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香
我的娘亲,端木夫人,出身尊贵,举止娴雅,容不得半分侵犯,任谁也不可以!而我的好姐姐,陆舒意,竟然如此轻易地相信别人。教我如何不伤心?
陆舒意幽幽地道歉:“对不起……”
“说起我娘呢,姐姐生长于扬州,或许也曾听闻花飘飘的事迹吧。”花媚儿兴奋道,娇柔的嗓音隐有激动,不等陆舒意答话,径自继续道,“扬州秦扬河两岸,聚集着很多瘦马,特别是二十四桥一带,笙歌燕舞,脂浓粉香。二十年前,扬州有两个名震江南的教习坊,飘云坊和丝葭坊。江南一带的名人雅士、盐商富豪纷纷慕名前来,挑选中意的瘦马,花费些许银两买回家作为妾室或者丫环。”
其时,我们正在林间歇息,凌萱正要喝水,听闻之下,手指一僵,水壶掉落在地,清水洒了一身。她蜷起身子,埋首于膝盖上,闷声痛哭……
红灿的流霞层层叠叠地流动于西天,美艳而悲怆;彤红的夕阳西垂天宇、挂于树梢,安静地下坠,坠入黑暗的深渊,不带走一丝云彩。
我冷然一笑,暗咬下唇,阖上眼睛,轻轻偎进眼前男子的胸膛,鼻端皆是他的温热气息,眼底是他略微僵硬的手掌、抚上我的背。
唐抒阳眉目温润,笑容宠溺,陡然勾住我的腰,一字一字地清晰道:“小丫头,教你不知好歹!下不为例!”
她越发焦急,眼里满是殷殷热望:“姐姐,你不愿意吗?”她笑了,放开我的手,明眸淡如清流,眸底一片冷寂,“姐姐当然不愿意的,姐姐也是喜欢唐容哥哥的,我怎么这么傻呢?”
夜凉如水,天穹净阔,墨黑的缎子般一尘不染。弦月高悬,月华轻笼,远处的烛火幽暗地明灭。
“阿漫……”
“唐容哥哥说,是他把我们带出龙城的,他不想我们无辜丧命!萱妹妹,难道不是吗?”
凌璇脸颊的笑靥一如清风徐徐:“那敢情好!萱妹妹,明日还要早起赶路,还不回房歇息?”
“不要你管!”我背对着他哭叫道,再次举步跑开,愤然道,“不要再跟着我!”
陆舒意看看我,看看她,苍白的容颜愈加煞白,着急地抚慰道:“阿漫,你冷静一点。”她拉住我的手臂,“阿漫,不是那样的,你听我说……”
一阵惊愣,我低垂眸光,略作沉吟,神色淡然:“你想要说什么?”
心中酸涩,却只能保持安之若素的微笑,我怡然道:“没什么让不让的,妹妹与唐容公子本就相识,他一路保护你南下,是应该的;假若妹妹与他携手一生,也是理所当然。”
凌璇全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青丝贴在鬓边,点点水珠闪烁着离离灿光。她悠悠转醒,漆黑的瞳孔转了一圈,淡淡旋过我的脸,终是流转于唐容啸天略微松懈的脸孔上,宁和的面容倏然纠结,起身抱住唐容啸天,隐约传出哭泣之音。
凌璇柔涩一笑:“端木姐姐,我知道的,唐容哥哥喜欢你。”
他悄然越到我身前,迫得我停下来,眸底皆笑意,却是扳起脸庞:“又是谢谢,又是对不起,好人坏人都让你做了,我还能说什么?”
为了唐容啸天,她便要与我为敌吗?莫非,唐容啸天已向她表明心迹?因此,凌璇才会迁怒于我?呵,她定是认为我要与她……争夺唐容啸天,才会对我如此敌意。罢了,无论如何,她早于我与他相识,我又何必横插一脚呢?
陆舒意暖暖地问道:“妹妹有心仪之人了吗?”
凌璇殷殷看我,惊喜问道:“真的么?姐姐真这么想?”
夜深人静,方才还是眼皮沉重,这会儿却是毫无睡意。庙堂中暗黑无光,正中央的一堆篝火已经熄灭,却有一汪凝乳般的月华倾泻在地,缓缓流淌,照亮了一方天地,暗黑的庙宇亦灰朦的清晰了些。
在流民的对话中听闻一个重要的消息:三月十九日丑时,大凌末帝自焚于清宁宫,一后三妃自缢身亡,皇太后……自缢数次,均未果,后下落不明。
“她推你的?”唐容啸天惊愕道,缓缓抬首看着我,眉梢的水珠陡然泠落,英眸中缓缓浮现深浅不一的疑虑之色。
暗香萦绕,却是那般冷凄。远处的灯火俱已暗灭,三里桥上只余月白风清,以及一个悲伤的只影。我缓缓地蹲在地上,颓然捂住脸庞,泪水滑落……我拒绝了他,因为我不晓得要不要接受他——我仍然爱着西宁怀宇,怎么可以接受他呢?然而,他是那么好,待我那么好……
凌萱与凌政蹲下来,担忧叫道:“姐姐,姐姐……”
陆舒意不敢置信道:“可是……我怎么从未听闻此事?”
陆舒意转开话题,轻柔道:“妹妹在扬州,还有什么亲人?”
我轻轻点头,却是无比坚决。
惊觉一道人影立在前面,我猛然顿住,几乎撞上他的胸口;我心慌地后退两步,脸颊一热,低垂了头,又觉此非我的错,是他不声不响地转身不动,便抬首直视他,眉目宁和。
我跟在他后面缓步而行,全不理会身后悚然射来的数道目光。风摇树梢,碧绿的叶子耳鬓厮磨、沙沙的响。晚风掠起他的黑发,有些低调的张扬。
越发觉得矫情,下手的力道便轻了许多,渐次颓丧地住手。一缕晕红的笑意漫上双颊,我颔首而下,腕上一紧,是他温暖的五指。我轻轻一挣,不意间瞥见前方的斜处,一双人影萧萧然站立于一棵树下,柔软发丝飞舞轻扬,冷硬黑袍肃然微动,那张英气的脸孔弥漫着昏暗的暮色,容光模糊,不显喜怒。
傍晚的凉风吹起素白袍裾,我淡淡道:“我没事。”
此后两日,绛雪沉默寡言,对我冷言冷语,从无欢颜笑影,娇美的脸庞扳得紧紧的。我不放在心上,全当没看见就是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微有恍惚。
三路人一同启程南下。行了两日,一路上皆是流民,一群群,或者三三两两,满面尘污,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一如行尸走肉地踱着蹒跚的步子。
凌璇面容一紧,扫了我一眼,扯住他的袍袖,着急解释道:“唐容哥哥,与姐姐无关,姐姐不是有意推我的……姐姐是无意的……”
即便她心中清楚是我让的,我也不能直说——她的傲气,她的自尊,都不允许别人“让”给她,“施舍”给她,人与事,皆是如此。她一身素锦长裙,唯有袖边铺陈着细碎的蔷薇,粉色嫣红,像是苍白的容颜上那樱红的双唇。
似乎是唐抒阳急切的惊叫声。怎么,他醒了吗?那么,他也听到方才的谈话了吗?我加快步伐,捂着口鼻狂奔,不理会他一声比一声高扬的吼叫。温热的泪水滑进手指的缝隙,仿佛心中那方最温情的天空,硬生生地被人侵犯,不再完美无瑕。
“端木小姐无需过谦!”唐容啸天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顺手轻轻握住我的双肩,一双英眸熠熠生辉,眼底是浓浓的歉意,“她与你说的,我都听见了……”
花媚儿柔然笑道:“我明白的,姐姐的盛情,媚儿心领了。”她轻轻扶了一把,“或许,一年、两年后,我就不会是孤身一人了,我……在等他……”
两个重要的女子,自然是荭雪楼的老板绛雪、当家花魁花媚儿。她们亦是前往扬州,只是不知绛雪为何舍弃洛都的荭雪楼、前往扬州。
凌璇上前握住我的手,眸中泪光莹然,嗓音娇柔、略带哽咽之音:“姐姐,我知道你是怜我才把唐容哥哥让给我的,谢谢姐姐!”
她笑看着我,黛眉微挑,脸上无半点厌恶之色,却有令人暗惊的挑衅。随之,她重重地拂袖,转身而去,身姿傲然。
“或许吧!”他的嗓音低沉沉的,有些凉,恰如滑过指尖的晚风。他轻渺一叹,“端木小姐心事重重,不再是之前我认识的那个端木小姐了。”
凌璇浑身发颤,细细娇弱:“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冷,好冷……”
唐抒阳付之一笑:“那倒不是,只是端木小姐的心思,唐某尚能猜出一二。”
陆舒意感慨道:“真是想不到!我与端木夫人很是熟悉呢,一点儿都瞧不出来她出身于瘦马。”
一只手掌抓住我的手臂,强硬地制住我奔跑的步伐。他低沉的言语中夹带着的怒气:“你要跑到哪里?荒郊野外的,你一个女孩子,你就不怕吗……”
我有恃无恐地看着他,笑吟吟道:“那你要我如何?”
他歉然一笑:“端木小姐过誉了!”他亦转身面向苍穹,“名儿精妙,这箫也极好,应是天香沁玉箫,只有天香沁玉箫方能吹奏出这么好的箫音。”
微风拂动,午夜的冷气沁人入骨,丝丝入扣。
约略听过,临水照花,是自视过高,以至于不可自拔!此时,我亦是临水照花吗?然而,娘亲一直不肯告诉我,我的眼睛与娘亲相像,到底有何不可?娘亲为何那般哀伤呢?
凌璇苍白的脸颊浮动着一抹克制着的惊喜:“真的么?姐姐答应了?”
“端木夫人确实是一个待人亲切的长辈,气韵高贵而又素洁无华。”
“妹妹也要到扬州去?”陆舒意笑道,嗓音略有浊涩。
“端木小姐……”
四周死寂,只闻众人的气息,轻缓不一。
一阵冷风急速掠过,荡起我的发丝。扑通一声,一个黑影跃入溪中,平静的溪流溅起璀璨的水花……
这日,在城郊的一个破庙里歇息一晚。唐抒阳一人在门边把守,姿势悠闲。
“瘦马并不是烟花柳巷、秦楼楚馆的风尘女子,端木夫人和我娘都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才貌双全、冠绝扬州的绝等瘦马,气韵自然不同。”
唐抒阳终于道:“你不是为他们伤心。”
我惊慑地震住,闭上眼睛,脑中皆是凌璇巧笑的倩影与冰冷的眼神,以及以往的种种欢乐……我凄然道:“唐容大哥,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逼我!”
他侧过身子面对着我,温和道:“这曲儿很好,叫什么?”
我柔然一笑:“怎会不欢迎呢?往后,两位妹妹把端木府当作自己的家就是。”
我转脸看去,不远处站着一个凝定不动的黑色影子,玉笛横手,黑发在清风的撩拨下微微晃动,气度英伟,远处的昏火为他拢上一轮淡淡的暗光。
“我不清楚,那日你出宫后,我们就一直陪着奶奶,用过晚膳后,不知怎的,我与璇姐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午时了,而且是在马车上,唐容大哥说……”
唐抒阳促狭地看我,含笑点头。我的脸腮越发灼烫,瞪着他,眸色却越来越冷。他颊边的笑影愈显深浓,似是嘲讽,又似调侃,复又沉声道:“此时这等模样更是令人惊骇。”
如此想着,却是再也无法入眠,辗转反侧,越是清醒,便起身披上外衣,出了客栈,踱步到近旁的三里桥。
我的震惊不亚于陆舒意,怎会这样?从未有人告诉我,我的娘亲是扬州瘦马!不,不是的,肯定是花媚儿弄错了!
他的语气骤冷:“你当真要我喜欢她、待她好?”
陆舒意惊颤道:“什么?江葭?是……是端木老爷的续弦夫人江葭?”
目视着水中的倒影,身姿纤瘦,柳腰绰约,纯净无华而又楚楚婀娜。爹爹说,我们家的阿漫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却足以颠倒众生。娘亲时常对我说,阿漫,你不能那样看着别人,特别是世间的男子,咳……你这双眼睛,与娘亲一模一样……
心中微动,我蹙眉问道:“姑奶奶呢?还有……其他人呢?”
认定为夫君的思慕之人娶了最亲近的姐姐,天朝惊变,娘亲病重,亲人离散,姐妹渐成水火之势,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令我猝不及防,我怀疑自己,竟能支撑至此。我不由得笑了,即便有点凄冷:“或许吧!”
“没有亲人,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娘临死之际也没有告诉我。”花媚儿平静道,“而我,也不想知道,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凌璇抓着我的手腕越发用劲,嗓音急促而柔弱:“姐姐,你不能把他抢走……”
我轻轻启唇:“有点累了,借我靠一下!”
唐容啸天将凌璇抱上岸,放在草地上,跪在地上,挺拔浓眉深深锁住,拍着她的脸颊,紧张地唤着:“璇儿,璇儿……”
我转眸看向淙淙流淌的溪流,溪水清澈见底,宛然可见水底的鹅卵石与拂动的水草。
是女子的声音。我望向破庙的西边,只见两个纤细的身影站在草地上,微风拂动,裙袂飘举,大有孤清之色。陆舒意一身玄灰色锦袍,形销骨立;花媚儿一袭珍珠粉绸裙,清静宜人。
我深深一怔,她柔和的嗓音与容颜,对我说出的话语,却是冷彻我的心。
姑姑自缢,姑奶奶下落不明,我理当伤怀,而令我愈加伤怀的却是方才的那一幕。
陆舒意感喟道:“妹妹亦是一个痴情女子,当姐姐的,实在惭愧。”
唐容啸天强硬地拥我入怀,力道却是轻的,嗓音万分沉痛:“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求你,不要拒绝我,不要因为她而拒绝我……”
陆舒意点点头,淡淡道:“略有耳闻,瘦马是分等级的,等级越高,要价越高。”
忽然,一声圆润的笛音揉入黯然销魂的箫音,顿生清俏之色,仿佛是暮雨潇潇的黄昏,却突然霞光透射,漫天红彩。
我冷嗤一声,神色冷漠:“唐大哥如此费心,不累吗?”
我拍拍她细弱的肩,抚慰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你怎会在这里?就你一人吗?”
浑身骤冷,那溪水尽数浇在我身上,从头至脚,无处不冷。而他疑虑的目光却仿佛一把冰锥,缓缓地刺进我的胸口……
我反手握住她细弱的胳膊,唇角拉出一抹欣然的笑,无声的笑、揉入无边的酸涩:“我会欺瞒妹妹吗?”
我悠缓道:“妹妹大恩,阿漫时刻铭记在心。”
“妹妹——”我傻傻地愣住,脑中一片空茫。
“妹妹要一直等下去?”陆舒意吃惊地问道。
花媚儿赞叹道:“姐姐心胸宽广,不将我看轻,还与我姐妹相称,花媚儿很是感动……”花媚儿清幽的声音飘浮着丝丝的凉绪,“风尘女子的命运向来悲惨,善终的,也是凤毛麟角。端木夫人比我娘幸运多了。”
我轻轻一笑,吹起那支小曲儿。轻婉、凝沉的箫音从双唇之间、从指间流淌而出,流泻于清风闲月之中、悠悠地荡向遥远的暗夜……
花媚儿转眸看向远方的无边黑暗:“我也不知道……也许,某日,我觉得累了,就不等了吧。”
好亲切!心底莫名一痛,仿有冷风拂面而来,脸颊冰冷地抽住——这是我的选择,理当如此——只是,为何会心痛呢?只见唐容啸天将她搂抱在怀里,凌璇悠然转醒,秀眉纠蹙,倏然搂住他的脖颈,伏在他的肩窝里嘤嘤哭泣。
低低的惊叫一声,凌璇不知怎的立足不稳,仰着身子向后倒去……我大急之下慌忙抓住她的手,她柔滑的手却是极力摆脱我的抓握——她迷蒙了眼睛,跌向溪流……
我摇头,猛烈地摇头,闭着眼睛,不想看见他痛楚的样子……
他激动地握紧我的双肩,我只觉微微的疼:“她是没有坏心,但是……”他想要将我拥入怀中,我全身僵硬、使力制住他的举动,只见他英气的脸庞袭上淡淡的怒气,“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起风了,林间响起簌簌的声响,身后传来轻淡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次清晰,随而传来一声温凉相宜的嗓音:“端木小姐节哀!”
陆舒意感动道:“他真是一个好人,如不是他,阿漫和我,就都……咳……”
娇柔的嗓音自有威严!轻嘲的语气中微有霸道!无需抬首,我便知说话之人是谁——凌璇!
他朝我缓步走来,与我并肩坐在桥栏上,箫笛合奏,清越与凝沉丝丝入扣、切切咬合和_图_书,一如交颈鸳鸯,不离不弃。我浅浅微笑,专注于乐音之中,却不免分心,他从未听过这支曲儿,竟能紧紧跟住我的音律,不落丝毫,定是个精通音律的主儿。
他沉沉低笑,笑声朗如皎月,惊起树梢的飞鸟、扑棱棱地飞掠而去。他笑道:“这就对了。找个镜子照一下,你蹙眉的样子甚是可怕。”
噗嗤一声,却是两种嗓音,却是同一种语调,那是心有灵犀的慰然一笑,那是无奈的自我嘲讽。
那是绛雪美艳的目光。
凌萱望我一眼,眼底满是迷惑不解的光色,却不得不听从姐姐,转身回房。
我拿下他的手,眉梢含了一溜儿朦胧的凄冷,细声道:“我知道的,唐容大哥,你与她相处日久,便会晓得她的好……我,自然没有公主的高贵清傲与国色天香,唐容大哥理应……待她好……”
凌璇朝我走来,芳姿摇曳,清素衫裙亦是掩藏不住慑人心魄的美丽:“端木姐姐,你知道吗?我希望你在扬州等我,而不是在这里看见你!”
近在咫尺,他炙热的气息袅袅拂来,令我丝丝颤动。我却不解,眼中无波无澜:“唐大哥言行高深莫测,究竟有何见教?”
凌璇转身拽住我的袍袖,琉璃光转的素脸抹上悲伤的色泽:“我并非让要姐姐报恩于我,只是,家国巨变,山河变幻,如今的我,已是孑然一身,唐容哥哥……是我唯一的依靠,姐姐忍心让我从此孤单无依吗?”她哀伤地望我,眼底凄绝,“我从未求过姐姐,此次,望姐姐怜我,勿与唐容哥哥……”
破庙前方是几棵高耸入云的杨树,孤涩得有些冷寒。墨色天宇上镶浮着一轮冰洁的圆月,清冷的月辉遍洒荒野,犹如笼上一层缥缈的烟纱,洁净如婴儿的脸庞。
唐容啸天轻拍着她的肩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他全身湿透,黑袍衣摆水珠嘀嗒,鬓角清流蜿蜒而下,滑落下颚,仿似落入我心间,溪水的清冷弥漫开来……他拿开她的手臂,拂开她鬓边的湿发,“好了,没事了……说得好好的,怎么跌到水里了?”
半月奔波,凌璇的脸颊愈显清瘦,柔损雪肌似有一笑:“在这儿遇见端木姐姐,再好不过!我们也要南下扬州,此后路上就有伴儿了。端木姐姐欢迎我与萱妹妹到端木府做客吗?”
这日,一行人停在溪边歇息,围坐在草地上充饥、闲聊。我起身来到溪边,蹲在岸边掬水清洗满是风尘的脸庞。溪水淙淙地流动,叮咚作响,溅起细碎的水花,阳光照耀下,一如洒上了碎金,流金泄玉一般的金灿耀眼。
此时此刻,蓦然忆起西宁怀宇心痛的声音:情儿,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我终于明白,他当时多么痛苦,却不得不拒绝我……
我清冷地看他,漠然道:“听见就听见吧,没关系的。你也不要责怪她,凌璇没有坏心的……”
陆舒意轻叹一声,生涩道:“以妹妹绝世无双的姿容才情,定会找到一个相知相守之人。假若妹妹想恢复自由之身,我……可以略施援手……妹妹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
我坐在桥栏上,抚摸着手中的玉箫,脑中尽是娘亲温润、秀婉的脸庞……还有半月方能抵达扬州,娘亲,一定要等阿漫!
心中一痛,我睁开眼睛,定然望他,冰冷道:“我已说过,这是我娘亲所作,我只是想起我娘亲,才念出来的。”
数道人影齐齐站在溪边,或紧张,或清凉,或玩味。
“端木小姐——不能去——”
绛雪!呵,我身旁的男子、身旁亦是女子环绕,我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突然闯进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难怪她们会排斥我、敌视我。只有孑然一身是轻松超然的,无需理会旁人。
“是的,就是端木老爷的续弦夫人,应该是端木小姐的母亲。”花媚儿笃定道,伸手掠了掠发丝,“这是我娘亲口告诉我的。其实,我娘和端木夫人私下里是很要好的姐妹,惺惺相惜,只不过,我娘的命不好,落得个一生凄凉的下场。”
我扬起双拳,朝他胸口打过去,却不曾想,他任凭我的拳头落在他的胸前,任凭我的愠怒发泄在他的身上——本想他会抓住我的手腕,阻止我的凶悍。
心底万般愉悦,我笑道:“唐容大哥好眼力!”
侧首一看,已然不见陆舒意的人影。她跑去哪里了?奇怪了,夜深露重,她不好好歇息、为何来着?虽说风寒已经有所好转,却也禁不起深夜寒气。
“姐姐不要笑话我才好呢。”花媚儿苦涩道,复又突然道,“对了,姐姐怎么也回扬州呢?西宁公子没有陪你一起吗?”
“我不听!不听!你们都是坏人,背后议论别人,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我尖声吼叫,狠狠甩开陆舒意的拉扯,泪水迷蒙了双眼,指着花媚儿,气愤道,“我娘不是你所说的瘦马,你娘是瘦马,为何非要说我娘也是瘦马?”
那曲儿,那词儿,是娘亲生辰之时做的,是我送给娘亲的小小礼物——娘亲与爹爹的鹣鲽情深!
凌璇轻靠在一棵树上,与唐容啸天有说有笑,脸颊绯红流丹,巧笑倩兮,美眸盼兮,骤闻之下,笑靥凝固,双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脸色乍然雪白,紧接着,宛若落叶飘零般倾倒,适时,唐容啸天及时揽住她,低声叫道:“璇儿……璇儿……”
陆舒意尴尬道:“他有些重要的事,无法陪我回扬州。”她心有余悸,颤声道,“说到这次远行,真是多亏了阿漫和唐公子呢,要不是唐公子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啊!”
“都不要说了!你们只会让我恶心!”我口不择言地尖叫道,拔腿跑开,往前方的黑暗狂奔而去,漫无目的。
花媚儿的身姿相较陆舒意,愈加纤细、婉约:“我本是扬州人氏,家母是扬州瘦马,十年前,我娘因病过世,一个官人将我带到洛都,交予一家青楼的老鸨抚养成人。悠悠十载,弹指而过,想不到今生今世我还有机会到娘的坟前上一炷香。”
那是凌璇与唐容啸天,假如这样能让他一心一意地对待凌璇,让他伤心一次又有何妨?损毁自己清白又有何妨?
唐容啸天一把搂住我,一字一顿地敲入我的骨血:“我不相信!”他的嗓音深沉如海,切切的字词响在耳畔,“双燕双飞,双情想思。容色已改,故心不衰。双入幕,双出帷。你不喜欢我,为何要念这词儿?”
心底一窒,我疑惑地侧首看他一眼,复又看向前方,语声淡淡:“莫非唐大哥也能看透别人你的心思?”
我转身走开,再也不愿看见这令我伤感的一幕。
唐抒阳低首无语,任凭我拉着往回走,他定是知晓我的意图,以他的绝顶身手,岂能不知?我终于放开,歉意道:“唐大哥,谢谢你!对不起……”
不是的,她是故意诋毁我的娘亲。娘亲眉目端庄、温柔贤淑,通晓古今、善于持家,与爹爹举案齐眉、鹣鲽情深,端木府上上下下无不敬佩,特别是我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对待娘亲甚是恭敬与随和,根本就看不出一丁点儿风尘女子的迹象。花媚儿,为何要这么说?
“自从上次一别,一直念着姐姐呢,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了呢!”
我轻松应道:“好,下不为例!”话落,悚然一惊,前方站着一个青丝飘荡的美艳人儿,衣袂拂动,身姿盈然;只是一瞬,她转身飘袂而去。
凌璇亦望向溪流,平静道:“姐姐还记得吗?去年夏末,父皇在落雪亭偶然邂逅姐姐,惊为天人,欲纳姐姐为妃,我不愿姐姐锦绣一生冷寂深宫,与父皇长谈一宿,姐姐方能出宫回扬。”
清流上碎光琉璃,晃进她的眼中,衍化成细碎锋芒。我怎会不记得呢?凌璇怜我年少便要一生蹉跎,更多的是不愿她的母后多了一个争宠的妃子。
唐抒阳轻叹一声,极淡极淡的一声叹息,瞬间消失于沁凉的风中。蓦然,他将我搂紧,嗓音低闷:“只要你累了,我都可以借你靠一下!”
我转身看向无声流淌的河水,避开他渐次热辣的目光,幽幽道:“《流光摇情》,这是我娘亲独创的曲儿。”我由衷赞道,“你竟能与我合奏,且丝毫不差,音律造诣如此之高,小女子自叹弗如!”
或许,她是恨她父亲的吧。生下她,却不闻不问,任是谁也无法释怀。
“头等的瘦马,需练就弹琴吹箫、吟诗写字、作画围棋等等本领。当时,瘦马飘云坊要价最高的绝等瘦马自然是我娘花飘飘,而丝葭坊则是……江葭。”
“姐姐无需介怀,其实,我从未跟人说过,倒是想跟人说说呢,姐姐怕是听不来这些陈年往事。如不是绛雪姐姐担心洛都变幻莫测的时局,决意到扬州开辟另一番天地,我也没有机会与姐姐同行了!”
刹那失神,水中多了一道倩然的倒影。我以为等来的应是绛雪,却是凌璇,我曾经的好妹妹。
凌萱骤然一顿,缓缓抬首,迷蒙着眼睛惶惑地看着她的姐姐,略微苍白的脸色稍有惧意。我转首看去,只见凌璇冷然地站在院子里,清素的衫裙,飘散的长发,倦怠的容色,似冷非冷地望着我。
那双人影,依然凝定不动,仿似两尊神像,亘古地望着我、以及与我相拥的男子。身子是暖的,却有一双冰冷的手攫住我的心,捏碎了些微的温暖。我猝然拉起唐抒阳的大手,语笑嫣然:“我们回去吧!”
我拧起眉心,怒气隐然发作,质问道:“我蹙眉的样子很可怕?”
他吼道:“这不公平!”他骤然放开我,双臂无措地摆动着,眸底溢满深红的惊痛,脸上横陈着孩子气的不满与不服,“你喜欢我的,是不是?你只是为了她才拒绝我的,是不是?”
凌萱抽噎着,口齿不清道:“璇姐姐与我一起,是唐容大哥一路保护我们到这儿的。”
原来是绛雪要到扬州的……如此说来,唐抒阳是护送她们到扬州的。
眼底滚烫,泪水盈满眼眶,我硬生生地含住所有的苦涩,凄然道:“你知不知道,她是我好妹妹,我不能对不起他。她那么喜欢你,你为何不喜欢她呢?你可以试着接受她呀,慢慢的,便会喜欢她了。”
“天香沁玉箫乃天下三大奇箫之一,奇箫配佳人,绝配!”唐容啸天沉声叹道。我自是明白,他的赞词不是言不由衷的奉承与赞誉,而是发自肺腑的心声,切切情意便流动于这心声之中……他转首看我,揶揄道,“好箫,好曲儿,有好词吗?”
“怎么?真的出事了吗?”花媚儿惊呼道,“唐老板护送我们到扬州,那日,他突然不辞而别,留下一张信纸,说是有急事,必须先行上路。这几日我才晓得,他赶了两日两夜的路,才赶上你们的,原来是他预测到你们有危险,不眠不休地赶来救你们。”
轻手轻脚地起身,缓缓踱步走出破庙。站定在门边,看向沉睡之中的唐抒阳,气息均匀,皎皎的清辉恰好打在他的脸上,暗黑的底色上明光晓映,温柔流溢。平静无波的脸庞只有沉沉的睡意,如此傲俊的男子,沉睡之时亦是毫无防备,犹如小小猫咪那样的温顺与柔和。
“端木姐姐,”凌璇柔声唤我,依稀是昔年的光景,她在漫天飞雪之中恬然望我,浅笑秀婉,浅紫色雀毛斗篷逶迤茫茫雪地,肤如凝脂,貌若琼雪。那笑,是温暖的,而此时,溪水明眸的底色是凉的。
她的一双眸子明亮如水,清澈照人,底色却已不再是纯白如雪。我幽然笑道:“妹妹多虑了!唐容公子待妹妹好着呢,何来我怜妹妹无依呢?”
蓦然一暖,身心俱是暖洋洋的,萦满他的气息。忽有暗香袭来,沁入口鼻,淡淡的惹人心怀。呵,天香沁玉箫的“奇”便在于:吹奏过后,便有暗香漫出,温润如玉,清淡如水,却是无比撩人。
璇儿!璇儿!
甫一念出,便已懊悔,实在不该念出这首词儿。我侧过身子,眉心流过一丝愧色,摇首笑道:“唐容大哥谬赞了!这词,是我娘亲所作,并非出自我手。”
凌璇柔然一笑,欣慰的眼眸轻盈一眨,似有刺亮的芒色疾速掠过漆黑的瞳孔:“姐姐怎会欺瞒我呢?我是知道的……啊——”
唐抒阳预测到我会有凶险,赶了两日两夜的路来救我?怪不得如此憔悴……心底一暖,无法不感动……
唐抒阳温柔凝视我,唇边笑意渐深:“之前的端木小姐依稀站在眼前!”
花媚儿唏嘘道:“二十年前的事,很多人都不晓得了。再者,端木氏权倾江南,将一个名震江南的瘦马悄悄地藏身于府中,并不是什么难事。如有意封锁,旁人更加难以知晓。”
花媚儿急道:“快去换一身衣服,别着凉了。”
我微微颔首,心底猝然漫过一股冬日的冰水。她明眸紧蹙,一滴泪珠滚落眼睑,恳切道:“姐姐,父皇母后都不在了,家,国,都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剩我一人了,而姐姐呢?姐姐还有爹娘、哥哥,还有家族,什么都不缺,可是我呢?我只有唐容哥哥,只有他……”
花媚儿娇粉的脸颊刷的雪白,惊凝着眉眼,抖动着流红的双唇,尴尬地看着我。
我再也听不下去,火速地冲到她们的面前,凌厉地看着花媚儿,激动地喊道:“你说谎,你骗人,我娘不是瘦马,你说谎!”
唐容啸天击节赞赏,朗声道:“好词!好词!今晚有幸见识端木小姐冠绝扬州的箫音与才情,啸天实在有福!”
花媚儿点点头,飘洒的清辉笼罩在她的身上,迷蒙得凄楚:“一年前,无意中认识了一位男子,仿佛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们一见倾心,他喜欢我的琴音,我喜欢他的舞剑,也许这就是常说的‘剑胆琴心’吧。可惜他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匆匆五日,他便离开了洛都……我一直在等他,一年了,没有任何消息。”
他站在我旁边,静静地站着,不发一言,只是陪着我呆望,望着林间薄雾漫漫浮动,灰白的雾霭,淡青的暮色,凉薄的天色。如芒在背,我知道,不远处正有一道炽热的目光穿透了薄雾、踏风而来,钉在我的身上,似要将我贯透。
“可是,我无法待她好,我只想待你好!”唐容啸天低吼一声,握紧我的胳膊,迫得我抬首直视他,望进他的眼眸深处——那个无底的黑暗深渊,狂风回荡,“不要折磨我,好不好?”
唐容啸天放开我,直勾勾地看着我,良久,冷硬道:“好,我照你说的做!”他满目深红,在我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绝然转身,抽身离去……他的身影,孤单冷漠,那是因为我而深深无奈的冷漠。
无需转首,我亦晓得他的目光万分灼|热,且充满了激将的气息;我轻阖眼睛,缓缓念出:“双燕双飞,双情想思。容色已改,故心不衰。双入幕,双出帷。”
唐抒阳迈步而去,留下一句随风飘逝的温软话语:“到那边走走吧!”
一曲罢了,我气血上涌,脸腮辣辣的发烫,心口有些急促,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他倒是面色如常,黑眸中一片盎然笑意,关切道:“还好吧!”
陆舒意与我提起那晚在荭雪楼的事儿。自我离开碧波轩之后,花媚儿邀请她们到香阁一叙。陆舒意与花媚儿甚为投缘,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不知不觉,已到二更时分,陆舒意和西宁怀诗估摸着我已经回府了,便相伴回府。
我站起身,迎上她微有挑衅的眸光,乖笑道:“妹妹找我有事?但说无妨!”
即便是有求于人,凌璇亦是“不求”,是恳切之中稍带命令,柔弱之中犹显凄凉,更是气度绝不输于人。我看着她,神色淡淡,不置一语。
不止她们,唐容啸天护送凌璇和凌萱南下扬州也路经此地。凌萱看见我的时候,我正要回房休息。她惊喜地唤我一声,我回眸,她便朝我奔过来,扑入我的怀中,泣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