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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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被他一呵斥,顿时噤若寒蝉。七皇子倒还好,六皇子出息不大,竟皱着眉咧开嘴,眼看要哭的样子。太子大感头疼,老六他是知道的,一开嗓子没有两盏茶功夫停不下来,必须要赶在他放声前制止才有效。他赶紧抢先一步,“先别哭,我有两样好东西,回头要给你们。”
太子的语气里满满都是对皇帝的崇敬,一口一个“我皇父”。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正是需要人引导的时候,皇帝就像根标杆,高高竖在太子的理想之巅。
这里说着话,宫女打起了软帘,门外进来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戴镶玉的暖帽,腰上束着黄带子,看样子是皇子。锦书退至一旁,两个孩子给太子作揖,齐声道:“大皇兄新禧!”
反观如今,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宇文澜舟开疆拓土是把好手,他前几年东征西战,把些小国打怕了,打得臣服了,他盆满钵满了,就端坐金銮殿等着八方来朝。说实话,若自己是个平头百姓,应该也会欢迎这样的皇帝吧!江山一统,泱泱大国,打骨头缝里地透出自豪来,怎么都比到关外贩个茶叶都被人瞧不起好。
锦书嗯了声,复低头喝茶,握着杯子的手指在青瓷的映照下白|嫩得近乎透明。太子探过身来看,“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他是好意,锦书也感激他,却断然不敢使这样的小聪明。太皇太后跟前偷奸耍滑,被发现了可不是一顿掸把子能交代的,还得连累春荣和苓子。
太子刮着茶叶沫子,垂着眼皮道:“你打发人回趟景仁宫,把高丽进贡的生肌膏拿来。”
太子恹恹的,踱到书案前坐下才道:“我这里就不用伺候吗?春荣知道你在这儿当差,不会派你什么差事的。”
太子开始循循善诱,“你不明白,那种葫芦有方的,有圆的,有扁的,形状各不相同。春天种上亚葫芦,等结小葫芦时把范子套在外头,这样葫芦成熟时就照着范子长。范子雕了花儿,摘下来磨光擦油上漆,有意思透了。”
春荣笑道:“太子爷跟前的差当完了?”
锦书屈屈腿道是,退行至外间。背过身去把腕上的镯子掳下来放好,出偏殿大门时,迎头正遇上春荣。
太子忆起刚才抓着她手的触觉,锦书的手很纤细,指尖修长,手掌却不是瘦骨伶仃的,是那种常说的肉掌,摸上去绵软温厚。听老人说,手掌柔软的人福厚。太子恍了恍神,盯着那双手臆想,这么美的手指,戴上了珐琅护甲和缠丝筒戒,不知会是如何的惊艳婉转!
太子手里端着龙纹杯,手腕子微微转动,官窑上贡的青瓷胎质极薄,对着窗口的光线,能映出荡漾的水纹来。在他眼里锦书和这杯子一样通透,一样需要细心呵护。给她个安抚的眼神道:“你别担心,平日我自然小心,可若是有什么,我也一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毕竟是从小相识的,闲聊了几句就很熟稔了。锦书也放松了些,悠着声气儿道:“你怎么得的闲?今儿皇上没叫起么?”
七皇子人小,却不好糊弄,他一听这个不干了,“混说!宫女不许读书习字,你这样可是犯了宫廷律例的,论罪该挨板子,撵出去。”
锦书拉了拉袍子上的褶皱摇头,“还没有,正学着,不敢贸然上手,等练透了再接活儿。”
六皇子抬腿跨出偏殿去,一面喊道:“赵永死哪儿去了?”
锦书摊开手掌给他瞧,裂口处长出了粉色的新肉。因到了慈宁宫当差,不必再整日泡在冷水里,皲裂的地方好了一大半,也不疼了,晚上触着被面再不会刮得哗哗响了。
所谓的“叫起”,是皇帝召见王公大臣的一种说法。太子道:“过大年,万岁爷体恤臣工,休朝三日。”突然想起了什么,扬声唤冯禄。锦书一惊便要起身,太子压压手道,“不碍的,那猴崽子是我的人,嘴严得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七皇子是个踏实孩子,不像六皇子,旁的不通,只对玩的东西在行。七皇子连什么叫范子货都不明白,更对六皇子的爱好嗤之以鼻,“葫芦有什么好玩的!”
太子干咳一声道:“我特地给你备的,走得匆忙忘带了。那药活血化瘀,能消肿的。你要侍烟,少不得烫着碰着,这药用了不留疤。”看冯禄还眼巴巴地在跟前,他斥道,“杵在儿干什么?没眼色的,还不快去!”冯禄一连应了五六个嗻,缩着脖子躬着背,飞快退了出去。
她的声调微扬着,又促狭地眨了眨眼睛,锦书没来由的一阵脸红。忙接过她手里的漆盒,干笑道:“姑姑可别拿我打趣儿,这盒子送到哪里去?”
锦书纳了福道:“太子爷读书吧,奴才要去当差了。这会儿皇后和两位小主在,苓子又会亲去了,万一春荣有什么活要吩咐,怕找不着人。”
那两张小脸粉雕玉琢,看着就很讨喜。锦书笑着福了福身,“奴才锦书,给两位爷请安了!奴才是太皇太后宫里的,正听太子爷说孔孟之道呢!”
锦书知道是给她的,忙道:“不必了,都好得差不多了,太子爷自己留着吧!”
太子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忙唤冯禄来解围。冯禄进门给两位小爷请了安,太子道:“你带着他们上景仁宫去,把范葫芦给他们。生肌膏还没取来?”
锦书送到门外,看着几个小太监给他们俩披上斗篷,外面罩上油绸雨衣,收拾停当了,方才前呼后拥往宫门上去了。
太子吁了口气,“可算把这两个太岁打发了,吵得我脑仁儿疼。”
春荣往西偏殿里努努嘴,低声道:“陈贤妃来给老祖宗报喜,说今儿一早起来反酸水,叫太医请过脉了,是喜脉。老祖宗高兴,大年初一就得个好彩头,让到暗间里请了菩萨压着的平安符来,要赏陈贤妃的。”
锦书想想也是,她又没能耐复国报仇,日日乌云罩顶也不是办法。在这宫闱里,不让自己过得去,还有谁会心疼你?
冯禄虾腰应道:“已经使了人去了,想也快来了。”
六皇子附和,“嗯,没规矩!”
太子思忖了下,又不是见不着了,也没必要急在这一时。她的态度有松动,再见时必不会再抵触了,让她去了也免得她为难,遂道:“那你过会儿得了闲到我这里来一趟,把生肌膏拿去。”
略高一些的六皇子道:“咱们跟着额涅一道来的,还有贤妃娘娘,淑妃娘娘。”
太子见势不妙便哼了一声,站起来横扫他们一眼,沉着声道:“你们懂什么!她是皇太太宫里司文书的宫女,和那些粗使宫女不一样。要不信只管去问嫲第,旁的倒没什么,只怕嫲第嫌你们事多,告诉了皇太太,回头皇太太不待见你们。”顿了顿又道,“你们是瞧见的,我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我们是朋友,你们为难她就是为难我,要是叫我知道了,可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太子道:“我去岁得的范子货给你们,等天热了,叫太监给你们抓蛐蛐或者蚂蚱装在里头玩。”
“我昨儿吩咐人给你做羊皮指套去了,薄薄的一层,和皮肉一个颜色,不盯着瞧绝瞧不出来,”太子得意地咧嘴笑,“你当差时戴着指套捏蒲绒,太皇太后察觉不了的。”
七皇子道:“还在,皇太太说别打搅你读书,不让人来找你,咱们是偷着溜进来的。”边说眼珠子边乱转,看一眼锦书问,“你是谁?怎么和太子爷同吃同坐?”
太子问:“小苓子的差事你接了没有?”
锦书看了他一眼,“你才刚还说要小心的,一转脚就忘了?你不找别人偏要我伺候,上回的事闹得人人都知道了,谁不是心里明镜似的?你还留我,叫我更难做人。我原就和她们不同,上头是紧盯着我的,和你在一起,时候待长了可了不得。”
七皇子好像理解了一点儿,眼里露出兴奋的光来,喊着叫着就要上景仁宫去。锦书立在一旁,依稀想起了自己的兄弟们。哥儿几个年纪差得不太多,凑到一块儿很有话题。在上书房里高谈阔论,就说什么养狗啦,让母蝈蝈产卵啦,买什么铜翅乌铁翅乌啦,年少的时光过得无忧无虑。可惜到最后没落到什么好下场,一个个都死了,现在想起来,也足够她眼泪掉上一大海的。
锦书捧着茶汤抿了一口,“今儿是百无禁忌,倒还犹可。要是换作平时,只怕要问我个大不敬之罪。”
太子平常不太爱和这些小屁孩搅在一块儿,照他自己的话说,小孩儿其性与人殊。和他们打交道很没意思,翻脸就不认人的玩意儿,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才好。不过既然来给他请安,自然不好太过怠慢。十来岁的孩子也有心眼儿,回头到额涅跟前去告状,大事就不妙了,少不得一通兄友弟恭的教训。于是笑着还礼道:“老六,老七,你们也新禧!今儿只你们两个来的?”
太子兴致极高,天南海北地说起外面的见闻。说番邦派来的使节长得红眉毛绿眼睛,还有一脑袋金灿灿的头发,打着卷,一波波像水浪一样。进贡的东西很多,有自鸣钟,还有珠宝首饰。最怪的是首饰盒子上画了个胖女人,浑身赤|裸着,背上长出了一对肉翅。在礁石上坐着,当时把文武大臣都惊坏了,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想看又不敢看。最后皇帝脸上挂不住,才让人把那祸害搬进库里去了。
那些金银器具都不算什么,最新奇的是一种叫火铳的东西。雕花的柄,拇指粗的铜管,装上火药一扣扳机,和弩一样能射杀敌人。但比弩轻便,射程也远了好几倍,二十丈外瞬间就能把人击倒,诸如此类云云。
六皇子合上了嘴,“是什么东西?”
锦书听得五味杂陈,从前大邺是弱国,她父亲当政时从来没有这种万国来朝的盛况,向来只有大邺向他国纳贡的份。还记得有一年父亲和鞑靼议和,要割地,要进贡,可是国库空虚,没法子,后宫的妃嫔们只好拿出自己的体己凑份子,边哭边把首饰字画倒进锯了顶的水车里,那时何等的凄惨悲切,不忍回顾。
太子迟疑了下,“额涅也来了?这会子还在吗?”
六皇子啊了声,两眼发光,“是你宫里的范葫芦吗?”
太子让她坐,自己到紫檀桌前倒了两杯茶水,又端了一碟芙蓉糕放到她面前的矮几上,在她旁边落了座,无限欢愉道:“咱们也像小时候一样,一起吃茶吃点心。”
太子胡乱挥了挥手,冯禄会意,矮着身子对两个孩子道:“六爷七爷,奴才伺候您二位?”
门外的冯禄听唤,跺了跺冻僵的脚,取下帽子掸了缨子上的雪珠,这才一溜小跑进了殿里。一眼看见太子和锦书正坐着喝茶,不由呆了呆。转瞬又满脸堆笑,心道这位锦书姑娘了不得,太子爷高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也。上前给太子打了个千儿,谄媚道:“奴才冯禄,听主子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