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栽赃
方一进门,就看见院中静候伫立的四个宫婢,低眉垂眼,恭顺之中带着一抹胁迫人的压力。景宁轻轻拂额,苦笑连连,颇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放开我,我是福贵人,我是主子,你们有什么权力抓我……太皇太后,臣妾冤枉啊,臣妾怀了龙种,你要为臣妾讨回公道啊——”
“娘娘不妨想想如今的朝局,想想庙堂上的走势……”景宁的脸色越发苍白,气若游丝,眼看便要昏倒的样子,赫舍里·芳仪不耐地朝着身畔宫婢招了招手,其中一个佩戴浅色花翎头饰的婢子走了过去,将她给馋了起来。
董福兮还想再次扑上去,却被秋静一把拦住了。仅仅是一个瘦弱的宫婢,手上劲力却大得出奇,反手一扭,她整个人都瘫坐在了地上。
滴滴晶莹。
董福兮忽然笑了,疯狂,而凄迷。
说罢,她似笑非笑,瞄了一下她尚不甚凸显的小腹。后者则目光一滞,顿时遍体生寒,怒不可遏。
后宫的妃嫔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都是言辞上的挖苦嘲弄,暗地里的算计栽赃。景宁不曾想到,一贯雍容优雅的福贵人竟会像个泼妇一般动手,没有任何提防的,她一下子竟被她勾破了脸颊。
“不要以为本宫纵容你,姑息你,你就可以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玩儿花活。你不过就是本宫手里的一只蚂蚁,本宫想你活,便活;想你死,就算是皇上,也保不了你!”
嘴角扯了扯,景宁轻轻地笑了。
她虽然表面大度,却内里狭隘,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好在心眼不坏,不懂得太多隐晦的机心。可宜贵人却不同,她八面玲珑,长于揣摩猜度,往往只字片语,便可以蛊惑人心。
“我……”董福兮猛地起身,却是哑然以对。是啊,谁能证明?侍寝日期不详,又不曾有中宫派来的御医诊证,即便是怀了孩子,如若无人证明,那她岂不是会落得个失德败行的罪名。
“怀孕的人,不是喜酸就是喜辣,我记得,姐姐从前最喜欢御厨做的酸梅,可这段日子,膳食的食材不但少了酸梅,反而多了几样辛辣的菜肴……姐姐纵然是小心谨慎,也难免百密一疏……”
想来,倘若她再不放出去点儿什么消息,恐怕就连皇上那边,都会坐不住了吧。
从储秀宫出来,景宁是被人扶着的。
“皇后娘娘,凉药确实是在延洪殿查出来的,况且,福贵人也确实怀有身孕……”
单凭饮食,她当然不可能猜到董福兮怀有身孕,可景宁却说得言辞凿凿,董福兮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得出她弦外之音是要为碧莲开脱。
“景宁你个贱婢,当初我好心收留,却不想你一朝得志,便肆意栽赃……妄我董福兮一世聪明,到头来却栽到了你这个贱人手中,景宁,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会在冷宫笑着,看你将来如何哭!”
宫里的争斗,再怎么激烈,再怎么出格,都永远不能越过一个底线,那就是皇权。
冷不防她刀尖般冰冷带着杀气的目光,碧莲一个趔趄,脚下不稳,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主子饶命,奴婢一向忠心耿耿,从来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愿,奴婢冤枉啊!”
“敢和本宫耍心思,景宁,你也算是大胆包天了……”
猛地转过头,她怒不可遏地看向身畔的夏竹和碧莲,“是不是你们……”
经过通报,景宁只身一人,在储秀宫宫娥的带领下,走进了后殿的丽景轩。
既然宫中无人知晓,纵然是赐了个含有堕胎成分的汤药,也不能就说有心而为。
自打从她被封为嫔,一直都没有来过延洪殿。她曾经是福贵人的贴身侍婢,算是从那这走出去的,如今一朝得志,便忘本弃源,似乎颇有些旁人不齿的小人嘴脸。
可她怎么知道,除了皇上,谁又曾经是她们的主子呢?
失魂落魄地,董福兮一点一点走到她的身前,然后,膝盖一弯,重重地跪下——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我不过是想在这后宫里面过得好一点,为了怀这个孩子,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错失了多少……”颤抖地抚着自己的小腹,她满眼凄凉,声声幽怨。
冷宫,那是只有白头宫人住着的地方,没有人气,没有生命的迹象,更意味着,她贵人的身份以及过去的种种统统都要被一笔勾销,从此,青灯凄凉,苟且度过残生。
景宁摇头,再摇头,“娘娘既然想到了这一层,就应该知道,纳兰大人如今镇守南疆,遏制住了三藩的势力,功勋卓著。皇上拉拢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容许她的妹妹受到丝毫伤害呢?别说惠贵人是无辜的,即便她真的是幕后主使,皇上也只会封她,奖她,而根本不会有任何的责罚。娘娘今日没动惠贵人,若是动了,那就是天翻地覆啊!”
清淡的视线,微微转向身畔这两个面容秀丽的婢女,她轻轻扯出了一抹宽心的笑靥,半是安抚,半是感激,只是那笑容中,还有着一抹不为人知的深意。
莫要怪她狠心,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况且精明圆融的福贵人根本就是个豺狼。今日,如果她不除去她,难保有朝一日,她不会反噬一口。
赫舍里·芳仪坐镇中宫已近五年,岂能不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因她一时气急,欠了考虑。如今,被景宁一语道破,却是不能不暗暗心惊后怕。
董福兮目光一滞,缓缓抬起眼,却正对上笑意莫名的景宁。
明媚的阳光刺眼得很,打在四方飞檐的琉璃端瓦上,明亮璀璨,泛着碎金般的光芒。前出廊的院子,虽宽敞,却也稍显空旷,明间开门,竹纹裙板,比起承乾宫的廊腰缦回,花树融融,这里确实是寒酸落魄得多。
而偏偏,欲望,是宫里面的女人最不缺的东西。哪怕不是你的,去拼,去抢,也要得到,就比如皇宠,比如身份的尊卑。
嘴里一阵腥甜,景宁的左脸已然肿胀不堪,原本白皙的手被旗鞋踩到破皮,淋淋的皮肉翻着,血痕斑斑,惨不忍睹。
冬漠既惊讶又慌张,就连平日向来疏淡沉默的秋静也微微变了脸色,紧紧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眼底,浮起了一抹心疼。
说到这儿, 她微微正了正身子,端起桌上茶盏,闲闲地抿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道:“如今,你可是被封为嫔了,就算是我这个昔日的主子,都低着你一个品阶,那现在,是不是我还得给你行礼啊?”
颤抖的手,拿起那雕刻着九曲金荷的小巧瓶子,她怔怔地看着她,面如死灰。
“此话怎讲?”
董福兮喘着气,狠厉的视线从她们二人的脸上划过,半晌,一把将地上的碧莲提起,“好啊,你这个贱婢,居然出卖我,妄我平日里对你那么好,竟然还敢背着我去通风报信……”
赫舍里·芳仪努力地缓了一口气,眼眸闪烁,目光如针地看着景宁,疑窦,莫名,怀孕这么大的事,她这个堂堂的皇后居然不知道!
话音未落,就听见里面传出了一个极其慵懒恣意的嗓音,茹软婉转,恍若江南六月的烟雨,一听就知道是福贵人的声音。
景宁一路走,目之所及,无处不精细,无处不华美,就连那小小的一方雕纹玻璃罩背,也是楠木的。
在门外相迎的碧莲和夏竹脸色讪讪,景宁却不以为意地一笑,施施然走了进去。
景宁指了指地上已经发狂发疯的董福兮,淡淡地开口:“带去景祺阁!”
景宁淡淡一笑,“若是论起来,景宁如今合该叫您一声姐姐的。今日来,也不过是因为天气燥热,挂念姐姐的身体,特地,送了一盅红枣莲子银耳羹。”
“娘娘,奴婢一直以娘娘马首是瞻,如何敢对娘娘个耍手段!实在是皇命难为,奴婢更是为了娘娘着想,娘娘明鉴啊!”
“本宫知道,惠贵人的族兄,是纳兰明珠,可那又怎样,不过是个三姓的家奴……”
董福兮就坐在梨花木的凉椅上,打着蒲扇,端的是盈盈笑脸,怡然自在,就连那锦缎繁花的宫装衣裙都沾染了三分的喜气。
回到承禧殿,已经过了晌午。
“我看你们谁敢!”她眼眸圆睁,含着冰冷的凛冽,睨着景宁,脸上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如今我身怀龙种,谁动了我,就是对皇上不尊,倘若我腹中麟儿有所差池,你们谁又担当得起!”
“还请福贵人尽快品尝……”
“主子,怎么会这样的?”眼见她满手满脸的血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储秀宫里头受了什么酷刑。
声嘶力竭地哭号声传来,凄惨尖利,却是越飘越远,就连那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都变得模糊。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总是要解决的。比如皇后那边,一直等着的答复;比如钮祜禄皇贵妃如何善后的做法;再比如,眼前这四个表面恭敬、实则不安分的宫婢。
失魂落魄地,董福兮一点一点走到她的身前,然后,膝盖一弯,重重地跪下——
愤怒,绝望,凄凉,怨恨……当所有的感情交织在一起,煞那间,便疯狂地混成了一股蛮力。
“怀孕的人,不是喜酸就是喜辣,我记得,姐姐从前最喜欢御厨做的酸梅,可这段日子,膳食的食材不但少了酸梅,反而多了几样辛辣的菜肴……姐姐纵然是小心谨慎,也难免百密一疏……”
她目光犀利,字字如刀,直将董福兮看得胆战心寒。
碧莲被吓得魂不附体,哭着摇头,可下一刻,却被董福兮狠狠地甩在地上,额角撞在雕栏上,顿时,鲜血如注。
炕上放着个红漆云腿桌,桌上果品糕点,精致可爱。
随侍一载,董福兮的性子,她是摸清,摸透了的。
赫舍里·芳仪微微一笑,看着她,眼底,含着满意地激赏,“好好好,景宁啊,你不愧是本宫的心腹,这件事办得很好。对了,那小皇子如今在哪儿?”
“我们曾经主仆一场,大家各自留个体面,你自行服药吧……”
夏竹领命,便随着一起去了。
“平身吧,无须多礼。”赫舍里·芳仪摆了摆手,被宫婢扶着,端端地坐到明黄的炕上,一袭圆领五色云石青袍挂的锦缎宫装,红织金寿字缎的面料,雍容端庄,自有一股子华丽的大气。
她曾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宫婢,所谓心腹,自然知道她的弱点,她的命门。
那宽敞华丽的庭院,触目可及的,便是那些疏落锦绣的紫薇花,高高低低,丛丛簇簇,显得格外生气盎然。可,在不为人察觉的暗面处,也同样栽了几盆深红色的花木——
滚烫的的羹汁,溅在了景宁崭新的绣鞋上,她却不闪不避,反而越发神清气闲,“这盅补品可是熬了足足两个时辰,姐姐不领情也就算了,何必糟蹋了好东西。”
猛然起身,她想都不想就朝着景宁扑过去,十指尖尖,涂满了鲜艳如血的丹蔻,所向之处,正是景宁的脸。
施施然走出飒坤宫,景宁再一次取道体和殿,去了储秀宫。
她们四个本来有名字,可新到一处,一般皆会由新主子赐名,景宁为了好记,便按照她们各自的性情,取巧分别赐予了:春浅,夏浓,秋静,冬漠四个名字。
虚弱地笑了笑,景宁摇头,“快些扶我回去吧……这里不是多话久留之地。”
听她语带责怪,景宁却越发懵懂惊愕,“难道,不是福贵人么……”
“哦?你果真将她拿下了?”赫舍里·芳仪眼眸一动,霎时,晶亮灼灼,闪耀如星。
捂着脸,景宁受宠若惊,慌忙躬身下拜,“娘娘赏识,奴婢万死不辞!”
这是那日他赐她的,吩咐事急从权,可便宜行事。
怎么会这样?她明明身怀龙种,明明就要飞上枝头了……可到头来,不但没有被封赏,反而还要她背上个红杏出墙的罪名!
色厉内荏,董福兮紧紧攥着裙角,复又坐下,美眸凌厉,挑衅地看着景宁。
董福兮怀孕的事情,景宁虽问过她,她却只字未提,严守口风。可那又怎样,深宫之中,向来最多的就是冤,多一个不多,好比尘埃,风一吹,就散了。更何况,借刀杀人,向来都是一劳永逸的方法。
此刻,皇后娘娘正在暖阁内招呼着家中的姑嫂喝茶。
董福兮恨恨地盯着她,咬牙切齿,怒意无边。
董福兮恨恨地盯着她,咬牙切齿,怒意无边,“景宁,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害我,想都不要想!今日我摔了它,是客气,否则,送交到皇上哪儿,送交到太皇太后哪儿,就算你有是个脑袋,恐怕都不够砍的!”
春夏时节,皇后是最喜欢用紫薇花瓣泡澡的,芳香馥郁,养气怡神。可若是宫人一时大意粗心,分辨不清,错把夹竹桃的花瓣夹杂在了紫薇花的花瓣中,给皇后娘娘泡澡……
死一般的寂静。
一行六人,没走多久,就看见了那宽敞明亮的两进院,院中花树芬芳,树下,是她曾经熟悉的角亭和天井。
拿下看,巾绢上,沾了一滴滴濡湿粘腻的殷红,星星点点,宛若红梅花开。
不耐地一甩袍袖,她冷冷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如今三藩蠢蠢欲动,皇上为国事已然透支心力,娘娘理应全力伺候在身边,这是其一;二,若是娘娘肚子里的是女孩,则罢,若是男孩,必将是天命所归的太子,所以越是这个时候,娘娘越要做出一副大度宽容的模样。这样,将来娘娘一旦能够执掌两朝后宫,母仪天下,还怕对付不了区区的一个惠贵人,一个皇长子么?”
“我是人微言轻,但是皇后娘娘的意旨,该不会作假吧……”
走出延洪殿的寝殿,景宁抬起头,望了一眼头顶上那烫金黑漆的匾额。
喝令一下,立刻有太监从殿外走进来,朝着她们二人揖了个礼,便一把抓起地上的碧莲,拖了出去。
“所以说,有了身孕,就算不弄得尽人皆知,也总要让陈太医告诉给皇上或者太皇太后知道。否则,若是哪一天不明不白地摔了一跤,或是,错吃了什么东西,不是抱恨终身么……”
嘴角痉挛般抖了抖,她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炖品,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哪里是什么降暑养神的东西,明明就是用来——
她爬到她的身前,朝她不停地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坚硬的地上,一声又一声,直到额角鲜血崩流,赫舍里·芳仪才闲闲地冷哼,挪开了脚,缓步踱回。
“景宁,就当是我求你……”她攥着她锦缎宫装的绯色衣裙,卑贱,低微,用一种近乎乞怜的语气,求她,声声如泣,“不要让我喝那瓶药,不要……我以后都不和你争宠好不好,以后都以你马首是瞻好不好,求你……”
可赫舍里·芳仪还不解气,眉目闪烁着一抹阴枭,她一脚踩住了她的手,花盆底的旗鞋,发了死力,狠狠地碾磨,凤眸凛冽,居高临下地睨她。
自从服用那种味道略带腥臭的“驭夫”汤药,福贵人的月事一直不准,因此,花了大价钱,买通了敬事房的管事,将她侍寝的时辰写得模糊,以至于喜脉这种天大的喜事,也被瞒了下来。
招了招手,她遣来那个叫夏浓的宫婢,“待会儿我要去飒坤宫探望福贵人,你准备一下。”
话音未落,董福兮不敢相信地抬头,脸上,却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可下一刻,她却懵了,傻了,兀自僵在了那里。
心下越发猜疑,赫舍里·芳仪沉吟着目光,半晌,却是转过头,颇具玩味地看景宁,似笑,非笑,“不过就是个贵人,抓也就抓了,彤史上没有记载的侍寝,便是红杏出墙的罪证,打入冷宫,倒是便宜了她!”
难道是……
董福兮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冒着腾腾热气的炖品,里面,银耳莹润,红枣可爱,颗颗桂圆圆润饱满,细细一闻,还有一股子甘甜的药草香气。
希望瞬间落空,她满心的欢喜竟然是一场枉然,不由得气急败坏,连语气都变得严厉起来。
况且,皇后赐药,喝了,不一定会死;不喝,却是必死无疑。
赫舍里·芳仪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她,“怎么,难道你查办的不是惠贵人?”
明眸微闪,她朝着身后招了招手,一袭翠色宫装的冬漠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走了过去,一张冷艳的脸上,含着霜雪般的冰冷,气势有余,恭谨不足,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卑贱的丫鬟。
夹竹桃。
可此刻,延洪殿这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元和殿那边,竟没有丝毫的动静,看来,这个宜贵人,合该是打算一直隐藏到底了。
红砖琉璃瓦,四方檐八角攒尖,庄严的殿宇楼台,其实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独独不同的,是殿里面住着的人。
脸上的伤口还未结痂,被外面的熏风一吹,苏苏麻麻的疼。伸手接住飘来的菲薄花瓣,不远处,是紫薇花暖,那些锦绣的花团,扶疏错落,交缠织绕,恍如一片浓粉相宜的花雾。
她脸色微微发白,凤眸闪烁,卸去了愤恨,却犹自不甘,“那依你所言,本宫就只能看着纳喇氏那个贱人逍遥自在?”
想她一个小小的嫔,居然拥有中宫亦没有的权力,这在往常,恐怕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她们是皇上派来的,按道理,应该全盘信赖。
只要不动绥寿殿,不威慑东宫,后宫嫔妃,一律随她处置……
“你可以生下你的孩子,在冷宫……”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痛哭着,爬到景宁的脚下,声泪俱下,“宁贵嫔,您快跟我家主子说,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啊……”
狠心除掉了一个自己曾经的心腹,董福兮紧紧攥着衣角,半晌,才复又坐到椅子上。
原本以为景宁带着这么多丫鬟,不过是想要在她面前炫耀招摇一下,却想不到这么大的阵仗,竟是欲要加害于她!
“宫里边儿,就算是再得宠的妃嫔也好,同样背不起红杏出墙这四个字,姐姐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吧……”景宁眼眸疏冷,字字如针,平静无波的眼底,恍若雪后初霁,冰梅妖娆,碎冰潋滟。
“你,可以生下你的孩子……”
在圆融也好,在会做表面功夫也罢,骨子里,终归是个傲慢清高、蛮横躁动的妇人。平日,再多的欺压嘲讽,她尚且都忍下来了,可如今,为了区区一抹喜脉,就变得这般冲动疯狂。难怪,到了今日,还是比不过那些同品阶的贵人。
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刚踏进门槛,里面的人仿佛闻到了什么风,立即就有奴婢出来相迎,景宁定睛一看,原来是以前同在这里伺候的碧莲和夏竹。
诺大的延洪殿,此刻,早已不复昔日的繁华风光。该砸的,都砸了;该销毁的,也都销毁了,处处凌乱,处处败落,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只留下了满目凄凉。
赫舍里·芳仪气急地起身,不顾身子不便,踱步到她的身前,“怎么会是她?本宫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严惩那个下了凉药的人,你不是也曾说,胆敢谋害皇子的,必定是已有子嗣之人。放眼整个后宫,明明只有惠贵人育有一子……”
“我不吃你这些东西,延洪殿也不欢迎你,你给我滚,滚!”
阁内无外人,她也用不着过于忌讳,索性低低地问了出来。
耳边言辞恳切,句句切中要害,赫舍里·芳仪一直低垂的头这才抬起,凤眸幽深,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妖红,“本宫如今,是该好好的考量一下了……”
“福主子,奴婢冤枉啊,奴婢冤枉……宁主子你要救奴婢,奴婢可是曾经……”
但福贵人却截然相反,拉拢人心也好,故作姿态也罢,可谓是做到了十成。不仅经常派人送些吃食去承禧殿,往日里得了什么赏赐,也总是不落下她。为此,宫中人无比钦佩,就连皇上也赞她大度。
“你以为,将皇上抬出来,就能压得住本宫了?”
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丽景轩内响起,随着修长尖利的水晶指甲划过,带去了一道道血肉模糊的划痕,景宁顿时耳目轰鸣,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是谁胆敢在储秀宫的庭院中,栽植含有剧毒的夹竹桃,景宁不知;可她知道,人心险恶,前路叵测,无处不凶险,无处不隐藏杀机。就如同她的承禧殿,也许已经和这储秀宫一样,满是旁人的眼线了。
她敛了敛身,低眉垂眼,脸上一抹严谨犀利,欲明欲灭,“娘娘容禀,奴婢已经按照娘娘的吩咐,严办了用‘凉药’谋害皇子的那个人……”
其他人,都被先行打发了回了承禧殿,景宁独独留下她俩,只因为她们是皇上派过来的。
她微微侧头,并不理会她的怒骂,“皇后娘娘贵为一宫之主,赐个补品而已,姐姐不但不承恩领情,居然还给摔了,到底是我居心叵测,还是姐姐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外面是什么人啊……”
赫舍里·芳仪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朝她摆手,“行了,你去吧,往后惠贵人那里,还需你多多打典沟通!”
“你们家主子在么……”景宁看着碧莲,轻轻问道。
腰间挂着的玉牌兀自坠坠,随着她步姿翩跹,摇曳摆动,带来沉甸甸的感觉。方寸之间雕乾坤,玉牌中空剔刻着四足三爪的螭龙纹,金线勾边,金彩点染,一看便是皇家之物,尊贵奢华,也代表了无限的皇权。
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想必元和殿那边,已经早该察觉了吧。
据说,皇后娘娘最喜欢这种耐旱耐寒的紫薇花,特地命人从宫外植进,铺满了整整半个庭院。每到夏秋两季,华丽的储秀宫内,总是飘浮着一股芬芳的幽香。
“回禀娘娘,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可景宁却越发恳切,气息微喘,她用手拄着地面,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娘娘错矣,如今的后宫,谁都可以得罪,但是断乎不能得罪的,却是惠贵人……”
同样是宫婢,一旁的夏竹却是镇定许多,微微叩首,她不发一语地跪在地上,视线平直,没有丝毫的闪躲。
她说罢,不再看她,身后的春浅和夏浓同时走出,一左一右,欲要强行将董福兮架起。
既然她今日带人来,就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岂会容她推搪抗拒!
董福兮的脑子“嗡”的一下,浑身的血液仿佛凝滞了一般,耳目轰隆,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地上。
鲜血,微微渗出。
景宁叹了口气,招来夏竹,道:“你也跟去景祺阁,福贵人如今怀了身孕,务必好生照看着。”
那一刻,她们都不再说话。
转身的刹那,赫舍里·芳仪猛地扬起手,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
惶惶无措,她哀戚怨恨地看着她,泪,晶莹如珠,顺着眼角无声地落下。
景宁揉着已然肿胀不堪的手腕,嫌恶地蹙起眉。
说罢,她命人将一瓶祛瘀膏交到她的手上,景宁卑微地接过,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赏赐。
踏出储秀宫的那一刻,景宁微微地回过头去。
情急之下,秋静上前,凌厉地扬起手刀,狠狠地敲在了董福兮的肩肘处。
她气势凌厉,纵然外强中干,却句句属实。众人面面相觑,却还是松开了手。
董福兮还想再次扑上去,却被秋静一把拦住了。仅仅是一个瘦弱的宫婢,手上劲力却大得出奇,反手一扭,她整个人都瘫坐在了地上。
母以子贵,她的儿子虽然不是长子嫡孙,却是货真价实的皇长子。可自己肚子里的这个,是男孩儿还好说,倘若是个女孩,难保将来皇上不会封她的儿子为东宫。
赫舍里·芳仪将手肘轻轻抵着桌子,另一只手则抚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看了她一眼,道:“今日来,可是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本宫?”
皇后娘娘住在储秀宫里头,这里,自然就成了六宫之首。内檐装修,是恰到好处的精巧,恰到好处的奢华。东厢,放着一扇紫檀木雕嵌寿字的镜心屏风,屏风前,设了宝座、香几、宫扇和香;东侧,是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阻隔了东西次间。
可同样的,她也最恨,胆敢欺瞒算计她的人——
“这……”两个侍卫有一瞬的迟疑,可看到景宁手中握着的螭龙玉牌后,再也不敢有异议,俯身领命。
冰凉的手指,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咬着牙,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把抓住了景宁的手腕,“皇后如何?红杏出墙又如何?这后宫里头,坐着个太皇太后,恐怕还轮不到皇后来作威作福,更轮不到你一介贱婢来狐假虎威,我不要去冷宫,我要见太皇太后!”
转身的刹那,赫舍里·芳仪猛地扬起手,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
“娘娘,奴婢不敢……奴婢纵然犯了天大的错误,但恳求娘娘听奴婢一言。”景宁满面哀戚地抬首,原本姣好精致的面容,红肿,满是血污。
只有景宁知道,董福兮,绝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当初,董福兮第一次来承禧殿找她麻烦,就是宜贵人从中挑唆。后来几次三番,她多次穿针引线,自己不出面,却让其他嫔妃找她晦气。
掏出绣花巾绢去擦,脸颊处,丝丝的刺痛。
仿佛此刻才回神,景宁怔怔地抬头,“小皇子?奴婢愚钝,不懂皇后娘娘的意思。”
“你们家主子在么……”景宁看着碧莲,轻轻问道。
安胎的!
这时,一个九曲金荷鳞纹的瓶子轻轻递到了她的面前,虽然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里面的药,却是相同的。
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韵味知足,却没有半分想要起身的意思。
被拖开的一刹那,董福兮声嘶力竭地哭喊,瞪得血红的眼睛,死命地看着殿外,仿佛在说给什么人听。
长春宫与飒坤宫相隔不远,仅是隔了一道朱红的墙壁。
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想必元和殿那边,已经早该察觉了吧。
到那个时候,这偌大的后宫,岂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么!
将双手对顶在一起,她优容地看着她惨不忍睹的脸,“你这么尽心尽力地辅佐本宫,本宫很感动,放心吧,放眼整个宫里头,本宫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要好好办事,本宫不会亏待你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猛地起身,腿因坐久了,有些发麻,足下虚扶,好在旁边的夏竹扶住了她,才不至于摔倒。
“什么?”
“这不是景宁么,不知道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小小的延洪殿来了?”
庭院中,依然是熏风花雨,芳香满庭,美不胜收。然而,比花还美的,是两个静静守在回廊内的宫婢。秋静和冬漠一看见她出来,齐齐迎了上去。
他的话,她一直记忆犹新。
依旧是单檐歇山顶,面阔五间,前出廊。檐下施斗栱,梁枋上,还装饰着淡雅的苏式彩画。可那门,却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的,锦底、五蝠捧寿、万福万寿的裙板隔扇门;窗棂上,还雕饰着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想要对付她,景宁实在有太多种方法。
被说穿了心事,董福兮的脸顿时一片煞白,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小腹,她抬起眼,忿恨地瞪着景宁,眼呲欲裂,“那你说,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死死地咬着唇,死死地咬着,直到唇角渗出血痕。她颤抖着双肩,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不仅仅是前景的绝望,更是人生的绝望。
景宁敛下眉目,内心有些戚戚然。皇后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放过惠贵人、放过自己的,如今不动,只是时机的问题,时间的问题,可,任凭她机关算尽,旁人,同样是虎视眈眈。
同一年入宫,同一年晋封为贵人,又是同住飒坤宫,宜贵人郭洛罗桑榆和董福兮是宫里头公认的一对交心姐妹。
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景宁,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害我,想都不要想!今日我摔了它,是客气,否则,送交到皇上哪儿,送交到太皇太后哪儿,就算你有是个脑袋,恐怕都不够砍的!”
自打知道有了身孕,她百般小心,除了饮食照常,就连召见御医,都是家中打典嘱咐过的人。可如今,眼前这个人不仅知道喜脉的事情,就连是哪个太医为她真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赫舍里·芳仪目光一闪,原本伸向茶盏的手蓦地滞住了。
她发了疯一般,死死地攥着她纤细的皓腕,景宁吃痛地惊呼了一声,死命去挣脱,可董福兮的手仿佛铁钳禁锢,如何拖拉都无法将她拽开。
她不是没有想过景宁会拒绝,也不是没想到过她会说出如何刁钻苛刻的条件,可万万没想到,当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还是那么的残酷。
字字如针,句句似毒。
对旁人,她隐忍、退让,宁愿吃亏,也要在外留下个好念想;可对她,这个昔日匍匐在自己身前的卑贱宫婢,却是明着友善,暗地里极近挖苦。
所谓敲山震虎,所谓杀鸡儆猴,她如今风光正盛,此一番震慑,想来,宜贵人该会安分守己一点。
裙摆被死死地攥住,景宁淡淡地睨下目光,冷眼看着脚下满脸血泪的碧莲,心比天高,却是命比纸薄,宫里边儿,从来都不缺这样的人。
景宁淡淡地睨下目光,看着这个昔日曾经做过自己主子的人,一朝落魄,便是零落成泥,千人踏,万人踩。不知她此刻,是不是想起了已经去了的慧贵人。
中宫那个位置,太显眼,太招摇,太引人嫉恨,太惹人觊觎,寂寞,威严,却也尊崇高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上那个位置,除非,原来的那个人,死,否则,再高的出身,也是永无机会。
虚弱地笑了笑,景宁摇头,“快些扶我回去吧……这里不是多话久留之地。”
仿佛暴风雨过后的凌乱凄迷,她脸色兀自苍白,唇却是殷红欲滴,殷殷血丝,透着猩红。
“药在这儿,还没有下呢……方才的那盅红枣莲子银耳羹,是皇后娘娘特地赏赐的,而这瓶药呢,也是皇后娘娘赏赐的,本来是二者取其一,但既然福姐姐摔碎了那盅补品,也就是想要这瓶药了……”
“回禀娘娘,如今,那人正在景祺阁。”
而各宫妃嫔们却都看着,无处不着眼,无处不仔细,她处事不算圆融,也无心理会那些门面功夫,所以在众人眼中,讨不来半点好处。
冬漠既惊讶又慌张,就连平日向来疏淡沉默的秋静也微微变了脸色,紧紧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眼底,浮起了一抹心疼。
一旦有人触动了皇权,触动了庙堂上的机关,便是万箭齐发,死无葬身之地。
上次上元节的事情,她还没有与她清算,如今,倒是自己撞了上来。她最恨那些狐媚冶艳的女子,不懂尊分,只会股惑圣听,献媚勾引,无所不用其极,简直丢尽了她们这些皇室族人的脸。
碧莲她,的确没有说谎。
“一介妃嫔而已,况且仅仅是个贵人……”赫舍里·芳仪不以为然地冷哼,只当作是她狡辩的借口。
胸臆起伏,福贵人嘲讽地笑了,倏尔,一甩袍袖,道:“来人啊,将碧莲这个贱婢拉下去,仗毙!”
“来人!”
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景宁未抬头,先见礼,俯身而拜,满脸的恭顺卑微,“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颤抖着双肩,董福兮猛地抬起手腕,发了狠,一般将桌上的炖品扫落在地,随着清脆的瓷片破碎声,热腾腾的炖品洒了一地。
这样的人,就算今日不是祸患,他朝,也定是个麻烦的绊脚石。
不,她是贵人,还是如花的年纪,还怀有龙种,怎么能去冷宫那种地方,她又凭什么要她去冷宫?
“据我所知,彤史上,似乎并没有姐姐承恩的确切记载……而能够作证的陈太医,如今,也已经告假出宫了……姐姐说肚子里面的是龙种,谁能证明?”
凉药之事,总得有个人出来担罪名。在这个宫里头,她最熟悉董福兮,若是非要栽赃陷害,首当其冲的,就是曾经最亲近的人。
景宁却不置可否地抬起眼眸,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几许讽刺,几许凉薄,仿佛是佛祖看着脚下卑微低贱的蝼蚁。
殿外,应声走进两个身着甲胄的侍卫,森严冰冷,手执兵器,“宁贵嫔有何吩咐?”
身后,传来董福兮凄厉的咒骂。
安静地站在丽景轩的回廊上,景宁静候。
“娘娘如今什么都不要想,只需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只需想着太子的前程,想着未来的小东宫!”景宁扶着桌案,强挺着支撑住身体,苦口婆心,只为了劝她悬崖勒马。
平静无波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她脸上,她静静地睨着她,凉薄,静默,半晌,幽幽地吐出了一句淡若云烟的话:
“娘娘,宫闱之中,从来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皇上想保惠贵人,必是有保她的理由……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触怒皇上啊……”她跪在地上,凄凄惨惨,耳边,因着被打,朦胧听不真切。
她知道她太多的事情,绝不能留!
诺大的延洪殿,此刻,早已不复昔日的繁华风光。该砸的,都砸了;该销毁的,也都销毁了,处处凌乱,处处败落,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只留下了满目凄凉。
“敢和本宫耍心思,景宁,你也算是大胆包天了……”
“好,事到如今,本宫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微微勾了勾唇,景宁轻淡的目光落在那盅炖品上,幽幽地道:“这东西很补的,尤其,是对怀孕期间的妇人……姐姐身子虚寒,理当多多进补,可不要辜负了妹妹的一片心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