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好事,皇宫里的所有人只有这天是能睡得稍晚一些。锦书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听了喜不自胜,又有赏,又能晚起,多好的事儿啊!笑着嗳了声,请个双安,就往听差房里找苓子去了。
她们闹成一团,扑在炕上又揉又推。锦书笑着让开了一些,拿起炕桌上的笸箩翻出打了一半的络子接着编。入画搡开大梅挨了过来,摇了摇她的肩道:“哎,才刚你到乾清宫去了,太子爷打发冯禄来问你呢。再三再四地托塔嬷嬷照应你,我瞧啊,你早晚是要进景仁宫的,到时候有了好结果可别忘了咱们一块扛扫帚的姐妹。”
锦书赶紧给崔总管道福,多谢他的提点。崔贵祥摆了摆手道:“多大点儿事,谢什么,赶紧把药送去吧,迟了不好。”
苓子发觉她不怎么高兴,一时讪讪的,“对不住,惹你伤心了。”
苓子道:“这会儿不疼了,张福叔的耗子油真管用!我前头上铜茶炊那儿倒水喝烫着的,疼得只好把手压在雪地里。后来张福叔拿了一罐子药来,说是拿才生出来的没毛小耗子熬的油,一擦就灵。”
苓子抚胸低喘,“你又捡回一条命来。”
锦书放下络子拍了拍袍子,“走吧师傅,我陪您一道去。”
锦书道是,提着药往东偏殿去,恰逢太监抬着澡盆子送到廊子下,塔嬷嬷正指派人在殿里铺油布。锦书行了礼把方子给她,她瞧了一眼,也没说什么,领她上暗房里过了称,方唤来司浴的绿芜把药收着。
锦书有些不乐意,女孩儿家爱说些风花雪月原本无可厚非,可把她和姓宇文的扯到一起就不太好了。眼皮子一耷拉,不哼不哈地应,“我没这个福气啊,你们是旗下好人家送进宫来的,主子瞧得上,晋个嫔位妃位是顺风顺水的事儿。我是戴罪之身,哪敢有这种非分之想呢!”
锦书听了上前拉了她的手看,中指的指腹和虎口处烫坏了好大一片,上了一层药,油腻腻的,闻着还有一股怪味道。接过她手里的剪刀问:“当差烫的?还疼吗?”
苓子吓了一跳,“皇上认出你了吗?”
大梅红着脸来打她,“你混说什么!谁要攀高枝了,这话叫塔嬷嬷听见,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锦书应了,又问:“谙达,我把药给绿芜送去就成了吗?”
宫里睡觉是有时候的,平时交亥时就该安置了,大年三十晚上不同,可以晚睡。大家在一起辞岁,交子时给太皇太后磕头,祝老佛爷福寿绵延,长命百岁。
苓子噘了噘嘴,谁叫她偏挑这时候烫伤了,只得认栽。
锦书又想起那个提着戥子称药的身影,和太子站在一块儿兄弟似的,太子想继承大统,怎么也得等上三四十年。
苓子嘿嘿地笑,掏了一个红纸包递给她,“这是你的份例,一根簪子,一个二两的银稞子,是老佛爷赏的。我给你领了,省得回头放赏的人忘了,你又不好意思讨。”
锦书笑了笑,“我这样的身份能有什么念想,保得住命就是好的了。”
入画道:“咱们还图什么,除了吃就是睡和-图-书呗。不像你,还盼着攀高枝儿呢!你可得加着紧,开了春又要选秀女了,这会子不忙,回头赶不上趟儿!”
苓子臊红了脸,扭捏了一下道:“是个侍卫,在上虞处当差。也就是个半瓶子醋,平日陪着阿哥们干些上树抓雀儿的事,没什么正经差使。”
锦书怔怔地回到慈宁宫,还在为宇文澜舟的话忐忑。崔贵祥迎上来,脸上大大的不悦,沉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风雪再大也不至走上一个时辰,你瞧瞧都什么时候了!”
绵帘子里头站门的大梅刚被替换下值,也溜进听差房胡侃,“瞧你平日闷声不响的,一说吃就还阳了。”
大梅低声道:“怕什么,横竖有太子爷,说句大不敬的话,等将来太子爷即了位,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么!”
崔贵祥这才哦了声,左右看了看方道:“老佛爷要是问起,别说在寿药房碰上了皇上,只说我吩咐你到库里取烟丝去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想戳着了人痛处,也不知怎么打圆场好,气氛尴尬。
崔贵祥叹了口气,“万岁爷没恼,算你命大罢!塔嬷嬷在东偏殿里,正张罗给太皇太后沐浴的事儿呢,你把药连方子给她,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茶水上的入画坐在杌子上,一说今儿吃锅子,笑得骨头都酥了,“中晌是山鸡锅子,晚上是什锦锅子,我就乐意吃大杂烩。”
锦书道:“我在寿药房见着了皇上,就耽搁了。”
锦书嗫嚅道:“谙达别嚷,我不知道那是皇上。皇上穿着常服,一个人在寿药房里,左右没有御前的人在,我只当他是当值的太医,就糊里糊涂请他抓药了。”
入画边躲边笑,“你不要攀高枝儿,那每回太子爷来,你偷着看他干什么?别当我不知道,敢做就敢当,做什么缩头乌龟!”
“你上听差房里找你师傅去吧,今儿年三十,太皇太后有赏,一人一根簪子,给你们添妆奁。”塔嬷嬷笑着道,“你师傅瞧你没回来就给你领了,你上她那儿拿去。今儿好好当差,明儿早上准你们晚起。”
崔贵祥压低了嗓门道:“可别,要想留着脑袋吃饭,最好是把药给塔嬷嬷,让她过秤,小心使得万年船……你让太医开方子了吗?”
锦书点点头,“我既然进了慈宁宫,满紫禁城也没几个不知道我的了。”
天上的雪洒盐似的绵绵不绝,锦书捧着装门神的匣子,两只手早已冻得冰凉麻木。大年下,心绪倒和别时不同,环顾四周不见人,白雪衬着红墙,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也是记忆里最美的一段了。
锦书暗道:你要是知道我和皇帝还打了一回合的擂台,一定得吓晕过去。嘴上也不多说什么,把蓝咔啦都拾掇起来。这会子太皇太后沐浴,有司浴的宫女伺候着,手上没差使的都进了听差房歇着了。
锦书一听是拿耗子熬的油,顿觉反胃,忙放了她的手去剪蓝咔啦上的鞋样子。
入画趴在她肩上咬耳朵,“依着我,太子总归只是太子,不如万岁爷牢靠,你说是不是?”
苓子扯了扯嘴角,“也就这样吧,面都没见过,谁知道好坏呢!就跟抽签子似的,抽一个是一个,全看造化吧。”又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崔谙达都发火了,亏得太皇太后没问起,要不就没法交代了。”
锦书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来,恭恭敬敬呈上去,“五帖药,每帖艾草二两,红花八钱。”
崔贵祥接过一看不由吃惊,方子上分明是皇帝的字迹,便问:“万岁爷给你抓的药?你怎么敢叫万岁爷给你抓药?你好大的胆子!”
听差房里的苓子正拿着剪子在一块蓝咔啦上比划,见她来了就招呼,“快来给我绞,样子画好了,我右手烫着了,使不上劲儿。”
锦书垂手道:“谙达别恼,只因为在寿药房遇着了万岁爷,万岁爷问话,所以耽搁了一些时候。”
苓子说到家里人笑吟吟的,锦书想起了永昼,要是大邺还在,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指个婚,再开衙建府,过上自己的小日子,原本一切都那么顺当,可惜这样的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苓子道:“再过一会儿春荣该起来了,让她替我就成。明儿过大年,又大一岁,我进宫五年了,这么些年都没能回家看看,听说家里又加盖了楼,等着给我兄弟讨媳妇呢!”
苓子摇了摇头,“那得熬多少年去?咱们万岁爷明年端午才满二十九,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大年初一一早,锦书和苓子就打扮上了,锦书换了身紫红色的春绸丝棉袄子,苓子凑过来拿玉搔头沾了口脂给她涂唇,梳洗完毕了一块儿沿着夹道往慈宁宫去。雪下了一夜,积得厚厚的,到了辰时基本停了,只零星下些雪沫子。苓子挎着小包袱在路口和她分了道,上神武门见家里人去了。
锦书笑道:“那敢情好,不累人。和阿哥们走得又近,等将来爷们封了王,一提拔,准保就发迹了,你可是许了个好人家!”
锦书打开来看,是个金镶宝的点翠。宫女平时不让戴首饰,主子赏了就收着,她们将来能带出宫去使,自己却只有压箱底的份。复又包起来收进袖袋里,看着苓子的手道:“我还不能上差,你这一烫伤怎么好,谁能替你?”
锦书勉强笑了笑,自己不幸,不好叫别人也跟着你哭吧。再说大过年的,惹这些不痛快干什么,想都不去想,就好了。转而道:“瞧你笑得这样,说说吧,家里给你指了什么人家?姑爷是做什么的?”
两个人笑着往偏殿取家伙什,锦书拿着门神看,就是平常的魏征徐茂公,不过不是纸质的,而是木板映出来的杨柳青年画。画上的人脸颊又光滑又红润,穿着戏文里武生的衣裳,背上插着旗,脚上蹬的是高底靴子,威风凛凛往哪儿一站,看着甚是得趣儿。
春荣从外头进来,大伙儿看她脸冻得铁青,赶紧让了炕给她坐,她捧着热茶边焐边道:“我去了趟寿安宫,太皇太后赏太妃们一人一盒油糕,一盒喇嘛糕,好家伙,差点没把我冻成冰坨子。”对苓子道,“我替你当差,那我的差事就交给你啦!这回你可没落着好,劳您驾,宫门上到了贴常新纸的时辰了。糨糊在出廊的围栏边上,门对子在暗房的佛龛前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