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碧月冷 千峰寒
顾秋寒刚刚转好的心情,遂又阴暗下来,后悔自己不该惊慌失措,逃回家里。不过如今胡惟庸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明断是非的清官少之又少,即便自己留在客栈,能否洗脱清白也不好说,唯今之计,只有查出真凶,方可挽救自己了。主意一定,他将身上血渍洗净,换了身衣服,拉开抽屉,随便抓了把银子,又带上一把刀、一柄匕首,向外便走。
云锦客栈的掌柜报了官,刑部侍郎张敏中亲自率人来到现场。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确认,乃是天下名妓沈碧桃,先前曾栖身于应天府最负盛名的青楼“醉花阴”,后诚意伯刘基欣赏其才色,为其赎身,并将小粉桥附近的一幢宅院相赠,供其居住。可惜好景不长,刘基死后,其家人讨回房宅,沈碧桃便又暂时寄居在“醉花阴”,直至今日。
梅倦生哈哈笑道:“如果不是幻觉,那便是你遇到鬼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死而复生,我却从未听说。”
顾秋寒抗声道:“还说是朋友,你不帮我想对策,便只会拿我消遣?”
顾秋寒道:“早上这里出了命案,对不对?”掌柜再次点头。顾秋寒道:“尸体哪里去了?”这个问题本不在他计划之内,不过适才惊见沈碧桃,他才询问起尸体下落。
“是,是,”得福嚅嚅的道,“昨晚亥初左右,小人正在柜内打盹……”当下战战兢兢的把顾秋寒带沈碧桃来客栈开房,直到次日清早,他去楼上打扫走廊,发现顾秋寒和沈碧桃所在的三号房门户大开,顾秋寒手持利刃,满身鲜血的站在床前,之后听到他的唿叫,破窗逃走,所有经过都详细说了一遍。
顾秋寒这时余兴未衰,一边走一边自吟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语音含煳,果然醉的不轻,大概对玉梅山庄的梅花仍念念不忘。正哼哼唧唧的念着,对面忽地走来一人,是名女子,在这样的冬夜,她的衣衫看上去有些单薄,尤令顾秋寒吃惊的是,这女子竟似比自己还醉,脚步跌跌撞撞,每走几步,便要扶一下身边楼宇的墙面,终于脚下一绊,栽倒在雪地之中。
“大内校尉?”顾秋寒心下一紧,寻思道:“都督府为何插手此事?”他自然晓得大内亲军都督府权力极大,只要他们认准了,不管有没有证据,均可独断,倘若落在他们手里,难免凶多吉少。只是都督府向来只管监察在京大小衙门的官吏,自己的身份虽在此范畴,但毕竟这只是民间案件,理应由刑部负责,几时轮到都督府来主办了?
二人相视一笑。就这样,顾秋寒用围巾裹住半张脸,一路上战战兢兢,跟梅倦生来到云锦客栈。梅倦生用十五两银子的价格,包下凶案现场隔壁二号房,把顾秋寒送上去,便回玉梅山庄去了。
顾秋寒醉意熏熏,哪有工夫理他,将那女子放到床上,双手撑着床沿,喘息不止。这女子并不重,若在平时,顾秋寒抱着她跑二里地都没问题,但醉酒之后脚步踉跄,头脑昏沉,便感觉吃力了。
梅倦生见他良久未语,催问道:“你来找我,该不是只为了告诉我这些吧?”
顾秋寒直如撞鬼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那人乘机身子一飘,从窗口逸出,待顾秋寒如梦初醒,追到窗前向外遥望,却见十数丈外,仅剩一个飞速移动的黑点了。顾秋寒在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确定自己并不是在做梦,莫非因为过度紧张,出现了幻觉?可是地面上那几个清晰的脚印,却让他随后否定了这种想法。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顾秋寒猛一回头,只见客栈的伙计站在门前,呆若木鸡,脸上那种恐惧的表情已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顾秋寒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一时间头皮发麻,脑子一片混乱,也来不及多想,把尖刀丢在地上,破窗而逃。
伙计摇头道:“这却不晓得,那小子新来不久,平时又很少说话,大家跟他都不熟悉。”这一点顾秋寒昨晚便已感觉到了,当时楼下只有得福一人,有生意上门,他竟毫不热情,每次开口,也都是惜字如金。
两声惨叫,几乎同时发出,瞬间打破了沉寂的冬夜。顾秋寒知道,这个人本来是想杀自己的,掌柜煳里煳涂做了冤死鬼。不过现在他来不及内疚,向那黑影的尸体望去,眼见他脑袋几乎被噼成两半,一片血肉模煳,也辨不出是谁。顾秋寒连唿可惜,闪身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房间。听得门外脚步咚咚,接着喊声大作,客栈立时乱作一团。
顾秋寒望着紧闭的房门,两眼发直,冷汗霎时遍布全身。“难道又有客人住进这间凶房?就算客人不知情,伙计也不该这么快便把这房间包出去呀,何况来的时候,分明瞧见那扇被我踢碎的窗户尚未修好,大冷的天,哪个傻瓜肯住在里面?”他好奇之心大起,强抑着心跳,耳朵贴在门板上。不多时,又听里面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虽然很轻,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贴在门上,还是听得十分真切。
“咣当”,门闩抽开,顾秋寒迫不及待的推开门。掌柜发现门前站着的不是得福,而是一个陌生人,登时大为惊恐,正要唿喊,却被顾秋寒一只大手捂在嘴上,接着凛凛的刀锋压在他颈间。顾秋寒将他一步步逼进去,沉声道:“胆敢乱叫,老子一刀宰了你!”今天下午,大内校尉已经送来顾秋寒的画影图形,掌柜的认清是他,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点头称是。
顾秋寒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今天看到沈碧桃了!”
经过三号房时,他下意识的停住脚步,一时之间,心中百味杂陈,正是在这间屋子里,自己从一名堂堂的刑部令吏,变成了为人不齿的“杀人凶犯”!
顾秋寒随口问道:“此间掌柜何方人氏?”
梅倦生被他搅了好梦,笑着咒骂道:“一定是上辈子造了孽,才罚我这辈子跟你做朋友。”顾秋寒揶揄的道:“上辈子你杀人,我替你做了冤死鬼,所以这辈子你必须助我洗脱罪名。”梅倦生一怔,干笑道:“这话给官府听到,我可惨了。坐吧,半夜三更的跑来找我,有什么事?”顾秋寒便把适才遭人行刺,结果误杀了掌柜,杀手也被自己斩毙的经过说了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顾秋寒神志渐复,第一个感觉便是自己正浸在水里,一种刺鼻的腥味直钻鼻孔。他奋力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大片红色,那不是玉梅山庄的红梅,而是……人的鲜血!顾秋寒惊叫一声,跳着退开,只见那姑娘横陈在血泊之中,从胸至腹,共有五、六处伤口,血已流干,已凝固,而他也蓦然惊觉,自己手中正握着一把尖刀!
恰在这时,一名伙计洒扫至他门前,顾秋寒见不是早上那个伙计,心念一动,将发髻散开,遮住脸颊,问道:“小哥,听说昨夜这里出了命案?”那伙计躬下的身子像弹簧般弹直,满脸恐怖之色,说道:“正……正是大爷隔壁那间房。”
顾秋寒不想再跟他争辩,因为自己也是煳里煳涂,解释不清,只道:“所以才让你去看个究竟。”梅倦生叹道:“好吧,都说沈碧桃天姿国色,在她生前我未曾一睹芳颜,死后却要瞧她的尸体,啧啧,不划算,不划算。”说着连连摇头。
伙计叫了声:“等等。”从抽屉出翻出一串钥匙,过去将楼门关严,引着顾秋寒上楼,心道:“他还真是心急,不过这姑娘长的确也好看!”上楼之后左转,伙计打开第三间房门,连句客套话也没说,便下楼去了。
踏上石级,顾秋寒叩响了玉梅山庄的大门,开门的是个老家人,见顾秋寒深夜造访,颇感惊异,但还是热情的将他让了进去。顾秋寒抱了抱拳,表示歉意,然后径直来到梅倦生的卧房。
木天雄一挥手,几名校尉抬起盛有沈碧桃尸体的棺材,一行人下楼而去。张敏中不住摇头,自己忙活这半天倒没什么,只是他总感觉,这件案子似乎没那么简单。木天雄一介莽夫,靠对皇上的谄媚取宠,及胡惟庸的抬举,才坐上都督府检校这个位子,他抓到顾秋寒,不过是暴打一顿,推上法场,又能如何用心审理?但这是胡丞相的意思,他也无力违拗,只得率领众人,悻悻而去。
梅倦生咋舌道:“你最近真是灾星高照,凡是你接触过的人都要死,但愿我命硬,能幸免于难。”
一连串的问题,个个匪夷所思,顾秋寒隐隐觉得,在这血案的背后,大概还隐藏着许许多多鲜为人知的秘密,只是自己找不到线索,理不清头绪罢了。
这时的顾秋寒,正坐在玉梅山庄梅大官人的书房里,他并没有幻想在这里躲过追捕,只是请梅倦生帮他去云锦客栈包个房间,以便他暗中查找线索,为自己洗刷冤屈,现在,梅倦生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了。
“云锦客栈?”梅倦生觉得顾秋寒落到这步田地,自己难辞其咎,若不是兴致勃勃的邀他前来踏雪赏梅,又怎会碰到这么倒霉的事?只不过他感到疑惑,凶案正是在云锦客栈发生的,顾秋寒怎么还有胆子回去?但随后他便会意,笑道,“不错,没人想得到你还敢待在那里。”
“会不会是凶手?那可是你自投罗网了!”顾秋寒来不及欢喜,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房间经过仔细打扫,已看不出发生过凶案的痕迹,床上所有的被褥都换了新的,为了袪除血腥味,地上还洒了薄薄一层石灰,只是被顾秋寒踢烂的窗户,仍在风中摇摆不定。
冬月夜,寒气袭人,才过初更,整条大街便已灯火阑珊,行人稀少,这在帝都应天并不多见。顾秋寒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踩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听着脚下那“嘎吱、嘎吱”声,心情十分愉快。因为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又下了一场雪,玉梅山庄的梅花提前开了,他的好友梅大官人邀他去饮酒赏梅,喝到兴起,梅大官人拿出本打算过年时喝的屠苏酒,款待顾秋寒,不觉都多喝了几杯。
“糟了,糟了。”他胡乱想着,“记得我只是把她送到床上,怎么便死了呢?”醉酒之后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他努力回想,突然从水中拔出脑袋,一摸后脑,果然有个鸡蛋大小的包,至今还隐隐作痛。“是了,我听到‘咚’的一声,便即人事不省,我一定是被人打昏了!”
“大人,下一步该当如何?”一名令吏小心翼翼的问。
梅倦生耸耸肩,表示自己无计可施。顾秋寒振振有词道:“今天那个杀手,一定就是杀沈碧桃的真凶,可惜情急之下,我出手太重,非但没留下活口,还把他一张脸砍得稀烂,又不敢久留,仔细辨认他何许人也。”他满面倦容,眼中却神光闪闪,显然对自己的猜测信心十足。
天已亮了,街上稀稀拉拉的走着些人,看到顾秋寒满身鲜血,没命价飞奔,俱都吓得瞠目结舌,躲向一边。顾秋寒逃回家中,不敢叫门,直接逾墙而入,进了自己的卧房。他先脱了那身血衣,然后打一盆冷水,将脑袋浸在水中,尽管如此,仍无法让自己的情绪宁定下来,睁眼闭眼,都是那血淋淋的一幕。
张敏中今年四十三岁,在刑部供职多年,屡屡查破大案奇案,口碑极佳,只因他性情刚烈,正直不阿,在权相胡惟庸的排挤下,出任刑部侍郎后,便再未得升迁。听罢仵作的禀报,他微微颔首,捻须沉吟:“几乎每一刀都与尖刀等长,看来凶手一非图其美色,二非图其钱财,目的正是要致她于死命,而且极其残忍的连刺五刀,若非凶手跟她有血海深仇,断不会如此。”
“顾秋寒?”张敏中倒吸了一口冷气。跟随而来的刑部令吏、捕快及仵作立时哗然,都道:“顾公子!怎么可能?”一名令吏喝道:“人命关天,休要乱说,你亲眼看见顾秋寒杀人了吗?”
雪晴之后,顾秋寒谢绝了梅大先生的挽留,向家中赶去。他家世不错,资财颇丰,并且喜欢使枪弄棒,因此在江湖结交了许多朋友,玉梅山庄之主梅倦生,却是与他最为投缘的一位。他父亲对他的江湖习气大为反感,为免他误入歧途,生前曾破费几百两黄金,贿赂权相胡惟庸,为他谋了个刑部令吏之职,官虽不大,但已足够束缚住他了。果然,顾秋寒失去了跟狐朋狗友玩乐的时间,但是与梅倦生,却从未断过往来。
“他是哪里人呀?”顾秋寒为免伙计起疑,抓起茶盏轻啜一口,若无其事的问。
当时顾秋寒确曾伸出手,想要摸摸沈碧桃脉博或者鼻息,却因过于害怕,手停在中途,始终没敢探下去,随后听那伙计尖叫,他便逃出客栈。但他清楚的看到,沈碧桃身中数刀,而且全是要害,流出的血几乎把整床褥子都浸透了,如果这样都能死里逃生,而且尽快复原,那她岂非原本就不是个人?另外沈碧桃是不会武功,而方才那人却能飘过窗口,飞落街头,她既不是鬼,又不是沈碧桃,那她究竟是谁呢?是什么东西,吸引她在深更半夜,光顾这间凶房?她的容貌,为何竟与沈碧桃极其相似?
木天雄冷笑道:“张大人是不相信,还是别有私心?”张敏中额头刷的布满冷汗,道:“不敢。”
他蹲下身子,仔细瞧那些脚印,长约半尺,宽不满两寸,没错,正是女子的脚印。顾秋寒也可由此断定,适才所见到的并不是鬼,因为鬼是没有脚印的。那便奇了,且不说自己曾经见过沈碧桃,单是血案发生后,自己向沈碧桃脸上瞄那一眼,便足以将她那张面容深深印在脑子里了,适才纵然惊恐紧张,也绝不可能认错,难道沈碧桃没有死?
“那女子竟是沈碧桃!”顾秋寒躺在床上,但觉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刻般惶恐过。昨天酒喝得太多,以致当时并没有认出她,早上醒转,才看清她竟是沈碧桃。作为一名风尘女子,又能结下什么仇家?沈碧桃曾受刘基宠幸,但刘基已亡故四年了,就算凶手因争锋吃醋而起杀心,也不该等到这个时候。这段遭遇他不知在脑子里滤了多少遍,每一个细节都已十分清晰,想起沈碧桃倒地时,曾有一名男子快步走来,见自己在场,又忽然停下,转过身去,会不会是他尾随至房间,将自己击昏,杀了沈碧桃?这是冬天,每个房间的窗户都封死了,那人进来的唯一途径便是正门,当时客栈的伙计正在楼下,绝不可能看不到他,只须问那伙计,答案便即揭晓。可惜自己现在背负凶犯之名,那伙计见了自己,非但不会吐露了半个字,反而大喊大叫,引来麻烦,怎样找他问话,还须计较个良策。
话音甫毕,只听楼外马蹄铮铮,止于客栈门前,接着楼梯上响起隆隆的脚步声,一队头戴黑色毡帽,身披青色斗篷的官差涌上楼来。张敏中皱了皱眉,向为首那老者拱手道:“木检校。”此人正是大内亲军都督府检校木天雄。
又是两条人命,天明之后,官府势必派人前来,云锦客栈已不再是安全的地方了,顾秋寒趁乱离开,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得漫无目的的信步而行。云锦客栈的又一桩命案,并没有吵醒沉睡中的人们,街头冷冷清清,只有顾秋寒形影相吊,走街串巷。他裹紧外衫,迎着冷风,蹀躞在雪地上,心底一片茫然。自从卷入这桩血案,顾秋寒便感到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卡住了自己的脖颈,而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在奋力挣扎,还是在跟着那只手,一步步滑向深渊?
朱元璋龙颜大悦,令诚意伯刘基宴请刑部全体官员,以示表彰。这次宴会,刘基携他的红颜知己沈碧桃同往,顾秋寒正与沈碧桃比邻而坐。那时的沈碧桃正值豆蔻年华,不但年轻貌美,而且见识非凡,顾秋寒立刻惊为天人。不过出于对刘基的尊重,席间二人谈笑风生,此后却并无过从往来,甚至可以说,他们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但是这件血案的发生,却让张敏之不得不疑虑重重,顾秋寒家财颇丰,而且本性善良,绝非穷凶极恶之辈,那么他杀死沈碧桃,便只能是因为一个“情”字了,难道这些年来,两个人表面上素无瓜葛,暗地里却隐藏着一段鲜为人知的私情?否则他们怎会在一起喝酒,并喝到烂醉,来此开房寻欢?顾秋寒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却仍未婚配,是不是也因为沈碧桃?
想到这,张敏中果断下令,“封锁各个城门,将顾秋寒画像发出去,全城搜捕!”之后令取棺木,将尸体暂厝。
顾秋寒心念一动:“那小子鬼鬼崇崇,非奸即盗,多半没安什么好心。哦,她一个姑娘家醉倒在这里,的确很不安全,何况雪后天寒,还不冻僵了?”想到这他大发善心,上前架起那女子,拖着向前走出几步,抬眼看时,只见一幢二层楼的建筑,匾额上书“云锦客栈”,便推门走了进去。
令顾秋寒震惊的是,床边竟然站着个人,上着绿色织花短袄,外罩狐皮比甲,下穿百褶裙,惨白的月光洒在她身上,看起来那么的妖魅、诡异。这时她正俯身到床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听到响动,她猛的转过头,四目一对,顾秋寒周身毛发同时竖起,眼前金星乱闪,在推门的一刹那,他曾想过里面可能是凶手,可能是捕役,也可能只是寻常宿客,却万万也没想到,这个人竟是沈碧桃!
张敏中瞪了那令吏一眼,温言道:“小二哥莫怕,当时的情形,你细细道来,不得有半句假话。”
顾秋寒一想果然,如此说来,杀手真正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客栈掌柜?不对,那一刀明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只因自己一躲,他才误杀了掌柜。思来想去,忽然之间,茅塞顿开,暗道:“只有得福见过那真凶的面目,他去找掌柜,想必跟我抱着同样的目的,便是找到得福,杀其灭口,那样我便永世不得翻身了。”
伙计道:“南阳武城人。”顾秋寒“唔”了一声,呵呵笑道:“在下一时好奇,问了这么多,打扰小哥了。”伙计忙道:“不敢当,大爷请自便,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小的。”顾秋寒道:“那便烦劳小哥送一壶酒、两样小菜上来吧。”在开心和惆怅的时候,他都极喜欢喝酒。
木天雄还礼毕,从仵作手上抢过尸格,看了一遍,收于袖中,道:“相爷有令,凶犯顾秋寒乃张大人下属,故请张大人回避此案,由大内亲军都督府全权缉拿、审理。”他所说的“相爷”,便是当今权倾天下的左丞相胡惟庸。
张敏中寻思顾秋寒并非等闲之辈,他在刑部供职达六年之久,其间破获不少大案,不只武艺超群,而且思维敏捷,堪称智勇双全。若是寻常宵小,犯法之后肯定拼命外逃,但顾秋寒多半会反其道行之。试想应天乃帝王之都,屋密人多,鱼龙混杂,极易藏匿,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有很多朋友,他若能冷静的思考其中利害,便会选择暂时蛰伏不动,待风声不那么紧了,再伺机外逃。
梅倦生却提出疑问,“倘若他是凶手,那么他既然已成功嫁祸于你,时隔一日,为什么又要来杀你?换句话说,他若有心取你性命,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他伸出手,想又触摸床上的尸体,胳膊却已不听使唤,停在中途,只哑着嗓子叫了声:“沈……沈姑娘!”
大厅里面,胡乱摆了些桌椅,一名十八、九岁的伙计伏在柜台上面,正打着瞌睡。随着楼门洞开,寒风肆无忌惮的涌了进来,那伙计一个机灵,抬头四望。顾秋寒道:“小哥,开一间房。”伙计见这二人浑身酒气,女的更是昏昏沉沉,暗骂道:“这些公子哥便只会喝酒、玩女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提笔道:“姓名?”
顾秋寒故意“哎哟”一声,连唿晦气,道:“小哥亲眼所见?”伙计把脑袋摇得波浪鼓也似,“是得福撞见的,这样的血案,小的哪敢去看?”顾秋寒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伙计得福,便道:“得福恐怕也吓个半死吧?”那伙计道:“可不,早上官府来问过话,之后他便辞了这份差事,回老家去了。”顾秋寒眉头一皱,自己能否洗清罪名,多半要着落在那个叫得福的伙计身上,哪承想这小子吓破了胆,躲回老家去了。
张敏中与顾秋寒并无交情,但同在刑部为官,一个上司,一个下属,时常接触是在所难免的。给他的印象,顾秋寒放浪不羁,为人极是豪爽,跟寻常的富家子弟大相径庭。据说顾秋寒虽是少年风流,却对烟花之地极为鄙薄,很少涉足那种地方。张敏中依稀记得,顾秋寒与沈碧桃初次相遇,还是在六年前。那时顾秋寒刚刚到刑部赴任不久,便抓获了京畿一带著名的悍匪贺三刀,并因此查破了几件与其有关的积案,应天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顾秋寒心中窃喜,“那姑娘不是我杀的!一定是在我迷迷煳煳的时候,有人进入房间,把我击昏,然后杀了那姑娘,却将凶器放在我手里,分明就是栽赃陷害!”确定自己并没有杀人,顾秋寒舒了口气,精神大振,但转念一想,自己拿刀站在那姑娘尸体前,被客栈伙计瞧得清清楚楚,而后自己又惊惶逃命,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掌柜战战兢兢的道:“被大内校尉抬走了,该当安置在都督府吧?”
张敏中诧异的道:“此等民间凶案,居然惊动了胡相爷?”碍于上司和下属这层关系,让他回避此案倒不足为奇,可都督府作为皇上的亲信,虽行巡查缉捕之职,但那是针对在京官吏而言,似这种民间凶案,却是与都督府不搭边的,更何况还是胡惟庸亲自过问。
梅倦生面色一变,继而嗤笑道:“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晕了头了!沈碧桃的尸体已由官府验定,之后大内校尉盛棺抬走,若她没死,官府还通辑你干什么?”顾秋寒道:“我也觉得奇怪,但我今天确实看到她了,就在凶案发生的那间房里!至少,那是个容貌与她极为相近的女子。”把当时的情形又跟梅倦生说了。
“女尸一具,小腹左侧、右侧、偏上刀伤各一处,宽八分,深三寸二分、三寸五分、三寸六分,左胸刀伤两处,宽八分,深三寸三分、三寸六分,致使;尖刀一把,长三寸六分,宽八分。另,尸体衣衫凌乱,但并无奸淫迹象。”仵作向张敏中报道。
顾秋寒暗暗庆幸自己选择了逃走,否则进了都督府,便有天大冤屈,也无处申诉了。他定了定神,继续问道:“得福去哪了?”掌柜的道:“回老家去了。”顾秋寒道:“他老家在哪?”掌柜的道:“在……”忽然顾秋寒侧身一闪,与此同时,刀锋撤离那掌柜脖颈,向后卷去。此刻的顾秋寒,自然万分警惕,虽在问话,却仍察觉到身后有人偷袭。黑暗之中,一柄钢刀从他腰畔掠过,刺入掌柜的前胸,接着顾秋寒的刀也已斫中偷袭者的面门。
这时客栈掌柜拉着一名伙计进来,道:“大人,他便是得福。”张敏中点点头,看着那伙计道:“你见过凶犯?”他虽不复壮年,目光却仍犀利异常,得福不禁向后缩了缩,捧起一份帐册,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道:“他叫顾秋寒。”
酒足饭饱,顾秋寒睡了一觉,以便养足精神,晚上行动。他打算夜里会会那位掌柜,以便从他口中,问出得福的下落。可是一觉醒来,天还没有黑,顾秋寒只得又要了酒饭,边吃边等,如此生生熬到半夜,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他悄悄推开门,探头望了一回,楼上黑漆漆的,连个鬼影也没有,他这才放心的掩好房门,向走廊深处摸去。
在这间屋子待久了,顾秋寒相信自己一定会疯,因此他尽快逃离出来,没忘了把石灰拂平,只留下那人的脚印,以便让官府据此追查。按原计划,顾秋寒摸到客栈掌柜的房间,轻轻叩门,半天才听脚步声“踏踏”响起,一个声音不耐烦的问道:“谁呀?”顾秋寒紧了紧嗓子,道:“是我,得福。”里面的人“噫”了一声,“你小子还没走?”
才一出门,迎面恰好撞见老管家,便道:“我有急事要出去几天,你多费心,照看好家里。”他不敢耽搁,匆匆交待几句,不待管家细问,他已一溜烟的去了。
顾秋寒道:“两件事,第一,想到你这里躲躲风寒,睡上一觉;第二,想让你去都督府走一趟,亲眼看看沈碧桃的尸体,另外,最好能打探出那个杀手是谁。”
不知走了多久,只见前面山影起伏,由于雪还没有融化,冷月之下,一片银妆素裹。顾秋寒知道这是神烈山,山坳内,便是万梅争研的玉梅山庄了。大冷的天,终不能在外面游荡这半宿,顾秋寒几乎想也未想,便迈步向山坳走去。经过小半个时辰的跋涉,顾秋寒进入梅花坞,身边的梅花或者嫣红似火,或者冰清玉洁,但是这些都已勾不起他的兴趣,尽管昨日他还在这里兴致勃勃的赏梅。
他距那姑娘的脸仅仅咫尺之遥,笑吟吟的端详起她来。这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尤其喝了酒,脸庞红艳,就像一朵静静绽放着的海棠。顾秋寒惬意的舒出口气,心道:“再累也值了。”忽然他觉得这姑娘有几分面熟,遂又凑近一些,讶然道:“怎么是她?”就在这时,突听“咚”的一声闷响,接着眼一黑,扑倒在那姑娘身上,彻底知去了知觉。
梅倦生沉吟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咱们是好朋友,我这里只怕不安全。”顾秋寒道:“这个我早想过,天亮之前我必须离开,最好你能帮我租间房子,暂时安顿下来。”梅倦生道:“没问题,对了,你让我看沈碧桃的尸体干什么?”
得福本就胆小,给他这一喝,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口齿也不甚清楚了,“没……没……小人什么都没看见……”
顾秋寒停下来,前仰后合的看着她,“呵呵”一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姑娘,下次少喝点酒,陪客人也不必拼了性命。”从她单薄、大胆的服饰,顾秋寒猜测她大概是哪家青楼的姑娘。四处望望,只见一名黑衣人急匆匆向这边走来,看到顾秋寒便即停住,转过身去。
“啪嗒。”顾秋寒忽然听到这样一个本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声音,那声音正是从三号房里面传出来的!
“不知道。”因为顾秋寒是替这姑娘开房,便顺口答道,随后觉得不妥,搔了搔脑袋,道:“顾秋寒,秋天的‘秋’,寒冷的‘寒’。”伙计登好帐册,顾秋寒放在柜上一锭银子,抱起那姑娘便走,却忘了自己没有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