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抿着嘴咬着牙，把心底突然翻涌上来的情绪压回去。
和安。
“我带你去菜场，熟悉下小岛环境顺便采买三天左右的蔬菜和肉类。”他丢给她一件雨衣，又踌躇了一下，“你会不会骑自行车？”
贝芷意在和安的床上翻了一个身。
五六条二十厘米左右的海鱼，两三只冰冻的鸡，一大块牛肉和一大堆的蔬菜。
她总算逃离了，用公司为了减税派遣志愿者的借口欺骗了父母，逃到了这个没有手机信号没有wifi的离岛，这里没有让她待价而沽的相亲机构，也没有说她工作努力但是业绩平平的领导。
第四次……
那表情那架势，土匪恶霸一样，贝芷意觉得她如果摇头，和安能让她立刻吐出早上那顿味道不错的早饭。
小心翼翼的，像是碰一碰就碎的纸娃娃。
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可现实生活中，这样商业化的相亲运作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对那些对她品头论足让她待价而沽的相亲对象，她经常一整场相亲下来，能说的话就仅仅只有你好和再见。
贝芷意被他的口味腻得咽了口口水，摇摇头：“不疼了。”
和爱情无关，只是为了寻找所谓生活伴侣的相亲，从源头开始就不是她喜欢的。
这是贝芷意在异国他乡吃的第一顿早餐，来自于一个认识她不到一天的男人，糯米饭里还夹杂着芭蕉叶的香味。
……
“你裤子的颜色如果湿了看起来会很明显。”和安带着嫌弃，拍了拍她自行车座位上的水。
他没有问价也没有讲价，递过去多少钱，岛民们就收多少钱。
为了过来做志愿者，她买了一堆休闲衣裤，却仍然不像基地里小樱穿的背心短裤来得干净利落。
她很认真很努力的活了二十七年，换回来一个一无所有。
小岛上所谓的菜场，其实就是个当地的小型集市，十几米的凉棚下面零零散散的坐了五六个岛民，卖的大多都是一些已经剖开的鱼和绿色蔬菜，边上用麻袋装了一些腌货干果香料，大部分贝芷意都叫不出名字。
“小岛的地图？”他好奇了。
“对不起。”她又给他添麻烦了，他看起来是个非常怕麻烦的人，而她在这样的地方穿着短袖衬衫和长裤，看起来就像是个大麻烦。
“基地里的人大部分都爱睡懒觉，早餐一般是我去买，一个人十泰铢的标准，按周收费。”他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因为没睡好表情更臭，可递给她的糯米饭却是滚烫的，鸡肉串被他分包在芭蕉叶子里，他从其中一个芭蕉叶里挑出两根给她，是不辣的，上面裹了一层蜂蜜，看起来光泽诱人。
她变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从家庭背景到工作性质再到身高三围，通过某种算法筛选出和自己条件相当的男人，坐在装修精致的咖啡馆里互相试探，谈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两人在一起如何才能达到利益最大化。
她睡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上的薄毯干燥温暖，有太阳的味道，这是刚才和安从储物柜里给她拿的一整套簇新的床上用品，深灰色的粗布，男人的物品。
被这姑娘莫名道歉了好多次的和安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粗声粗气：“我不会骑太快，你小心自己的脚踝，跟在我后面有事情记得叫我。”
他告诉她，不用怕。
“所以不要怪安，他应该都快要忘记怎么和女士相处了。”维克多笑着眯起了他的大眼睛，他是志愿者队里年纪最大的一位，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除了对和安。
和安在埋头收拾那一堆的蔬菜生鲜，重的都塞在他的车篮子里，几捆蔬菜被他挑出来放进贝芷意的车篮。
她在心里来回反复的默念这个名字，像咒语一样。
和安起得很早，窗外的雨下了一夜，而他在黎明的时候就已经起身，贝芷意在房间里听到了他走出基地后的关门声。
维克多说，来基地的女性很少，他们这里是B级基地，参加这里的志愿活动需要有潜水执照或者兽医执照，门槛高，工作强度很大，申请过来的大多都是男性。
“维克多守着基地，东边的屋顶需要加固，材料都在仓库里，我早上清点过了。”他又嚼了一口鸡肉，“新人的房间等我回来再修理，那间屋子屋顶漏水严重，你们搞不定。”
那些在各种高档场所光鲜亮丽的相亲，和贝芷意参加的每一场商务谈判一样，伤筋动骨，索然无味。
“等台风过去，我会带你熟悉小岛。”他补充了一句，“这地方很小，不用怕。”
和安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对她说出这三个字的人。
记得很详细，开门关门的时间，周边的标志物，甚至还有涨潮落潮的时间。
不用怕。
来小岛的申请表格上需要填写饮食习惯，那张表格和安只是看了一眼，却仍然记住了。
而他，也应该收敛收敛，坏脾气对着维克多他们就行。这个女孩，明显会把所有的话都当真。
贝芷意低头，把刚才扬起的嘴角又重新压了下去。
生活像是灰色的，浑浑噩噩庸庸碌碌，一抬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即将迈入三十岁大关。
但是他告诉她，不用怕。
“你资料上写着不吃辣。”他见贝芷意发呆，眉头皱得更加不耐烦。
和安分完了所有的早餐，自己在糯米饭上撒了一把白糖，就着筷子两三口咽完。
所以她整整相亲了一年，一无所获。
他们四个人，像是相处多年的朋友，亲密无间的让人羡慕。
她握着自行车把手的手指不自觉的用力，看着这个和她不同国籍的男人。
外面还在下雨，雨势不小，基地的自行车露天放在院子里，都是粗轮子的沙地车，车座位上全是水渍，和安看都不看就直接坐了上去，然后丢给贝芷意一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来的抹布。
“至于你。”和安最后看着贝芷意，踌躇了一下。
……
她那些絮絮叨叨略嫌啰嗦所谓的笔记，不是因为仪式感也不是因为时间多，而是因为害怕。
她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她对婚姻家庭的观念很古朴，她憧憬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对……”贝芷意有些羞涩，“我来之前画的。”
语气平常，像是闲话家常。
和安松了口气。
她并没有怪和安，因为她其实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和男士相处。
“我刚才和港口的阿盖确认过了，台风会在今天晚上登陆。”和安咬了一口鸡肉，他一直在忙，甚至没有来得及脱下雨衣，“依坦和小樱去便利店采购补给，鸡蛋牛奶还有吐司要存三天左右，基地里的电池不够了，上次你们几个大半夜的玩鬼故事大冒险砸破了好几个电筒，也需要补给。”
和安看起来和他们很熟，他会一些简单的泰语，软绵绵的泰文从他嘴里冒出来显得格外突兀，他的态度不算特别和善也没有特别热络，只是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贝芷意，就低着头开始挑菜。
泰国的八月份是雨季，海岛入了夜之后就开始下暴雨，电闪雷鸣，巨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打在芭蕉叶上，屋子里老式吊扇咿咿呀呀，夹杂着和安在大厅里辗转入睡的嘎吱声，贝芷意在离岛的第一个晚上，一夜未眠。
“神秘的东方力量。”依坦两手捂胸，嘴里嚼着鸡肉，冲着贝芷意眨了眨眼。
他看起来漫不经心，脸上还带着没睡好的怒气，说话的语气仍然不太好，她反应慢了，他也仍然会不耐烦。
“这里的岛民大多不会英文也不太会算数，海鱼一条30泰铢，冰冻鸡200泰铢，牛肉一块400泰铢，蔬菜40泰铢一把，大米调味品葱姜蒜基地里有，以后你过来只需要买这几样东西，数好了付钱就可以了。”他用的是中文，非常流利纯正的普通话，“我们每餐伙食费都均摊，一个人一天600泰铢，多退少补。”
今天周二，晚上要负责晚餐，贝芷意穿了一条耐脏的卡其色休闲长裤。
大学毕业以后去了魔都，朝九晚九的白领生活，公司出租屋两点一线，周末除了加班就是回老家，工作五年，银行里的存款仅仅只有五位数，在魔都连一平米的厕所都买不起。
和安承认自己又有些傻眼，他一直不知道贝芷意从来不脱下来的随身包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刚才随意一瞥，看到了一堆本子，大大小小的好几本。
然后，她所谓的稳定的公司在上个月毫无征兆的就被兼并，她成为新公司里被裁员的那一个，她奉献了五年青春的地方，开给她六个月工资，告诉她他们很遗憾。
贝芷意在黑暗中又翻了一个身。
志愿者基地的大厅里其实只有几张竹制的椅子，拼在一起躺下来动一动就嘎吱嘎吱的响。
看不下去的维克多拽着依坦的脖子走了，剩下的小樱像一只等待喂食的小鸟，紧紧贴着和安的背，嘟囔着要求椰浆最多的那一份。
“字不错。”和安把本子还给她，笑了笑。
“你脚踝怎么样了？”问她的人是依坦，他切了一块黄油丢在糯米饭里，然后又撒了一大把白糖。
贝芷意把自己埋进了松软的枕头里，闭上眼压下心底涌上来的荒谬感。
贝芷意抬头。
不要再像昨天晚上那样，脚踝扭了摇摇晃晃了一路才敢开口。
她自由了，哪怕代价很大，哪怕仅仅只有两个月。
贝芷意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杆。
这个地方没有网络，她来之前做了很多功课，包括游客换钱点、ATM机、便利店还有这种当地的集市。
她翻开记录菜价的这本，居然手绘了地图。
这一整个基地的物品，都是粗犷的、男性化的。
他没有像她认识的其他人，看到她像个傻子一样记录下随便查一查就能查到的注意事项的时候，笑她多此一举时间太多。
而她，只能在父母越来越急的催婚中自我安慰，起码她还有一份虽然很累但是相对稳定的工作。
气氛真的很好。
糯米饭里面撒了椰浆，喷香软糯，鸡肉的外皮烤得酥脆，蜜汁香甜，一口咬下去肉汁丰富。
再次回来的时候，基地的人都已经陆续起床，穿着雨衣的和安从雨衣里拿出了一个竹篮子，里面有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和烤得焦黄的鸡肉串。
……
于是贝芷意飞快的点了点头。
她已经二十七岁了，长相普通、性格木讷、家教很严，读书的时候早恋这个词在她头脑里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禁忌，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和男同学几乎是零交流。
然后就是无止境的相亲。
“我有点笨，记下来的东西比较不容易忘记。”她看着和安一声不吭的翻阅她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颇有些局促的低下头。
扭得并不严重，虽然还有些红肿，但是已经完全不痛了。
贝芷意点头，从随身包里翻出一本巴掌大小的本子，又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支笔，埋头苦写。
外面那么大的雨，篮子里仍然是干燥的。
贝芷意接过，因为和安一个早上黑着脸的体贴细致，她抿着的嘴角忍不住扬起了一点。
贝芷意，是个很不一样的年轻人，羞涩的不合时宜，整个人打扮的像是九十年代的老电影，但是认真。仅仅一天时间，他就已经不止一次感受到她的坚持和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