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狂人
谁都知道她说的是那芳娘——自昨夜起，芳娘就从内院莫名消失了，大家的猜测立刻便有了答案。
良久，她跪在地上几乎瘫软，这才听到苍老的咳嗽声，以及旁人不屑的冷哼，“出去吧！”
赖婆婆虽然年迈，嗓门倒不小，立刻把所有人震住了，她环视四周，徐徐问道：“哪两个是大厨房管柴炭的？”
有伶俐的丫鬟咬着耳朵，声音略大了些，立刻遭到妈妈们白眼和咳嗽警告。
她微微皱起鼻尖，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却莫名引得秦遥发笑，“你们根本是牙尖碰到嘴利，孙二娘遇到了一丈青，早早晚晚都是要吵一架的。”
赖婆婆的冷笑僵在嘴边，转为狰狞“这便让你明白——拖下去！”
一进门，赫然发现有很多妙龄丫鬟正在等着，有的发髻黑亮，穿金戴玉，粉色长比甲绣着桃花，显然是在各院正房内伺候的有脸面的；有的青袄绿裙整齐洁净，虽然是三等小丫头但也神态自若……
“说起这事来，正要向七哥你借几个人……还有三姐那边，也得她出一把力才是——这也得你去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随着初兰的推搡，小古睁大茫然的眼睛，发觉自己身前的柴已经劈得差不多了。她木楞着脸，慢吞吞的走到屋子另一端，想要再取一捆来。
“小古，你快过来！别劈了！”
仍是以做作的咳嗽声开头，赖婆婆的富态身形宛如一座山压在终人心间，“近日，有些人不守内院的规矩，擅自乱跑乱说，甚至装扮得狐媚子一般勾引老少爷们，老夫人心慈，没有发作这些个小贱人，居然有人蹬鼻子上脸，偷了她房里的玉佛去卖。”
“我方才说了，这事交给我来办——我有办法让他死得平静又妥当，再不能出来害人。”
没等她看清楚，小古把衣服一卷，敏捷的爬起来，完全不象受过伤的样子。
“去哪？”
“哟，这么多美人儿被打……”
她吓得嗓音都变调了，踉跄的过去扶起人来，掀起衣服一看，只见黄赫色皮肤的脊背上，一道木棍的重击让皮肉高高肿起，雪白的凸痕上淤血发黑。
初兰一时语塞，这时，身旁传来低低回话：“小芳儿，以前来我家玩过。”
“秦妈妈一早就来了，说上头管事有话要吩咐。”
初兰回到外厅时，鬓发散乱眼睛红肿，身上衣服也凌乱，她不顾整理自己，一眼看到被丢到地上的小古。
赖婆婆一时愕然，最下首有认识的婆子连忙上前低语。
顿时所有人退后一步，显得僵站着的两人格外突兀。
赖婆婆静静听了，咳嗽一阵，一双三角眼扫视着她，初兰吓得背上都被冷汗湿透了。
小古仍然是一副木楞的表情，“我也不明白。”
小古双眼盈盈，一双柔美的月眉弯弯，妩媚却又清极艳极——只有靠得极近，才能看出她眼底的锋芒。
初兰吓得魂飞天外，急着膝行几步抱住赖婆婆的腿，哭求道：“别打她，她是个傻子什么也不懂——这事我知道！”
“我还以为这里是怡红院，各位妈妈正在调|教姑娘们接客呢！”
顿时就有人高马大的健妇把小古一拽，拖到廊下，取过一旁的铁锈红木棍行起家法。
小古闻言气得腮帮鼓起，扭过头不理他。秦遥笑了一阵发觉不妙，连忙讨饶，无奈这丫头是根本不理不睬。
“这是老夫人身边的赖婆婆，她一向在萱润堂内养老的，轻易不出来的……”
这些丫鬟犯的都是些芝麻绿豆小事，此时撞上了就成了杀给猴看的鸡。
初兰飞快的把当时情形叙述了一番，哭着说道：“那个什么芳姑娘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明摆着是来炫耀、嘲笑小古的，说她没出息，‘一辈子躺在泥里’！小古的脑子不好使，真是不明白这事啊！”
“小古……小古！”
初兰急得要跺脚，连忙扯了小古出了滴水成冰的柴炭房，却发觉她手心暖热，额头上满是汗水。
初兰含着泪花拥住了她。
“只是八字不合，互相看不对眼而已。”
“刺杀？”
“哈哈……你这个心口不一的小丫头。”
众人回头看见两人，看她们灰头土脸就知道是在灶下做苦活的，立刻把眼角朝了别处，有爱洁净的还退开两步，捂着鼻子好似怕闻到汗酸味。
“七天后你就知道了。”
初兰一听，立刻想起了那妖娆炫耀的芳姑娘，随即眼前出现那席子里卷着的鲜血尸体，顿时吓得浑身出汗，嘴唇都要颤抖——下一瞬，她被小古死死掐住掌心，剧烈的痛让她忘记了所有的害怕，“是，是一位叫芳姑娘的……”
“哦，都是逆臣之后，贱籍的罪奴……她找你什么事来着？”
“她是来找谁的？”
“小古！”
周围的人用鄙夷的眼神躲开他们，如避瘟疫，此时内厅的婆子媳妇众管事们也已经出来，仍是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赖婆婆。
秦遥无奈的笑了，他双眸似笑非笑，满是风雅俊美的魅惑，却渐渐歇了笑意，“只是，你究竟要怎么做？”
“好了好了，我替你去向三姐借人，我戏班里你瞧上谁都可以借去，这总行了吧。”
秦遥大笑出声，伸出手毫不客气的用力揉乱了她的长发，“刚才在万花楼，三姐正是地主，你却不跟她直说，非要我拐弯抹角的。怎么，又跟她闹别扭了？”
赖婆婆咳了一声，有人出去喊了停。
姚妈妈沉着脸站出来，心内把赖婆婆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老夫人也忒不是东西，让二夫人掌家得罪人，就连这次还得让自己扮黑脸。
众人齐声称颂老夫人佛心仁慈，大骂芳娘这小蹄子真是下作，赖妈妈又是咳嗽了一声，道：“这后院颇有些不安分的，二夫人素来贤德恭顺，听说老夫人受了惊，连忙吩咐姚妈妈来给大家训训规矩。”
她突然灵光一现，急道：“芳姑娘身边也有个伺候的小丫鬟，问她就清楚了，我说的句句是真啊！”
车辙辘辘，掩盖了两人的絮语，渐渐的走远，街上遥遥传来更声，夜色更浓，将所有的一切都慢慢融入。
初兰生平第一次感到众多目光的聚集，宛如芒刺在背，她都有些结巴了，“是，是我们！”
她侧着头，轻睨了他一眼，好象在祈求，又似是撒娇——小狐狸一般的狡狯。
“肃静！”
厚重的木棍狠狠敲击人体，发出沉闷的钝响。
绕过南北夹道，又走过一段回廊，穿过两道月亮门，终于到了小议事厅。
“你没事就好。”
男人的嗓音，魅惑而带着酒气的醺然。
正在哭闹不停，门槛外咚的一声响，一只泛着酒香的瓷坛被掼了进来，顿时酒液四溅，瓷片乱飞。
“人都到齐了吗？”
小古没有喊痛。
姚妈妈一一按照管事回禀的把犯事的丫鬟拖出来，顿时杖责之声不断，哭喊声四起。
胆战心惊的进了内堂，赖妈妈坐在东起下首的靠椅上，先是不语，用昏花的老眼打量了两人几下，突然问道：“昨日晨间有什么人来找过你们？”
小古诧异的睁大了眼，随即失笑出声，“七哥你是看多了戏文，把我当成游侠红线女、女将梁红玉这类吧？我有多少能耐你还不知道吗？”
“进来，我有话要问。”
赖婆婆的目光变得更为严苛犀利。
如往常一般的清晨，如往常一般的劈柴担水。
秦遥惊得一楞，“可你方才……？”
一声轻咳伴随着问话，一位体形富态的老嬷嬷从内堂走了出来，她身边跟随着几位内院的妈妈和管事媳妇子，各个对她亦步亦趋，马首是瞻。
“劈柴这么用劲做什么，又没人催你！”
初兰掏出手绢替她擦，两人就这么紧走几步离了大厨房，朝着内仪门西北侧走去。
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