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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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愕地看着他,但见他望我的眼神执拗无比,温温的热意袅袅地拂来。轻叹一声,我别开脸,缓缓道:“其实,公主金枝玉叶、国色天香,你会慢慢发现公主的可爱与美好。”
写毕,陆舒意搁笔,拿起素笺交给丫环。丫环收拾完毕,笑道:“请公子等候佳音,接下来的节目是敦煌歌舞《梨散》,请慢慢观赏!”
酒入愁肠,那心底的疼痛便如滔滔不绝的江水汹涌,风高浪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那雪白的泡沫,便是此刻的冷凉。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他亦停住,转身望我,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脸孔无比端正:“比如,你的心。”
他轻挑双眉,深深注目于我,笑道:“怎么?怕我害你?也是,你我素不相识,你提防我,也是情理之中。”
唐抒阳冷潮热讽道:“很好,端木小姐不止任性,而且凶悍,倒是让唐某刮目相看了!”
“端木小姐,你害怕了?”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
顷刻间,繁华的洛都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好多大户人家都收拾家当躲到乡下去了,城中乱如暴动,大街小巷充塞着马车与大箱小箱的家当。
是呵,这是他第二次救我!他可以飞马降落在我马上帮我驯服黑马,也可以“从天而降”保护我,莫非,他身手了得?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挣扎着起身,梳洗打扮,换上一身男袍,将自己收拾得眉目濯濯、笑影深深,整一风流倜傥的俊俏公子,融入洛都浮光掠影的繁华。
即便我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身躯,即便千般羞愤从四肢百骸涌上心头,即便万簇火苗燎烤着脖颈与脸腮,我仍然不动声色地迸射出我的愤怒。
而我,竟然忘了言语!
圣上气愤之极,破口大骂兵部尚书流澈敏渎职。流澈敏索性掼下沙帽,乞求罢官。
闻言,方才惊觉一抹白色人影已然笼罩在前;我抬起迷离的眸子,些微惊讶——是他?
亡国!亡国!亡国!
歌声停歇,琴音袅袅,随之而起的,是阵阵响亮的掌声与尖叫。花媚儿清浅一笑,柔弱的身姿款款欠身,提起裙裾,细步离开了亭阁,消失于远处昏黄的尽头。
西宁怀诗扑哧一声,无奈笑道:“嫂嫂,轻松一点,没人会看出你是女扮男装的!”她拉住我的手腕,眨动着乌溜溜的黑瞳,娇声道:“昨儿姐姐怎么不来呢?哥哥的大婚你居然不来,看哥哥饶不饶你!”
显然,他早有防备,及时地抓住我的手,迅捷地扣住我的两只手腕,反剪在后背上。任我如何挣扎,终是抵不过他磅礴的手劲。
心口一抽,搁在桌上的手腕顿然僵住。他们说的没错,十多年来,大凌王朝内忧外患,东北山海关外大兴国虎视眈眈,西部农民起义军风起云涌,势如破竹。值此之际,洛都已是海中孤岛,一场狂风暴雨就能覆灭延续百多年的大凌帝业。
唐抒阳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惊散死寂的夜色:“敲诈?勒索?你是说,我应该担心你?”
手腕上的疼痛,终究比不上他探过来的身躯来得可怕。我的个子已经不矮,却只及他的下颌,相形之下,娇弱与孔武立判。
檄文中声称:凌朝严刑峻法,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横征暴敛,百姓生活于水生火热之中。朕起布衣,目击憔悴之形,身切民生之痛,大举义旗,四海之内望风归附。朕将于正月初八派遣义军前锋五十万,百万大军随后跟进。为此,各地文武官员,应认清形势,早日献城投降。若敢于顽抗,义军所到之处,玉石不分,予以歼灭。(备注:此檄文的大意来源于明末李自成起义军发布的讨伐檄文。)
他的双唇、薄削如刃:“唐某只是好言相劝,并无他意!”
陆舒意瞪了她一眼,清眸中盛满犹豫之色,朝我问道:“这……合适吗?可以吗?”
唐抒阳深眉一挑,从容应答:“扬州端木氏家道中落,自甘堕入商者一流,举国皆知,端木小姐似乎与唐某是同一类人。商人品评商人,再合适不过,你说呢?”
陆舒意凝眉,问道:“字墨?写什么?”
前方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踏击着白滑的街道,震天动地,惊醒了我发昏的脑子。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他炯炯地看着我,眉峰上涌起一缕灿烂的笑意:“我们又相遇了。”
河水潺潺,偶有激荡之声。清风徐徐,夹带着潮气扑面而来,冷意袭人,拂去些许的酒意。
走进一家酒家,要了一壶烈酒三样下酒菜,于角落中自斟自饮、随意随性。
他英挺的眉目微微一蹙,欲言又止,终道:“那日,锦平公主……我是进宫探望家姐的,偶然碰见锦平公主……我是第一次见她……”
唐容啸天一笑置之:“公主再好,也是无法勉强,端木小姐……洛都形势越加紧迫,有何打算?”
洛都一掷千金的首选烟花之地,便是荭雪楼。荭雪楼的花魁、花媚儿,自一年前登台献艺,色冠洛都,才满京华,最绝者,便是那清丽的歌喉与曼妙的舞姿。
旁边的两个客人哀声叹气地闲谈。另一个道:“不会吧?平凌王真会打到洛都?”
他撑手在栏杆上,极目远眺,笑道:“来过这里吗?”
一个白衣胜雪的人儿,端然坐于古琴之前,纤白手指律律拂动,轻挑慢拢,流泻出清脆之音。
西宁怀诗拉住陆舒意的衣袖,撒娇道:“嫂嫂,我们女扮男装,又有谁会知道呢?”
琴音飘渺,仿若山泉叮咚,柔婉、润扬的唱音,一如天籁之声,从亭阁缓缓流曳而出;犹如溪水潺潺流过,焦灼的情绪、立时清凉。
扔下一千五百两白银,老鸨将我们带往碧波轩。
嘉元十五年正月初一,起义军首领平凌王改西安为长安,建国号大平,改元永舜。一时之间,西安城内封侯拜将,更改官制,开仓赈粮,抚顺百姓,深得民心。
西宁怀诗取笑道:“听闻嫂嫂乃扬州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果然名不虚传哦!怪不得哥哥急着娶嫂嫂进门!”
陆舒意略有着急,黛眉紧蹙,赶忙阻止道:“你以为每个人都看不出来吗?若父亲知道了,定要责罚的!”
他的眼中精光飘忽,悠闲道:“洛都形势危急,不知姑娘有何打算?”
我当然清楚,陆姐姐写得两手好字,一种是女子的端秀,一种是男子的峻挺,真不知她是如何练就两种笔法的。
我顿住,心中一动,壮着胆儿,莞尔一笑:“唐老板有何图谋?说来听听?”
洛都只有一万守军,皇宫龙城亦只有锦卫军守卫,如何抵挡流寇百万之师?
唐容啸天痛色道:“洛都已经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圣上言:朕非亡国之君。然,大凌亡国之日,近在眼前……”
眸光微转,我娇声软语道:“公子两次救命之恩,未及请教尊姓大名,可否告知?”
三月初一,破宁武关。三月初七,下大同。初八,至宣府。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指还来。
远远望去,粉颜冷瑟,丽眸飘离,似乎专注于琴弦之上,又似乎神游于凡尘之外。
唐抒阳沉沉低笑,朗朗的嗓音透出他的开怀与愉悦,震碎了暗夜的寂静。
好可怕的字眼!仿佛跟我毫无关系,又仿佛跟我切切相关。克己恭俭的圣上,将要担上亡国罪名,皇太后、贵妃娘娘、凌璇、凌萱,都将成为亡国女眷……而那流寇之首平凌王,将会如何对待洛都百姓?将如何处置大凌皇帝,如何处置宫中所有女眷?
花媚儿登台献艺,入场金五百两白银,欲与之共度良宵,起价千两黄金,无上限。身价如此之高,趋之若鹜者,仍是不计其数。
“怎么不会?如今,洛都已经孤绝无援,大凌王朝焉能不灭?时日问题而已。平凌王统帅百万农民起义军,自西北直逼洛都,为的就是这龙城的那把龙椅。”

我低低道:“来过一次。”他的问话,触及心底的美好回忆。那个夏末的夜晚,西宁怀宇偷偷地带我出宫,在护城河边呆了一宿,看星星,看朝阳……夏末的夜风、很凉爽,他的双唇、很柔软……
“孤篇盖全唐,此乃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陆舒意坐我边上,幽幽说道,洋溢着春光笑影。
早于正月初,圣上即有国祚“南迁”之意,然而,“南迁”意味着放弃宗庙陵寝,必须有六部重臣共同提议,形成朝堂共识。大臣们惧怕承担千古罪人的骂名,均不敢提议,且极力反对。
清浅一笑,我转身而去,身姿高傲。而我心中清楚,那回眸一笑,眸光潋滟流转,多多少少是妩媚的,且是有意为之!
东华大街,浮华温柔,富贵风月,绫绕绢制的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于秦楼楚馆之上,照亮了恩客的脸膛与花娘的笑影,仿佛一场盛大的迷雾、流淌于半空中,流香秾腻,让人心笙摇荡。
陆舒意笑看着我,眸中微有异光,眉目之间蕴有一股清爽之气:“怀诗尽是瞎说,阿漫别听了去。”她稍稍凝眉,沉吟道,“此诗本是清新婉转,如此唱来,犹如置身于荒郊野外,抑或郊外溪流,自然清丽,空澄明澈,却不知为何,仿佛露水深重,花落凄迷,清幽之中另有一种落寞之感,孤郁之情。”
接着,圣上提出征调“勤王之师”的意向,征调宁远总兵、威远将军雷霆。六部大臣再次全力反对,道,征调雷霆,意味着放弃山海关外大片国土。于此,圣上无奈作罢,“勤王”的提议化作泡影。
一抹白色的人影从天而降,缓缓飘掠在我眼前,仿若天神一般,傲岸的身影从眼底晃过,稳稳地站定在我身前,紧紧地拥着我的肩背。
我轻巧转身,盈盈站立,不惧地迎上他锐利的目光:“若唐老板是个多舌之人,大可到处宣扬端木小姐不知廉耻、任性凶悍,事实本是如此,本小姐也不担心那虚无之名誉。”
夫君!妻子!我曾经认定的夫君,已成别人的夫君……昏昏沉沉地走回绣阁,呆呆地坐着,脑中全然是西宁怀宇轩昂的身影、温润如玉的脸庞,他站在梨花树下,眉眼轻笑,温柔地对我说:情儿,你的眸光明媚可勾人心魄,妩媚可颠倒众生……
他锐利的眸光凝于前方的某一处,硬声道:“灭亡,是早晚的事儿。”
他眼底的光、突然幽深几许,让人莫名所以:“端木小姐,既然西宁怀宇已经娶妻,你且放宽心怀,不必执着于他一人,世间还有许多选择……”
我心中一震,无语看他。他在说什么?他神色温柔,他嗓音敦厚,仿似跟妻子深情告别,叮嘱妻子等待夫君回家。
我惴惴地询问道:“流寇真会打到洛都吗?”
他径自坐下,端了我的酒杯饮下,摇首道:“这种酒,喝多了伤身。”他拿出一个酒壶,往桌上一放,朗声道,“一人喝酒,实在无趣,酒家的酒,更加无聊!”
她写不写,与我无关,然而,我终究不愿浪费了她的才情,于是点头道:“当然可以,陆大哥无需担心!”
“三月初八,流寇百万起义军已至宣府,怕是要打到洛都了。明儿赶紧收拾收拾,到乡下躲一阵子,你也收拾一下,一起走吧。”
陆舒意走进来,妙丽的清眸亮光一闪,只一瞬,便消失不见,嗔怪道:“是啊,还以为你会来呢,害我等你老半天!”
脸颊飞云抹红,我轻轻挣开,抬眸望去,瞬间愣住:眼前的白袍男子,不就是洛都近郊那个与我赛马的男子吗?
指尖微微发抖,原来,我恍惚之间看见的,站在隔壁雅间的门帘处,身形傲挺的白袍男子,原来就是他——唐抒阳。我只是淡淡道:“哦?你也在茶楼?”
心口咚咚咚地跳动,惧意四处流窜,我竭力压下心中的慌乱,故作轻松道:“我为何害怕?怕你对我图谋不轨?唐老板家财万贯,理当担心被人敲诈勒索才是。”
猛然间,惧怕与惊恐攫住了我,仿佛恶徒伸手掐住我的脖颈,捏断了我的呼吸。
刹那,气息凝滞,我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么?真是这样么?西宁怀宇,竟然急着娶妻?却不是想着要娶我,而是才华横溢的陆舒意!
夜风愈发寒凉,砭入骨髓。我苦涩一笑,突感巨大的无奈与刺骨的无助,低垂了眉眼,愣愣不语。泪水瞬间滑落,一如断线之珠玉,泠泠落落。
正月初二,平凌王向西北各地发布一道檄文,以明白、坚决的语气喊出“嗟尔凌朝,天数已尽”的口号。
他全听去了!听去了!刹那,一股莫名的怒火吱的一声燃烧起来,灼烧着我——今夜,他了然于胸,故意与我喝酒,故意引我到这里来,为何?不就是为了羞辱我、看我笑话?一整个晚上,他都在看我笑话!
我骤然回神,愣愣地看向门口,一个俊俏的风流小生盈盈地站着,姿态清俏,笑意盎然。他轻盈地走进来,撇嘴道:“想什么这么入神,我们来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
只觉他的目光追随于我,后背上紧紧贴着他的嘲笑、玩味,或许还有一丝丝让我莫名的热度。
我侧首观看,陆舒意的笔法完全不似闺阁女子的柔秀之风,而是灵逸飞拔,风骨俊朗……
战报传来,朝野震动。圣上紧急召集大臣商讨对策,大臣们或提议关闭城门、禁止出入,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或唉声叹气、一言不发。
我别开身子,冷淡道:“没什么,闷了一天,出来走走而已!”
眼尖的龟奴见我们站在大门前,立时哈腰上前,热情地把我们请进大堂。
“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他笃定道。
他竟然扳起脸,冲口而出:“我不喜欢公主!”
我眼睛一亮,起身扶了一把,笑道:“好俊的公子!小女子有礼了!”
欢声笑语不绝如缕,直灌耳际,甜美的嗓音软软的、甜甜的、腻腻的,嗲得我心里发毛,情不自禁地打颤。
此时,琴音流淌,歌声依旧……
心中一惊,他就是唐抒阳?传闻,洛都巨贾唐抒阳,以贩卖关外物产起家,近五年来控制了湟河、昌江的漕运,甚至操纵我朝的海外贸易,与海外之国交换稀有物品。而这位巨贾的京师府邸,仅是几间简陋的房舍,根本不作宿寝之用;至于落脚何处,无人知晓。
身旁的男子一双黑眸笑影沉沉,愈显深邃,时而看我一眼,神色和煦。
唐抒阳一介商流,三言两语便切中要害,言语笃定,可见他对天下局势了若指掌。
我唏嘘一叹,似是自言自语:“凌朝,就要灭亡了么?”
刹那间,马队已过,整个大街静寂如死。不一会儿,喧闹如旧。
苍穹广袤,星辰疏淡,皓月悬浮,清辉遍洒,天地间,一片渺茫的虚白。缥缈的流云漫漫浮动,千里溶溶,时聚时散,仿佛世间的一切,让人无可奈何。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玩心大起,我故作正经道:“哪里瞎说了,公主喜欢你呢!”
他是谁?为何从天而降?为何救我?
他一愣,随即浅浅笑道:“免贵姓唐,唐抒阳,请教姑娘芳名?”
那盛大的红海,不见也罢!徒增凄凉而已!别人的喧闹,自己的凄凉!
犹记得,一年前,西宁怀宇站在梨花树下,对我说道:“情儿,当你安静看人的时候,总是如此无辜。知道吗?你的眸光明媚可勾人心魄,妩媚可颠倒众生!”
唐抒阳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突然转首看我,薄唇扯开一抹暖暖的笑意:“我脸红了么?”
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之间,脑中回荡着西宁怀宇的温笑与陆舒意惬意的狡笑。
什么“你的心已经不在你的身上”,不是取笑、羞辱,是什么?实在可恶!可恶至极!
抬眸望去,呀,前方是两列齐头并进的马队,横行无忌地狂冲而至,疾驰的速度令人乍舌;街上大乱,犹如暴动,人流四散奔窜,未及逃开的,便丧命于马蹄之下,顷刻间,命如草芥般萎落。
我的唇角缓缓拉出一丝弧度,脑中尽是早些时候听来的关于农民起义军迅猛发展的形势。
左绕右绕的,一个院门又一个院门,越往里面走,穿透而来的丝竹清音愈加清晰,走进一道院门,豁然开朗。惟见一片宽敞的庭院,繁花摇曳,碧树幽然,凉风扫过,绿意拂动,有如碧波万顷,甚为壮观。
我一怔,玩味地望着他的侧脸,冷硬一如斧削,剑眉飞拔入云,唇线坚毅如画,与我所见的男子大为不同,浑身散发处一种冷硬的英雄气概。镇日锁于绣阁的深闺小姐,自是抵挡不住他无声、无尽的诱惑。
“爹忙着呢,哥哥也出门了,今晚肯定很晚才回府,哪有闲工夫理我们?好啦,嫂嫂,一起去吧,这京师的繁华与风流,嫂嫂该见识一下!”西宁怀诗见陆舒意仍不松口,撇了脸,脸上拢起不屑的神情,高俏地朝我道,“嫂嫂不去,我们俩去,哼!”
唐抒阳拉住我的手腕,温然笑开:“到了,别往前走了,再走就掉入河里了。”
“端木姐姐,在想什么呢?”
在这花海幽树之中,次序排开纹绣红绸铺面的圆桌,三三两两的坐满了华服锦袍的恩客,濛濛月色,暖暖春风,闻香浅酌,倾听那淙淙流淌而过的琴音。
唐抒阳乖乖然一笑,脸上掠起一抹得色:“要是……我不放呢?端木小姐,会如何?”
然而,我的脸上仍是和煦的微笑,不惊慌、也不着恼:“不如何——”
我尴尬地挣开他的手,举眸四望,瞬间惊讶:我们竟然走到护城河!
唐抒阳硬气的剑眉惊起一抹讶异,深深看我一眼,须臾,脸色倏然凝重:“不出五日,起义军便会围攻洛都。”
三人收拾好衣冠,做贼似的从后门溜出来,来到洛都最繁华的烟花之地——东华大街。
接着,他的右臂紧紧地箍着我的身子,压向他的胸口,左手捏住我的下颚,迫使我抬起脸庞,迎上他薄怒清寒的深眸。
那无边无际的恨意,将我摧毁、撕裂——三月春阳之下,我昏倒在大街上,表哥将我抱回府里歇息,便去西宁府贺喜。
“让开!”我挺直胸口,从他身旁缓缓掠过,眼角的余光藐藐然一瞥,“好言也好,他意也罢,就劳烦唐老板勿多管闲事。”
他郑重地点头,眉峰紧紧拧住。
“一人喝酒,不闷吗?”
他的眸底拂上些许暖意,语声中仍是冷嘲热讽:“怎么?被撞破好事了,恼羞成怒?你想要嫁给西宁怀宇,我担心他会吃不消!”
这道檄文正式表明:起义军势与凌朝分庭抗礼,必将取而代之。
居庸关距离洛都一百二十里,是往来于塞内外的咽喉通道,也是洛都西北的最后一道关隘,千百年来均为兵家必争之地。居庸关一旦陷落,洛都便如瓮中之鳖,网中之鱼。
月色离离,笼罩在他的身上,散出一圈神秘莫测的虚白,使他的气度愈加萧俊。
“住口!”我疾言厉色地打断他,挡掉他的双臂,愤然抬眸,凛然望他,“本小姐的事,无需你费心。”
我天真无邪地看着他,目光淡然,心底不免揣测着他是何用意?为何陪我喝酒?方才他说的“有事在身”,便是回去拿酒?
辰光从指尖悄悄流过,不觉间,夜幕降临,晚风乍起。
我软声劝慰道:“晚一些我们就回来,他们不会知道的。我这就拿一身锦袍给姐姐换上。”
西宁府的那场婚礼,该是轰动洛都吧!盛况空前,大红锦缎,大红华幔,连宾客的笑脸也是红若火焰。
我睁圆了眼睛,眼中火辣辣的疼,似有两簇火焰燃烧,讥讽道:“洛都巨富?哼!再如何不济,端木氏仍然是门庭高贵的百年望族,而你呢?再过一百年,你仍旧是一介商人,永远只是一个下等贱民!”
我但笑不语。他继续道:“端木小姐确实胆识不凡,你不怀疑我是坏人吗?”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我家小姐道,公子能坐下来聆听音律,必是不凡之人,可留下只言片语,不过,公子随意,不便勉强。”
“昨日,我在茶楼见过你。”唐抒阳缓缓道来,嗓音清淡,仿佛说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也听到你们的谈话。”
他轻轻揉着我的手,意气风发地笑了笑,旋即转身离去,与表哥一起跨出大门,认真而决绝的身姿犹显孩子气。
他的眼角余光轻轻地扫过我的脸,继续道:“起义军已经攻克宣府,一旦抵达居庸关,洛都便岌岌可危。”
“这等任性又风趣的女子,唐某还是第一回见到。”他陡然上前,抓住我的手腕,眼中的芒色顿然厉严,冷寒入骨,“我告诉你,一个闺中小姐,可以骂人,不可辱骂男人,听清楚了吗?”
既然是西宁怀诗的提议,我何不推动一把呢?新婚妻子流连烟花之地,流传出去,不是败坏门风、有失妇德吗?再者,我,只不过是助力一把罢了!
门边缓缓走出一个翩翩公子,一身藏青色大袖锦袍,头戴白巾,唇红齿白,肤色白皙,真真的俊逸不凡,断的流露出倜傥、洒脱。她娇羞地颔首,脸上红云飞渡,微有忸怩之态。
魂飞魄散,我赶忙举步逃开,然而,狂肆的马队瞬间冲到眼前,眼看着已是来不及闪避,浑身僵冷——
他脸色一僵,须臾淡漠道:“唐某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西宁怀诗随着笔墨的落定起伏,念念有词……
我轻笑道:“无碍,唐容公子有心了!”
唐容啸天热切的笑意落在我的脸上,朝我忧心道:“听闻你身子不适,可大好了?”
正月初六,平凌王统帅大军从长安出发,浩浩荡荡地杀向洛都。西北大地,风声鹤唳,凌朝守军望风披靡。
眼前素衣白袍的男子,气度挺傲,棱角毕现的脸孔仿如一条奔涌的江河、浩荡得有些霸气,而那双深黑的眸子,傲俊无双……他灼灼地看我,眼中浮起淡淡的喜悦:“你一人上街,所为何事?”
西宁怀诗咯咯直笑:“还有一个英俊的公子呢!嫂嫂,出来吧!”
唐容啸天愣住,晓得我的言外之意,愈加尴尬:“我哪敢欺负她!公主与我……你别瞎说。”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我猛然慑住,直觉得他的话别有意味;脚下一步步地僵硬向前,思忖着他是否知道些什么,然而,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嘉元五年三月,陕北大旱,农民起义燃起星星之火,各地纷纷响应,不断发展壮大,不到三年,已经发展到六路十万人马。朝廷采用剿抚兼施的策略平息农民起义,几经剿杀、多次辗转,起义军负隅顽抗,声势逐渐浩大,达到百万之众。
我悠然一笑:“啰嗦什么,倒酒!”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一个俏丫环捧着砚墨、素笺走过来,柔声道:“公子,我家姑娘已备好纸笔,可否留下字墨?”
我觑了西宁怀诗一眼,叹道:“姐姐的男装让人满目惊艳!”
恩客们凝神注目的,乃前方一座亭阁。
他悠缓地斟酒,悠缓地品酌,极是优雅迷人。显然,他是精于饮酒的。连带的,我只能随他慢饮浅酌,辰光亦在酒香中悄然流逝。
入夜了,春季的晚风沁凉入骨,吹起我素白暗纹的袍子。大街上来往行人如织,衣着鲜亮,言笑温和。夜灯如昼,烟红的光色弥漫了整个夜空——到处是红色,生生地刺疼我的眼睛,在眼底凝结成惨淡的浮影。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不期然的,唐容啸天握住我的手,英眸闪现着熠熠的亮泽:“我与思涵出去办事,你呆在府里不要出门,不过也无需害怕,我会尽快回来……”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唐抒阳似有一惊,松开了手臂,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端木小姐,唐某觉得,假如西宁怀宇真的喜欢你,就应该带你远走高飞;他屈从于父亲的意愿,另娶别人,他根本就配不上你……”
“呸——谁跟你是同一类人,也不跳河照照自己的人模狗样。”我气得浑身发抖,辱骂我、没有关系,辱骂我的姓氏,绝对不可以。
西宁怀宇也出门了?怎么他们一个个地忙碌?
夜色深沉,喧嚣的大街人流散尽,只余晕红的灯笼于风中飘摇。并肩而行,一路无语,只有低闷的脚步声没于静寂之中。越走越是心惊,前路茫茫,暗无人迹,我完全不晓得他将带我到哪里。
唐抒阳转身靠在栏杆上,玩味地盯着我:“我正好在隔壁的雅间。”
此刻的唐抒阳,与方才判若两人,黝黑的脸孔上凸现清朗而乖戾的笑意。我使劲地瞪着他,聚集起所有的恨意,瞪着他。
是的,他说的没错。当朝皇太后、贵妃娘娘,皆是端木氏女儿,端木氏乃百余年来盛名显赫的名门望族,与洛都西宁氏并驾齐驱,百年兴旺。然而,我的父亲端木振山,顶着先皇赐与先人的“东远侯”封号,却早已辞官,在扬州端木府瘦兮湖颐养天年;我的三个哥哥不入仕途,专力经营盐业和钱庄,垄断了我朝盐业,掌控着东南沿海一带的经济动脉。
我目视前方,藐然道:“莫非,唐老板觉得一个家财万贯之人有必要费尽心思地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
骤闻之下,内心不免惊惶,流寇当真杀来,那该如何?姑奶奶皇太后,姑姑贵妃娘娘,锦玚公主凌萱,二皇子凌枫,该如何是好?
我一惊,不自在地颔首,只觉火焰扑面,脸上灼|热,一路烧到脖子根,低声道:“没有,面不改色。”
未及我出声,他立即转身而去,白色的背影奇异地融合着沧桑之感与洒脱之气,转瞬之间融入渺茫的夜色之中。原来,近看之下,他是如此英豪、傲俊!
看着他略有紧张的脸孔,听着他断续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么一个英伟男儿,竟然腼腆得如此可爱。我笑道:“唐容大哥,锦平公主是我的好妹妹,你可不能欺负她哦!”
我们同意了,陆舒意便不再有所顾虑,铺展素笺于圆桌之上,略一沉思,便从容挥毫下笔;她的侧脸很美,美睫翩动,仿佛黑色的蝴蝶扑翅于一潭幽幽的碧水之上,翩然起舞。
他故意凑近我的脸,炙热的气息围拢而来,将我团团包围……除了西宁怀宇,从未与别的盛年男子亲近,我的心口突突地跳动,气息却凝滞不动,浑身都绷得紧紧的。
我惊骇地埋首于他宽厚的肩膀上,烈烈的男子气息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两侧呼呼啸过的,是剽悍的骏马,一匹接着一匹,声势壮烈;耳际充斥的,是马队狂啸而过的轰响铁蹄。
变脸可真快!这男人果然可怕,脾性暴躁,性子乖戾。咬紧下唇,我森厉地看着他,恨不得挖出他的眼珠子,切齿道:“放,手!”
西宁怀诗笑着赞赏道:“哦,如此甚好!”她朝陆舒意猛眨眼睛,窃笑道,“大哥,花姑娘如此盛情,你可不能辜负人家一番期盼呢哦!”
是的,落寞,孤郁,她怎会明白呢?她拥有了我最想拥有的,我失去了我的至爱……那种绞痛,她怎会明白?
来往不绝的恩客们依旧笑拥春风,浑然不觉天朝霸业之将倾,家国天下之危乱。百姓如此,高官如何?守军、将士又如何?
他微眯着双眼,眼梢、唇角的笑容兴味十足,轻浮地看着我。
此时,起义军已经控制了我朝疆域西部、西北部大片疆土,京师洛都人心惶惶,朝野震荡。
真如唐抒阳所说,三月十五日,流寇百万之师抵达居庸关,监军、巡抚、总兵,临阵逃脱,不战而降。
冷哼一声,我悄悄地扬起手掌,往他黑黑的脸上使劲掴去……扬起的手臂,生生地停在半空中,落不下来。
一汪碧水粼粼冉动,一座亭阁孤峭地屹立在碧水之上,乳白色的纱幔流垂在地,随风轻扬,撩人心怀。
昨晚,仍是唐抒阳送我回府的,即便我恨他入骨。躺到午时方才起身,叶思涵要与唐容啸天出门办事,叮嘱我城中兵荒马乱的、别到处乱跑。
西宁怀诗微挑弯弯的细眉,兴奋道:“对了,今晚是十五月圆之夜,荭雪楼花魁花媚儿上台出演,我们去见识见识,好不好?”
心中已有计较,脸上却不动声色,我端然看他:“敝姓端木,单名一个‘情’字。唐公子如何看待京师形势?”
我豁然转身,怒目相向,:“本小姐的事,还轮不到一介商人来品头论足!”
陆舒意略一皱眉,反对道:“不行,烟花之地,我们怎能随便去呢?”
眉心一跳,我巧笑嫣兮地望他,心中兀自思量:假若他要加害于我,以他的身手根本无需费劲心思。盈盈起身,我径直走出酒家,戏谑道:“喜欢与否,要看合不合我的意了!”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二月,起义军东渡湟河进入山西,攻克北郡,京师震动。
卷带而起的狂风,掠起我的鬓发与袍裾,翻卷如羽。
唐抒阳嗓音轻扬:“这也不好说,比如我,就很有可能费尽心思地害你。”
西宁怀诗碰碰我,轻声道:“亭中此人正是花媚儿。”
心底伤感,我疏离地笑笑,诚恳道:“公子救命之恩,在此谢过!”
无端的,心口咯噔一下,旋即轻笑一声:“我的心?唐老板真会开玩笑。”我睨他一眼,眸中蕴着一半嗔怪、一半疑惑,缓缓踱步,脑中一遍遍地萦绕着他的话,倏然,斜后侧传来他平静而淳厚的声音,“因为,你的心已经不在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