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破阵子
他严肃问道:“昨日你淋雨了?”他专注地凝望着我,目光暖暖地拂在我的脸上,“大夫说你连日来忧心过度,昨日淋雨感染风寒,方才那场动乱,你体力不支、以致昏厥过去。”
叶思涵轻轻一叹:“下人都躲到乡下去了,西宁大人无暇顾及,怀宇与我一样,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办,西宁夫人自己想回扬州。再者,洛都风云变色,天阙……易主,谁也无法预料未来之事,扬州会比较安全一些。”
我颔首道:“我很好。”
他的目光如圣洁的莲花盛开于彼岸:“舒意……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女子,怀宇何其有幸!她是我的妻子,我定不能有负于她。”
他有些惊愕:“真的知道?”
我笑着转身,却骤然僵住,仿有一桶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陆舒意正倚在门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颤巍巍的身子娇弱如柳,脸容惨白,嘴唇干涩,如水的清眸无一丝光彩的流动,宛如一口干涸的古井,再无鲜亮的色泽。
西宁怀宇深深地看我,仿佛再也见不到我似的,有一刹那的失神;旋而,他遗憾道:“如能再看一眼毓和宫北面的梨花静放,我也了无心愿了。可惜……”
叶思涵轻叹一声,迈步离开,余我一人孑立于廊道之中。
陆舒意躺在里侧,昏迷不醒,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的。凌枫不哭不闹,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不过问我们为何离开洛都,将去向哪里。
别了,洛都,你的风云变幻、繁华落幕与我无关,只愿你的盛世与悲凉能够祸福相依……
我一惊:“你要丢下陆姐姐,也要丢下我吗?”
透过泪雾,我看见他的刀削挺眉似蹙非蹙,目光温润。我抽噎道:“西宁怀宇的夫人陆姐姐与我一起回扬州。”
他唤来一个奴婢,领我到客房帮我换上干爽的衣裳,整理好发式、重新描好容妆,我站在他们面前,温婉地笑着。
我担忧地问道:“那……陆姐姐……怎么办?”
当他说到“西宁夫人”,他的眼睛里溶动着凄痛与落寞。呵,心爱之人嫁为人|妻,距离很近,却是咫尺天涯,能不痛楚吗?或许,这便是最折磨人心的凌迟。我,不也是如此吗?
心中感慨,只不过十岁,却这般聪慧。离开父皇母妃,遭遇亡国之痛,他如何不难过?然而,他稚嫩的脸上只有如水的平静,惟有眉峰凝结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愁绪。
然而,他竟是那般欢喜,英豪的脸膛漾起笑容,孩子气地看着我。脸上的飞霞一路烧到脖颈,我更深的垂首……
我几乎脱口而出:“我昨儿去看过了”,却突兀地凝噎在唇边,哽得我心口抽疼;我柔然望他,眸中波澜丛生,似要迎水剪破:“西宁哥哥,你还记得我们的梨花,是不是?”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西宁怀宇远远地望着我们,温和而刺厉的目光投射而来,夹带着一种令我惊颤的焦灼。心底一慌,我冷淡道:“唐容大哥,你的心意,我明白。”脑中回旋着凌璇幽深的眼睛,我扯出一抹疏离的笑,“我要回扬州了,唐容大哥珍重。”
唐抒阳坐在床沿,握住我的左手,脸颊冷硬地抽着,眉峰如刀裁,生硬地蹙着:“待会儿你喝过药,我送你回府。”
心中满满的,都是西宁怀宇的背影。而在唐容啸天的眼底,我看见一个容色凄惶的女子,眉眼迷蒙,哽咽着点头。
我缓慢而坚定道:“我要回扬州,现在要去找一个车夫。”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最后的一刹那,是他惶急的修俊容颜,暗沉如海……
唐容啸天轻拍我的肩膀:“今夜出不了城,歇息一晚,明日应该可以出城。”
她的眼中蓄满浓浓的歉意:“听闻你娘病重,你必须赶回去……阿漫,连累你了。要不,你先启程吧!”
西宁怀宇拂开她鬓边的发丝,亲昵而自然,哽咽道:“我答应你,一定将西宁怀宇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我握紧了他微凉的手,从今往后,凌枫的依靠只有我,与我的家族。
他放开我,以一方纯白锦帕擦试着我泪雨泠泠的脸庞,唇角微牵:“真是你一人回扬州?还有谁吗?”
她鬓边的发丝濡湿了,紧紧贴着,犹显得怜弱:“阿漫,你去准备吧,难为你了,我有点累了,先歇一会儿。”
轻轻地“嗯”了一声,我再也顾不得其他,只想沉溺于他温暖的怀抱、陶醉于他片刻的温柔。
转瞬之间,大街上一片混乱。百万之师迅速地抽刀竖矛,横亘在民众之前。人群骚动,惊慌地乱跑乱窜,有的跑这头,有的跑那头,冲来撞去,好似一团乱麻,越纠缠越是水泄不通。
抬起双手,掰开他的双掌,却又被他钳住手臂,那绵绵不绝的强劲力道,我自是半分挣脱不得,一时气急,激烈地扭动着身子,企图挣脱他的钳制,喃喃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我笑着颔首,起身走到门口,回眸,但见陆舒意无色恍若透明的脸上仍是淡烟一般的笑靥,出尘脱俗。
我更是挣脱不得,身上仅存的力气耗费殆尽,徒劳之余,所有的委屈与悲伤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将我淹没,喉中苦涩无比,眉宇酸胀难当,瞬间流泻出一连串的泪珠,滴落在他月白锦袍上……
挥去脑中纷乱的思绪,加快步伐赶往西宁府。
他一手揽住我的肩,一手抚摸着我的柔香发丝,低沉道:“我不去哪里……我是说,假如,你要坚强地活下去,答应我,嗯?”
或许,我激动的挣扎惹恼了他,他一手扣住我两只手腕、反剪在身后,一手揽着我的肩,把我紧紧地拥在胸怀。
他的嗓音沉重而怅惘,他的语声坚定而决绝,仿佛与人告别……心口一震,我深觉诧异:“不在?你要去哪里?”
我就知道的,他在乎我、爱我,当我身边出现别的男子,他便会紧张、焦急……脸腮微辣,我细声道:“刚到洛都那日,在宫中偶然认识的。西宁哥哥,陆姐姐要回扬州吗?你呢?也去扬州吗?”
洛都上空烟火弥漫,浓烟升腾,逐渐遮蔽了灰白色的天宇;嘹亮的号角声、隐约的杀伐声,远远传来,遥遥回荡,不在眼前,亦感觉杀气腾腾,仿佛枪戟跑矛盾就在眼前,直戳胸口一般。
陆舒意靠在大枕上,脸色越加惨白,却始终笑如烟花般灿烂。西宁怀宇握着她的手,怜柔地看着她,眸中似有款款深情、缕缕歉意:“舒意……”
“是吗?”我随意地应了一声,脑中纷杂如乱草,只想着,他们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抛却妻子、家人?他们竟如此狠心!
他站起来,深深地看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寝房。
他的目光闪烁着令人莫名的流光,我无法理解他是何意思,却晓得他是担心我无法支撑下去……我偎进他的胸怀,抵在他的胸口,任凭泪水滑落,沾湿了他的衣裳。
他温热的怀抱、沉稳的胸口,仿佛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力量,逐渐稳定了我激动的情绪。
我扬起笑靥,安慰道:“姐姐说哪里话呢。”
我默默跟上去,低垂着头,徐步来到一间古雅的书房。他站定在书案前,呆呆地望我,又仿佛不是在望我,眼中光芒凝于一处,悄然越过我,所及之处,非我所知。
烟雨迷茫,犹显得大凌王朝的末路、凄凉无比,让人心念沉重,人情愈加惶惑。
安顿好凌枫,叮嘱总管好好照看,拿了把伞,我只身穿越洛都,徒步走往西宁府。表哥留话给我,让我去找他。
他一身黑色盔甲,身披墨色风氅,在百多亲兵铁卫的簇拥下,威挺着胸膛,往龙城行进。身后,是队列整齐、神情严肃的威武之师,犹如黄色长龙,长长地向后铺展,腾跃之际,一股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我一震,不晓得他为何一再地提起唐容啸天,脸颊一红,不自然道:“陆姐姐呢?怎么没见她?”
我回神,脸颊火烧火燎,强撑着走过去扶住她:“姐姐怎么受凉了?”
我坐在床沿,握住她的手——凉凉的,干涩得刺痛了我心中的柔软,一股热流冲上眉眼,我极力忍住:“姐姐也要回扬州?”
西宁怀宇激动地快步上前,搂住她的身子,无意间碰到我的手指,迅疾地抽离,脸色愈加不自在,语声轻颤:“还是我来吧!”
他抓起我的右手,塞给我一把沉沉的、精巧的玄铁匕首,眼睛深幽如墨,晃动着清亮的异光:“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我带在身上已有十年,望端木小姐不要嫌弃。”
他抓住我的双肩,眼中是满满的歉意,恳切道:“我知道,可是,我要事在身,不能护送你回扬州了。阿漫,原谅表哥这一次吧!”
他温润的眼神仿佛能拧出水来,落在我的脸上,语气却是异常决绝:“很重要的事,我别无选择。”
西宁怀宇震惊地松开我的手,仿佛做错事的孩子,满脸通红,目光微颤,手足无措地看看我、又看看她,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舒意,怎么不好好歇着?”
陆舒意颊生笑靥,蕴着无穷无尽的温柔,虚弱地任由他拥搂着、慢慢地走远了。我心底一涩,陆姐姐该是看见方才那一幕了,她会作何想法呢?定是恨我的吧。
我柔声道:“姐姐是阿漫最亲近的人,我怎会丢下置姐姐于不顾呢?假若狠心抛下姐姐,爹爹一定轻饶不了我的。”
从来,西宁怀宇都是不负于人,唯独负了我……指尖冰凉,我无语望他……
猛然间,一声清锐的尖啸声冲天而起,犹如虎啸龙吟,抖动于晴光流灿的蓝天。四支利箭从四个方位迅疾地破空而来,直直地俯射而下,劲急的目标,自是那个睥睨众生的平凌王。
陆舒意轻轻颔首:“此次回扬州,路途遥远,我的身子又不争气,怕是要麻烦你了。”
我生气地叫道:“我不管,我要回家。若真遇上了,那也是我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我被潮水似的人群裹挟着,一会儿涌向这边,一会儿涌向那边,冷汗狂下,浑身酸痛,身子仿佛已被撕裂成碎片……有点冷,有点晕,陌生的脸孔在我眼底晃来晃去,撕心裂肺……
猛然间,千般委屈涌上心口,一股酸流横亘于咽喉,我的眸中已是泪光摇曳。
于是,唐抒阳为我备了一辆马车,找了一个车夫,送我们出城。
我抓紧烟色罗印花褶裥裙,越揪越紧,轻轻唤了一声,他回过神,歉然地盯着我,略一思索:“情儿,我还可以如此叫你吗?”
我诧异道:“为什么?我一个人如何回去?表哥……你舍得让我一个人回去吗?千里迢迢……况且,流寇作乱,洛都到扬州,道上流民甚多,我害怕……”
我怒气腾腾道:“何事如此重要,竟然让你不顾我的安危,不顾陆姐姐的安危?路途遥远,你让我和陆姐姐如何是好?你们能安心吗?表哥,你要陪着阿漫的,是不是?表哥,陆姐姐……”
冰冷的风吹扫在身上,潮湿的雨水斜打在绫缎裳裙上,冷意蚀骨,仿佛千万只冰寒的小虫子流窜于四肢百骸,咬得我猛烈地发颤,只得揪紧心口、咬紧牙关。
他让我靠在引枕上,抓起衾被盖在我身上。有点熟悉、强烈、属于他的独特气息笼罩在我的全身,形成一个无形的网,把我围困,严严实实。
一个中年男子迎面冲跑过来,大声喊道:“守城公公打开彰义门了!彰义门打开了,投降了!”
他质问道:“何事如此重要?”
我细步上前,眼中含了春|水一般的柔情:“可以,当然可以……”
他拉着我的手:“她感染风寒,在房里歇着,我带你去。”
近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平凌王,高踞在乌驳战马之上,迎着晴耀的日光,缓缓而行,睥睨众生。
唐容啸天英豪的眉心一蹙,眼底滚过一环失望的光,他刚想开口,我清静地笑了笑,轻轻扶了一把,径直走向表哥,及地的裙摆低低回旋,轻带起一股清爽的风。我拉过表哥来到偏厅外的廊道上,“表哥,我接到爹爹的家书,娘亲病重……我要尽快回扬州,你要跟我一起回去。”
我举步跟上……踏进他们喜气萦绕的寝房,我愣愣地站在门口,一时僵住,心底翻江倒海——这是我午夜梦回的温馨寝房呵,我却不是这里的主人!
一帮青年才俊围坐于偏厅的圆桌,不约而同地回头,或惊艳或玩味或淡然的目光齐齐向我射来。他们皆是贵族子弟,集于西宁府,究竟为何?
她说的是去荭雪楼的那个夜晚,我忐忑道:“这儿风大,我扶你回房。”
他掌心的温热暖和了我手上的凉意,忽然想起午时要启程回扬,便迎上他略有愠意的眼神:“我有要事在身,必须赶回去。”
唐容啸天朝我走过来,英气勃勃的脸上点缀着灼人的笑容:“还好吗?”
隐忍的委屈全然翻涌,眼眶灼|热异常,我任性地哭叫道:“不,表哥答应过爹爹要一路保护我的,如今这种世道,教我如何回扬州?万一遭遇歹徒怎么办?”
这个时候,他还能若无其事地玩笑,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压下思虑,我笑道:“时候不早了,唐公子早些回城。”
“阿漫,来呀!”陆舒意回眸一笑,淡淡地唤我一声,嗓音不复之前的柔润,隐约有丝丝的嘶哑。
嘉元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午后,阳光晴灿,我第二次离开洛都。望着巍峨的永定门,泪水缓缓地漫过眼眶,顺流而下,溅落在地。
站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见一面黑色绣金蟠龙帅旗,高高擎起,猎猎招展,于风中翻飞,于耀亮日光下展现大平的英勇与威赫。
平凌王统率流寇百万之师浩浩荡荡地进城,整个洛都人声鼎沸,战马嘶鸣,百万士卒们整齐划一的踏步声,有力地叩击着大地,步点清晰,好比踩在心坎上一般,踩碎我的诸多情绪……姑奶奶、姑姑将会如何?凌璇、凌萱、太子呢?还有那悲号“朕不是亡国之君”的大凌末帝,下场将会如何?
陆舒意的唇边抹开极淡的笑意,仿似方才她见到的一幕从未发生过:“我真是不中用,那日夜里……从你家回来,便感染风寒,喝了药也不见好……”
西宁怀宇炙热的目光流连于我的脸上,异光流动,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思索着什么,终于,他缓缓道:“你怎会认识啸天?何时认识的?”
西宁怀宇将陆舒意和我送到端木府,叶思涵回转身子,走到我跟前,满脸歉疚:“阿漫,表哥不祈求你的原谅,但是我相信你会平安回到扬州的,你一向是聪慧、坚强的。”
陆舒意反手握住他的手,语音轻柔而坚决:“去做你该做的事儿,无需担心我。我会在扬州等你,一直等你,假如你没有将西宁怀宇毫发无损地带回来,我会怨怪你一辈子的。”
我闭了闭眼,胸口仿佛被捶了一拳……
他变本加厉,厚实的双掌扣住我细弱的双肩,深深浅浅地迫视着我:“你这女人,怎么如此任性!晚几日回去有何要紧,你非要今日吗?”他暗黑的脸上扬起狡诈的笑纹,似笑非笑道,“方才我救了你,既然唐某碰上了,定会管到底,绝不会让你只身犯险。”
莫名一慌,我不自在地挣开……
德胜门、平则门负责守城的公公打开城门迎降,洛都的外城不攻而下,流寇控制了整个外城。
“抓刺客!抓刺客!”
紧接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慢慢接近床榻;我转脸看去,唐抒阳健昂的身影笼罩下来,关切道:“你醒了,觉得如何?”
伏在他的肩口,我伤心欲绝地啜泣着:“我要回家……来不及了,今儿我就要回家……我要见娘亲……娘亲病重……如果不能见娘亲最后一面,教我如何安心?”
“跟我来!”他沉然开口,便往前走去。
我沿着街道边缘快步行走,银白色的闪电直晃晃地劈过,低闷的滚雷偶尔从天边匆匆滚过,一丝丝的惧意钻进心口,啃噬着兀自强撑着的意志。
三月十八日清晨,天地间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艳丽的朝阳高高悬挂于湛蓝的天宇,如一枚红彤彤的火球,万丈霞光冲破丝棉流云,洒向洛都的每一个角落。
只是两三日不见,便恍如隔世一般,西宁怀宇一贯的温和面容,此时看来,一如早晨破空而下的霞光,灿烂直逼眼睛,整个眼底均是他的晴艳光芒。
城陷的阴霾笼罩在洛都的上空,一片惊乱、苍凉的景象,天际处厚云低垂,天色依旧惨灰灰的浮白。
我生硬地摇头拒绝,愤而掀开衾被起身,双脚着地,却被他抓住手臂,无法动弹,只得回转身子,仰脸直视他,冷冷道:“放手!我一定要回扬州。”
他松开我的两只手腕,转而勾着我的腰肢,一手轻摩挲着我后颈的乌发,轻轻一叹:“好,好,我不阻止你……我帮你找一个车夫。”
我颔首不语,低垂了眸光。他是热烈而腼腆的男子,不喜欢金枝玉叶的锦平公主,第一次见面便喜欢我,我不明白他的情意为何来得如此之快,却感动于他的赤子之心。
他飞扬的神采倏然凋落,定定地看着我,眸中涌现出深浅不一的离情别绪,眉峰暗结:“此去扬州,千里迢迢,一切……保重!我这就回城了……”
想必与他谈话之人,是大夫吧!我问道:“大夫怎么说?”
谁踩了我的脚?谁撞了我的腰?谁推着我的后背?好疼!好痛!你搡我挤的,每个人疯了一样拼命地拥挤,场面越加纷乱。
“胡闹!”他斥责道,眸中涌动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寒气,幽暗得深不见底,“这个时候,洛都是最安全的;千里遥遥,道上都是歹徒、劫匪,你一个女子,孤身上路,万一遇上了,你该如何?”
“思涵,我跟她说。”西宁怀宇忽然道,俊拔的身躯稳然站立,投下一道淡而渺然的影子。
他温柔的目光落在我的睫羽上,惹得我绵绵颤栗:“或许,只有我永远阖上眼睛的那一刻,才会忘记。”
“如不是赶路,我一定护送端木小姐回扬州。”他抿唇微笑,融合了歉意与希翼,腼腆道:“我一定会去扬州找你,等我,好么?”
叶思涵极为震惊,立马走上前拉住我,皱眉道:“阿漫,你怎么都湿了?”
我笑了笑,打断他:“不要说了,我知道,都知道……”
唐容啸天陡然拉近我的身子,轻轻地搂住我……他身上散发出的温热熏暖了我的脸颊,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西宁怀宇屹立在檐下的身姿,独立于风雨之外,大有清瑟之风,冷肃的容颜郁结着悲怆的神色。
心口的气息渐渐急促,只怕脸上已是羞红如樱桃,慌忙低垂了螓首,不敢看他。
西宁怀宇怜惜地看着我,冷静的面容倏然而起一种焦灼的光亮:“快,快去换一身衣裳,不要受凉了!”
呵,唐抒阳!一阵眩晕侵袭而来,仿佛强烈的旋风、卷走了我所有的知觉,眼底慢慢地由灰转暗……
我挣扎着坐起来,掀开衾被,意欲下床。
流寇之首平凌王严令禁止扰民,矛戟刀锋针对的是大凌王朝的守军,并没有枉杀无辜的民众。
忽然,一只手臂将我扣在怀中,他的手肘帮我挡开别人的推搡,他的身躯帮我竖起一道屏障、隔开疯狂的人潮。我稍稍转身,一张黝黑的脸孔映现在我迷离的眼底,双唇坚毅如削,鼻端紧紧抽住,唇边却是嘲讽地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西宁怀宇将我拥紧,气息悄然急促,胸口更像擂鼓一般咚咚的响:“答应我,和舒意一起,好好活着!”
陆舒意轻咳一声,嗓音娇弱:“阿漫,我听说你来了……”
唐抒阳敛紧脸颊,目光迫人:“不行,你不能单独上路。”
越说越是害怕,心口越是揪紧,声音渐次低弱……
不知他为何转换神色如此神速,更不知他为何温柔地哄我,我只知道,谁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定。
一众亲兵将平凌王围在中央,滴水不漏,快速朝前奔走。
他是我何人?为何管我?顿时,心头燃起一簇火苗,我直起身子,凛然望他,怒道:“你无需多管闲事,是福是祸,都是我自个儿的事。”
街上行人稀少,偶尔一两个人,也是匆匆而过。
是日夜里,流寇控制了整个内城,距离龙城只有一步之遥。
他闷道:“啸天……很好,他会好好待你……”
叶思涵温柔地劝慰道:“不会的,并不是你一人,还有……西宁夫人,会跟你一起回扬州。”
我点点头,看着他沉稳地越过我、朝着城门走去,目不斜视,步履轻重有度……略略转身,我看见他轩昂的背影莫名地有些坚硬……
平凌王警觉地眯紧眼睛,瞬时抽刀挡箭,铛铛几声,利箭断裂在地;紧接着,又有四支利箭追风逐月地射来,撕裂了百万之师的严整队伍,震慑了围观人群的心胆……
“端木小姐见外了!”唐抒阳轻笑着,俊眸飞扬,“唐某一定牢记这句话,届时端木小姐不要不睬我就好。”
“你——”他生生地咽下脱口而出的话,缓和了神色,目光轻柔如薄纱透绫,像是哄小孩一般,“听话,乖乖地待在扬州,嗯……过几日我护送你一程,可好?”
屋外传来两个男子说话的声音,声量很低,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不一会儿,屋外寂然无声,似乎其中一人走了。
凄风劲吹,肆意地扫虐于京师的上空,苦雨潇潇,仿佛是为大凌王朝悲哭,也或许是为了涤荡京师的繁华、奢靡与腐朽,新旧更替之际,洛都理应以一种崭新、洁净的容颜迎接势不可挡的平凌王。
心中顿然一跳,他是唐抒阳、是流连烟花的京师巨富,怎可与他如此亲近呢?而且,我已经答应过绛雪……往后再不能这样,定要与他保持远远的距离。
别了,姑奶奶,姑姑;别了,西宁怀宇;别了,唐抒阳,谢谢你!
我没有回答,是不晓得如何回答。
当我浑身湿透、满脸雨水地站在西宁府偏厅门口,已经冷得瑟瑟发抖、犹如一棵饱受风雨摧残的梨树,形销骨立,容颜残落。
马车行出洛都的南门永定门,随着一声喝止的声响,慢慢地停在街边上。我掀开车帘,眼见唐抒阳已然站在街道上,亦跳下马车,客套地行了一礼,婉言道:“多谢唐公子相助,端木情无以为报,只盼来日唐公子来到扬州,定会好好招待。”
我惊道:“这不可……”
他连忙按住我的肩膀,微怒道:“不要动,好好躺着。”
我举步上前:“告诉我,究竟什么事?”
他拉我来到偏厅的角落,尴尬道:“昨晚……都是我不好,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会这样了……”
叶思涵面有难色,犹豫道:“阿漫……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
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唐抒阳的寝居,想是唐抒阳把我带到荭雪楼了吧,呵,与荭雪楼颇有缘份呢!
接着,唐容啸天步履沉重地走到我跟前,将我拉到一个里侧,锐气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腾起一种令我惊颤莫名的热光:“我一定要与你说清楚,昨晚的事,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西宁怀宇抚摸着我的脸颊,眼中柔情流泻,像是醉了一般,濛濛地看着我:“情儿,记住我今日的话,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假如……哪日我不在了,你可以帮我照顾舒意吗?”
呵,管到底!这混蛋,凭什么管到底?凭什么……不管他是好意,或是别有企图,我绝不会“束手就擒”。
他沉重道:“我有要事在身,待会儿马上走。”
心底“咯噔”一颤,顿时冰凉无比。多多少少,我是心存羞愧的,为皇太后、贵妃娘娘羞愧,为圣上羞愧。
我奇道:“陆姐姐为何要回扬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