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暖阁中极静,太皇太后手里的念珠不急不慢地拨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沉默半天才道:“这么说,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纳进房里了?”
慈宁宫是三明两暗的格局,正中的一间设有正坐,是接受朝拜用的。西偏殿是太皇太后的卧房,东一间临南窗子下有一铺炕,这儿很豁亮。锦书进房,太子垂手侍奉,太皇太后就坐在炕东头。
锦书低头跟着,经永寿宫过嘉祉门,沿夹道往徽音左门去。渐渐接近慈宁宫,只觉心头悸栗栗的没着落。带班宫女脚下加了紧,进宫门引她往廊子上走。她有些伤感,以前慈宁宫是她皇阿奶的住处,她常由宫人抬着来问安。现在天下易了主,这里成了人家的地盘,她这个昔日的主反倒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加着小心,连气都不敢往大了喘,人家占了你的窝,你还得点头哈腰地问:“您住得舒坦吗?”天下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回身看看那扇糊了一半的窗户,这一走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荔枝她们上夜还没下值,她也来不及交代,她箱子里还有些碎银子和几件首饰,是这几年往西六所送东西,小主们赏赐了攒下的。她要是一去不回了就让她们分了,宫里哪个人没了,生前的箱笼被褥都要扔到荒地里烧了的,她们不拿,白便宜了烧化太监。
慈宁宫派人来传话的时候,锦书正爬在炕头上糊窗户纸,糨糊弄得满手都是。慈宁宫侍寝的带班宫女仰头看她,“哎,快下来,收拾收拾跟我面见太皇太后去。”
锦书愣了愣,麻溜地下炕穿鞋洗手净脸,带班宫女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儿,别叫老佛爷等着。”
她跪下来磕头,“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太子爷请安。”
锦书谢恩退出去,跟着苓子到了西边配殿前。苓子趁着左右没人,拿脚尖把墙根下的积雪踢开一些,朝那片光地努了努嘴。锦书感激地冲她笑笑,刚才受罚再疼也没想哭,这会儿却因为她的一个动作嗓子眼里发堵。她吸了吸鼻子跪下,苓子没好说话,同情地看她一眼转身去了。她抬头数那砖墙上的纹路,想张开手,发现满手的血已经粘住了。叹口气,总算捡回了半条命。只要太子不再出幺蛾子,剩下那半条也能捞回来。
太皇太后听了点头,“那真是歪打正着了。”对太子道,“我把她留在慈宁宫,太子爷觉得怎么样?”
太子讪讪的,支吾了半天道:“老祖宗明察,我真是想调她到东宫伺候,也好拂照她一些,叫她不受旁人的气。”
太皇太后半合着眼不说话,太子又看一旁的塔嬷嬷。塔嬷嬷是老祖宗从南苑带回来的,是最贴心的人,就是退下了也不出耳房,他们说些什么她都能听见。太子也不和她生份,因着老祖宗疼爱,在南苑时有大半时间在老祖宗园子里读书习字,塔嬷嬷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就像亲祖母一样。她的丈夫在东昌之战时阵亡了,又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太皇太后和皇帝皇后感念她,让他管她叫“嫲第”,所以塔嬷嬷向着他,和他也特别亲厚。他不太吃得准太皇太后的意思,便想着向她求教。
太皇太后看着她的眼睛问:“这会子怎么样?你应不应?”
太皇太后闭眼道:“我活了六十六岁,也够够的了,她要害就害我,只要我重孙子好好的,我就是死了也有脸见祖宗。”
乌七八糟想了一堆,心里沉甸甸压着。夹道里的风横扫过来,带班宫女那身单薄的衣裳不顶用,冻得缩起了脖子,鬓边的红绒花也吹秃了,她嘴里抱怨,“这么大冷的天,不打发别人专指派我,这不活冻死人吗!”
塔嬷嬷调过视线瞧远处,寒声道:“就看她的造化吧!她要是有害你的心,那杀了也不为过。”
太子只得闭上嘴,太皇太后对塔嬷嬷道:“你去宫门上传话,今儿我身上不好,晨昏定省就免了,叫他们都去歇着,不必进来。”
屋里的太子失魂落魄,太皇太后拿铜箸拨了拨鎏金香炉里的塔子,笑吟吟道:“你瞧,她全然不领你的情。”
太皇太后接了茶盏,拿盖子刮茶叶,慢悠悠对锦书道:“今儿太子爷为你的事来求我,缠了我一早上,怕你在掖庭受苦,要封你做良娣。我知道这是你们小时候的情分,特地传了你来,好问问你的意思。”
太皇太后冷笑,“不愧是慕容家的女儿,有气性!你既然不答应,那就给我到廊子底下跪着去,等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回我。”
太皇太后传召,这回凶多吉少。自己要是应付不了还不知落个什么下场,不是赏酒就是赏绫子。这两样还好些,至少全须全尾地去。万一叫杖毙,挺大个姑娘,裤子退到腿弯子里,活活给打烂了,那也死得忒埋汰了。
藤条约两指宽,一尺五寸长,因为常用,柄上磨得又光又亮。太子在一旁着急,又不敢求情,太皇太后的脾气就是这样,越求情罚得越狠,只好眼睁睁看着塔嬷嬷举起家法。呼的一声响,藤条往那双裂开了口子的手上抽打过去,她咬着唇忍耐,杂役房的人什么活都干,不像主子跟前伺候的,能把手保养得油光水滑。太子看着她虎口处汩汩流出血来,只觉鼻子发酸,每一下都像抽在他心上似的。
锦书谢恩起身,敛神道:“回老佛爷,奴才过年满十六了。”
太皇太后嗯了声,又道:“这些年在掖庭待着委屈你了。”
塔嬷嬷忙使眼色,太子是再聪明不过的,知道里头厉害。锦书这一罚,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东西六所,要是再回掖庭,恐怕没有她的活路了,唯有留下伺候太皇太后才能保得住。
太子跪下磕头,“谢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后道:“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尝知道短人了?就是缺人使,也有你宫里的管事张罗,哪里就用得着你亲自过问?可见你在扯谎!”
太子无言以对,只得道:“皇太太圣明。”
锦书挺直了脊梁,“奴才高攀不起太子爷,老佛爷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还是这句话,求老佛爷开恩。”
锦书被吓了一跳,转瞬一想,这老太太手段高,拿这个来试探她。莫说她没这个心,就是有这个想法也不能蠢到去磕头谢恩。自己是什么人?是大邺皇帝慕容高巩的女儿。他们防她还来不及,哪里会把她放在太子身边。她要是应了,保准明天的太阳能照在她坟头上了。忙又屈腿跪下,趴在地上道:“谢太子爷垂怜,只是奴才身份卑贱,太子爷是天皇贵胄,奴才不敢作非分之想。奴才只求在掖庭做杂役赎罪,求老佛爷明鉴。”
锦书蜷着手指磕头,“谢老佛爷恩典。”
太子松了口气,他知道她不会答应,虽在预料之中,但听她断然拒绝,心里总归不受用。不好说什么,侧过头有些上脸子。
太子一急,顿时方寸大乱,“那怎么办?嫲第,你替我想想法子吧!”
太子想起那双眼睛,脸上不由一红。心里忖着,现在就算有这意思也不能说,否则锦书就真的没命了。宫里的厉害他是知道的,皇太太、皇阿奶,还有额涅,她们为了护他周全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一个小小的锦书,就跟喝口茶那样简单。他这会儿由着性子来,回头她那里恐怕就要大大的不妙。想明白了便道:“太太误会了,东篱是可怜她在掖庭做杂役辛苦,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想给她找个轻松点的差使。可巧我那边短个人,就想把她拨过去,并没有别的意思。”
塔嬷嬷笑道:“老佛爷真是独具慧眼,您常夸火眉子搓得好,其实就是那丫头搓的,叫她侍烟再合适不过了。”
太子脸色发白,看着太皇太后吩咐宫女去掖庭传人,低头坐在桌旁心事重重。他是好心,好心别办坏事才好。要是不尊宫里的规矩,暗地里把锦书弄到东宫也不是不行,就是怕回头事情抖出来更难收拾。太皇太后说要试,试什么?试完之后又怎么样呢?他抬眼看她,“皇太太,她到东宫的事……”
太子故作镇定不吭声,太皇太后对她的温顺比较满意。心道是个识趣儿的,要是进来梗脖子,那就什么都不必问了,直接拉出去沉井。瞧她那身段眉眼,真是没得挑的!风华正茂的年纪,脸上的肉皮儿嫩得掐一把就出水,也难怪太子动心思。太皇太后是个开明的人,她不常拿人的相貌作为衡量标准,起码不会一看她漂亮就断定她是个祸害,语气很平淡,“起来吧!今年多大了?”
“不识抬举。”太皇太后一哼,语气里满是不悦,“太子高看你,你就这么白糟蹋他的一片心?塔嬷嬷,教教她规矩!”
太子惶惶靠在墙上喃喃,“本来她好好的,我这样岂不害了她……”
塔嬷嬷应了,临出门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会意,起身跟了出来。见廊庑底下没外人,太子不安道:“嫲第,老祖宗是什么打算?”
他转过脸看太皇太后,欲言又止。他明白太皇太后的用意,这是在警告他,他越是对锦书好,她的日子越难熬。他没法子,只得垂下眼不去看,打一下默数一下,等数够了二十下,背上的亵|衣已经湿漉漉地粘在身上了。
各宫地下都是供炭的,屋子里和外头不一样,宫女只穿夹的就成,伺候起来也爽利。可一到外头就要了命了,紫褐色的夹袍子,不吃风不耐寒,走上一圈能冻得你腰疼。那宫女说归说,一出夹道又走得安安详详。宫里规矩多,走路姿势是顶着水碗练出来的。在外头溜达,一时半刻兴许冻不死,但要是失了体统叫尚仪局太监看见了,那才真够喝一壶的。
锦书应了,匆匆拾掇完了对她蹲福,“劳烦姑姑来传话,我好了,姑姑先请吧。”带班宫女一甩乌油油的大辫子转身出门去,锦书跟在后面,本来想探探口风,后来一琢磨,少不得挨一句:不许瞎打听!也就偃旗息鼓了。
太皇太后转眼儿瞧塔嬷嬷,“依着你,那孩子怎么样?”
塔嬷嬷看他一眼道:“奴才和太皇太后一样的想法,这事帮不得太子爷。我不能放把刀在你身边,你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宫里这么多的皇子帝姬,她独偏爱你一个。奴才手把手带大你,你叫我声嫲第,就冲这个,我也不能让你有危险。”
“你提这事儿,招老佛爷不痛快。你也别追着问了,奴才跟了太皇太后这么多年,说句逾矩到话,大概能猜出七八分来。回头问话,就看锦书聪不聪明了。你那个东宫她是万万去不成的,她要是知进退,或者还能保住命。要是有半点攀高的心,恐怕是不能留的了。”
太皇太后一哼,“你别给她打掩护,就算小时候一块儿玩过,这么多年没见,还认得出来?可见是她先挑唆你的。”
宫里人多,妃嫔贵人们为了争宠拔尖,各种手段都使得出来,制造个偶遇是最简单的招数,难怪太皇太后会怀疑。太子忙不迭解释,“老祖宗明鉴,昨儿散了朝我听说建福宫的章贵妃凤体违和,就拐了个弯绕道去建福宫问安。我向来是不走那条道的,昨儿也不知怎么了,她上广储司领东西,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了。”
锦书知道要活着就得谦卑,便小心翼翼道:“奴才戴罪之身,蒙皇上和太皇太后恩典,让奴才苟活着,奴才已经感激不尽,绝不敢说半句委屈。”
塔嬷嬷看看太子,不忍心捅他心窝子。况且女孩儿看着也不错,便道:“我瞧是个齐全孩子,懂道理,知进退,也没什么锋芒。老佛爷看人准,老佛爷的意思呢?”太皇太后想着不能让她到太子身边,又要给太子吃定心丸,略一思忖道:“慈宁宫有缺没有?苓子到岁数该放出去了,要不就让她顶苓子的缺吧!”
塔嬷嬷道嗻,叫家法太监取了藤条来。宫女子打脸是大忌,女人一生的荣华富贵全在脸上,掌嘴是太监常领的责罚,宫女是宁可传杖也不动脸的。
太子躬身道:“老祖宗别冤枉她,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是我先认出她的。她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就是脸变尖了点儿,模样还是那样,可不一眼就认出来了!”
塔嬷嬷微摇了摇头,“太子爷,太皇太后自有打算。”
太皇太后在意的也不是这个,官面上的话听得多了,眼下只瞧她心术正不正罢了。宫女端了茶过来,太子讨好地呈敬,“太太喝茶。”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自小就心眼儿好,到现在还是这个样。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其实对她来说,安安稳稳在掖庭活着,未必不是好出路。你偏要把她拉到人前来,她这么尴尬的身份在宫里可怎么处?不若这样吧,我叫人把她传来,且试她一试,看她是什么意思,到时候再作定夺。”
太皇太后手里茶盏往炕桌上砰地一搁,众人大惊,皆低头屏息不敢妄动。锦书伏在地上竭力镇定,冷汗却从鼻尖上渗出来,暗想今儿横竖逃不过一劫,再挣扎也无用,听凭发落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