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 风雨如晦
水晶玻璃架上的蜡烛啪的一声，闪烁了一下，她的表情很可爱，有着触手可及的温柔。叶楷正的心底，有种隐秘的喜悦炸了开来，就像是一直所期待的东西，终于有了回应。
“二哥，有个病人刚才死了。”她用飘忽的声音说，“是我的病人，她死了。”
“那你是听他的话呢，还是听我的？”他含笑看着她，“我说今晚你要喝一点，然后好好睡一觉。”
那人这样一说，周遭的民众竟然纷纷附和：“就是啊！治死了人，你们不把庸医带走！还要带走他们，算什么警察！”
星意有些心虚地挪开了视线，心想是呀，你差点就能见到他了，他还翻过我们学校的北墙呢。两人正说着话，忽听班级的男同学一阵欢呼，原来学校传来消息，说是因为科学馆需要修缮，无机化学等非专业核心课程统一借用两江大学的新实验室上课。也就是说下午大家就可以去两江大学转一转。男生们当然是高兴的，毕竟博和医校女学生少，再加上校规严苛，能出校一趟仿佛是放个假一般轻松。
“你请假了？”他比她还小心翼翼，“学校允许吗？”
夫妇二人连忙将母亲扶起，送到病房躺下，护士为她建了病历，并取来了治疗用的药物。这时有护士匆忙跑进来说：“李医师，21床的病人不行了，您快去看一下！”
叶楷正霍然立起，台下警卫们已经冲上去，很快将那年轻男人拖开了。
“郭栋明已经悄悄去了北平，最新的消息是日矢上也已经北上了。”
她的酒量不好叶楷正是知道的，一开始拿这瓶酒出来，不过是想让她放松一些。可是眼看着她又要醉了，他眼神闪过一丝挣扎，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叶楷正微微笑了笑，并未接话，可心底一凛，当年自己被叶勋找回来是十分机密的事。老爹直到他17岁那年才将他的身份公开，而日本人轻而易举地知道了，可见他们在两江花了多少心思，埋下多少情报网。
安宁巷就在不远处，路两边植着梧桐，此时是初秋，叶子渐渐泛黄了，微风拂过，好似一阵阵黄色波浪起伏。星意一眼看到路边那辆雪佛兰汽车，心底微微一动，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老爷子当日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始终记着。这样的事，其实有长辈同来，和您商定会显得郑重。可您也是知道的，我父母双亡，家中所谓的长辈，不来也罢。所以便冒昧自己来这里了。”
叶楷正轻轻叹了口气：“星意，若是有一日，中国人摆脱了病夫的称号，那么医师必然是和病人一起进步了。是不是？”
伙计用一种“小姑娘怎么不开窍”的眼神看着她们：“没看报纸吗？叶督军就在前边八喜胡同买了幢小洋楼，要接林春逸进门。人人都挤在前头看热闹呢。”
叶楷正走在他身后，笑道：“今天唐突来访，老爷子似乎并不惊讶。”
三人分别按住了老太太的四肢，星意摸到老太太的脊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针头推进了去。针头甫一触到了肌体，老太太抖动了一下，可是护工将她的上半身按得很紧，她挣扎不了，只好痛苦地尖叫起来。
这一晚的月亮当真是又大又好，叶楷正将她一切表情尽收眼底，见她急于辩解，却又无话可说的样子，觉得有几分好笑。他想了想，方才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年纪还小，将来想要做医师。不愿意如旧式妇女那样相夫教子。这些我都理解，星意，我从不强求这些。”
星意揣测过他的想法，叶楷正未必会真的爱那位林小姐，可是这个时间，他大张旗鼓地拒绝了郭小姐，又另娶别人，大约是在发泄愤懑，表明自己并未和郭栋明沆瀣一气。
“我现在过去了。”星意对着镜子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今天我缺了课，你把笔记记得详细些，晚点我来看。”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仿佛两人隔着长长的话线在无声对峙，最后星意才说：“二哥，我有点想不明白。”
李医师微微张开嘴：“你……你是叶楷正？”回头想一想，刚才一见面，星意也并没有什么隐瞒的，坦坦荡荡说了“姓叶”，不由有些发蒙。
他抬头看她，眸色中是溢满的温柔，却有意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不平衡。在你心里，我到底还是比不上那些病人的。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家眷还是要支持……廖医师的工作。”
星意转过身，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大哥你从来没认真听我说过话！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以后休息日都会去普济堂帮忙，你还答应了呢。”
星意脸颊微微一红：“我知道，谢谢二哥关心。”
去北平前，他完全没有料想到这件事的阻力会这样大。等到意识到了，已经深陷旋涡难以抽身，四周都是眼线。他知道电话专线、信件都被监控，所以一丝信息都不敢让人传递给她。幸而出发之前，他同廖诣航、幕僚们商议过最迫不得已的方案——两江政府独自启动修路的计划，彻底撇开林州。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肖诚使了个眼色，和司机先下了车。星意侧头看了看独幢的小洋楼，大约这就是那个小伙计说的、叶楷正纳外室的所在了。她坐着没动，忽然间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叶楷正，以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还作数吗？”
星意一颗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果然，廖诣航冲她招招手：“北平专线打来的。”
“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叶楷正的声音分明隔了几千公里传来，却又仿佛就在耳边，“你要相信，你做的是对的。”
文馨便瞪大了眼睛，闷闷不乐地说：“好吧，现下用不上我了吧。”
廖诣航就靠着走廊那边站着，表情复杂地把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叶楷正便收敛了心底那丝喜悦与温柔，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廖兄，刚才的事还没谈完。”
叶楷正听出她语气中有不确定的一点心虚，知道她是信了，忍了笑意，只喝了口水，没回话。果然，廖诣航忍不住说：“小妹，什么叫路权给了日本人？！你以为大哥这段时间一直在野外作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勘测一条新路、将日本人一军吗！我可不是林州那些软蛋，说妥协就妥协了！铁路要修，而且绕开林州修！他们愿意和日本人去合作就合作好了！”
星意很快到了王有伦的办公室外，敲门之前，又停下了脚步。
肖诚表情如常，依旧看不出什么异色，只说：“廖小姐这会儿放学了吧？请上车——”
“军座，是不是要从长计议之后再北上？我怕路上有埋伏。”
“顶不住也得顶啊。”叶楷正的手指甚无规律地在沙发上敲击，“我现在就怕林州那边……背后捅我一刀。”
最后他也只好就在店里吃了晚饭。侍者依着西餐的次序上菜，开胃酒与沙拉后便无动静了。叶楷正拿叉子拨了拨那堆菜，了无胃口。在吃这件事上，他同老爹是一样的，吃不惯外来的东西。他也无甚耐心地叫人撤了这乱七八糟的上菜，只要了主食。
他依然笃定地笑了笑，十分愉悦地说：“我以为这件事我们已经有共识了。眼下你是我的未婚妻，将来会是我的妻子。”
“准备好了？”他淡声问。
“如今北平政府亲日派系占了多数，和黄叔打招呼又有什么用？”叶楷正沉吟说，“委座并没有下定与日本交战的决心，这件事上未必会支持我。这趟去北平，我也是要争取下。”
星意看着他，觉得很难过——她该责怪这对夫妻乱吃药吗？不吃药又能怎样呢？毕竟他们连支付诊金的钱都没有。
他说有些事未必那样顺利，击掌的时候对方不一定配合，可你的手要一直伸着，才会有成功的机会。可现在，他已经缩手了。
叶楷正怔了怔，笑了一声，却没什么温度：“这也像是他说的话。”
叶楷正面色阴沉地瞧着她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沉声说：“行了，不用客套了。林小姐，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说了。”
傅舒婷十分失望：“他的路权没争回来，可热闹瞧一瞧也没关系吧？”
“快了。”叶楷正面不改色地与他寒暄了一番，这才道别。
肖诚在原地摇了摇头，侍卫跑过来说：“督军说不用带这么多人。”肖诚连忙走去劝说：“督军，现在这般紧张的时刻，还是多带些人。”
肖诚坐回副驾驶，回头望了眼，为难道：“督军，廖小姐不肯上车。”
“黄大帅那边需要打个招呼吗？”肖诚迟疑了一会儿，“郭栋明的立场不明，我有点担心。”
叶楷正脚步顿了顿：“如今我们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多说无益。回去再说吧。”
叶楷正也不同她争辩：“这样吧，明日你休息，陪我一日当补偿吧。”
“因为要去做一件大事，思来想去，出发前若是不来一趟这里，总是觉得难以安心。”叶楷正回身看了一眼，“我去帮您把鱼竿收起来？”
叶楷正由衷地想谢谢眼前这个老人，哪怕伤痛后悔过，却依然把孙女教育得如此开朗又讨人喜欢，过了那么多年，没有让星意沾上半点往事的阴影。
年轻的军官头一次不晓得要说什么，便只好微微笑着，眸色深得浓稠，仿佛要溢出来一般。所有的不顺遂，到了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叶楷正把玩着手中的酒盏，这是明宣德年间的白瓷，剔透纤薄，里边温热的花雕口感极好。台上唱腔清亮又不失婉转，一切都令人十分享受。叶楷正眯了眯眼睛，唇角微勾，毫不避讳说：“很熟。”
两江大学的后巷是一条十分隐秘的街区，因为临近法租界，种满梧桐树，环境清幽，开了不少西餐馆。其中的一家是城中时髦的年轻公子小姐们喜欢的，极难订到位子。餐馆分为一楼与二楼，一楼烛光深浅，衬得巴洛克风格的装饰越发奢靡。二楼倒是很安静，为了安全考虑，所有包厢都开着门，偌大的二楼，便只有叶楷正坐着。
可这样的情话，叶楷正说不出来，他只是微微笑着，低低说：“你这样一问我，我竟真的答不上来。可是星意，你要知道，你很好很好。就像它那样，很亮，很美。我常常想着，当我一人在夜晚走路时，真是高兴有你陪着。”
“啊……”星意有些不知所措，一抬头，看到眼前的年轻军人眼中，竟然是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不知所措。
星意回头看看大哥，廖诣航倒是识趣地先出去了，她才低低地说：“是我。”
“你订了哪家的小姐？”叶文雨惊问，“怎的一点消息都没有？”
已经是11月了，这两日的天气却很暖和。她想起刚才同傅舒婷聊天，那时她的确是十分信任他，对报纸上的内容嗤之以鼻。可是冷静下来想想，又困惑起来。
“啊？”星意脚步顿了顿，“你找我爷爷有事吗？”
“是你说怕有人认出你。”星意愕然，“有不妥吗？”
叶楷正当晚接了林春逸回住所，两人的背影也被记者拍到，报社的主笔人纷纷发表社评，不少人对叶楷正表示了失望。其中抨击最为激烈的报纸上写：咱们的主帅似乎忘了自己去北平的目的了。
“你是博和的学生，普济堂的工作也是学校选派你去的。我作为训导主任，认可我们学校学生的业务与医德，所以哪怕你被告上了法庭，学校必然是和你站在一道支持你。”王有伦说得掷地有声，“现在你明白学校的立场了？”
“我……会等着。”她迟疑了一下，却又不失坚定地说。
星意越过他宽整的肩膀，看到门口拥上来很多人，大约都是看热闹的。亲属们的哭喊声也越来越大，“庸医害人”四个字，仿佛是飞刀，一下又一下插到了她的脑海里。
“他们兄妹的母亲，是我做主娶回来的儿媳妇，比鉴东大了五岁。其实那时候我儿子才13岁，根本就是个孩子，稀里糊涂就成了亲。鉴东成了亲，又出去读书，回来就开始不满意这段包办婚姻。可我不许他搞新时代的一套，委实说，这个儿媳妇操持廖家，懂事也大方，我是满意的。我也有点后悔放儿子去读书。鉴东反抗了一阵，我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他便妥协了。小两口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是诣航。”
叶文雨同丈夫不经意间对望了一眼，眸色颇有些错综复杂，她轻咳一声：“二弟，你当真……”
这一次在北平，叶楷正上门拜访郭栋明时，郭小姐头一次见到叶楷正，便落落大方地邀请他一起去看电影。之后在各种晚宴、舞会上，郭小姐更是每一场都不缺席。可惜叶楷正并不领情，对人家小姐客客气气的，口风又紧，搞得记者们又去追问郭栋明。
“看来都把宝押在了委座身上。”叶楷正冷冷地说，“既然如此，就直接北上吧。”
老爷子点了点头，说了句“好”，末了，又说一句“好”。
他今日穿着军装，包厢若明若暗的灯光下，侧影十分地挺拔英武，可这句话说得温柔款款，仿佛是直面台上艳光四射的女伶说的。
星意也是一样。她必须面对这个事故，只有解决了，才能继续做医师。
“我很害怕。”她还是带着哭腔说的，微微侧了身，带着酒意往他怀里钻了钻，又软软地喊了声“二哥”。
“这……”廖诣航头一次有些难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虚地说，“小妹，这件事不是这样的。”他说着便拖着妹妹，走了进去。
廖诣航才从野外作业回来，一身泥一身土的，下意识地觉得妹妹被欺负了，当下跨上一步说：“你对我妹妹干什么了？”
眼看着她转身要走，肖诚又叫住了她：“四小姐，以后别叫我肖大哥了。你叫我肖诚吧。”
“我说了吗？”小姑娘有些怔怔的，有一点点难堪，也因为醉酒，有些头痛。
“是啊，差点来不及。”星意回头对侍者说，“也麻烦你直接给我上主食吧。”
“你请假没有啊？”傅舒婷忧心忡忡，“他的语气很坏，上次你迟到已经被记过了，这次要是再出什么事，我担心王先生不会放过你。”
“我只是想同你爷爷说一声，我和你在一起，吃饭也好，看场戏也好，并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我想叫你爷爷放心，我不会像时下那些公子哥儿一样，四处找女朋友，四处泡舞会。到了哪一日，你觉得愿意安定下来，我们再谈以后的事。”
星意侧头看着他，叶楷正侧容深邃，神情又是清淡的，仿佛在同自己讲一个十分绵长寂寥的故事。
可叶楷正这句话给了他当面一击，肖诚后背起了一身冷汗：“督军，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挣了挣，没挣开，只好恼怒地回望他：“放手！我不去！”
星意没再吭声，吃完了饭，她又特意去门口转了一圈。叶楷正走前安排下的那个门卫还在，可是看到她也只是笑着打了声招呼，并没有书信传递进来。星意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略有些失落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科学馆的实验室走去。
他凝视她半晌，微微笑了笑：“好，那你自己去。我不插手。”他转而对李医师说，“李先生，专业上的事我不懂，烦请你多照看了。”
年轻的军官依然抿着唇，一字一句，温柔，却又冷硬：“你放心，今次谁敢让你退学，我毙了谁。”
“督军，这剑是你易帜时大总统赠予的，怎么能随便给人？”廖诣航一边用眼神制止妹妹，又有些头疼，叶楷正好像……太宠爱她了，当真是不分场合，也不分轻重。
“《游戏报》啊，他们不会瞎写的。”傅舒婷同她争辩，“再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林春逸这样的大美人，叶楷正动心也很正常呀，男未娶女未嫁的。以后林春逸真嫁到了督军府，大概是不会再登台了。你不知道，我以前听过她的一场戏，唱得真是好极了……”
星意并没有发出声音，可他却十分警醒，已经醒过来：“你不多睡一会儿吗？”
“哦……”星意又看了一眼报纸，欲言又止，“大哥，你不去北平吗？”
叶楷正正打算应一声，忽然听到星意说：“不是。他是我……”她顿了顿，用很寻常的语气说，“我未婚夫，他姓叶。”
傅舒婷是最后一个从解剖室出来的，她又喜欢热闹，立刻靠到星意身边，踮着脚尖张望：“你瞧那些女学生穿得多好看。”
在歌舞升平的大都会，这位“民族英雄”也渐渐迷失，露出平庸的面目，似乎只要怀抱着美女，就能忘掉国耻家恨了。
她想起那个电话里，叶楷正告诉她，做好自己能做的事，便是问心无愧。
星意眼神闪烁了下，上次被抓处分的事她并不敢告诉哥哥。大约，也许，叶楷正也是不会说的吧。她便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这周考了三次，我都拿了甲等。”
短短半年而已，物事两非，当日仓皇避嫌，步步临渊，不过今天这一趟……叶楷正从专列上下来，却觉得依旧无甚把握。
星意“嗯”了一声：“怎么啦？”
他想了想，又追问：“星意的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我不想进去见他。”星意依然十分倔强，“他都成亲了，还有什么好见的。”
星意提着手袋，有些茫然地走出巷口。这个时间，颍城的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有一两辆黄包车跑过，车夫回头想要招揽生意，可是看到她丝毫没有反应，也就过去了。
叶楷正含笑点了点头。
佣人正巧走出来，脚步有些重，他微微摇头，示意她轻一些，然后将星意抱得更紧一些，用哄孩子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害怕，可是二哥在。”她大约是听到了，“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了。
林春逸的身姿极美，甚至有评论家说她身段更胜唱腔，她能在如今小生辈中脱颖而出，也的确是堪称一绝。宫本跟着哼了一会儿，笑道：“如此佳人，督军作何打算？”
对于年轻的女学生来说，这位“开明”又“英俊”的年轻统帅无疑是十分受欢迎的。傅舒婷自然没有免俗。
林春逸连忙放下，含笑看了星意一眼。
老爷子苦笑了下：“这件事诣航知道一些，可星意完全不知道。”
“你说哪一天我不喜欢你了，你也会安静地让我离开，不会强迫我。”她冷声说，“二哥，现下你娶了别人，我不会再同你有任何纠葛了。”
可是现在，叶楷正的确妥协了。
老爷子撇了撇唇角：“老祖宗的话了，门当户对一点没错。”
他的眼神异常温和：“现下我能和你好好谈一谈了吗？”
星意最怕的就是病人的家属无法理解，听他这样说，便放下了手中的针管：“那还是等一会儿吧，再让一位护工过来帮忙按着。他们比较有经验。”
星意摇头，她不想管什么校规门禁，只是在胡思乱想。她头一次对自己的选择感到了怀疑。她适合做医师吗？为什么她辛苦甚至虔诚地背诵那些能救人的知识，却救不了人？如果不是她抢着答应李医师，老太太或许已经安全注射了血清，已经在缓慢康复中了。
这话倒不是假的。路权问题越闹越大，学生们课余讨论得也多，加上叶楷正本身就极为引人注目，一离开两江，各地的报纸都是他的消息。
话一出口，才发现二哥的眼神略黯了黯，仿佛是受伤一般。她又觉得有些不忍心，讷讷地说：“二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刚才自己随口说“谁敢让你退学，我毙了谁”，不由笑起来：“我知道你明天不上课，也用不着退学。”
星意愕然，抬头看他。
博和的校规太严格，星意也不能每次都请假，两人联络起来并不方便，于是叶楷正索性让人安排换了个侍卫在门口值班室，方便传递些消息，也时不时地给星意送家乡菜和点心。这件事做得隐秘，就连傅舒婷都只以为这是星意的哥哥托人送来的。
“大哥，我可以和你一起吃晚饭吗？”星意走到门口，又停步问，“实验课时长，学校允许我们在两江大学的食堂吃饭，7点之前归校。”
可惜手刚伸出去，叶楷正已经抓住了酒瓶，微微扬眉看她，一动不动。
“二哥还有事吗？”
“你还知道抱歉吗？”王有伦拍了下桌子，“已经记过一次，现在又无故不归，上午缺课，你眼里还有校规吗？！”
叶楷正微微仰了头看她，看她乱七八糟的刘海，以及强忍着哭意的表情，忽然便心疼起来。他……哪里是在逼她道歉，只要她……重新相信自己就好了。他站起来，不容抗拒地将她揽进怀里，低声说：“别哭了。是二哥不好，让你担惊受怕了。”
叶楷正微微倾身听着，不时点头。
星意拿了那张纸，小心叠起来放在手袋里，转头问叶楷正：“二哥，我想去……看看。”
“郭先生既然做了决定，两江方面还有什么好说呢？我自然是要和委座商议一下，路权方面的事稍后再定，也会通知贵国的。”
叶楷正仿佛猜到她会这样说，立刻解释：“什么校规？我早让人去查了，别说没有这条校规；若是真的有，我便拆了博和，问问王有伦是要校规还是要学校。”
星意默默将报纸折叠起来，傅舒婷凑过来：“你信不信这新闻呀？”
“老太太的家属，没什么表态吗？”叶楷正一直沉默地听着，忽然插口问了句。
他的世界或许太复杂太宏大，很多事，自己理解不了，也就无法宽容。
星意微微涨红了脸：“二哥又不是坏人。”
哭喊停了一瞬，男人旋即大声嚷嚷起来：“你们听听！她承认了！我要去告你！你害死了人！”
郭碧青坐在叶楷正身边，身上的香水味颇有些娇媚：“叶大哥喜欢看戏吗？”
星意一直蹲在地上整理药剂，闻言脱口而出：“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那么聪明，学一学也就会了。”
她低头喝了几口糖粥，脸颊上的红潮渐渐地褪去了，鼓起勇气说：“我想过了，我还不想放弃。”
星意怔了怔，没有反驳，只是红着脸摇头说：“二哥，可这样的事我真做不来。”
“李先生，都是我的错。”她的指甲几乎要掐到肉里了，“我不该——”
叶楷正见她不说话，鼻尖冻得有些微红，二话不说脱了手套，用自己的掌心捂了捂她的脸颊，轻声说：“怎么像是哭过？出什么事了吗？”
“老爷，司令官来了。”黄妈大声喊他。
针管吸满了药水血清，星意又强调说：“一会儿老太太不论怎么喊叫，你们都不能让她动，否则注射会很危险。”
傅舒婷便停下步子，仔细端详好友，感叹说：“也得亏你长得好看，若是换了我，这头发可得被人嘲笑了。”
老爷子摇摇头：“有急事就赶紧走吧。”
“你既做好了准备，这些便不用担心。”叶楷正打断了她的话，“你同戏班老板的契约还有两年，我也会帮你拿回。今日起，你就算是我的人了。”
星意沉默了一会儿，说：“王先生，我犯了比早退和旷课更严重的错误，甚至可能连累到学校的名声。您听我说完，再决定怎么处罚我吧。”
中午叶楷正陪着老爷子喝了几杯。老爷子大约是说出了十几年没说过的心底话，轻松了不少，指了指小院子那棵樟树：“下边埋了一坛酒，18年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要挖出来了。”
李医师果然是在办公室里，普济堂不过租借了一幢前后两出的小楼，医师的办公室也十分拥挤，当值的医师往往将椅子一搭，将就睡一晚。李医师睡了小半宿，这会儿刚起来，见到星意，打着哈欠问：“你怎么来了？”
侍卫十分警觉，手按在佩枪上就要过去将人赶走。叶楷正制止了他们，含笑说：“贾叔叔。”
“二哥啊。”星意坦荡荡地说。
“你大哥说你去普济堂了？”叶楷正问，“工作一天累了吗？”
林春逸点了点头。
那条小河在廖宅的后门，黄妈便带着他进屋，穿过了宅子，后门口便是一条蜿蜒的小河。老爷子坐在垂柳下，正哼着小曲，钓鱼竿插在一旁，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样子。
“先生……可是……”
星意回到休息室，同事们正在兴奋地盘点赠品。
星意一眼瞧见其中的一男一女便是昨日老太太的儿子、儿媳，此时跪在普济堂门前，大声哭喊着“庸医害人”。
“对不起。”
北平的宅子里，叶楷正手里还握着话筒，犹有些发愣，电话已经断了。那句话还带着温度似的，令他唇角泛起浅浅的笑意。肖诚敲了门进来，见他还没反应，便加重了声音：“督军，车子备好了。”
叶楷正不由想，这种时候，倒是希望她能大哭一场，不知所措也没有关系，他来解决就好了。可她从来都不会。他无声地叹口气，伸手摸摸她的脑袋：“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或者直接……放弃？
傅舒婷便停下脚步，意兴阑珊道：“那我也不看了。”
星意手里握着那瓶林春逸硬塞给自己的药，走到叶楷正面前，咬了咬唇，眼眶又红了：“我不该打你，对不起。”
叶楷正接过了肖诚递来的外套，转身要走，忽听老爷子又叫住了他。
李医师知道小姑娘责任心强，又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倒也没有勉强她，只问：“博和的校规很严，没关系吗？”
昨天课间傅舒婷还翻着报纸问：“你说这事儿得闹到什么时候呀？叶督军都去一个月了吧？他解决得了吗？不会跟日本人妥协了吧？”星意正在温书，闻言怔了怔，听到傅舒婷自言自语地说，“不会的，叶楷正不是这样的人。”她忍不住抬头看了同学一眼：“你认识他呀？”傅舒婷大咧咧地晃晃报纸：“天天见面呀。”她又盯着报纸看了好一会儿，问，“不过，你不觉得最近督军的花边消息变多了吗？”星意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心思却飘散开去，没再放课本上了。
北平的街道宽整，汽车开得又平又稳，肖诚坐在副驾驶上，警惕地望着四周。今日有人请了京剧的名角来唱戏，帖子早就发来了。叶楷正虽不爱看戏，但也应承了下来。如今的达官显贵几乎无人不爱京剧，这样的场合，能见到的人往往比在正式场合还多。
公馆主人迎上来，叶楷正尽敛了凛然的神色，含笑迎上去，却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淡淡说：“我也没耐心再陪他们玩下去了。”
叶楷正的帽檐依然压得很低，“嗯”了一声，牵了星意的手要走。星意却站在原地没动，他侧目看她一眼：“怎么了？”
叶楷正微微挑眉：“愿闻其详。”
那时他还没秘书，也没这么严格的预约，她在工学系楼下等了一会儿，才见到秘书下来请她上去。二层便是系主任教授办公室，星意探了个头进去，高高兴兴地正要喊声“大哥”，意外地见到了叶楷正，便“咦”了一声：“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没有。”星意靠在好友的肩上，忽然间闷闷地说，“婷婷，要是有一个你很信任的人，他骗了你，你会怎么办？”
“好的，我会回去一趟。”她走时顺便拿了份新到的《北平日报》，头版上只有一则新闻，日本将与林州协商一道建设林州港口。同时提到，日本的报纸皆在盛赞叶楷正是一位极优秀的年轻统帅，并期待在两江共同繁荣。
老爷子摇摇头，因为喝得多了，脸也有些涨红，叹气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没想到会是你来找我。”
这个世界上没有醉一场、睡一觉就能解决的事，从来没有。
“你这是真的关心我去不去北平，”廖诣航闷头吃了口面包，一眼就看透了妹妹的心思，“还是要问别人？”
星意僵在原地没动，听到大哥叹口气，也没站自己这边：“叶楷正说得也没错，你既然误会他，还打了他，也该认个错。”
他顿了顿，转了话题说：“郭栋明那个老狐狸，明知道我无意联姻，还放任女儿这么接近我，你以为只是宠她？”
“当然，眼下这件事还不能公开，我还要同日本人周旋一阵，直到筹备完全，那时哪怕同他们撕破脸，我也不怕了。”叶楷正眼底闪过一丝歉意，“星意，我一直想要许诺你将来安定喜乐。可是看起来，接下去的几年，只怕是注定有些……波折的。”
“如果真的是普济堂的责任，我们愿意负责！”李医师终于挤了进来，大声说，“我们并不怕你去告！”
肖诚从外边拉开了车门，星意跳了下去，叶楷正在她身后落后几步，看了肖诚一眼。肖诚会意地点点头，又上车走了。
堂堂两江督军便笑得有些讪讪：“老爷子明察秋毫。”
星意的脑子里一下子乱糟糟的。
白纸黑字，没有再回旋的余地了。
叶楷正是被这一下打蒙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星意握了握拳，看他面无表情瞪着自己的样子，眼泪扑簌一下流了下来，可她又不想示弱，伸手擦了擦，努力说得平静：“这一巴掌是我打的，你若生气，就毙了我好了。”
叶楷正回抱住她，不用说一个字，他知道此刻她很难过。
肖诚无言以对，良久，才压低声音说：“廖先生，军座只是请廖小姐上车，到了这里，是廖小姐打了他一巴掌，并没有别的事。”
“是不是小说看多了呀？”星意有点不耐烦了，“这种报纸怎么能相信？叶楷正不是为了路权的事去北平的吗？怎么会整天搞些风花雪月的事？”
星意十分高兴：“替我谢谢二哥。”
那次他将高地夺回来了，可是直到后来，他才晓得那次老爹并不是放任着让他去拼。他加派了两个营将敌军的援兵都拖住了，确保了在那一天，儿子能拿下那个高地。
“这样的场合公然唐突惊吓旁人，你一句误会就放人？”叶楷正冷冷看着他，“肖诚，送他去警局。”
李医师是博和第一届毕业生，在博和医院工作，普济堂是他和几个同门一起创立的，虽然磕磕绊绊地经营，但也坚持几年了。这几年里，陆续有实习生来工作，只有少数能坚持。廖星意一开始被学校推荐过来，他觉得小姑娘外表娇滴滴的，并不看好。没想到这段时间她起早摸黑，只要是休息时间都会过来，给她干的活再琐碎再辛苦她都踏踏实实做完了。
他沉默了一瞬，眼神极为深邃，仿佛要将她此刻沮丧的表情印刻进心里，不由说：“那要看我答应你的是什么。”
叶楷正莞尔，并没有回答。
李医师匆忙赶到了门口：“你们怎么回事？来闹事吗？”
李医师有些着急地推了推眼镜：“小廖，你在这里帮老太太注射血清。我去看看21床。”
星意十分地沮丧。针头断在患者体内的事故，其实老师课上也讲过，可是老师也说过，这些事是可以避免的。是她太心急了，明知道当时护工不够，可是病人家属一恳求，她心软就答应操作了。
“江林铁路贯通颍城和港口林州，经由林州再到北平。如果真能建成，将会是日后中国的一条必不可缺的资源大路。叶督军，这条路之所以迟迟未开建，技术问题是一个，另一个，则是你父亲担心两江会被北平方面同化。”宫本的目光在镜片后微微闪烁着，“一旦被同化吞噬，你这两江总督做得又有什么趣味呢？”
星意甫一出现在众人面前，男人便撇下了李医师，一把抓住了她，大声哭喊：“就是她！她杀了我娘！”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她不由苦笑了下，李先生说得对，这样的事故大概是每个医师都必须面对的，她……也一样。她在校门口下了车，付了车资给车夫，一进校先去了宿舍换衣服。结果一回到宿舍，就碰到了傅舒婷回来，见到她十分紧张：“你昨晚怎么不回来啊？今天王先生来班里了，说见到你让你去他办公室。”
一老一少都有些颇不相让的样子，热气腾腾的喝酒场面就有些冷淡下来。肖诚走进来，俯身在叶楷正耳边说了句话，叶楷正原本还有些微醺，瞬间冷静了下来。
如今想起来，他还是挺感激老爹的。老爹放手让自己去做了，却又不动声色地替他承担好了最不利的结局。他很庆幸，自己跨过这一步的时候，老爹在旁边看着，并没有无动于衷。
她正胡思乱想着，楼下忽然起了一阵喧哗，林春逸才唱了两句，忽然有人冲了上来，戏班子并看客们都怔住了，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那年轻男人口中喊着“林小姐”，几步就跑到林春逸身边，将她紧紧抱住了。
星意有些冷淡的声音说：“我想起家中还有些事，就不同你一道去看热闹了。我先回家，后日学校见吧。”
廖诣航目瞪口呆了一会儿，问妹妹说：“就是这样？”
……那么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专程去下桥拜访爷爷，大概……也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心思不宁了一下午，解剖课上的随堂小测验成绩也出来了，前所未有地，星意只拿了丙等。傅舒婷虽然大大咧咧的，但也看出好朋友心神不宁，关切地问：“你最近怎么啦？是不是太累啦？”
“……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他自然而然地替她将话补完了，又顺势牵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仰头看着群星闪烁的夜空。
“好啊。二哥你请我吃大餐的话，我当然愿意啦。”她咬了咬唇，微微歪了头，带了丝俏皮说，“只要不像上次吃馄饨那样让我请客就好啦。”
“……好的。”
“那就让他等着吧。我同他们没话说。”叶楷正冷冷地说，“回家吧，去见见姐姐和姐夫。”
老爷子便转过了头，眯着眼睛看了看，竟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慢悠悠站起来说：“叶督军来了？”
二哥说，谁敢让自己退学就毙了谁当然是开玩笑的，她也不信他是那样专断的人。所以……如果真的退学了，她要去考别的医校。
“呃，是吗？”廖诣航摸摸鼻子，又兴致盎然地问，“难道你说什么叶楷正都会认真听？”
她浑浑噩噩地点头，乖顺地将头靠在了他肩上，再也没有说话。叶楷正环着她的肩膀，又怕肩章硌到她，小心翼翼地侧了侧身。只开了小半路，就听到她的呼吸平缓，再低头看了眼，她已经睡着了。
她抿抿唇，又伸手去够，还带了点哭腔说：“二哥，我再喝一点点。”
“二哥，这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从大氅下探过去，牵住他的袖子，“我这样普通，也并没有那么好，可是你为什么……”
她换了身锦缎旗袍，长发微卷，眼角眉梢都十分妩媚，可将手放进叶楷正的臂弯的时候，他还是察觉到她在轻微地颤抖。两人并肩走出后台，有眼尖的记者已经看到了，正在狂奔过来。
叶楷正想了想，还是关照说：“都是廖家的乡里乡亲，不必这么紧张，免得他家以后在这里难做人。”
10月，两江大学如期完成招生后开学。因为博和与两江大学校址十分接近，开学那一日，就在校园内，便能看到对面大学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政要以及全国著名学者汇聚一堂。
他一手插在口袋中，带着她往学校那个方向走：“我没什么学问。在很多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武夫。我老爹也是个武夫，看上哪个姑娘了，拍了枪就娶回家。可你看他，娶了那么多夫人，可那一日他死了，我问她们是要留下来还是拿一笔钱走，大半都还是走了。”
“就是啊！你千万不要屈服。”也有同学义愤填膺，“我们可以写信给中华医学会、医师业务保障委员会，请他们鉴定病人死因。”
“叶楷正的行踪还要问我吗？”廖诣航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学校不是换了门卫吗？怎么，他没告诉你？”
叶楷正喜欢她这样同自己说话，稚气又天真，全无隔阂，便笑着说：“威风吗？我也忘了讲了些什么，不过是旁人写的稿子读一读而已。”他顺手解下了佩剑，“这不过是做样子的，你要喜欢就拿去玩玩，小心别割了手。”
“督军，这位是唐院长的侄子，误会，误会。”管家抹着汗说，“先让您的警卫松开他？”
“我不怕。”叶楷正一本正经说，“这是科学。”
回到家中，佣人早就备好了茶退下，会客厅中只有两人。老爷子冷眼看着他，良久，才说：“怎么说？是我家丫头松口了，你才巴巴地跑来这里问我要个准信？”
叶文雨微微摇头，伸手握住了丈夫的手：“你不了解他。我这个弟弟，心机虽然深沉，独独婚姻这件事，是要自己做主的。当年我爹也想为他订下别人，甚至说只要把新娘子娶回来，外边随便他怎么胡来。他一声不吭地便去了报社发声明，要脱离父子关系。这事儿闹了半年，才让我爹打消了那个主意。”
汽车悄无声息地驶到了廖家门口，黄妈恰好在和邻居说着话，看着这一排排的汽车过来，倒是吓了一跳。邻居也都是乡野村妇，煞白了脸色问：“廖家出事了吗？”
她是如今北平城中时髦少女典型的装扮，玻璃纱制的旗袍衬得身材越发苗条纤细，细腻的肌肤在底下若隐若现，妆容非常精致，也十足是个美人。
“那便好，回头我给老爷子也说一声，让他放心。”
公馆外汽车已经发动了起来。叶楷正扶着车门，让林春逸先上车，自己随后坐了进来。林春逸还有些惊魂未定，等到叶楷正进来了，小心翼翼地说：“今天多谢您了，督军。”
“你真不去逛逛两江大学吗？没准能遇到叶楷正呢。”
闯入者竟然是唐云鹤院长的亲侄子。几乎整个北平的人皆知他迷恋林春逸，曾经从上海追着她到北京，这一次因为是在唐公馆，他在后台又被拒绝见面，一冲动就直接冲上了舞台。
“许久没见你了，文馨说约你出来，你总是忙。”他站在比她高一阶的台阶上，越发挺拔，只是为了配合她的身高，便低着头，笑说，“学业固然重要，身体也要照顾好。别让人担心。”
他不答反问，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远处一颗极亮的星：“看到那颗星星了吗？”
“车外呢？你当他们都是聋子？”
星意依旧低了头，斯斯文文地切着自己的：“我虽不喜欢西餐，可我喜欢切牛排。二哥，我们的解剖课上也要这样切，你瞧，顺着纹理，可以将肉片切得又薄又快……不过我们实验用的可比这个难切多了。”
叶楷正自然是可以用强硬手段解决这件事，可是唯有对着星意，也只能柔软地劝说：“他们是无理取闹，你非要回应吗？”
夫人……妻子……这些词在脑海中闪现的时候，叶楷正却立刻想起了星意，她不时髦，总是穿学生阴丹士林的校裙，长发乌黑茂密，也不涂什么脂粉香水，却带着淡淡的药水味道。他说不出她有多么出众的美貌，可在他心里，确实也没有人能比她更好看了。
“是。”林春逸低声说。
李医师奋力想挡在星意前边：“她是我的学生！她在给你母亲治疗，你不能这样颠倒黑白！”可惜他的力气哪有那对夫妻大，轻而易举地就被拨开在一边。
“如果星意将来嫁的是普通人，这件事我会带进棺材里去。”老爷子慢慢地说，“可你不是普通人。我虽不晓得将来会怎么样，但你这样的家世，旁人会深究你未来妻子的一丝一毫。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久远了，以后永远能不为人知是最好，可万一……”
她不客气地拿了片面包，嚼了一口：“我们的实验课总是拖堂，每次下课可都饿惨了。本来我是以为来不及，又怕你等，就说不来啦。”
她点了点头：“我不怕调查，我也想知道一个结果。”
他微微笑了笑：“我名下也有不少公司，都是私人的财产。这些你都可以用。也不用担心做不来，凡事都有我在。”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一把将她拉进了汽车。前排司机和副官敏捷地跳上了车，迅速地将汽车发动了。星意晓得自己挣脱不开，握了拳坐在他身侧，紧抿了唇一声不吭。
“不想放弃？”他有意又问了一遍，眼神专注，“可是你昨天说……再也不想做医师了。”
他的身份太过贵重，不时有人进来寒暄招呼，郭小姐几次与他说话都被打断。此时好不容易得空，肖诚又进来了，他走到长官身边说：“督军，花与礼物都已经送到了后台林小姐那里。林小姐说马上要登台，不能亲自来谢您了。”
廖诣航“哦”了一声，便问：“这段时间学得如何？老师可有表扬或者批评？”
“哦，那就好。”老太太还有些惊魂未定，“老爷子在河边钓鱼呢，我带你过去找他。”
“你大哥不爱听吗？”叶楷正轻轻咳嗽了一声，十分大度地说，“没关系，你说给我听听这些学校的趣事。”
星意略抿了抿唇角：“他又不是大英雄，也不会在门口拜天地给你看，你又能瞧什么热闹呢？不过听几声爆竹响而已。我可没兴趣。”
叶楷正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想怎么做都没关系，有二哥在。”
星意放下药膏，恳切地叹了口气说：“我也想陪你一天。可是明天普济堂要收治好几个病人，我答应了过去，也没人同我换班。”她说完又有些歉疚，左右看了看，迅速地靠过去，在他没有涂药的另一侧脸颊亲了亲，红着脸说，“这样可以吗？”
“不知道。”傅舒婷还是孜孜不倦地想同她讨论，“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公子佳人一段佳话。”
离汽车尚有20多尺，车门开了。
叶楷正一直没说话，只是夹了个小笼包放在星意的餐盘里，又看了她一眼。星意并不擅长掩饰，她一直低着头，努力地吃早餐，大概是因为紧张。
叶楷正剑眉轻轻蹙了蹙。他能看出来她快哭了，只是强自忍着不愿意示弱，可是眼眶都红了。也可以想见，这三个月他在北平，无法与她通上消息，小姑娘独自受了多少折磨。他的心微微抽痛一下，伸手递了块手帕给她，却笑道：“那我偏要勉强你见一见那个‘别人’呢？”
可惜，也不能如愿。
叶文雨便柔声笑道：“江林铁路，所谓江林二字，是指两江与林州。两江由你主政，而林州的郭栋明虽说实力无法与我们颍军相比，但也是一方霸主。说句实话，二弟你有这般抗击外侮的志向，他可未必如你这般坚定。听说日本人也派了不少说客去找他呢。”
叶楷正唇角微抿，露了丝笑意：“我也知道爷爷您是一诺千金的人物。”
叶楷正点了点头：“吃完我陪你去。”
星意有心要替叶楷正辩解几句，可是想了想，其实同事们大都很好相处，又十分照顾自己，他们说的，大概也是民众们心中所想。她能为了二哥和同事们吵架，还能去和千千万万的民众们吵架不成？想到这里，她便有些垂头丧气，低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他既然都让侍从便衣过来了，大概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宫本感慨一声：“叶督军12岁才回到叶老先生身边，那时我离开中国已有八年，可见老先生是个十分念旧之人。”
李医师过了一会儿，急匆匆赶回来，仔细查看了老太太的后背，皱眉说：“针管插入太深了，做手术才能取出来。”
叶楷正想了想，一字一句说：“大哥，话都说开了，我便想问一句，如果我去下桥提亲，你可以为然？”他瞧着廖诣航的表情，忙又解释说，“只是定亲，结婚的事，自然要等她毕业的。”
他“哦”了一声，眼神中绽开了赞赏的笑意，仿佛这句话是在意料之中的。
电话那边叶楷正的声音便越发轻柔起来：“今天怎么了？不高兴吗？”
他只好撇撇嘴，低声说：“好，那处理了这件事咱们再谈。”
“其实我是有点害怕……”她自言自语，“可是再害怕，也还是要去吧。”
他郑重地点头，一字一句：“爷爷，您放心。”
王有伦看了女学生一眼，站了起来说：“廖同学，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作为医师，必然是要面对不治的病人。但是只要你恪守了医德，并无业务过失，那么不必因为病人的死亡而妄自承担责任。这件事我已经听李医师说过了，仅从医师的角度，你和普济堂并未有错。如果你非要认错，那么便是助长了病家讹诈的一面之词。如此，将来还有谁敢放手做慈善？医师又该如何行医？！”
叶楷正猜她能懂自己的意思。
叶楷正同廖诣航又谈了半个多小时才离开。侍从室副主任宋国兵连忙跳下了车，小跑到他跟前说：“军座，回公署还是帅府？刚才肖主任让人传话过来，顾先生已经回来了，现在和大小姐一起在府上等你。”
他说了句别哭，她的眼泪便止不住了，一滴滴落在他的肩章上，侧脸紧紧贴着他挺括的军服，略有些生疼。
他凭什么这样说？
今天的叶楷正一身戎装，绶带佩剑肩章一应俱全，仿佛就是报纸上的样子，眉宇间十分英挺。适才同廖诣航议事的时候表情端肃，可这会儿对星意说话，却不自知地温和了下来：“来看看你哥哥，你怎么逃课出来了？”
叶楷正想起来，就是因为这个小小的记号，才能让他认出她……他才有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他靠过去，轻轻在她手腕的地方吻了一下。
他不放手。
两人向李医师道别，沿着走廊出门。叶楷正看着她秀丽的侧脸轮廓，又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克制许久，唇角的笑还是勾了起来：“刚才那样说，不会不方便吗？”
“李先生，你觉得我现在还介意校规的事吗？”星意苦笑。
“明天的报纸头条，不晓得会不会是您为了我冲冠一怒。”林春逸怔了怔说，“督军，如今您是在北平，毕竟不是两江，我担心……”
他便揽着她，随意同唐云鹤点点头：“大伙儿真要听，就让戏班子的人再唱一唱。林小姐今天怕是开不了嗓了。”
“不是已经去了一个星期吗？”星意有些蒙，“怎么还不回来？”
“那个孩和图书子，就是星意吗？”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
“前期筹备照常。”廖诣航留洋回来之后习惯用西式早餐，一边给全麦面包上抹上黄油，又斜睨了妹妹一眼，“目前还没接到停止的消息。”
叶楷正心底微微一动，柔软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有这样一双漂亮的手，往往戴着蕾丝制的手套，在舞会上熠熠发光。
忽然间，那点紧张就烟消云散了，星意心底竟然有细微的喜悦，啾的一下，如同一朵小花绽开。
督军的背影似乎僵硬了数秒，慢慢放下了剪刀与筷子，难以置信地回过了头。
他怔了怔：“可是博和有校规……”
哭喊声、唢呐声、指责声……渐渐汇在一起，仿佛是巨大的浪潮，几乎要将星意吞噬了。她只有强迫自己站着，才能不退缩半步，可是难以避免地，手脚一点点开始冰凉。
“这半年每周你都来这里上课吗？”他缓声说，“可以待到7点回校？”
叶楷正数月未见她，尽管知道她此刻无比地抗拒自己，却也忍不住侧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只一眼，星意就察觉到了，转过头瞪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几乎蹿出了两团小小的火苗：“叶督军，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不由分说将星意推出了门口：“这件事要追究责任，我也是主治医师。和你无关。”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刚才有人来订了糖。”伙计的语气还有些艳羡，“名将美人，再配不过了。”
他是文弱书生，只是长得高一些，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是已经豁出去了。叶楷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兄妹，微微扬了扬头，似乎不想再同他们说话了，径直就往屋里走过去，只吩咐肖诚说：“把廖先生、廖小姐都请进来。”
“……这样一位小姐来做我们叶家的夫人，是十分合适的。”
星意做了个鬼脸说：“我说什么二哥都会听在心里。他吃牛排的时候还能听我说解剖的事。”
肖诚下意识地拔出佩枪，而后座上的年轻督军只是微微抬了手，少女逆着光站着，其实看不清细微的表情，可他能感受到她的怒气与敌意。
“还要段时间。想要二哥给你带些什么回来吗？”电话那边叶楷正逗她，“北平这边流行的东西和颍城有些不一样。”
车子刚刚驶入铁门，星意就醒了，她一坐直，大衣就滑落到车上。
叶楷正没有丝毫不悦，亦步亦趋地跟着，笑说：“是呀，愿者上钩。”
她摸摸额前短短的头发，讪笑着说：“电气处也没人告知何时才能恢复，我大哥也没有回来，我有什么办法。”
她脑袋里一片空白，顿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廖诣航瞧着他不自觉地勾起笑意的唇角，心底很是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重重咳嗽一声：“督军，这是我的办公室。我妹子也是来找我的。”
廖诣航沉吟了片刻：“今天恐怕不行，我也有课，下次你来上课前问问我秘书，她会告诉你我是否有空。”
“新科学馆落成为什么要二……叶楷正来？”星意有些疑惑，说起来自从两人上次翻墙被抓，她就再没有见过叶楷正了。她躲在宿舍哭着写了自我检讨的信，便一心扑在了学业上，就连休息日都不再外出，打定主意不能再被记过了。
肖诚有些为难：“他脸色不大好看，只说知道了。”
这场官司是非打不可了。
叶楷正笑了笑，表情略有些狡猾：“我让肖诚带人先回去了。就算是找我，那也都拥到公署那边了。”
唐家公馆的所有贵客皆看到叶督军大步上台，伸手揽住了林春逸低声安慰。看客们各怀心思，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楼下大厅衣香鬓影，每个人都和外国人似的，说话中还不时夹杂着洋文。他莫名地有些恼怒起来：“给我拿剪刀来！”
很多年后的记忆中，这便是叶楷正听到的最动听的话了。
她“哦”了一声：“马上就去。”
傅舒婷吃吃地笑：“你可别这么用功了，眼睛伤了怎么得了？”
星意没再问什么，只是悄悄、甜蜜地回握他的手。
是的，全世界都以为叶楷正是贪恋美色的胆小鬼都没有关系，只有她知道，他还是那个铁骨铮铮的二哥，从不曾向那些坏蛋让过半步，那就好了。
星意手里的药啪的一声，都摔落在了地上。
叶楷正低着头，似是在沉思。
秋日傍晚，课毕，博和医校门口三三两两地走出了下课的学生们。
明知大哥在逗自己，星意竟然也反驳不了，只好板着脸站起来说：“我去诊所了。”
男人抬起头，肤色黝黑粗糙，胳膊上有明显的蜕皮，浑身还有酸臭的汗味，大约是码头上的工人。他有些慌张地站起来：“医师，我老婆她血止住了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星意情绪还有些低落，便说：“你一定很忙吧，我挂了，不耽误你的时间。”
星意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她跨上前一步，轻轻环住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一直空落落的心就沉静下来了。
她点点头，轻声说：“二哥，谢谢你昨晚陪着我。”
他看了看怀表的时间：“大姐、姐夫，小四马上要放学了，不如你们留下吃顿饭？”
“医师，我娘她不会有事吧？”男人听着母亲无力的哀号，脸色苍白地问，“针还在她骨头里呢。”
“还好。”星意避重就轻，“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廖诣航的表情很古怪，有些生气，又有些不甘，半晌，才长叹一口气说：“我妹子并不讨厌你。”顿了顿，又说，“算了，世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一句，我家老爷子可从没想过要让我妹子高攀你这样的门第。”
她那么好，怎么会不值得自己喜欢呢？
可是有什么用？
林春逸正要去接过来，叶楷正伸手拦住了，面无表情地说：“谁打的，谁就来给我上药。”
结果车上下来的是一位瞧着挺斯文的年轻人，有邻居记性好，见过他，立刻便说：“这不是你家姑爷吗？这什么来头呀？这么气派？”
“我想日本人的狼子野心，等不了多久了。”叶楷正缓缓说，“按照你大哥的计划，随时可以将新线路规整为原先的江林路线。只要战事一开，中央就无法坐视日本人再插手。到时候就由不得郭栋明愿不愿意了。”
叶楷正见她有意将语气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江林铁路，九成在两江境内，一成在林州。自然是以我两江为主。郭栋明那边，绝对不敢公然与北平乃至全国为敌。”
佣人走进来，小声说：“林小姐，你要的药。”
可是能怎么办？他还是得冲上去，这一次不冲，大概自己就要背负着“没种”“战败”的阴影，直到下一次。
叶楷正往前跨了半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到了第二日，星意才晓得叶楷正说的“支持”是什么意思。普济堂在这一日收到了一大笔物资捐赠，包括先前医院内急缺的医用器具和一些药物都得到了补充。肖诚便装来了趟医院，将东西送进来后，又找机会单独对星意说：“要是还缺什么，就跟我说。”
“我想当面同老爷子谈一谈，我和你的事……也好叫他放心。”他微微低着头，眸色明净诚恳。
老爷子摸了摸胡须说：“猜到你会来一趟，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客厅里的钟敲响，叶楷正斜睨了一眼，肖诚便进来小声说：“督军，车子备好了，今日林小姐在天津大舞台的戏是8点开场。”
肖诚的父亲是叶勋的老部下，早年打天下的时候就战死了。叶勋就一直养着肖家的孤儿寡母，后来叶楷正回到帅府，肖诚便作为伴读，一直跟在他身边。叶楷正不是没和他提过要把他派到别的地方，可肖诚皆以少帅掌权未久，尚不安定为名拒绝了。
“难怪呢。最近他被报纸骂得这么惨，是不是想要博些好名声啊？”有人不屑地说，“搞不好明天就有新闻出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手摘下了帽子：“好，我陪你去警局。”
叶楷正今天穿了便装，便是时下流行的青年打扮，还戴了顶帽子，遮住了小半张脸。他便从帽檐下望着她：“没关系，肖诚安排好了。”他看她警惕地四下寻找便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傻孩子，哪有那么容易被你瞧出来？”
李医师却打断了她：“断针的事不是你一人的责任，再说也不是取不出来。”他去洗了洗手，“我这就去和博济联系借器具过来，你别多想，到时间就下班吧。”
“是。”星意连忙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顿住了，“可是先生，那个死者，这件事……您不觉得我也该负责吗？”
廖诣航觉得他莫名其妙：“我在上课，又有什么法子？”
军座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为什么？”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十分能体谅她的心情。
叶楷正与宫本的车也被堵在门口，等了良久方才进入。剧院的一楼虽然是喧嚣热闹，可是二楼并没有什么人，护卫森严。当中放置着两把椅子，宽敞舒适。叶楷正邀请宫本坐下，台下刚好开场。宫本眯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点评说：“这台上美人甚多，可唯独林小姐一出来，便令所有人失色了。”
“二哥，我一直想问你，这剑是上战场用的吗？”星意好奇地打量叶楷正佩带的长剑，“今天你好威风呀，讲话的声音连我们学校都听见啦。”
“不过还好，整晚都睡得很安稳。”他揉揉她的头发，“现在是要去再睡一会儿，还是吃早饭？”
宫本便笑道：“如此自然是不能推却督军美意了。”他今日前来劝说叶楷正，原本倒也没抱着一次成功的希望。没想到郭栋明的事一出，这个年轻人的态度便立刻转变了。事情有如此这般进展，他已经是喜出望外，当下两人同坐了一辆车，便去天津大舞台看戏。
她继续说：“昨天的事，我不能让李先生帮我担着责任。如果家属有不满，那也该我去向他们解释。我今天还是要去普济堂。”
“星意，明日休息，今天放学又早，咱们去采芝斋看看，没准他家还有塔糖和麦芽饼呢。”短发圆脸的女孩回头对不远处的同伴提议，“我好久没吃了，想吃得紧。”
“叶楷正答应过老爷子了，做什么都不会瞒着我。”廖诣航颇有些得意，“他算是老实，人一安排好，就告诉我了。”
男人的声音便低下去：“她说了，是我们没按紧。”
叶楷正收敛了表情：“电报上还说了什么？”
叶楷正不动声色地避了避：“还好。”
星意连忙点头说：“您快去吧，这里交给我。”
“举手之劳。”叶楷正淡淡说。
和班里那些一气剪了长发的同学不一样，她的长发还留着，编成两股辫子，垂到胸前。只是这两日的刘海略有些奇怪，在眉毛往上一寸左右，因为过短，倒是显得一双眸子越发干净清澈。
11月的北平已经萧索了，路上也没什么人，叶楷正披了件大衣下车，随口说：“我家小四呢？矜持吗？”
肖诚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去找廖小姐。”他眼看文馨鼓起了嘴巴，忙阻拦说，“你不许同去，你二哥要生气的。”
肖诚下车，恭恭敬敬地问了句：“廖小姐好。”
之所以说这是最迫不得已的方案，是因为一旦绕开林州，路线全部重新规划，就必须等待廖诣航团队出具的可行性报告。这也是他一直留在北平，不敢彻底放弃郭栋明的原因。
星意一抬头，瞧见他的表情，“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吃饭不该聊这个的。”她尴尬地笑了笑，“上次和大哥吃饭，他已经严禁我谈这个了。”
叶楷正静静听完，将照片接了过来。上边的少女身材娇小，穿着玻璃纱旗袍，外边披着一件修身大衣，洋气时髦，双眼狭长而明媚，的确是位美人。
颍城的街道上路灯已经装好了，可是供电并不稳定，光亮时有时无。星意怔怔看着站在面前的年轻男人，不远处是一辆亮着前灯的汽车，想来他在这里等着已有一段时间了。
“爷爷，两江那边还有点事，本想陪您把酒喝完，现在只能走了。”他站起来说，“您要是愿意，过两天我让人接您去颍城住几天。”
“就算能遇到，也见不到呀。”星意笑盈盈地说，“人家光侍从就有一个车队呢。”
星意知道很多慈善会看上去很光鲜，都是达官显贵的妻女发起的，不过做些应酬的事。倒是民间的举步维艰，就像普济堂也一度陷入财政上的危机。可是应酬这些事，她委实是做不来的，于是讪讪笑了笑：“我哪学得会呀。就说经营普济堂，我瞧着都很困难。”
“儿媳妇也算是个大家闺秀，早年她父亲给我们廖家雪中送炭，帮过很大的忙。你也晓得我的个性，她没犯过什么错，我就不可能让儿子瞎胡闹。结果折腾来折腾去，儿媳妇也知道了，她心思重，生孩子那会儿就难产走了。”
老爷子想了半天，冷哼一声说：“至少入赘的我还能把他扫地出门。”
“大姐，那一日我同太太说的话，或许你并没有听清。”叶楷正回神，笑着说，“路权握在谁的手里，倚靠的是一个国家的决心与手中的枪杆，并不是一段婚姻可以维系的。我既然下定了这个决心，自是会全力以赴。大丈夫在世，真要靠女人来结盟，未免也太荒唐了。”
“哎呀！”傅舒婷一低头，瞧见自己袖口上一片可疑的黄色黏糊污渍，带着明显令人作呕的异味，“我赶紧去换了。”
“我明白了。”星意眼眶有些湿润，“谢谢您。”
“王有伦怎么说？”
老太太愣是没挺过这几个小时，病情加重，呕吐物又堵住了呼吸道，很快走了。老太太的儿子抱着她的身子哭了一阵，便疯了一般站起来说：“是你们害的！我娘送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才半天就走了！”
话音未落，老太太又翻身呕吐了起来，她儿子大约不想见到母亲这样痛苦，恳求说：“医师，你说什么我们都照做。我们按住她，你赶紧给她注射吧。”
她很快就退出了办公室，走到楼下，才发现大厅里三三两两的都是班级里的同学。一看见她，大家便纷纷围拢上来：“怎么样啦？王先生为难你了吗？”
“所以，你信他的话？”顾岩均唇角起了笑意，“信他已有了未婚妻？”
“还不快出去吗？”王有伦又拍了下桌子，“上午的课补上了？”
“二哥，你不要插手了。”星意虽然还在微微发抖，可是头脑已经冷静下来，“我和李医师一起去就可以了。”
管家已经赶过来，一看到那人吓了一跳：“侄、侄少爷？”
他是记得上次的教训的，特意让人到点就提醒，见她还没吃完，便吩咐说：“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带些回去？”
叶楷正随手将帽子戴上了，掩去了眼神中一闪而逝的锐利：“学校那边告知了吗？”
星意有点失落，但也只好笑笑说：“好吧，那我先走啦，再见。”
“您别担心，他们兄妹在颍城都很好。这趟来我是来找老爷子的。”叶楷正连忙解释说，“星意托我给您带了些治风湿的药，我也一并带来了。”
中午的时候男同学们都已经蠢蠢欲动了，就连傅舒婷都催促说：“星意，你再不出门我可不等你先走了。”
当下叶楷正便令肖诚送宫本回去北平，自己去后台接林春逸。后台清得干干净净，也没有闲杂人等，林春逸正对着镜子，已经卸了舞台妆，正在抹口红，看见叶楷正缓步进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从镜中回望年轻的军官。
叶楷正冷笑了一声，从侍卫手上接过了大衣，随手披在了林春逸身上，柔声问：“吓坏了吧？”
他只能咬牙，带着人继续冲上去。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头一次带兵打仗，没有守住长官交代给他的高地，带人退了回来。老爹丢给他一句话：“必须拿回来。”
郭碧青笑得有些勉强：“叶大哥你认识林小姐吗？”
廖诣航还在安慰妹妹，肖诚只好硬着头皮说：“两位进去再说吧。”
焦虑的心情瞬间就被抚平了，叶楷正安静地注视她，微微笑着说：“那怎么又赶过来了？”
结果两人走到门口，伙计正靠着门边晒太阳：“今天卖完啦，两位明天再来吧。”
星意没有去接，她已经信了林春逸说的话，表情就有些僵硬，转头对叶楷正说：“你为什么要悄悄回来？路权都给了日本人，他们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郭碧青蓦然间有些失神。他既然开口说“很熟”，只怕不仅是“很熟”了。林春逸走红以来，不少军阀与世家公子都曾向她示好，可她都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原来也不是她多么贞烈，只是入幕之宾中有了眼前这个年轻督军，谁还瞧得上那些大腹便便的政客呢？
廖诣航的表情亦渐渐转为凝肃：“你顶得住吗？”
星意习惯性醒来的时候，立钟恰好敲响了六下。她一下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并不在宿舍。她掀开被子，绕过了屏风，一下子就停下了脚步。
“可是大哥说一点都不有趣，很血腥……听了想吐。”星意迟疑了一下，其实在她看来不过是实验室操作而已，也不晓得大哥为什么那时反应这么大。
如果……如果她没有去普济堂帮忙就好了，那么她此刻刚从气味古怪的实验室出来，靠着栏杆和傅舒婷聊天，顶多也就担心过两天的小测验能不能考好。
“哎，你大哥也是难得能休息一日的，不陪我在家吗？”廖诣航追着她的背影问了一句。
“昨天你说的那件事，我仔细地想过了。”叶楷正面前也是一碗白粥，他却丝毫没有去动的意思，“如果你确实因为这件事不想再做医师，我想，以后你可以做些医学慈善的事。你有医学的背景，会做得很好，就像经营普济堂那样。”
汽车在公馆的门廊前停下，公馆分前后两幢，后一幢便是一座十分小巧的戏台。前后两辆警卫车停稳，布防完备，肖诚下车绕到后座，替叶楷正拉开了车门，低声说：“还是有车跟着我们。”
“我来看看……李医师在吗？”
“哈哈，做惯了医师，一下子就能感觉到。”他转过头对星意说，“你今天还有课吧？赶紧回学校。这件事你不要再担心。我这边已经处理好了。”
叶楷正等她上完药，忍不住逗她：“今天当着那么多人打了我一巴掌，怎么补偿我？”
等到所有的人离开，肖诚从旁边走出来，表情略带凝重：“督军，这件事好像没这么简单。”
他的手伸了半天，年轻人才像反应过来似的，赶紧伸手同他握了握。李医师敏感地察觉到年轻人掌心的老茧，笑说：“叶先生是军人？”
廖星意站在烛光下，手里还捧着书，身上的白大褂都没脱下来，笑盈盈地望着他：“幸好你还没走，我来吃饭了。”
警察队长皱着眉听完了，指了指那对夫妻：“跟我们去趟警局，有什么事在那里说。别打扰人家医院经营。”
星意被他半抱着，还有些不好意思，说：“看书的时候不小心烧到头发了。”
叶楷正也没想到，平时自己的所谓原则，在这句软软的请求下，顿时就溃不成军。他不由伸手拿了她的酒杯，给她倒上，低声说：“可以喝了这杯，但不许告诉你大哥。”
披麻戴孝的男人大声哭号：“我娘活生生地送进来，被你们治死了！”女人更是连滚带爬地抱住了李医师的腿，含糊不清地大哭起来。李医师哪见过这样的架势，有些慌了：“你们先起来，昨晚不是跟你们解释得很清楚了吗？老太太的病情本来就已经很严重了——”
仿佛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星意微微克制住想要哽咽的冲动：“二哥，我明白了。”
快有月余没见到大哥，星意一下子就从车里下来了，眼泪更是止不住，抱着大哥手臂哽咽说：“大哥，我要回家。”
星意心里又委屈，又有些歉意，听他这样说，倒是笑了，吸了吸鼻子说：“我可不敢了。”
老爷子半晌没说话，最后才说：“不，我没这个儿子——这话既然说过了，我不打算收回来。鉴东那个孩子，是我太宠他，以至于他后来没有责任感。一双儿女说扔下就扔下了。这样的儿子，不配姓廖。”
“……可要是有人认出我的话，也不好解释。”叶楷正沉声说，“毕竟大家都知道我只有一个妹妹。”
偌大的书房里极为安静，他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伸手将屏风挪到了小床前，略微遮挡了书桌上台灯的光线，这才绕回了另一面墙下。墙上悬挂着大幅的地图，他的视线落在那条红线上良久，却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余力思考任何事，才慢慢踱回到书桌后。
侍者站在一旁，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您说什么？”
叶楷正在北平一月有余，行程比外人想象的要简单。白天是各种没有进展的会谈，重头戏反倒是晚上的各种舞会。
帅府的会客室，叶楷正进门便随手将军氅递给了佣人，快走了两步，笑着招呼了一声：“姐姐，姐夫。”
星意也算是见识到了所谓“无赖”的嘴脸，如果说昨晚柯丁夫妇还表现得通情达理，那么他们在警署的说法开始令她愤怒。他们一口咬定了廖医师在注射前并没有关照他们要按紧老太太的四肢，甚至说在断针之后普济堂没有任何处理措施，他们四处找人，才有医师过来看了眼，没多久老太太就不行了。
“小姐她没什么事吧？”
此时的星意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并不单纯仅仅是一件医疗事故。在校外，这一整件事，在用一种古怪的速度，开始疯狂地发酵起来。
叶楷正回头看他一眼，这个向来坚硬如同石头一般的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回望自己，他忍不住笑了笑说：“别紧张，我就这么一说。”
叶楷正顺着窗外看了一眼，笑着说：“我要是说希望越早越好，只怕爷爷也不会高兴。”
只可惜，李医师再怎么辩解，声音也被哭丧的人群掩盖了。星意看着他徒劳地站在门口解释，热血一点点地涌上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从叶楷正身后闪身出来，向门口跑去。叶楷正怎么也没想到星意竟然自己跑了过去，伸手去拉她，却又拉了个空，只能微微苦笑着跟了上去。
叶楷正倒气笑了，一时间又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听到车外有人拉开了车门。
“我来看看那位老太太的后事，处理得怎么样了。”星意鼓起勇气，“她的儿子和儿媳还在吗？”
他便笑了，带了丝宠溺的语气说：“好，真是好姑娘。”
“所以那时候我便告诉自己，手里有20万条枪又怎么样，武力和权势，抢不来人心同感情的。我虽还是武夫，可那样的事我不会做。”他感受到她的注视，侧头同她望了一眼，“星意，我会尊重你想做的一切。我不急，所以你更不必急。”
星意早先来过一次两江大学，那还是夏天的时候，她跟着大哥来还未全部建成的学校转过一圈，还熟门熟路地记得他的办公室。
尽管他还不知道来龙去脉，可他也清楚，对于一个尚未毕业，还显得稚嫩，却又极有责任心的医师来说，眼看着自己的病人去世，就是很大的挫折了。他略微低头，她睡着的时候，手指还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军装的布料厚实挺括，越发显得她肤色如雪，指节纤细。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傅舒婷到底还是好奇的：“星意，我们去看看吧。”
“那么您今天告诉我的意思是……”叶楷正沉吟了片刻，“希望能找回星意的父亲？”
“啧，现在就帮他说话了，也不想想我才是你亲哥哥。”廖诣航眯了眯眼睛，“没良心。”
妥协就是妥协。
客厅里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叶楷正。那个年轻女人坐在沙发上，画着淡妆，长发及肩，容貌十分秀美，是已经隐退的名伶林春逸。
林州已经表态，下一个，就是两江的声明了吧？
所谓的惊喜，便是先惊后喜，叶楷正忙起身给她拉开了椅子：“不是说不出来了吗？”
她叫了辆黄包车去博和医校，冷风不时地从外边灌进来，可她却全无知觉似的，怔怔看着街上，又觉得那样热闹的景象，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星意眼神黯了黯，比起刚才的心乱如麻，现下喝了酒，似乎镇定了许多，她一五一十地将经过说给了叶楷正听：如何诊断，如何注射，老太太的家人又如何不小心松了手……并不长的一段话，可一字一句都说得有点艰难，因为她知道，她说的……是一个病人生前最后的，那段时间。
星意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昨天发生的事故，以及今早死者的家属大闹了普济堂，并扬言要对簿公堂的事。她一字一句，没有掩饰自己的错误，最后说：“昨天下午发生这样的事，我想着今早还是要去普济堂处理，就没有回校，情急之下也没有请假。这是我的错，您的任何处置我都不会有意见。”
顾岩均锁着眉：“我却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这弟弟，不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廖家的这段往事，叶楷正是第一次听说。他虽小时候在下桥长大，又在廖家的私塾读书，只知道廖家兄妹父母双亡，幸而家中的老爷子开明，在当地依然是名门望族。如今想起来，老爷子一力将孙子孙女都送出去念书，甚至将来的婚嫁都要依着孩子们自己的意见，想来也是反思了当年的事，痛定思痛后的决定，不失睿智果断。
“有了诣航，我想着这日子过得该稳妥了，鉴东又提出想去东洋留学。我也答应了，要他读完书回来。三年后他读了书回来，稳当了许多，小两口有商有量的，还有了第二个孩子。他说要在外边搞实业，我也都支持。”老爷子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可后来我才知道，鉴东这样做，无非是要我放心支持他。那时他在外边有了女人，想要离婚后娶回家。”
星意抬起头，向来清澈的眼睛竟然雾蒙蒙的，不晓得是有些醉了，还是想哭。她站起来去够那瓶红酒，答非所问地说：“这个酒很好喝。”
“我们一下课就赶过来啦。”傅舒婷挽着她的胳膊说，“星意，你别担心。普济堂的事分明就是那家人在无理取闹，就算真的诉讼了，也不会输的。”
“宫本先生叫我青羽就好，父亲早年得你襄助良多，我是知道的。”叶楷正命人上了宫本在中国时最爱的峨眉毛尖，“您回国之后，父亲也多有提及。”
老太太的媳妇吓得不轻，喃喃地说：“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按住……”
“当然啦。”星意将刀叉放下了，长睫微微颤了颤，“二哥，你都这么迁就我的时间了，我去请一次假也没什么。”
“那就永远不要让人知道就好了。”叶楷正打断了老爷子的话，平静地说，“爷爷，这18年的时间，你将星意保护得这样好，往后也请你放心。这道护着她的铜墙铁壁，自然是交给我。”
文馨立刻便眉开眼笑起来：“那好，多谢肖大哥。”
宫本原本是猜叶楷正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可试探之下，叶楷正竟镇定自若，没有丝毫慌张。他倒有些犹疑起来。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将老太太翻过身去查看，断针还在她体内，而她手里只剩下断了针头的针筒。她已经没空去责问他们为什么要放开老太太，吩咐护工说：“快去找李医师过来！”
因为畏惧警棍，哭丧的人群便停止了哭闹，七嘴八舌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星意吸了吸鼻子：“嗯。”
“督军的意思是他故意的？”
可他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踌躇又试探着说：“要是麻烦的话，下次还是不要请假了。”
这几日他过的就是水深火热的日子。不仅是日本人，北平政府的几个派系也轮番同他联系，各有各的算盘，一件简单的事，如今复杂得如同深陷泥窝。他就在最中间的地方，各方面的压力涌过来，多有掣肘。连叶文雨都来试探自己，这一天，唯一的盼头，就是指望着这个晚餐，能见她一面，随意聊聊天。
“郭先生已经做了决定？”叶楷正淡淡笑了笑，“他倒是个爽快人。”
廖星意唇角微抿：“肖先生请替我转告督军，他刚娶了太太，又日理万机的，就不需要为这些琐事操心了。”
王有伦“哼”了一声：“你说。”
宋国兵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前几天日本人来胡搅蛮缠的时候，他的脸色还没这样难看，只好战战兢兢地说：“廖小姐没说。”
“还早啊，8点才回校呢。你要是有事，你就先回去吧。”
“我不想上车，晚点还要回学校，肖先生您请便吧。”
叶楷正坐在她身边，离她很近，却没有立即开口。
“都是我不好。她去药房的时候我就该拦着她……”男人抓了抓头发，一脸痛苦，“我晓得是因为穷，她为了省钱才不肯去找医师……”
此时的两江大学，因是开学第一日，开学典礼之后的校园喧嚣未散，廖诣航是工学系的主任，下午还安排了系内的新生见面，秘书将最后一遍修改好的稿子放在他面前：“廖先生，稿子我已经核对好了。”
两江地区反应尤为强烈，就连一直崇拜叶楷正的傅舒婷都在课间恨恨地说：“真是枉费我一直这样支持他。”星意也看完了报纸，不免对叶楷正越发失望了些。今日下午的课还是在两江大学上，她趁着上课前去找廖诣航。结果秘书回复说：“廖小姐，你哥哥带着学生外出考察了，还没有回来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野外考察的时间比较长一些。不过廖先生说了，放假的话就去家里好了。你爷爷让人带了些东西给你。”
大伙互相望了几眼，有些惊疑不定：“叶楷正吗？”
话音未落，门口秘书来敲门了：“廖先生，有位廖小姐来找您，说是您的妹妹。”
宫本内田拊掌大笑：“听闻这位林小姐是督军的红颜知己，督军为了她不惜拒绝了郭家小姐，还打了唐院长的侄子。”
廖星意刚刚整理好斜挎的布包，赶了几步追上傅舒婷，笑笑说：“好啊。”
星意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同自己说这话，脸颊有些微红，低声反驳说：“我拿什么身份去做这样的事？那不成。”
傅舒婷环抱住她的肩膀，活泼地说：“行啦，既然没事了，大家别围着她了。还有晚课要上呢。”
“叶楷正回来了？”星意脱口而出。
“嗯。”叶楷正闭着眼睛，捏了捏眉心的地方，“我坐一坐就走。”
这句话说得大声又气愤，星意平时待人友善，倒是把屋子里的人都吓到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隔了一会儿，李医师干笑了一声说：“小廖怎么了？大家也就是随口聊聊天，没有什么恶意。”
廖诣航示意秘书放下就好，他翻了一会儿资料，忽然意识到桌子前边有人，便抬头瞧了一眼，大惊失色：“你怎么又来我这里了？”
星意没有去接他的手帕，转过身定定望着他，然后啪的一声，在他脸上打了一记巴掌，一字一句：“叶楷正，该说的话我同你说了。我可不是你的玩物，你想要我见谁，我便去见谁。”
晚饭很快就端了上来，叶楷正又起身去拿了瓶红酒，亲自开了，给星意倒了一点点，推到她面前：“二哥陪你喝点酒。”
同事们自然也不会和星意争吵，说说笑笑扯了开去。没多久，医院又来了新的病人。星意连忙跟着李医师去查看。普济堂门口送来了母子三人，老母亲七十多岁的样子，裹了件破旧的棉袄，靠在椅子上昏睡，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的呕吐味道。儿子和儿媳都是四五十岁左右，一见到医师过来了，扑通一声跪下了说：“医师，救救我娘。”
两人的感情自是亲如兄弟，叶楷正的心思，也从没瞒着他。可唯独肖诚自己的感情，他没提过，叶楷正也不便直问。
“您是长辈，就叫我名字吧。”叶楷正神色认真，“我不曾听她提起过。”
肖诚答应了一声，侍卫立刻将那唐公子拽起来要拖走，唐云鹤匆匆赶来，先是狠狠踹了一脚侄子，才笑着说：“督军，我家侄子不成器，见笑了，见笑了。”
她摇摇头：“没有。”
叶楷正没在意旁人的表情，低声对星意说：“警局那边问完话，我让人去接你。”
这话说得便有些重了。顾岩均脸色微微一沉，正要开口，叶文雨笑盈盈地拦在了前边：“二弟，你姐夫不会说话。这一趟来，其实咱们是给你带了个好消息来的。”
“有了这批药，17床的手术下星期就能进行了。”一直带着星意的李医师说。
这短短的半小时，对于年轻的廖医师来说，真的仿佛如同梦一场。
宫本哈哈大笑：“如此，我们便没有眼福了。”
星意噎了噎，一口粥都差点没咽下去，连连摆手说：“二哥，这些我都不会。”
叶楷正皱眉看着廖诣航，十分没好气：“她难得见你一次，吃个饭都没时间吗？”
行政院唐院长做东请客，不晓得是不是故意，又将两人放在了同一个包间，正对着一楼的戏台。今日请来登台的是女伶林春逸。林春逸在京沪两地登台表演《花田错》时，一票千金难求，达官贵人们更是争相请她表演，说是最红也毫不为过。
也没等他回答，她有些不好意思，蹦蹦跳跳地就下楼了。留下叶楷正一个人在楼梯上站了许久，才慢慢转身回廖诣航的办公室。
“打发他们回去了。”李医师看了女学生一眼，“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吗？这事不要放在心上，不是你的责任。老太太本来就被耽误病情了，昨天那支血清就算顺利注射进去，也不晓得后边能不能挺过来。”
王有伦是什么人？出了名严厉的教育家，上次哪怕见到了叶楷正他也没退让半步，现在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饶了自己？
等到这一杯喝完，她已经彻底地醉了，趴在桌上眼神迷离，眼看就要睡着了。叶楷正叹口气，认命地俯下身去抱她，她半睡半醒间抓住他的袖子，轻声喊了句“二哥”。
这一年的11月24日，北平注定是不平静的。名伶林春逸在新戏大获好评后宣布退隐，同时出现在记者视线中的还有年轻的两江督军叶楷正。神通广大的记者们更是获悉，叶楷正虽未娶妻，但已经准备迎娶林春逸，至于是正妻还是侧室，暂时还不得而知。
“你是说要插到这里？”儿子有些犹豫，比了比自己的背上，“……骨头不会断吗？”
“昨晚我去了一趟。”肖诚小声说。
洋人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国人虽愤怒于这样的蔑视，可不得不承认，国弱民穷，大家的确都是病夫。
今次是混在火车的二等座中才能悄悄回来。因为他始终没有最终答复，日本方面立刻追了电报过来，宫本再三询问叶楷正是否要与日本帝国签署合作协议，现下电报就在他手上，但是如何回复……他却觉得棘手。
叶楷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才靠回座椅：“我会同她解释的。”
“宫本先生，你也是戏迷吧？”叶楷正笑道，“今日林春逸有一出新戏，我是必定要去捧场的，特意叫人留了一个包厢，先生一起去？”
分明刚才答应了自己，也听到她约廖诣航吃饭。他算过了，下课结束到学校门禁，吃顿饭的时间还是充裕的，才订了这餐晚饭。可真的让人去请了，她又不给你理由，说不来便不来。可见女孩子的心思真的是不好懂。你以为自己已经很接近了，可最后总是难以如愿。
两人结伴到路口，傅舒婷回学校，星意回家，便道了别。
叶楷正将刀叉一扔，刚拿上筷子，忽然听到身后有女声活泼地说：“二哥，这顿饭我还赶得上吗？”
她这一动，星意心里咯噔一声，针头断了。
一阵寒风吹过来，眼睛略有些酸痛，仿佛眨一眨就要落下泪来，星意深吸了口气，抱紧了手里的书，迈开步子往实验室走去。
星意一边吃饭，一边接过来看了两眼，是《游戏报》。这份报纸专门登些风花雪月的事，可信度高低不说，民众却十分喜欢看。今日的第二版上，刊载的是“两江督军北平遇红颜知己”，更是详细地写了前日晚上唐公馆邀请贵宾们看戏，期间当红名角林春逸被袭，而叶楷正为此不惜与唐院长闹翻，将他的亲侄子送入了警局，并将林小姐带回府中共度春宵。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刘海长长短短，着实不像样，便只好自己动手，略略修剪了一下。到了学校，果然便引起了同学们的嬉笑，连老师都注意到了，幸而星意素来是大方爽阔的个性，一律答道：“理发店剪坏了。”
星意有些讷讷地收回了视线。
汽车开回了住处，有人将这位名伶领去安顿好。肖诚略有些忧心道：“督军，这件事……只怕传到两江会很不好听。要不要让人递个消息回去？”
“有一点。”星意怔了怔，并没有否认，“我跟着医师开了几张方子，可是和他的南辕北辙。我觉得自己学得很差。”
且不说普济堂方面认为己方没有过错，死者的儿子柯丁提出的赔偿与道歉要求，也是普济堂完全无法接受的。李医师气得面红耳赤，在警署拍着桌子说：“你们送老太太来不就是因为我们普济堂不收诊费吗？！所有医师都是出于善意来帮忙，一个铜板都没收。你张口要这么多，那我只好把整间医院给你了！”
叶楷正吃了一口肉，还在嘴里嚼了嚼，忽然有种吐出来的冲动。
星意去拿那一小瓶药给他涂上，轻声说：“二哥，我才不怕什么波折呢。你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将来……将来真的要和日本人打仗，你上了战场，我就随军做医生好不好？”
星意有些错愕，她喜欢叶楷正，可这种喜欢很纯粹，远未到要知会家中的地步。
我也想见你呀。
普济堂为她安排了床位，留她住了下来医治。处理完这位病人，就已经是下午了，星意从家中带了盒饭，准备去热一热，忽然见到走廊上有个穿着短褂子的年轻男人蹲着，正低头啃着半个馒头。
“郭栋明那边如何想我虽不敢肯定，可是二弟，眼下有个大好的机会，理当抓住。”她微微笑了笑，压低声音说，“还记得大太太上次来找你说亲的事吗？”
两人边吃边聊，可惜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甜点和咖啡都没上，宋国兵已经进来提醒：“督军，6点45了。”
“这还挺早呢！”傅舒婷犹不甘心，“往日你们也没这么早收摊呀。”
廖诣航踌躇了下，到底还是跟着林春逸走了。
顾岩均和叶文雨却推说家中还有事，便告辞了。两人出了门，上了汽车，叶文雨便微微笑了起来：“你瞧，便如我说的那样吧？他素来心高气傲，绝不肯用姻亲的事作为交换条件。”她抿唇一笑，红唇嫣然，“今日我这么一提，激起他的心性，郭家那边再放低姿态，他也绝不会答应这件婚事。”
“所以你看到了吧？做医师就是这样的，不仅是看病，看病以外的东西会占据你更大的精力。”李医师最后叹了口气，感慨地说，“哪怕初衷是做好事，也是这样。”
郭栋明只有这一个女儿，答得也含含糊糊，直说年轻人的事他不管。最后就连委座都听说了这件事，半开玩笑地说：“我若是有个女儿，也要嫁给青羽。叶督军年少有为，的确是讨小姐喜欢的。”
叶楷正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吃完了饭，叶楷正便送星意回学校。难得这样静谧的夜晚，他只叫车子与侍卫们远远跟着，两人散步回去。夜风还有些凉，叶楷正便将自己的大氅给星意披上了。星意披着他的大衣，几乎要拖到地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是个娃娃一样。
“那老朽必然是要来送贺礼的。”
林春逸便站了起来，识趣地说：“廖先生，要不要先去吃些点心？”
宫本说得一字一句的，有意放缓了速度，并且专注地观察叶楷正的表情。林州方面，日本一直都在争取。也是这两日才有突破。许是因为叶楷正同林春逸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郭栋明面上无光，才允诺了日本。
“谁急着找你？你叶帅说不见，他们还能硬逼着见你不成？”
“搞得你好像坐过他的车似的。”傅舒婷嗤笑了一声，“那我先走啦，你别迟到了。”
“我……在帮你上药啊。”星意脸涨红了，“那你还恐吓我，说要杀人。”
“我信。我甚至大概已经知道了，咱们叶家未来的夫人，是何方神圣。”叶文雨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地说，“我该谢谢她的存在，断了叶楷正那条生路。”
“那你有什么打算？”
星意低头喝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会知道啊？”
周围围观的民众不明所以，议论纷纷起来。
肖诚恍然大悟：“那么我们回到颍城就立刻让人联系报社。”
王有伦坐在桌子后边，面色极其阴沉。
夜色那样黑，那样浓，身处在这样的黑暗中，站得再高，有时也会迷惘，不晓得下一步是平坦的大道，抑或是万丈深渊。可星意对他而言，就是那一粒明星。她这样纯粹、这样专注地在追求她想要的，每次一见到她，他心底的软弱都会被驱散。他被她鼓舞，一步步地，前路再难都无所畏惧。
在民族大义上，她从来都无条件地信任他。
肖诚也只好点点头说：“知道了。”
叶楷正原本是坐着的，此时却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老爷子，还是为了那时我同您说的话。我一片赤诚对她，也想得到长辈的认同。”
他伸手替她拢了拢领口，试探着问：“这两天我想抽空去趟下桥，见下老爷子。”
可她不说，他也不催，只是轻抚她的后脊。她在他怀里缩成很小一团，发丝绒绒的在他颈边，有那么一瞬间，叶楷正觉得她像是小四曾经养过的一只雪白团子小狗。每次他抱着，都觉得又怜惜又可爱。
叶楷正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见不见笑我不知道，只是惊吓到了林小姐，小小惩戒还是要的。”他懒得再同他多说，肖诚便已经让人捆起了那位兀自叫闹不停的公子，拉了出去。
“郭栋明只有一个女儿，当真是视作掌上明珠的。若是叶郭两家能结了亲，拧成了一条绳，日本人可就一时间没了法子。就算他要发难，两头对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傅舒婷越发踮起脚尖，少女圆润的脸上带了丝向往的红晕，对星意说：“要是新科学馆落成的时候他能来我们学校就好了！”
星意战战兢兢地站着，开口第一句就是：“王先生，很抱歉。”
汽车平稳地在他身边停下来，侍从很快拉开车门，他上车前想了想，到底还是说：“派人去把老爷子接过来吧。”
叶楷正面色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在楼梯上追上了星意。
星意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同事们都很忙，可能没人会问起你。”
老爷子表情略有些苦涩：“这便是我想和你谈一谈的原因。星意的父亲并没有死，当年儿媳妇难产死了，我后悔且惊怒交加，一气之下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我只当他出洋时轮船翻了死了。办完儿媳的葬礼，他销声匿迹了，再没有回来。”
老爷子没吭声，只是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廖诣航暗自心惊。在此之前，他并不晓得江林铁路的局势竟已到了这样紧张的地步。叶楷正不过二十六七岁，这样年轻，可肩上的负担却又如此之重，身处这乱世旋涡中，当真踏错半步都不行。
这还是半月前的事了。她在家中看书，廖家的宅子原本是通着电的，这几天说是发电厂的技|师闹起了罢工，因发电机无人护理，便停电了。她晚上就着煤油灯读书。佣人不小心将煤油灯的琉璃灯罩敲碎了，她看书又专注，直到闻见一阵烧焦的味道，才晓得刘海点着了。
“我们医院没有做手术的工具。”李医师沉吟了片刻，“你们别担心，晚点我们和博济医院联系之后，请他们将设备送过来，立刻给你母亲做手术。”
“我不想要。”星意轻声说，“也没时间穿。”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咱们这个慈善医院默默无闻的，怎么会忽然有人来捐那么多物资？”
“老样子，日矢上的特使还在等着。”
“你就是存心告诉所有人我去了哪里吧？”叶楷正指了指前后两车警卫，“老样子，到了公署我再悄悄走。”
李医师先给老妇人做了检查，又询问了相关的症状。老太太最近一直嗜睡，又常常呕吐，因为她素来是身强体壮的，还以为是感冒了，想要撑过去，没想到症状越发严重，这时才想到送医。几家医馆不是要价高，就是推说年纪大治不好，他们便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进了这里。
“他昨晚没回去呢，你去瞧瞧。”
“我可不是逃课。我们有些课要借用两江大学的实验室，下午我就来这里啦。”星意转向大哥，“大哥，我们在化学实验室上课呢。就在你隔壁。”
“他们还真能。”叶楷正唇角的笑意转为嘲讽，“日矢上这几日已经成了远东战略总顾问，每天都来电话，和我谈铁路的事。找不到我，就去北平那边问。”
“二哥！”星意哭笑不得，站定了看他，“我现下没心情同你说这些。”
他瞧着她慢慢蹙起眉，一颗心跳得又快又急，等了许久，才听她说：“可是校规不允许……”
“今儿的糖被人包下了。”伙计笑道，“督军娶亲呢，早就把糖和喜饼都订完了。”
下午还有局部解剖的小测验，星意便答非所问：“考试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含着笑意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我也会，一直相信你。”
“不能说啊。”廖诣航小声说，“这些事一泄露，叶楷正可就真的困在北平回不来了。”
“你们不认得刚才那个送东西来的年轻人吗？”有位老资格的医师压低声音说，“两江督军的侍从室主任。你们说这批东西是谁送的？”
星意是第一次来，除了跟着医师坐堂会诊，也做了不少护理护工要做的事。今日她接待了一个刚刚失去肚中孩子的年轻女人，刚进医院的时候下身还在流血。一问之下，才晓得这对夫妇因为家境贫寒，妻子数月间经期不调，为了省钱便去药房向伙计简述了症状，随便买了服药。抓药的伙计误将调理经期的药物给了她，活生生打下了腹中的胎儿。
“所以，督军你的意思是？”
“姐夫的意思是，铁路不能建？”叶楷正把玩着手中茶盏，笑说，“日本人也是这么想的。要不便是让他们掌控部分路权，要不，便索性别建了。”
她这样一哭，他就越发地手足无措，却不肯放开她，微微侧过头，唇角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下说：“是二哥不好。这一巴掌打得很是应该，一会儿你不哭了，再打我出气好不好？”
微微恍惚的时候，有人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温暖。她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浮木，反手牢牢握紧了，仿佛汲取了勇气，她往前跨了一步，对那对夫妻说：“断针的事故是我操作的。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去警局，如果是我的责任，我会承担。”
一开始大家进解剖室都有些受不了，出来之后面如土色，几天几夜没法吃东西。现在习惯了，就算蹲在实验室也照样吃得香，沾了污渍也不过赶紧去换一身衣服而已。傅舒婷就是有些大大咧咧，解剖课上常被老师批评不够精细，往往要被留下来多操作两次。她很快去换了件大褂出来，抱怨说：“解剖室真的太小了，我这随手一蹭就得换实验服。”
星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一双眼睛如点漆般，黑白分明的，十分讨人喜欢，叶楷正便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温柔：“也没什么。平日里你们校规严，出不了校门。可我也很想见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你吃饭。”
“不怕。”林春逸深吸了口气，“督军，你呢？”
“不打扰督军良宵。”宫本十分识趣，“年纪大了，看了这出戏，自然是要早点睡的。烦请督军送我回去吧。”
星意走过去，黄铜制的听筒已经有些发烫了，她握在掌心，有些紧张地“喂”了一声，听筒那边有滋滋的嘈杂声，叶楷正的声音熟悉而低沉地传过来：“星意？”
“光林州的学生都已经闹过几次学潮，各界压力都要他拒绝日本人。”叶楷正目光微带凌厉，“可他家小姐这么一闹，看看现下的报纸都写些什么？倒像是这件事办不下去的原因是两家没有结亲。可笑！”
“所以宫本先生多看一场，便是一场了。或许林小姐不日便隐退了呢。”
叶楷正“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星意于是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只是好奇地问一句。”她知道两人还有事要谈，便笑说，“那我去上课啦，你们慢慢谈吧。”
他摸摸她的脑袋：“醒了？”顺手又将大衣给她披上了。
书房里立着的钟发出了低沉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叶楷正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凌晨两点了。他披着衣服，悄声走到星意的床前看了看。她睡得十分香甜，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巧洁白的耳郭与微红的脸颊。
屋子里只剩下夫妇二人和星意以及一个在这里帮忙的护工。星意熟练地拆开一支针管，嘱咐护工将老太太翻个身，又对她的儿子儿媳说：“我要给她进行脊椎上的注射，会有点痛。请你们务必按好她。”
“大姐说笑了。”叶楷正淡声说，“说亲是一回事，至于这郭小姐是不是愿意嫁过来，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你们要讲道理！”李医师气得有些语无伦次了，“那位医师再三叮嘱你们按住病人，你们自己放手了！这能怪谁？”
肖诚的表情便有些尴尬，回头看了眼车子。
“那个小姑娘呢？”男人抹着眼泪，却气势汹汹地大喊，“你让她出来！是她害了我娘！她打针的时候把半截针头插|进去了。”
身后有人轻轻走过来，星意觉得肩上一暖，她回过头，叶楷正不晓得什么时候来的，将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肩上，柔声说：“这么晚才下班？”
叶楷正瞧了瞧自己这边的筷子剪刀，又看看她递过来的，年轻军人的面皮上微微一热。他倒是不在乎所谓的西餐礼节、风度，只是担心她会不会太饿，便谦让着说：“不用管我。你先吃。”
星意听得怔住了，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星意小心地拿指尖替他抹药，勾起了唇角，小声而快乐地说：“你还是我二哥，我真高兴。”
“那你哭这么厉害做什么？”廖诣航牵了妹妹的手，松了口气，“行了行了，先进去吧。外边太冷。”
叶楷正一愣，他是记得有这回事，可因为没放在心上，他甚至不记得大太太是为谁来说的亲。
廖诣航吃了一惊，他知道博和校规甚严格，妹妹从来不擅自离校，有些担心这会儿来找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只是还没开口，叶楷正已经抢先于他站了起来，听上去十分愉悦：“快请进来。”
星意的双眸便微微泛着神采，忍不住赞同说：“我就是这么和大哥说的呀。”
星意哪里肯走，跟着李医师说：“我不放心，我得帮忙到手术做完再走。”
“督军，今天郭小姐还是在的。”
一场戏看完，台下掌声雷动，叶楷正站起身，笑道：“宫本先生，我要去后台。您是回去，还是等我们一起？”
他怔了怔，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牵了她的手，小心地说：“我们先上车再说。”
叶楷正拿的是甜酒，也猜到她会喜欢，等她将半杯喝完，表情明显松泛了一些，才问：“普济堂出了什么事？”
“你最好现在给我个理由，否则谁给你撑腰都没用！”王有伦沉声说，“要是说不出理由，我会先让你退学，然后自己辞职。”
博和的校门已经在不远的街角，这一路再长，也终究会走完。星意一直安静地听着，脸颊微热，不晓得是衣服暖和，还是他的话暖心。
车子里也是冷，皮座冻得硬邦邦的，他就一直握着她的手，吩咐司机说：“去博和。”
唐云鹤暗暗咬了咬牙，今天请叶楷正来看戏，也是为了稳一稳他。他早年从日本留学回来，和如今日本内阁的关系很好，政府的亲日派便以他为首。叶楷正北上来讨个修路说法，一直拖到今天，有多恼火他也知道。
“怎么，你对这个处理结果不满意吗？”王有伦吹胡子瞪眼，补充了一句，“对了，不管之后的处理结果如何，今年你的奖学金肯定是没希望了。”
他当然没办法放弃。
叶楷正随手将外套递了给佣人，问她：“晚饭也没吃吧？”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沉稳的味道，星意不由点了点头。
叶楷正伸手松了松衬衣的扣子，觉得这个地方有点闷。
他等到了5点多，宋国兵却没把人接来：“督军，廖小姐说不能过来了。”
主食是牛排，配着锃亮的刀具，是时下最时髦的进餐方式了。叶楷正随手拿了刀叉，心不在焉地割牛排，忽然觉得偌大的水晶灯下，一个人的身影显得特别可笑。
“路权要保住。”老爷子缓缓地说，“廖家的孙婿，骨头要硬。”
天气还是很冷，以至于周围这样喧闹，他都只是有些担心他的小姑娘是不是穿得太少，去一趟警局回来会不会生病。可她站得笔直，摇了摇头，用他熟悉的那种、带了小小倔强的冷静语气说：“不用去接我了，我还要回趟学校。”
她手中还抱着课本，穿着靛青色圆领上衣与黑色长裙，转身时裙角便灵动地划出了一个小小弧度。叶楷正心底有些怅然，上一次见面之后，她再没出过校门，已经隔了一个多月未见。叶楷正也辗转向廖诣航打听过，只听说她日夜在实验室与图书馆，学得越发刻苦，想来是为了弥补那一次的记过。他也就没再好意思去想方设法找她。
两人手挽着手走了半条街，傅舒婷侧头看看她：“你的头发怎么还没长好？”
想到星意，他忍不住笑了笑，下颌坚硬的弧度都柔和了些，他将大氅与手套皆随手递给了随从，一如既往，不冷也不热地招呼：“郭小姐。”
“……好的。”
“哦，那走吧。”叶楷正站起来。
“没有。很妥当。”他压低了声音，“如果，我说如果……我们早些成亲，你觉得如何？”
“是啊，是她。”老爷子声音变得有些苍老，“一出生下来，她才那么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那会儿我抱着她，心底也不是没有后悔。或许我不该管着鉴东，或许，我也不该做主包办了这个婚姻。不然，这两个孩子也不至于没了爹娘。”
星意听完，也不过冷冷地说：“督军爱民如子，真是有劳了。”
她抿唇想了想，又小声说：“我不怕苦，也不怕困难。只是下一次，你不要这样瞒着我。”
宫本连忙又补上一句：“督军，之前的话或许是作为特别顾问需要向你进言的。可现下我要说的话，请你记好了，是我作为叶老帅的好友，私下向你透露的。”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郭栋明已经允诺了我们，一旦铁路开建，林州作为港口，我国商船军舰任意出入。一旦这一条签订下来，你这边再抗议，又有何用处呢？”
星意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口味不涩。她是头一次喝这样的葡萄酒，小声说：“甜的。”
肖诚又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一见到郭家的车也在，咕哝了一声：“大家小姐，怎么这么不矜持？”
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星意能放松一些，也好多陪陪自己。
长夜漫漫，唯她如星。
肖诚见他心情甚好的样子，便问了句：“和廖先生谈得很顺利吗？”
“他们倒是没说什么，昨晚跟他们说医院可以负责老太太的后事，他们便回去了。”李医师这才注意到星意身边的年轻男人，笑着问，“这位是……你哥哥？”
她又看了星意一眼，含笑说：“其实这些话督军自己也可以向你解释，只是他怕你不信，所以还是我来说。”她从茶几上拿了两张船票，“这是我和我丈夫后日去香港的船票，廖小姐，你可以看下。”
“前几日我演完最后一场戏，同督军一道离开的天津大舞台，而后我独自一人回到他的住处，他呢，趁着那位宫本先生也在，日本军部放松了警惕，就去了火车站，悄悄坐车离开了北平回来。哦，选在天津大舞台也是因为那里离北平城外的一个小站最近。”林春逸笑着说，“瞧我一紧张，就语无伦次的。廖小姐能听得懂吧？”
老爷子面色稍霁：“那么你来是为了什么？”
“我要去警局。”星意鼓起勇气说，“这件事……还没有完。”
叶楷正一字一句说：“刀叉用不顺手，给我拿剪刀和筷子！”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稚气的坚持：“我已经想明白了，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放弃。学医是为了救人，我没有救到人，大概是我学得还不好。”
叶楷正轻声叹口气，情绪复杂地将大衣盖在她身上，在她眉角的地方轻吻了下。
“可断针的事故……”星意咬了牙说，“我是有责任的。”
这样冷的天气，倒把肖诚急出了一身汗。怎么请？一位是政府要员、大学教授；另一位就更不用提——整个两江谁敢二话不说就打叶楷正一下巴掌，却只是把他气得下了车，连重话都没说一句。他怎么请？人家不愿意，他还敢绑着他们兄妹进去？
“老爷子，您家孙女是您养大的，您还不了解她吗？”叶楷正含笑说，“她若是那样想的，我虽求之不得，可那也不是她了。”
这一记巴掌当真是又清又脆，肖诚站在车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是真吓了一跳，却不敢回头去看。因为车子里两个人僵持住了，肖诚连忙冲一个侍卫招手：“去将廖先生请出来。”
星意刚走到门口，差点撞上小护士：“李医师、廖医师，不好了，那个老太太刚才又吐了一阵，现在晕过去了。”
“二弟，考察的事固然是重要的，改日我会同你好好地说一说，但是我一回来，便听说当局同日本人之间，为了江林铁路的事，已经闹开了。”顾岩均试探着问，“现下你打算怎么做？老帅在时，在这件事上也是多有犹豫。依我的看法，日本人是不能让他们得寸进尺的，但手段也得圆融一些。”
“记者们都还没走。”叶楷正并没有望向她，只是对着镜子理了理领口，“时机正好。”
同日晚，日本前首相宫本密电东京，称自己与叶楷正的会谈结果令人满意，在得知郭栋明方面已经妥协时，叶楷正的态度也出现松动。他也告诫了内阁和军部，务必趁叶楷正态度软化时一鼓作气，彻底将他拉到己方，勿要再做出激怒这位年轻掌权者的事。
她吸了口气，用很快的语速说：“你早点回来，我很想你。”她没有再给他机会说话，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对座的少女却笑得很明朗，慢慢地说：“不麻烦的，我也想见你呀。”
星意也觉得不忍心老人家一直受折磨，便点头说：“那你们务必按紧她。”
她还是觉得莫名恐惧，便脱口而出：“我和你的事，不过是见个面吃顿饭，并不用让爷爷知道吧？”
“你昨晚一直在这里陪我？”星意怔了怔。
廖星意一看到他，就晓得他真的回来了。他走之前，她无数次想过他什么时候回来。只是并没有想到，他回来的时候，自己竟然这般愤怒，恨不得从未认得他。星意深吸了口气，勉强回说：“肖先生。”
采芝斋生意很是红火，每日里新做的麦芽饼和塔糖一出炉，几乎就会被一抢而光。傅舒婷拐过街口，欢呼了一声：“今儿还没什么人排队呢，准能买到。”
“中午在食堂吃了饭，又喝了点酒。”叶楷正说话时带着轻微的酒意，“来你这里躲一躲。”
一晚没怎么睡，叶楷正胡子都有些长出来了，眼睛也有些血丝，可是精神却很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低声说：“因为你说你害怕。”
“现下想这个，未免太早了吧？！”廖诣航微微扬头，语气颇为不屑，默了默，不知想起了什么，顿时暴跳如雷，“等等——谁是你大哥呢？！”
他便温柔地应了声：“我在。”
星意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你先走吧。”
他们还没进门，就碰到相熟的护工换班出门，一见到她就打招呼说：“小廖医师，今天怎么过来了，不上课吗？”
星意一心想早点回校，便走上楼想和大哥说一声。廖诣航在书房打电话，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笑着说：“小妹回来了。”
叶楷正和名伶的花边故事她尚且是半信半疑。现在，这则消息更是狠狠打击了她，仅有的那点希望都像是从海底升起的气泡，啵的一声碎了。
现下他要做的，也只是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的星意，他对她有信心，她能走过去。
叶楷正点了点头：“李医师真是明察秋毫。”
林春逸诧异地侧头看他一眼，听到他用很轻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有点害怕……回去怎么向她解释。”
“可是他不是还在北平吗？”
“廖星意，你在骗我。”叶楷正一字一句地说，“到底怎么了？”
刚到了门口，汽车正要开过来，有人招呼了声：“赵姑爷回来了啊？”
她打了叶楷正一巴掌，她以为那些事都是真的……她抬头看了叶楷正一眼，他还是注视着自己，只是表情不像刚才那样阴沉了，侧脸……还隐约有红色的痕迹。她顿时想起来，刚才那一巴掌，自己是用了全力的。
“门当户对就算圆满了？这年头，入赘上门，结果闹得鸡犬不宁的也多的是。”叶楷正能猜到老爷子心里怎么想，颇有些无奈。
“你往哪儿躲？一个中队的警卫，一看车队就知道你叶督军在哪里。”廖诣航亲自倒了杯茶给他，嗤之以鼻，“你再待上一会儿，电话就该往我这里打了。”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话其实星意听得不是很清楚，她只是有点想哭。原本以为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还要面临被退学的危险，可是完全没想到，还有那么多同学站在身边，甚至连王先生都说学校会支持她。她就有些没出息地悄悄低了头，用力眨了眨眼睛。
两个人肩并肩走到了普济堂门口，星意脚步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其实一路过来，她还是焦虑紧张，可有他在逗自己说话，竟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许多。
叶楷正却不答，只笑说：“过几日大姐就会知道了。”
老爷子怔了怔，不防他这么直率，只好又“哼”了一声：“你莫要告诉我，我辛苦养了个孙女，供她上学，想她成才。这会儿她想要退学成亲了。”
叶楷正微微笑了笑：“有点害怕。”
这一日她的心情都极为低落，在普济堂工作到5点回家。佣人来开了门，笑着说：“小姐回来了？先生正在楼上书房呢。”
那对夫妻互望了一眼，有些畏缩恐惧，站着不肯动。男人大吼起来：“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和医院勾结起来？我不去！我要在这里讨个公道！”他指着星意，大声说，“就是她！是她把一截子针插在我娘背上！你们怎么不抓她？”
知会了家中，是不是就要定亲结婚生子？
肖诚沉默了一会儿，现下这局势还真是这样。所有人都热衷讨论这件事，俨然已经将最要紧的初衷给忘了。他不由问道：“那我们就只能这样被动吗？”
星意明明听到了他的问话，却微微红了脸，没有回答，侍者上了菜，她便拿了刀叉，仔仔细细地切割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叶楷正便带着妆容未卸的林春逸离开了唐公馆。二楼的扶廊处，郭碧青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表情看上去失魂落魄。
“督军前几日悄悄从北平回来的。”肖诚低声解释，“这段时间未曾来看过你，实在情非得已。令兄不在，听说这里断电许久了，这会儿已经着人解决了。”
肖诚略有些吃惊，如今哪怕是在两江的将领中，能当得起叶楷正喊声“叔叔”的也不多见了，再仔细看看，来人也不过是寻常乡绅的模样，并无特别。
“自然是要收入府中独品了。”叶楷正淡声含笑道。
“帝国和叶老先生是十分密切友好的关系。这次因为路权的事，闹得厉害，内阁和军部都十分关切，连天皇陛下都询问过，所以派遣我作为特使，来和督军商议。”宫本上来便直入主题，“我听日矢君说督军数次拒绝了与他沟通，我想这还是交流不畅的原因。今天老朽过来，为的也是东亚的共同繁荣。督军有什么想法，我们也可再商议。”
叶楷正怔了怔，自从老爹去世，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长辈这样训诫叮嘱自己。
他虽然是松口了，可到底还是担心。要是星意嫁的是普通人家，好歹娘家还能有个支撑。可嫁了叶楷正，家里还能帮上什么忙？
早餐中西式都有，星意要了份白粥，又往粥里加一勺白糖，搅了搅，其实没什么胃口，可还是硬逼着自己吞下去。
“哦，这样啊。”贾鑫又问，“什么时候能讨杯喜酒喝？”
老爷子装了次烟，吧嗒吧嗒吸了两口，吐了口烟圈：“是老头子我自己打脸，当日同你说，只要丫头自己喜欢，我就能接受。”
肖诚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又不好明说，只好辗转道：“您才走了两三个月而已。”顿了顿又说，“她好像，非常生气。”
“哦，哦。”李医师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去同他握手，“没听说小廖定亲了呀？”
许是察觉到客厅内气氛有些古怪，林春逸便主动站起来说：“这位一定是廖小姐了。久闻芳名，今日见到，果然是聪慧漂亮。”
星意怔了怔，明白过来，毕竟普济堂有好几位同学都在工作，今早闹得这样大，想必大家是知道了。
“也有不钓自来的。”老爷子“哼”了一声，转身往家中走。
普济堂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处理起来极为有经验，当即有人负责老太太身后的事，也有人劝慰家属，李医师则带着星意出门说：“你快回学校去。这里的事会有人来处理，你别放在心上。”
“李先生，真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星意离开前给先生鞠了一躬，“现在我要回学校，这件事怎么处理，我也要等学校的决定。”
叶楷正喝得也多，眸色却越发清亮，因为一件大事尘埃落定，他也不再拘谨，揉了揉额角说：“爷爷，您不会又要说门当户对那一套吧？”
他随手拿了桌边的茶杯喝一口，才发现水都冰凉。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吩咐过佣人，因为有星意在，不用进来换水。他几口把水喝完了，自觉精神集中了些，才拧开了钢笔盖开始唰唰写批示。
文馨的步子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带了赌气说：“我偏不。”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咔嗒一声，她踩到了一块石子——记忆迅速地回到几个小时前，她把那只针头断在了病人的脊椎里。星意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傅舒婷说得没有错，叶楷正这样的身份地位，即便是心血来潮要捧一个名角，旁人充其量也就夸一句风流佳话，没人会觉得不妥当。
“所以老先生的意思是，如果我和你们合作，分享了经营权、建设权，将来你们帮助我力抗中央？”叶楷正放松了些，靠在沙发上，随意说，“可是先生是否忘记了一件事，自两江易帜后，我和中央，本就是一体了。”
王有伦靠着椅子，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廖同学，虽然你三番两次破坏了学校的纪律，但是还算诚实。”顿了顿说，“眼下处理那起事故较为重要，毕竟普济堂是博和校友发起的，在里边工作的几乎都是我校的学生。所以暂时我不会追究你破坏校规的事，等到那件事解决了，我们再好好算账。”
宫本内田已经70岁了，个子矮小，雪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玳瑁眼镜，颤颤巍巍地从车上下来，汉语十分纯熟，笑着说：“叶督军，你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非常像。”
她认出来是那个流产女人的丈夫，他嚼着馒头的样子麻木而呆滞，说不出的愁闷。她便走过去，说：“21号床的家属吗？她现在睡着了，你可以进去看看。”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想要听到“这不是你的错”这样的劝慰，可星意不是。她不圆滑，也不会逃避，认定了自己有错，就会认真地考虑如何承担这样的后果……
星意却没有回答，只是靠着傅舒婷的肩膀，有些失神地闭上了眼睛。
她虽然是低年级，可是在校的基本功学得扎实，谦虚好学，所以医院里的前辈大都喜欢她。李医师并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到她将来从医的志向与热情，便越发和颜悦色地劝说：“我同你说过了，如果你有责任，那么我也有责任。说到底，是咱们人手不够。要是有足够多的护工，也不至于让旁人帮忙按着老太太。”
星意原本是靠着一股勇气跑出来的，却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怔怔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嘈杂的声音几乎将自己淹没了。
李医师点了点头：“送她去病床上，一会儿注射血清。”
星意抿了抿唇，还是不放弃地说：“李先生，他家有住址吗？我想去拜访一下。”
“况且，大姐出去了一段时间，恐怕并不知道，我已经有了未婚妻。”他缓声说，“过些日子，自然会带来给姐姐、姐夫瞧一瞧。”
星意双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使劲嗅了嗅：“你刚才沾了什么出来？”
老爷子“啧”了一声，摆摆手：“不敢当的，不敢当的。”
宫本捻了捻胡须，也不着急：“易帜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督军你想过没有，如今的两江军权、财政权、行政权皆由你掌握，不过是旗子换了换。可若是那些权力被收走，你便如同曾经霸权一方，如今只能沦落到各个省去做主席的蔡贯一般，又做何感想？”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在战场上见到死人。老爹派给他的侍卫班里炸死了好几个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的残肢在自己眼前飞过，那种恐惧难以言说。
“我想要过上一段时间去——”
叶楷正并没有说话，亦没有评论。过去的事老爷子固然是独断专行，但是他说得没错，星意的父亲确实没有担当，忍心抛下一双孩子与年迈的父亲，就此离家出走，再无音讯。
来人是当日叶楷正在廖家避难时，带人来搜的保长贾鑫。他不知内情，自然一直都以为叶楷正是星意的夫婿，走近了才发现警卫们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有些畏缩：“赵姑爷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廖家姑娘呢？”
傅舒婷想了想：“我会很生气吧。不过看他骗了我什么，再决定以后要不要理他。”她好奇地追问了一句，“谁骗你啦？到底出了什么事？”
两人还没出门口，忽听普济堂外边嘈杂声音大作，哭声、敲锣声一时间喧嚣闹腾，再走出两步，便看到漫天的白纸，有数人穿了丧服，哭喊着要抬一具棺木进门。
她看星意听得很认真，便放心说下去：“督军同我的那些风流韵事，自然也都是假的。一方面是为了迷惑北平那些亲日要员和日本人，叫他们觉得督军不务正业在沉迷美人。另一方面，这件事一出，没人觉得叶家会同郭家结亲。郭先生那边，就不能再用这种事混淆民众的视线，逼他早些表明立场。第三，是为了掩护督军悄悄离开北平。当然，这些我是不懂的。我之所以和督军合作，不过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没什么可是的。”李医师透过眼镜看着年轻的女孩，“医师从来不是万能的。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你早点遇到这样的挫折也好，将来有一天，你也会适应的。”
她将头发拨至了耳后，动作文雅妥帖，那块牛排切成整整齐齐的小块，犹自筋肉分明，又淋着酱汁，看着十分可口。切完将盘子往叶楷正那边一送：“二哥你先吃。你看是不是比你用剪刀剪的还好些？”
叶楷正见她情绪稳定，也不着急，洗漱了一番，又换了身衣裳，在餐桌旁等她。
年轻督军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俯身在她鬓角边轻吻了下，又回去工作了。
星意的身形和文馨差不多，便换了件文馨的衣服，才去餐厅。
北平政府既不愿日本方面参与这条中国至关紧要的铁路建设，但也不愿在明面上得罪日本人，也不想壮大叶楷正的声势，于是两边和稀泥，搞了个专家组勘察了地貌特征后，便保持着技术难题无法继续的看法，建议缓一缓再开工。郭栋明方面也是模棱两可，他素来是老奸巨猾的，谁都不想得罪，这次便和北平政府保持一致的口风。整件事悬而未决。
“可是我今天发现，要完成这件事，只靠着医生没有用。中国已经有许多好医师了，可是……”她回想起遇到的那对夫妻，丈夫苍凉茫然的眼神，心底就有些发紧，“民众的医疗知识匮乏，医师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一时间不晓得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轻轻拍了她的手臂：“怕吗？”
“噢。”督军讷讷地说，“我以为你喜欢吃这些。”
“一会儿你怎么介绍我？如果你同事问起的话。”
侍者不晓得这人是谁，可是随口一句话能包了二楼全场的人，非富即贵。哪怕是再奇怪的要求，他也不敢不做，当即便拿了剪刀和筷子上来。
她脸颊上的红晕一点点地染开，大约是害羞，急急站起来想要离开，却被叶楷正拉住了手。她的手腕上还是有那一粒痣，鲜红欲滴。
在各种思潮的冲撞中，学生的自由与独立无疑是走在社会前端的。在两江，女大学生的穿着十分时髦，有些甚至算得上奇装异服。倒是博和医校的女学生们，因为实验课太多，全天都是一身白袍。男同学也开玩笑说，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认出博和的女生，哪怕不|穿白色大褂，里边定然穿着最普通的阴丹士林旗袍，又因为整日看书、待在实验室，时下的妆容一点都不会，脸色苍白如同女鬼一样。
廖诣航愤怒地推了下眼镜：“我妹妹被欺负成这样，我还要进去聆听你们督军教诲吗？！”
肖诚微松了口气，笑道：“回来给你带采芝斋的点心来。”
林春逸便落落大方地笑了笑说：“督军怕廖小姐误会，可真是等不及了要我来亲口解释。”
“我是医师，我要救人，就不能怕。”
“叶楷正，不晓得我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星意微微扬了扬下颌，言语间没有丝毫扭捏，“廖家女儿，不嫁给纳妾的人家，也不嫁给软骨头的男人。你我说过的、约定过的那些话，就此作废。”
“行了，我们尽快安排手术。”李医师说，“小廖，你跟我过来。”
此话一出，肖诚脸色都变了，又怕长官难堪，连忙带着司机下了车。叶楷正安静坐着，目光自下而上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心情莫名地有些柔软，又有些酸涩。半晌，他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秀美的脸上表情凝肃，点点头说：“好了。”
“你还不晓得吗？新科学馆是叶楷正私人拨的款，这么说起来，他也是我们学校的校董呀。”傅舒婷喜滋滋地说，“我总觉得在学校能见到他一次。”
星意“嗯”了一声，没有挣开，低声说：“是因为我救过你吗？”
叶楷正一见到她便笑着打了声招呼：“黄家姆妈，老爷子在家吗？”
她走过了汽车，头也不回地往巷子里走去了。
“快看今天的报纸！”傅舒婷将手中的报纸递给星意，“好精彩的消息！”
“好。我不说。”她满口答应。
廖星意叹口气说：“刚才密斯王也问我头发怎么了，我只好说是理发店不小心剪坏了。”
其实说不清究竟是他对日本人妥协，还是他娶了林春逸这两件事，哪件更让自己难过。星意只是有些后悔，大哥当时说得都对，他同她的确是不合适的。
黄妈已经知道了那场婚约子虚乌有，这个时候叶楷正过来，便有些紧张，生怕小姐在城里出了事，连忙跑了上去。
“李医师，我看是脑膜炎。”检查完毕后，星意询问李医师。
星意抿了抿唇，小声问：“我昨晚是不是……很可笑？”
两人并肩而走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而此时的北平城内，报纸的风向终于转了。花边新闻从郭栋明爱女苦追叶楷正变成了叶楷正金屋藏娇。叶楷正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看报纸，肖诚进来提醒他，日本的访客到了。
这一次来拜访的是日本前首相宫本内田，数年前在中国作为特别顾问时，和叶勋的关系不错。叶楷正便客客气气地执晚辈礼，在门厅等老人进来。
从警局出来已经是下午了，天气越发地冷了，天空的一角黑沉沉地仿佛要压下来，星意在门口望了望天，一圈圈地带上了围巾。李医师就在她身边，也是一脸疲惫。
叶楷正规规矩矩地站定了，喊了声“老爷子”。
说起来，如今北平城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倒不是陷入了泥潭的路权纷争，而是郭家的大小姐郭碧青对叶楷正督军的热烈追求。郭家这位唯一的小姐年方十八，在北平女子大学求学，据说在林州时就已经倾慕叶楷正。
江林铁路修筑权的进展僵持住了，叶楷正强硬要求独建，日本方面就拿着当年叶勋签下的互惠条约来说事。
“好比医师和病人一道击掌，现在医师的手已经伸了出来，可是病人还迟迟未伸出。那么，你要把已经伸出来的手缩回去，还是等着对方同你击掌呢？”
李医师找了地址出来，抄给了星意：“你若是非要去了才安心，那便去下吧。”
林春逸站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
话音未落，汽车的门忽然间被拉开了。
“这件事，连诣航都不知道。”老爷子站了起来，踱了几步，“他只知道母亲去世后，父亲也一病不起走了。”
两个人到了普济堂外的街口下了车。星意往四周看了看，有些担心：“二哥，你和我单独去没关系吗？”
可这场戏还没听，话都没说上两句，便因为这件事被打断了——谁会知道林春逸竟然是叶楷正的相好。搞不好偷鸡不成，还得把叶楷正给得罪了。唐云鹤赔着笑：“这么多人等着听林小姐的新戏呢，督军不如等林小姐休息休息，还是给大家唱一出？”
“二哥，我……”她心中纠葛了一会儿，一醒来，昨天那件事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二弟，这事不能让北平白占了便宜。日本人若是最后真的同我们动手，他们是巴不得颍军消耗战力的。”顾岩均苦口婆心劝说，“江林铁路若真的最后能建成，贯通中国南北，也是他们受惠，却吸了我们的血肉。”
叶楷正靠坐在沙发上，身姿放松，又侧身端了杯茶：“老爹在的时候，便是因为既不想得罪日本人，又不能失了主权，才迟迟不建这条铁路。现在铁路是不能不建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惧得罪了日本人。如今中国的民族意识一日强似一日，北平那边也是答应了我，外交的纠葛有他们处理，若是小范围内起了争执，中央军也会来支援。我这样做，亦算是顺应民心。”
“可是……”
郭碧青果然已经在二楼了，一见到叶楷正带着人上来，便迎过来笑说：“叶帅。”
肖诚没见过叶楷正这样随和地和路人说话，上车前忍不住问：“督军，他是？”
“她体内有炎症，还要治疗一段时间。”星意看到他手里那小半块馒头，觉得有些心酸。
“战场上要死人，你不怕吗？”
廖诣航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个……我好像是输了。”
叶楷正有些讷讷的，没再反客为主，只是依旧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
可是她不一样，他喜欢的女孩不一样。
“八喜胡同，带你去见个人。”他下巴轻轻努了努，示意不远，“到了那边我们再细聊。”
叶楷正想了想，柔声仿佛在哄孩子：“好，那就不回学校了。”他对司机说：“去西山。”又看了她一眼，试探着问：“跟我回家好吗？你大哥今天刚出差去了。”
“督军说了，他从北平回来本想给你带礼物，可你说什么都不需要。他便只好将打算送你的东西换成这笔捐赠，或许你会更高兴一些。”
那边操场上起了些沸腾的态势，又有人在主席台上讲话了。隔了那么老远的，竟然连博和的走廊上都有些骚动起来：“叶楷正讲话了！”
“难道不是吗？”叶楷正也有些疑惑，星意的家世是他早就清楚的，父母早亡，幸而老爷子还在，廖家家底厚，孙子孙女也都有出息，算是书香世家，家风清白。
叶楷正略侧了身，果然看见街口一辆小汽车远远停着，他“哼”了一声：“他们现在就怕我离开北平。”
叶楷正就靠在沙发上，因为腿长，压根就不能在沙发上蜷曲起来，只好落在地上。他连外衣都没脱，用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老爷子被他一句“爷爷”惊得怔了怔，半晌，才苦笑说：“叶督军，星意的父母……她同你说起过吗？”
星意重新梳理了一遍心里的想法，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李医师看了这个女学生一眼，叹了口气，去找病历：“好吧。”他又回头看了叶楷正一眼，笑着说，“小廖这孩子，还是太实诚。”
她的身体很轻盈，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叶楷正就抱着她上楼。二楼的卧房早就准备好了，他想了想，却没有进去，径直去了书房。他在生活上并不是个太吹毛求疵的人，无论是家中还是军部，书房和办公室总是放着一张随军床，要是工作太晚，便直接躺着睡一会儿。他小心把星意放在了床上，盖上被子，才缓缓站起来。
叶楷正便点点头：“让人去说一声，我会等她。”
他自然是没有二话地说了句“好”。
星意的操作依然很平稳，针头进入了一半，她缓缓按下推射器，可老太太的儿媳大概是被婆婆的尖叫声吓到了，手一松，老太太下肢拼命挣扎起来。
他微微松开她，略带粗糙的手指替她擦了眼泪，随手又拨了拨她的头发：“头发怎么了？”
林春逸的新戏首次登台，选在了北平郊区的天津大舞台，最近因为她与叶楷正的事闹得轰轰烈烈，更是传闻叶督军为捧场，包下二层，送去的花篮都已经塞满了后台，于是越发地一票难求。开演这一日，记者们也都千方百计弄到了票，挖空心思地想要写出与众不同的文章来。往日冷清的北平郊区，一时间贵客云集，路上塞满了各式的汽车与黄包车。
烛光下少女的脸颊莹白如玉，梨涡也是浅浅的，忍着笑意说：“你要是不喜欢，不用请我来这样的地方吃饭。其实我也不爱吃西餐。”
叶楷正摸摸鼻子，薄唇勾出恰当的弧度：“非常，顺利。”
梦里的她，大概没有在烦恼吧？
“我一直以为，自己学好了医学，将来做个很好的医师，将来中国会有很多很好的医师。卫生与科学普及了，也可以一洗东亚病夫之耻。”
星意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激荡起来：“先生您的意思是……”
她的示好并未让星意的表情有丝毫松动，她悄悄往大哥身后躲了躲，一声未吭。
李医师当即和博济联系手术器具的事，得知此刻博济也在进行手术，相关的器具要在晚上才能送到。他便与对方约定了时间，又让星意送些口服药物去给那老妇人。
叶楷正脸色铁青，大步下了楼。
年轻的督军显然是愣住了，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主动地靠近自己。
“放开她！”一道冷冷的声音插|进来，不高，却带着威压，竟然惊得那个女人松开了手。等她看到对方不过是一个年轻人，正要故态复萌，忽然听到人群外传来脚步声，一群警察吹着哨子、挥舞着警棍赶过来，大声说：“出了什么事？”
星意从报纸上得知叶楷正去了北平，正与林州和日本方面会谈协商路权的事。因是难得的假期，她就住在哥哥家里，正和廖诣航一起吃早餐。报纸一早送来，星意翻了翻，小心地问哥哥：“哥，铁路还修吗？”
——但不论有什么事，他都会适时地扶一把。
星意有点痒，忍不住收回了手，嗔怪了一句：“干什么？”
三日后，下桥火车站准点驶入了来自颍城的专列。车站戒备森严，叶楷正从车窗望出去，当日爆炸声四起的小小车站，此时清检一空，只有士兵荷枪实弹地站得笔直。
上一次的夺权争斗中，叶楷正以凌厉手段得到军中老将的支持，处死徐伯雷，架空顾岩均。顾岩均倒也识相，主动领了个去欧洲考察的差事，直到前日才回来。叶楷正漠然地看着一闪而逝的街景，虽然猜不出他们夫妻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但是当此风云交汇之际，多少会是和路权一事有关。
廖诣航一下子就看到妹妹哭着坐在车里，叶楷正在她身边正板着脸，吓了一跳说：“小妹，谁欺负你了？”
真可笑。
听到好朋友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星意竟然有点想笑。和普济堂的事故相比，逃课迟到又算什么？她都怀疑王先生听到事情经过一定会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将自己扫地出门。
他拿刀子割着牛肉，只觉得不顺手。
两江大学的建学目标便是综合性大学，筹备的时间里便在全国各地挖了不少教授学者，星意的兄长也在其列，以毕业归国便担任工学系主任要职一事，在当时人才紧缺的中国，也非罕见。
星意讪讪笑了笑：“二哥的行踪大家都很关心呀。”
叶楷正的眼神便凌厉了些，李医师被他看一眼，莫名地怵了怵：“我是看叶先生的掌心老茧位置，是练枪练出来的吧？”
叶楷正每次看到她，都会忍不住想，如今的女大学生到底是什么样的？是这样在交际场上左右逢迎、长袖善舞，还是像廖星意那样，没日没夜地在学习和做实验，仅有的休息时间里也还要去慈善医院见习？
“所以请你理解，回到了两江，我还是请人放了风声出去，让人以为督军要迎娶我当外室。这样一来，唐云鹤的侄子也好，旁人也罢，总不会再觊觎我了。”
昨晚的慌乱之后，既然已经想明白了，自己不会放弃医学，那么她也很认真地考虑了将来。她不知道这件事在对簿公堂后，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只能肯定的是，会对博和的声誉有影响，最糟的结果当然是退学。
顾岩均和叶文雨皆站了起来，叶楷正挥了挥手说：“这一趟出洋走了这么久，我原本是想让姐夫好好休息两日，再同我说说考察到了什么。”
“就是因为在骨头里，所以才不能轻举妄动。”李医师极有经验，仔细询问说，“廖医师注射前没有告诉你们要按紧吗？你们按紧了吗？！”
叶楷正揽着林春逸，冷冷问那个男子：“你是谁？”
一身藏青色戎装的年轻男人目光犹望着巷口的方向，也并未生气，只若有所思道：“你觉得她比之前……高了些吗？现在或许能到……”他琢磨了下，“能到我耳边了。”
“她还在上学，托我带点东西回来。”叶楷正客客气气地说。
叶楷正又将她抱在怀里，侧脸贴着她的脸颊，怀中有着柔软的充实感，仿佛将一切阴霾都驱散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这三个月，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星意盯着眼前的水晶杯看了一会儿，摇头说：“大哥说不能和你一起喝酒。”
叶楷正手指微抬：“不，这趟行程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顿了顿，“如今全国各地的学生运动是支持我们的，我越是张扬要去北平，日本人就越不敢动手，中央政府那边也会考虑到民意。”
廖家这老爷子几乎已是叶楷正的心病了，若是没能得到他的一句亲口允诺，哪怕星意现在就在自己身边，他都难免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她看他这样从容地笑，心底越发地恼怒，咬了牙问：“你带我去哪里？”
“我在北平不堪权贵的骚扰。廖小姐，恐怕你很难理解我这样的戏子，是连退隐的权利都没有的。”林春逸笑得有些无奈，“所以呢，我借助他的权势，他也允诺将我送出国外——同我的丈夫一起。”
双方僵持不下，又有一队警察赶了过来，为首的长官让人直接驱散了围观的人。他一挥手，也不管家属们的哭闹，就让手下将他们架着去警局了。适才还鸡飞狗跳的普济堂门口立刻安静下来，长官恭恭敬敬地走到叶楷正面前，小声说：“督军，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过了许久，他才能将思绪从星意身上挪开，伸手拿起桌上的电报与文件。
叶楷正出门的时候文馨正好放学。她便悄悄地去问肖诚：“肖大哥，二哥这是去哪里呀？”
他站起来，快步走到她面前，第一时间探手去摸她额头：“昨晚你有些咳嗽，现在觉得还好吗？”
老爷子放下了烟斗，长长叹了口气：“她没同你说过，是因为自己也不知道。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母亲难产死后，父亲也病死了，是我这老头子拉扯他们兄妹长大。”
“这便是我说的好事了。那位郭小姐是早早就见过你、芳心暗许的。”叶文雨微笑说，“当年你在军校恰好同她表兄是同学，她那时便见过你了。喏，这是郭小姐的照片。”
被公务纠缠了半宿，至今还不能轻松下来的心情蓦然间松弛了，他又静静看了一会儿，难得一次，脑子里有些绮念……如果有一天，每个晚上都能在家里看到她……
“顾岩均回来了？”叶楷正沉吟了片刻，“公署那边呢？”
他安静地看着她，听她说“你上了战场，我就随军做医生”，内心便激昂起来。哪怕前边是荆棘万丈、峭壁悬崖，可有她这样温言的一句支持，他便义无反顾，也无所畏惧了。
星意一下子惊醒过来，有些慌乱地看着他说：“我不想去学校。”
叶楷正微微一笑，也不辩解：“林小姐的确是佳人，我虽不是什么英雄，可爱慕之心倒是同普天下男人一样的。”
傅舒婷知道星意最近心情并不好，有意逗她开心，两人说说笑笑走到了街口的采芝斋，店门口不像往日那般门庭若市，傅舒婷便有些雀跃：“果然放学早，都没人排队买呢。”
上午的课间空隙，医学生们便在走廊上远远眺望。两江大学修了一个很大的操场，扩音喇叭里讲话的声音隔着操场和马路，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似乎是教育部的长官在训话，学生们也都不感兴趣，三三两两地靠着聊天。
老爷子也不答话，看着叶楷正快步走到河边，收起了鱼竿与吊桶，提在手里，又走了回来：“老爷子，一早上看来钓了不少鱼啊。收获颇丰。”
街口的人很多，她不敢太大声，只好咬牙切齿：“叶楷正！我哪儿都不去！你若是再连累我被记过退学，我一定恨死你！”
“哪有那么多人啊？”星意嘴硬，“车里就你和我。”
女人大喊说：“学生？！你们怎么能随便让学生给我婆婆注射！”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扯住星意的袖子，“大家看一看，就是这家医院害死人了！她不是医师！是她把针头断在我婆婆背上！”
普济堂的创始人亦是博和医校的毕业生们，因行医后感慨于中国病人之多，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得到现代治疗，便创立这个慈善医院，从社会各阶层募集了资金，为穷苦病人免费行医。医院收治的病人大多因为贫穷无法医治而拖延了很久，也不注重卫生，浑身脓疮者不在少数，因此许多志愿来服务的医师与见习生并不能坚持许久，人手的紧缺也令医师和见习生们不得不身兼数职，十分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