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乌夜啼
爹爹清凉如水的目光始终铺展在窗外的一方天地，窗外翠绿修竹拔节生长，瘦长地摇曳，风过处，冷峭的声音萧萧簌簌。他的声音混浊而苍老：“阿漫是好孩子，去吧，不要打扰我。”
爹爹轻轻地应了一声，再不言语。
当我想着，此后我定是在瘦兮湖过着平静的日子，安心地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端木小姐，无料，一场更加凶猛的风暴正向我袭来。
凌璇抢过话头，凌厉看她，唇角流露一丝甜美笑意：“凌萱，唐容哥哥不是说，过几日便会来扬州找我吗？”
小韵抹着眼泪，哭诉道：“小姐，夫人一直等着你回来，等啊等，小姐就是不回来。那日夜里，夫人叫着小姐的名儿，终于等不及了，就……就去了！”
穿过宽广的庭院，没有人；来到古朴的正厅，没有人；心下隐隐不安，为何一个人影都没有呢？走过一屋又一屋，仍是一个人都没有！难道，发生什么变故了吗？到底是何事情？离开仅仅两个多月，明媚辉煌的屋宇变得冷清萧索，厅堂厢房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死寂气息，整个宅院、一派凄凉的光景，到底为何？
我回首一瞪，冷硬道：“枫儿，还不快过来！”
陆舒意沉思道：“总督大人？马赫连？那叫阿漫去做什么？”
娘亲，从今往后，阿漫一定乖乖的，不再任性，不再让你担心。你一路走好！
太子凌政是一个白痴儿。六岁时，凌政突患伤寒，高烧不退，六名御医会诊，均束手无策，两日后，烧退，凌政亦变得痴痴呆呆，十几年下来，仍与六岁光景的孩童无异。
“虽说如此，太子和哀家需要更多人的扶持。”皇太后迷蒙的眼中急速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端木氏乃我朝名门望族，哀家到了扬州，原本想着你爹会多方扶持老婆子，如今……咳，阿漫，你爹已经不济事了，你三个哥哥遵循你爹的家规、不入仕途，这下可好，哀家一个老婆子，能顶个什么用处？”
“烟雨流云”是爹爹与娘亲居住的院落，距离我的“摇影轩”尚有一段不近的距离，需要走过长长的空廊、弯绕的曲廊、穿过三个门洞。
陆舒意杏眸含波，笑影摇曳地看着我：“怀宇没有捎来消息，很是担心呢！你呀，就是思虑过甚，这样怎能养好身子呢？”
临近五月，端木府北面的瘦兮湖光色晴灿。瘦兮湖水面不阔，水域狭长曲折，烟渚柔波。夹岸垂柳依依，柳堤左侧琼树绿成荫。
皇太后一一道来，语声平静，唇边始终挂着一缕淡如清风的笑，仿不可闻，似乎说的是旁人的惊险，与己无关。
“住口！娘亲只是睡着了。”我回首厉声斥责小韵，瞪她一眼，复又凑在娘亲的耳畔，轻声软语，“娘亲，这里好冷，阿漫抱你回屋，好么？”
“小姐，前日夜里，夫人便去了。大少爷不让发丧，说等小姐回来再发丧。”小韵哽咽地叙说着。
我再次唤了一声，爹爹方才愣愣地回神，转眸看我一眼，目光轻轻一扫，复又转眸而去，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之人。
眸中含了泪水，我哽咽道：“爹爹，阿漫来了！”
“哀家晓得你不会同意，你也无须句句讽刺，老婆子早已不是以往的太后。”皇太后柔然望我，恳切道，“哀家明白，要你嫁与政儿，是断送了你的一生与美好姻缘。政儿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不日继承国统，也只是一个傀儡，任人摆布。而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江南大好河山尽在你的掌握之中；无上尊荣、至高权势，你尽可一生荣宠风光；江南黎民百姓，都匍匐在你的脚下……这些，难道，你不想要吗？”
凌枫的脸上漾起一抹兴奋，脱口道：“姐姐，你们见到昌江了么？我见到昌江了，好壮观！可是，唐大哥也离开我们了……”
陆舒意的眸心微微一闪，神色淡远，自是明白我问的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深埋心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蓦然抬首，惊惶地出声：“爹爹，你——”
我低垂了螓首，沉默不语。良久，铿锵道：“太后，任何一个心怀姻缘美梦的女子，都不想嫁给一个如同白痴的夫君，然而，我更不想只身陷入皇家内苑，成为锦绣屏风上永远无法飞翔的凤凰。”
四月二十五日，真尔戴于龙城登极大宝，建立兴朝，封雷霆“诚意王”；推行铁血政策，以酷刑肆意残害、枉杀民众。
望着她凄苦、无助的神情，思及姑奶奶已是年过六旬，却还要遭受国破家亡的惨变……恻隐之心陡然升腾，我静声道：“姑奶奶有何吩咐，阿漫竭尽所能。”
心底泛出隐隐的不安，我问道：“什么事儿？”
我惊讶地看着爹爹，怔怔地说不出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爹爹如何恨我？虽说爹爹遭受了丧妻的伤痛、致命的打击，可也不至于如此讨厌我！是因为我没有及时赶回来么？是责怪我让娘亲死不瞑目吗？
身后传来小韵着急的喊声。转身看去，小韵提着裙裾跑上来，面色潮|红，气喘吁吁道：“小姐——”
凌政在旁殿休息，我们五个围坐在一起絮絮叙说。
望着瘦兮湖摇曳的波光灯影，我轻声答道：“阿漫明白！”
延续不延续，与我无关，我再也不想理会旁的事情。然而在敬佩、亲近的姑奶奶面前，我只能平静道：“这是应该的。”
四月初六，平凌王率十万精兵“御驾亲征”，携雷霆之父前往。
灵堂正中，一副暗黑的棺木沉沉地昭告着娘亲的逝去，控诉着我的残忍。爹爹不在，哥哥不在，只有两个丫鬟分立大门两侧，肃然低首。小韵一身缟素丧服，转脸看见我，向我奔来，惊喜地叫道：“小姐，你可回来了！”
醒来时，恍然瞥见小韵趴在桌上歇息，烛火幽幽的燃烧，许是夜里了。只是睁一睁眼，便又沉沉地睡去，一片清明，没有噩梦，没有悲伤，没有惊痛……
只有我明白，凌枫也已不复单纯，幼小的心中，定是多么苦涩与悲凉，或许还有，愤恨！
四月二十日，大兴始汗真尔戴帅大军长驱直入、抵达洛都，安抚前凌官员与洛都子民。
“不知道呀，我只知道，娘亲给我取了‘阿漫’，我喜欢娘亲取的，不喜欢爹爹取的名儿。”
四月十三日，平凌王回到洛都，收拾残部，于十四日凌晨匆忙离京，向西逃奔。
一时沉默。中原战乱，兴族趁机入关，铁蹄踏上龙城，最终夺得天下……徜徉在静谧的瘦兮湖，自然无法感受到刀光剑影与血雨腥风。
“奴婢不清楚！好像是马大人派人传话来了。”
内殿更显阴暗，惟有西窗蜿蜒进来一道道金红的余晖，为这个岑寂、阴森多年的行宫注入一道世间的暖气与人情味儿。
玉树琼花，是陆舒意与表哥叶思涵幽会的密所。年少情怀，莫不洁白、俪靓，正如：树影悠悠花悄悄，晴雨漠漠柳毵毵。
抿唇一笑，旋而转身步入内殿。凌枫坐在床榻边缘，呆呆地出神，了无意趣。皇太后已然躺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不意间缓缓出声：“过来吧，搬个凳子坐这儿。”
忽然，爹爹扬手推开我，我不防，硬生生地跌坐在地上。忍着疼痛，不敢置信地看向震怒的爹爹，只见他森厉地瞪着我，激动道：“出去！出去！”
站起身，正想俯身抱起娘亲，突然间，一阵狂烈的眩晕突袭而来，眼前一黑，我立足不稳，虚软地倒了下去……
我淡定道：“去了就知道了，走吧，姐姐，我们也该回去了。”
之后，我大病一场，卧床十日。两三个月以来，千里奔波，忧心过甚，回扬的凶险，丧母的打击，爹爹的疏离，我身心俱疲，再也支撑不住……
窗外明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愈显皱纹横陈，镌刻出缕缕的伤痛与凄凉。
颓丧地拖着步子，浑身虚软无力，心中波澜跌宕，难道……我不敢想象，怎么也不敢想象……
凌枫哭道：“皇奶奶，枫儿以为再也见不到皇奶奶了！”
凌璇仍是淡淡的神采，端声道：“听闻扬州端木府瘦兮湖乃江南首屈一指的园林胜景，平生定要好好观赏，端木姐姐有心了，凌璇先行谢过！”
凌萱脸色煞白，痛苦地朝我道：“姐姐，你知道吗？那日我们分道扬镳后，无料遇到太后，便一同南下，可惜呀，唐容大哥说有要事在身，不便护送我们到扬州……”
凌枫低了头，复又抬首，恍若丝毫不懂其中的含义与阴谋，灿烂地笑道：“枫儿明白。”
凌璇站起身，纤瘦的身姿傲然挺立，漠漠道：“凌萱，走吧，太后定是有要紧的话与她说的。”
娘亲，你在哪里？
后来，三哥告诉我，娘亲的过世，爹爹许是无法承受，终日陷于冥想之中，不想理会旁人，不想被人打扰。大夫说，或许过阵子就会好转，或许永远如此、直至百年之后，能否恢复过来，要看他自己愿意与否。
泪水一如断线之珠，滴嗒掉落，溅湿了棺木的边缘。用劲扶起娘亲轻盈的身子，紧紧搂着，泪水迷蒙了双眼：“娘亲，都是阿漫不好！睁眼看看阿漫，好不好？”
阴暗的殿堂，憔悴的人儿，潮流暗涌，已不再是从前。曾经亲近的人，如今处处设防，步步为营。
皇太后的脸上现出疲倦之色，懒声道：“哀家乏了，你们都歇息去吧，枫儿留下，阿漫给我捶捶背。”
越接近扬州，心口越加急促，起伏不定。进了北大门，简单地告别，各自散去。陆舒意一路向东，绛雪与花媚儿一路向南，我最近了，瘦兮湖距离北大门不远。
只要回到扬州，唐抒阳的狠心离去、以及对我的羞辱，已然不是重要的了。
床边的椅榻上，蜷缩着一个沉睡的中年男子。恰巧，他的脸部朝外侧着，眉目微蹙，凝结着无尽的伤痛。两个多月不见，爹爹已不再是那个神采奕奕的、年近五旬的男子，不再是洒脱风趣、身姿高昂的隐世妙人，如今，满鬓霜发，脸颊瘦削，俨然七旬老人。
我几乎收不住嗓音中的慌乱：“还有爹爹呀，爹爹教导阿漫——”
“爹爹，对不起——阿漫错了——”我低首，额头抵在爹爹的腿上，瞬间泪水倾泻。
她握住凌枫的小手，轻轻拍着，温和而严肃地看着她幼小的孙儿，语意坚决，令人不由胆寒：“往后，世上没有凌枫，只有端木枫，你听清楚了吗？”
她无奈叹道：“你真的嫌弃政儿？”
大凌覆灭，四月初一，流寇之首平凌王于龙城登基为帝，凌朝大小文武官员跪倒在立政殿，三跪九叩，高呼万岁。
不知何时，小韵走进来，一把扶起我，劝说道：“小姐，走吧！老爷会生气的！”
我深深一吸，慨然而望，敛容道：“是的，阿漫不想要。阿漫从来不是利欲熏心、慕远虚荣的女子，只想一生老死一方小小天地，自得其乐而已。”
凌枫从未见过我此等严肃神色，惊愣了一下子，方才颓丧着走过来。我敛容一笑：“待会儿我跟姑奶奶禀报，找个晴朗的日子，邀请两位妹妹到舍下游玩。”
皇太后严厉地打断，挺直了身子，不容置疑道：“天色晚了，回去吧。枫儿，跟姐姐一起回去。”
一句话，决定了凌枫往后的命运，皇太后，向来善于操纵旁人的命运，即便是寥落至此，仍是不改初衷。残阳如血，斜射在她苍白的脸上，仿佛泼上淡淡的血水，充满了血腥之气，骇人心魄。
锦绣山河，权势滔天，确实诱惑人心，然而，当此风雨飘摇之际，只不过是镜花水月、泡影烟雨。皇太后仍将我看作是懵懂无知的小小女孩儿，以此引我走向权势倾轧斗争的漩涡。我却早已不是她眼中乖巧的女孩儿，断然不会陷自己于硝烟弥漫的斗争前沿。
上官豫手握二十万重兵，镇守东南沿海一带与西南边陲，二十年来，保得大凌南部边界民生安定、黎民富足，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上官氏三代忠良，为大凌鞠躬尽瘁，国人莫不以此为楷模，欲出人头地、一翻作为者，大多投入上官豫军下。
凌枫亦呆呆地看着他敬爱的皇奶奶，粉白的小脸上布满了不可思议。
爹爹的语声缥缈如天空的流云，让人捉摸不到：“爹爹累了，去吧，不要打扰我！”
娘亲轻叹一声：“是呀，当初我不同意，你爹爹固执己见，非要为你取这个不甚寻常的字儿。”忽而，娘亲顿住脚步，转首看我，“阿漫，我要你明白，世间男子都是薄情的，假若有个男子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只要这个男子待你痴心专一，你便去争取，无需忸怩作态。而且，宁愿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尊荣盛宠，只要你的夫君惟有你一个妻子，即便是粗茶淡饭、简钗素服，也值得相守一辈子。”
一阵清脆的鸟叫将我吵醒，缓缓睁眼，清晨的阳光从敞开的西窗倾泻进来，温暖如初。我以为这个空气清新的清晨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却不料，还有一件事等着我去承受。
“爹爹……娘亲……”一路高喊，要让所有人知道，阿漫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我大凌王朝已经穷途末路，只剩我们老少几个了。”皇太后微微阖目，平静的脸上流荡着深切的悲痛，“然而，太子健在，延续国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马大人已经召集江南各地官员，共同商讨延续国祚的事宜。”
“我是阿漫呀，爹爹你看看我，看看——”
龙跃行宫位处扬州城东北首，大凌太祖帝于开国后二十年下令兴建，耗时五年竣工。历代皇帝巡视江南，必定下榻行宫；太祖端敬皇后每五年回扬省亲，必定居住在玲珑殿。
“阿漫，你娘亲不在了，不能再教导你了，往后的路，好生走着。”
我不着声色地问道：“姐姐……表哥和西宁怀宇可有捎来消息吗？”
午后的阳光从窗台斜射进来，打亮了殿内死寂的时光暗影，温暖而疏离。虽是时常有人打扫，四周仍然萦绕着岁月的尘埃，这里的时光始终是停滞不前的，衍生一种无息无形的森怖。
然而，年少时光永远消逝了，表哥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安好？西宁怀宇呢？可有消息？
皇太后深深动容，赞许道：“难得你年纪轻轻，不慕虚荣、心思刚正，看待世道如此透彻，老婆子不得不佩服。哀家也不需要你立即应允，且回去仔细思量吧，五日后答复即可。”
娘亲郑重道：“能够嫁入端木府，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气。你爹爹待我情深义重，十多年如一日，我已知足。
“政儿虽是痴傻，毕竟是先皇册立的太子，大小官员自然不会反对。”皇太后面色冷峻，随而长长轻叹，“怕的是，即便是扬州称帝，延续大凌国祚，也只是他们的傀儡。哀家一个老婆子，能有几两重？他们能尊称哀家一句‘太后’，哀家就心满意足了。”
皇太后柔和地凝视我，目中微射出凌厉的光，迫得我心虚地别过头去。在她锐利如刀锋的眼底，我再如何撒谎，始终无法面不改色。
娘亲，你清瘦了，却仍然那么气韵高贵，神姿高华，你只是睡着了，是不是？阿漫回来了，你为何不睁开眼睛看一看阿漫呢？
我走过去，鼻端酸涩，竭力忍住眼中的泪意：“姑奶奶一路辛苦了。”
我不卑不亢道：“此事与西宁怀宇无关。”
“小姐，夫人去了！”
我惴惴道：“那该如何？”
我恍惚听见她娇细的声音，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沉重地跨进门槛，摇摇晃晃地走近那副可怕的棺木，娘亲，阿漫不孝……
在我昏迷之时，唐抒阳离开了我们。翌日，我们弃了马车，横渡昌江，所幸无甚惊险，再行三五日，便安然到达扬州。
四月初十，雷霆哀兵与平凌王精兵大战于山海关，兴兵相助，平凌王兵败如山倒，仅剩数千残卒。为泄愤，下令剐杀雷霆父，首级高悬于高杆之上，之后，急速退回洛都。
三月十八日子时，清宁宫大火蔓延，皇太后让凌政乔装成贱民子女，秘密转移到流澈府。寅时，姑奶奶安排好一切，从容悬梁自缢，不料，流澈敏赶到，匆忙救下。流澈敏意欲带走姑奶奶，姑奶奶坚决不走，无奈，流澈敏颓丧离去，命两个侍卫严加看守。上午，流寇入主龙城，姑奶奶再次自缢，适时，流寇某将领碰见，砍断绳索，姑奶奶苏醒过来。这个将领严令士兵不可凌|辱皇太后。后平凌王将她转移到洛都城郊行宫紫镛城。
小韵站在我身后不屈不挠：“小姐——”
一句一个太后，句句悲切，字字铿锵！
翌日发丧，我再次晕倒。迷糊迷糊的梦醒之间，总有高锐而凄凉的乐音响在耳畔，挥之不去，令我无端的沉重……
“好了好了，枫儿最乖了，我们坐到那边去。”皇太后抬首，惊喜道：“阿漫，快进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我唤了一声，爹爹不为所动，苍老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简洁大方的雕花窗台，目光悠远，淡淡的有些散乱。阳光直射进来，屋中明媚亮堂，却觉得爹爹仿佛万年的石雕，已然风化一般。
远远地望见，那厅堂之中，飘挂着一条条的素白垂幔，犹如鬼影重重，散发出阵阵的阴寒气息。如此静穆！
我点头道：“以上官豫赤胆忠心，定会扶持太子临政，不会让奸诈小人得了便宜去。还有太后从旁协助，大小官员理应协心共力，不定也能如宋高宗创下南宋基业。”
四月初八，雷霆在山海关降兴，引兴兵入关。
扬州城内，车水马龙，繁华骚动，商市热络，歌舞升平。那王朝的灭亡，那京师的硝烟，与扬州无关。转过两条热闹的大街，进入一条小巷，便是深宅大院的端木府。下了马车，我提起袍裾，狂奔着冲入敞开的大门，丝毫不觉奇怪，青天白日，为何家门大开呢？
凌璇一愣，脸庞恰如月余之前的细腻，却已不再柔润，娇羞的少女情怀消失不见，只余冷冷的不屑与疏淡。
皇太后幽缓道：“所幸，上官将军不日赶到，届时，十万精兵驻守在扬州城外，哀家也就无须担忧了。”
我被她盯得不自在，往前走去，幽声道：“如今，我可是什么也不想了……”
正是琼花盛开的时节。朵朵洁白缀满枝丫，好似隆冬瑞雪覆盖，璀灿晶莹，清馨袭人。恍然忆起，少时与表哥的烂漫时光。斜阳晚照，我们趴在琼树下的草地上，于暖风中品读《诗经》或唐宋传奇，不期然的，如玉的花瓣纷纷洒落，仿佛白雪覆盖全身，煞是有趣。
娘亲，你为何不等阿漫？
良久，我轻声道：“姐姐，你可有想到什么？”
陆舒意笑道：“先缓口气儿再说不迟！”
踏进涵光殿的门庭，只见皇太后紧紧地搂抱着凌枫，眼睛微闭，下眼睑泪珠暗垂。身后站着两个亭亭丽质的少女，素白长裙，容颜憔悴，眼中泪光莹然闪烁。
小韵咽了一下，眉目纽结：“大少爷——让小姐即刻——回去。”
娘亲过世，爹爹的心痛，比任何人更甚，而我，竟然没有陪在爹爹身边……真真该死！
我心神一震，怔怔地盯着眼前神色静肃的苍苍老妪，恍惚她仍然是那个铁碗凌酷、威严慑人的皇太后。万万想不到，姑奶奶竟然提出如此要求，毅然推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摧毁我的一生。
凌萱脸上浮现片刻的迷茫，想要说些什么，触及凌璇严厉的目光，颔首不语。
月影疏离，五里柳堤，垂柳曼曼，波光摇情，熏风拂衣。娘亲挽着我的手臂，缓步而行，柔和道：“阿漫，你知道你爹为何给你取这个‘情’字吗？”
皇太后眉目冷凝，轻淡的眼风缓缓一扫，无视凌萱的娇气，径直起身走向内殿。我连忙跟上前去，只闻凌枫兴奋道：“姐姐，走，我跟你们讲讲昌江好不好？”
此时的我，竟虚软到任凭小韵拉扯着回到了摇影轩。踏出爹爹寝房的刹那，我回首一望，爹爹的眼神那么空茫，鲜少眨动的眼睛定定地望向窗外的一方天色。
我哭着祈求道：“对不起……爹爹你责骂我吧，可是爹爹你不要赶我走，爹爹忘了吗？阿漫是爹爹最最疼爱的呀！”
“莫非，这个‘情’字，便是爹爹与娘亲恩爱情深的明证？我想呀，虽然爹爹疼我，只怕为我取名儿，更多的是要证明对娘亲的痴情呢！”
“姐姐，怎么没人呢？舅舅和舅妈呢？还有三个大哥哥呢？”凌枫跟着我一路狂奔，忍不住出声询问。
“太后——”我急急地叫道，仍想断了她的念头。
下了马车，凌枫飞一般地冲进行宫古朴、厚重的红漆大门，侍卫们来不及阻拦，紧跟上去。我缓缓举步，旁若无人地踩着灰色碎石铺就的石径，穿过侍卫们密实的目光。他们不会阻拦我，因为，马赫连跟在后面，而这些侍卫便是他的手下。
陆舒意过府看望我，与我漫步五里柳堤，暖风拂面，侃侃而谈。她喟然叹道：“不料雷将军引兴兵入关，如同引狼入室，咳……受害最大的，便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了。”
“小姐——小姐——”
心中冰凉一片，凄然狂笑，我的脸上却是湖水一般的平静无波：“太后过誉，阿漫只不过是一介愚笨的弱质女流，能帮太后的，实在极少，还望太后高抬贵手！”
端敬皇后，亦端木氏女儿，十年陪伴太祖左右，平定天下，创建帝业。帝后执手半生，伉俪情深，一世美名流传千古。此后，又有三代皇后出自端木氏，羡煞国人，谓曰：端木氏女儿乃人中之凤，国色天香，端淑慧敏，娶为妻者，定荣宠不衰。
“阿漫，你明白为娘的意思了么？”
皇太后灼然望我，坚决而语：“我要你成为太子未来的皇后。”
四月初一，流澈敏偷龙转凤，秘密地将其带出，送往扬州。
不顾一切地往后院狂奔，心口狂烈地跳动……一步步接近，呼呼的风刮过脸颊，冰凉一片，周身上下竟一寸寸的冰凉。
呆立门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耳际嗡嗡作响，脑子里轰然一声，眉眼酸胀得抽疼，滚热的泪水轰然而下……
凌萱无神的眼睛泛出晶亮的光采，激动道：“好啊，姐姐莫要忘记了哦！”
用过早膳，恢复了些许力气，便走向“烟雨流云”看望爹爹。
似有一柄利刃猛然间插入心口，穿心而过，缓缓地转动，搅动着所有的惊恸。
原来，我的姑奶奶、皇太后于昨日夜里秘密抵达扬州，马大人安排其歇息于城中的龙跃行宫，随行的还有太子凌政、锦平公主凌璇、锦玚公主凌萱。只是不知，凌璇、凌萱怎会与姑奶奶同行？
如此惊心！
皇太后苍老的眸中约略有一丝敬佩，森然而问：“你还是不能忘怀西宁怀宇？”
房门敞开，我却不敢贸然迈入。
不期然的，皇太后泪水滚落：“阿漫，你能帮帮哀家吗？”
“不，我不走，我要和爹爹在一起。”我赖在地上坚决道。
心中明白，姑奶奶已在鬼门关来去几回，生死转换之间，惊心动魄。
她的语色倏然坚决，恍惚仍是洛都龙城那个手段强硬、脾性固执的六旬贵妇；只不过，前额上缕缕的深纹，映现着她所遭受的天阙惊变、生死荣辱、坎坷波折；肤色依旧白皙，雍容华贵仍在，却是凄霜冰雪侵袭过后的沧桑蜕变。
蹲下来，趴在棺木上，怔怔地看重棺中安然躺着的三旬美妇人。我伸手抚触着娘亲的脸庞，手指触及之处，皆是冰凉刺骨。一一抚过，唇角平展，似乎蕴着一抹柔柔的笑，眉目宁和，神色淡定。
我把脸颊贴紧了娘亲惨白的侧脸，丝丝的冰寒侵入肌肤，漫进心口，瞬间淹没整个心房：“往后，阿漫一定乖乖的，哪里也不去，好好陪着娘亲。嗯……跟娘亲学学女红，仔细聆听娘亲讲述历朝历代的逸闻趣事，还有，陪着娘亲黄昏散步于五里柳堤，娘亲，你说可好？”
小韵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扯住我的手臂，强硬地拖着我离开了爹爹的寝房，离开了“烟雨流云”。
凌萱不满地翘起双唇，娇滴滴地撒娇道：“太后，我们也要留在这里，好不好？”
我抓住凌枫的右手，阻止他说下去……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我不愿再提起，而且，回忆中有一个男子的恩情与羞辱，更加不想忆起。
四月初三，前凌宁远总兵、威远将军雷霆因家小为平凌王扣押、挟持，愤而挥师谋逆，与新朝分庭抗礼。平凌王欲派手下二将征讨雷霆，无奈二将耽于淫乐享受，只得亲自披挂上阵。
心下更加不安，我蹲在椅榻的旁侧，握住爹爹发凉的手，曾经温润、厚实的手掌，竟枯瘦如此，一如树枝，苍劲得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