,来的人不是萧衍是谁!竟陵王朗声说:“这本王可做不了主。大家说这最后一个到场的人该怎么罚呀?”众人起哄,一时热闹起来,大家一致说:“先罚酒三杯,再作定论。”萧衍也不推辞,接过酒杯,一连三杯,一气饮干,众人都连声叫好。萧衍笑说:“这样的美酒,怎能让萧某独享?来,萧某敬诸位一杯。”一时间,气氛就热烈起来。
谢芳菲只感觉荒谬,目瞪口呆,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啊,萧衍萧将军?”谢芳菲惊喜地问。
他见谢芳菲低着头没有回答,只平静地说:“芳菲,回去以后我有话要问你。你现在就好好想想该怎么回答。”从一开始,谢朓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动机,见她勤勤恳恳,谨守本分,也没什么心机,只当是家道中落之人,于是没有多说什么。现在看来,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谢芳菲表现太过出众,引起他的警觉。今天这番话只不过是再好不过的借口罢了。
谢朓微微一笑:“但凭王爷差遣。”萧子良拍拍他的肩,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陈六摇头晃脑地说:“都是建康有头有脸的人物,像天下闻名的沈约沈大学士,王家的王融,我们谢家的公子,还有萧衍萧将军,萧琛萧大人,范云啊……人多着呢,那可叫热闹……”
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
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游人欲骋望,积步上高台。
谢芳菲浑身一僵,忙解释:“不是的,公子,不是的……”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谢朓“哦”了一声,又问:“那么,你又是从何得知?”问得谢芳菲哑口无言,知道自己又闯祸了。这句诗本来就不应该在这个时代出现,现在就是向他解释这不是自己作的,他恐怕也不会相信。谢朓是这方面的行家,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发的?一定会问究竟是谁作的,名字、籍贯、生平、经历,一一都得盘问,叫她怎么解释?简直是百口莫辩。何况谢朓因为这句诗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以后恐怕不能再留在谢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