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水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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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端木小姐。”
我知道的,他会回头的,《流光摇情》,于他,是无法抵制的诱惑!
楼下如云宾客一拨儿站立,一拨儿坐着,却异口同声地唤花媚儿出场,每一张脸孔都洋溢着兴奋的表情。我抿唇笑道:“花媚儿这三个字,已经传遍扬州城了。”
两人松开,陆舒意擦了眼泪,转身看见我,向我走过来,眼中仍是泪光盈盈,含了一丝幸福的微笑,歉意道:“阿漫,我都高兴得忘形了……”
唐容啸天连忙扶起她,爽朗道:“举手之劳而已。”他转脸看向陆舒意,转而看着我,英眸中情致盎然,略有责备,“嫂子,你怎么和端木小姐……跑这来玩了?万一你们也遇到这种恶霸,那如何是好?”
马英效兴趣盎然:“哟哟哟,美人儿生气了——”
花媚儿眸光淡定,微微仰脸,丝毫不惧,坚定道:“公子自重!”
马英效冷笑道:“哟,看来不动手是不行了!”突然,他森厉地看向酒楼打手,狠狠一瞪,威胁道,“如果你们不想全家灭门,就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绛雪面扑春风,歉意地戏谑一笑:“三楼的大包厢会舒适一些,软榻上铺了上好锦缎,可躺着歇息呢,可惜都客满了,两位爷多多担待。”
花媚儿施了一礼,垂下眸子,谦恭而又不卑不亢:“公子抬爱,花媚儿只是卖艺,恕不作陪。”
马英效脸上的凶恶表情立马转换为谦卑与奉承,恭声道:“哦,原来是唐容公子,失敬失敬——”
歌声清丽而响: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我苦涩一笑,转而楚楚看着西宁怀宇,看着他迷乱、闪躲的俊眸,轻轻问道:“表哥不是与你一起的吗?他也回来了吗?”
马英效倒抽一口气,转身看向我们,眉间厉色汹涌而出。
“去吧,好些时候没听你弹唱了,想着呢!”陆舒意柔柔一笑,善意地劝道。
我奇道:“对了,酒楼为何取名‘烟花慢’?”
心口蓦然一紧,我竭力忍住行将滑落的泪水,我不能在他们面前有所失仪,更不能轻易表露隐秘的心迹。可是,凌璇不是靠在他怀里么?
马英效痛得猛烈甩手,呱呱乱叫,惹得楼下宾客哈哈取笑。我们四人皆是抿唇轻笑,陆舒意细弱蚊声:“她们也来捧场了!”
唐容啸天略微施加压力,疼得他直抽冷气,可见马英效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软柿子,靠一帮打手横行霸道。唐容啸天悠闲地威胁道:“这些都是我朋友,这‘烟花慢’酒楼是我朋友开的,如果你想吃得饱喝得香,就乖乖地在这里喝酒,再敢闹事,你走到哪儿我打到哪儿。”
绛雪笑着插口道:“大家都到雅间里坐吧。”
绛雪雪白的脸上闪现一丝甜蜜的笑意,仿佛意有所指一般,叹道:“歇了一个晚上就走了,就是来看看我这酒楼筹备得如何,好像是前往浙州了。”她不着痕迹地看我一眼,笑容灿烂,“我去跟媚儿说一声,你们先待着,啊!”
凌璇满头黑发披散开来,衬得脸蛋儿愈加娇俏动人;她嫌恶地躲开他的猪爪,镇定地吼道:“放开我!听到没有?”
我垂眸,喃喃道:“我骗了你,这曲儿,这词儿,并非我娘亲所作……”
我轻轻摇头,苦笑道:“没事,忽然想起我们和西宁怀诗在洛都东华大街上……也不知道西宁怀诗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刚刚跑出酒楼大门,我硬生生地定住了奔跑的步伐,呆呆地站立在秦扬河宽阔的岸边,凝眸望着前方深情相拥的两个人——他们旁若无人,以拥抱表达着离别的思念,倾诉着无言的深情。潺潺流淌的秦扬河,灯影辉煌,姗姗旖旎而去,直向东方,直到夜的尽头……不,旖旎的夜晚没有尽头,喜悦的夜晚没有尽头!
金红的光影打在白袍的女子身上,深深陶醉的肩背柔弱而幸福;照射在黑袍男子的身上,修塑出一种干练、苍冷的气度;温润如玉的脸庞瘦削了、暗黑了,浮现出浓重的风霜之色。他变了,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贵胄子弟,不再是那个洒逸清华、洛都名门闺秀竞相倾慕的洛都才俊。
最前面的一对儿一如久旱逢甘露,絮絮叨叨地轻声软语;凌璇挽着唐容啸天、款摆着袅娜纤腰,浓腻细语,而唐容啸天,随意附和两声……我的眼中、耳中、脑中只有前面的两双俪影,两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突然,陆舒意仿佛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儿似的,粉白的脸上仿佛激动万分,又好像极力克制着奋然的情绪,颤抖了语声,艰难地问道:“你怎会在这里……可是和怀宇一起到扬州的?”
倏然,陆舒意飞一般地狂奔而出,跑下楼,跑向酒楼大门,跑回家……她是多么激动呀!如此期盼着她的夫君!
“阿漫!阿漫?”
远远地传来一声轻快的娇呼。转眸望去,一个翩跹女子细步款款而来,仿佛水上凌波;一袭烟水色广袖抽丝纱裙,袖口木槿花粉|嫩翩然,摇曳生姿;明黄丝绦轻轻挽在双臂上,松松垂于俏然后背,楚楚动人;曳地裙摆流丽于地,仿佛裙曳六幅湘江水,曼妙而明艳,勾人心魂。
“在两位绝代佳人面前,妹妹怎敢造次?”
高个公子眼疾手快地以纸扇敲掉他的猪爪,怒目圆睁,喝道:“下流!无耻!”
唐容啸天哈哈大笑,揽住马英效的肩膀,好似兄弟般亲热,高声道:“唐容一峰正是我爹,如何?可有资格?”
“江南一二十年间再无此等冷艳之色!”
高大汉子惊呆了,马英效惊呆了,绛雪、花媚儿与陆舒意惊呆了,楼下宾客惊呆了……只有我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呵,高个公子正是妙龄女子凌璇,略矮公子是凌萱。
我低声笑道:“且先看看!”
唐容啸天了然地一笑:“嫂子,我和怀宇一起,现今他早就到家了吧!”
我呆了呆,脑子里一片迷茫。
“扬州难得一见的绝色啊!”
凌璇娇憨地斜了西宁怀宇一眼,娇嗔道:“西宁哥哥闹这虚礼作甚!”
冷冷的声音,隐现着一丝丝的怒气。循声望去,一个黑衣青年缓步走来,身量颇高,身板阔绰,浓眉英挺,脸膛冷硬地抽着,颊边似有一朵自信的笑容。
陆舒意轻松笑道:“无需担心她,流寇围攻洛都之前,她早被爹安全送到浙州的亲戚家避难了。”
嗖的,马英效淫|亵的脸上风云变色,眉间抽起腾腾怒气,愤而凶狠地命令道:“你们——你们是谁?竟敢出言挑衅本少爷,来人,将她们拿下。”
霎时,雅间中冲出来三五个高大汉子,手操银剑,寒光闪烁,杀气顿涌,直逼人眼。
黑衣青年走上来,朝我微微一笑,眼中星芒闪烁,隐隐的发热。我脸上一热,垂下眸光,避开他热烙的目光。
唐容啸天低垂了头,复又抬起,满目懊恼:“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
天朝易主,兴族铁血,民生艰苦,黎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江南佳丽地,仍旧笙歌燕舞,风流自在。
西宁怀宇缓缓睁眼,恍然之间看见神色凄迷的我,泪水迷蒙的眼睛顿然凝住,尴尬地盯着我,眸底光色散乱,似乎慌乱了心神。
凌璇雪肌上漫上一抹媚红,皓腕轻轻捂着额角,眸子迷蒙微张,细细软语:“唐容哥哥,我有点不舒服,能否先行送我回去?”
我轻声一笑:“妹妹费心了,这皇后的人选,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西宁怀宇明显的一愣,尴尬笑着。
五月初二,唐容一峰携高明、刘铁虎、王泽、黄毅驻四位总兵齐聚扬州,觐见皇太后与太子殿下。
唐容啸天猛一惊醒,黝黑的脸膛微现尴尬,腼腆一笑,终于转开目光,端起杯子灌下一杯酒水。
凌璇俏声道:“唐容哥哥,扬州与洛都大不一样……恍如人间仙境,你觉得呢?”
“马淫笑,本少爷想要与你交个朋友,不知可否?”
“十多年前,二十四桥的花飘飘也不及花媚儿的艳光四射。”
心口一紧,既而狂热地跳动。西宁怀宇来到扬州了!此时就在扬州!指尖隐隐发抖,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无法克制心口的跳荡……已是好久没有思及西宁怀宇,猛然间想到他,仍是气血奔涌——我以为自己已经将他忘怀,他却仍是深深烙印在心底。
马英效伸手探前,企图抚摸高个公子的下颌,轻浮道:“哟,两个娇滴滴的公子儿,真真貌若潘安、玉树临风……”
花媚儿神秘一笑:“待会儿就知道咯!先去了,等我回来!”
花媚儿赶紧扶住绛雪,美眸一瞪,怒目而视:“马公子,你怎可出手推人?”
陆舒意与我对望一眼,眼中尽是无奈之色。花媚儿忙着为大家斟酒,这会儿插话道:“唐容公子今儿刚来到扬州的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最应该激动、喜悦的,是陆舒意,不是我!他要回的,是陆府!呵,我激动什么呢?
花媚儿淡淡地扫了一眼楼下疯狂叫嚣的宾客,不屑道:“这些逢场作戏的男人,就是要让他们等等。再陪姐姐说说话儿。”
三杯下去,凌璇雪腮红晕乍现,薰然薄醉。她亲昵地看我一眼,那目光,却是微有挑衅,温言莞尔:“百余年来,端木氏女子不让天家女儿,本朝历代皇后多是出自端木氏。端木姐姐天人之姿,乃人中之凤,宜配天子。各位还不知道吧,过几日,端木姐姐就要册封为我皇兄的皇后了。”
无奈,马英效低吼一声:“走!”
本想以言语激退马英效,使其有所忌惮,既而罢休,不料他如此恶霸、如此愚蠢。几年来,扬州城民对马家早已怨声载道、民声沸反,此时,扬州一跃成为天子之都,聚集着众多高官要员与骁勇武将,马家风光不再,只手遮天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假如这事儿闹大了,于马家声誉极为不利,而这浪荡公子竟然如此愚蠢,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马英效冷哼一声,斜着看人:“还用你说,本少爷早就知道他是女的。”他朝手下一使眼色,立时,两个汉子不由分说地抓住凌璇的胳膊,任凭她如何激烈的挣扎也是徒劳;他晃荡上前,伸出淫邪的猪爪,揉了一缕柔顺的发丝在掌心磨搓着,接着重重地拍了两下凌璇粉|嫩的脸蛋儿,淫邪道,“如此国色天香的美人,女扮男装岂不可惜?干脆跟本少爷回府去,让你吃香喝辣,一辈子荣华富贵……”
“姐姐,我有点不舒服……我先回府了。”话落,我仓惶地往北跑去,穿过人流,发力狂奔。
陆舒意笑道:“绛雪姑娘太客气了!”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他轻叹一声,黯然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了……往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
突然,楼下爆发出一阵喧叫:“花媚儿!花媚儿!花媚儿!”
“啸天,快快跟上。”西宁怀宇紧张地叫道,语带慌乱。
我好奇道:“待会儿唱曲儿吗?唱什么?”
绛雪选址于秦扬河岸,购下一座酒楼,于今晚首次开门迎客,最引人入胜的噱头便是:洛都荭雪楼花魁花媚儿首次登演扬州。
唐容啸天松手,整整他的衣襟,微挑浓眉,似是诚恳道:“马公子,对不住了!假如你想出这口恶气,你可以告知家父,家父定会来教训我。假如你要与我较量一番,我随时奉陪。”
西宁怀宇携着陆舒意在前,唐容啸天与凌璇并肩徐步在中间,凌萱与我在后,缓步而行。扬州的夜晚人潮徐褪,或三两依傍而行,或孑然一身郁郁而行;灯影摇曳如火,与天幕上的点点星辉遥相呼应,靡丽如瑶台仙境。
我蹙眉看他,微有不解,却牵起唇角冷冷道:“你走吧,我想一人静一静,待会儿我便会回去。”
凌璇静静地看着唐容啸天,唇角微勾,一潭清亮的眸水灼灼闪亮。
旁侧的高大汉子朝他高个公子走去,凶相横陈,略矮公子吓得瑟瑟发抖,躲到陆舒意身旁。高个公子美眸怒睁,脸颊涨红,似有所惊惧,威胁道:“你敢打我,我将你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绛雪引我们来到二楼的雅间,珠帘叮咚,纱幔流垂,宛然绣阁风情。内里鹅黄纱帐高高挽起,梨花木桌椅精巧舒适,两侧角上摆着风华正茂的盆景,嫣红芍药与娇媚月季各闹绿枝。小二摆上酒水与各色瓜果,轻声退下。
我一时惊愕,恍然明白,方才在酒楼门口的一幕,他一定是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伤心难过,才会与凌璇你侬我侬?我茫然地望向远空,失笑道:“原来唐容大哥已经了然于心,那么,请便吧!”
“一介女流,竟有如此胸襟与见地,令人敬佩呐!”
“到家?”陆舒意愣愣而问。
凌璇笑盈盈地端起一杯酒,顾盼神飞的清眸蕴起一朵夺人心魄的娇美笑意:“唐容哥哥,洛都到扬州千里迢迢,一路上唐容哥哥尽心尽责、多有照拂,璇儿理当敬你三杯。”
“嗯,大不一样。”唐容啸天心不在焉地附和。
不意间已来到“烟花慢”,匾额高悬,门庭修葺一新,大堂高阔气派,红柱耸立,灯火煌煌。堂内人头攒动,美酒飘香,时有吆喝之声灌入耳际。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陆舒意眉眼含笑,温柔望我,晶莹剔透的眸光落在我脸上,似是宠溺,似是明了一切;她欣然道:“如此良辰美景,怎能辜负好时光呢,我们一起走一段吧。”
马英效阴笑道:“怎么?害怕啦,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瞧瞧,当本少爷是吃素的。花媚儿,只要你答应了,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是不是?”
陆舒意会心一笑:“姐姐忙去吧!”
我猝然转身逃跑,掩住口鼻,任凭泪水纷飞……灯火黯淡,星辉隐去,我眼中一片黑暗,惟有双腿惯然地跑动,直到再也无法跑动……靠在小巷子冰凉的石墙上,抬首望天,苍穹暗无边际……泪水渐渐干涸……
话音未落,只听“哎哟”一声,唐容啸天迅捷地反剪起马英效的右臂,朝下猛力压着他的身体,冷冷地硬了语调:“想跟我作朋友,就要先放了我朋友!”
花媚儿嫣红的脸上抹了一种陶醉的神色,娓娓道来:“扬州烟波淼淼,柳枝婀娜,记得小时候,一到烟花三月,柳色掩映,柳絮纷飞,真真儿‘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恍如穿行于濛濛烟雾之中……”
唐容啸天当场愣住,英武的脸孔不明所以地冻住,惶惶地看着我,失了语言……
秦扬河北岸,酒家林立,浓酒笙歌,成为歌女艳炽天下之所。
一双手臂将我拥入怀中,轻缓,沉重,伴随着无声的温暖与渺茫的意绪。
花媚儿苍哑的歌声,与琵琶之音丝丝入扣,清旷如寒野孤舟、白骨横陈,苍茫似烟波浩渺、风雨飘摇,激昂若将军狂啸、驰骋沙场……余音呜咽,道不尽胸怀苍生之惆怅,诉不完忧患天下之苦闷。
“花媚儿!过来陪我喝三杯。”
“哟,马大人的公子,扬州城谁人不知呀!”绛雪快步走过来,语声轻俏,满脸堆笑,娇红色广袖轻轻一拂,娇媚道,“马公子,今儿是酒楼开张的第一日,多谢捧场!来来来,绛雪斗胆,陪马公子喝上五杯,这一桌酒席呢,我请了,好不?”
西宁哥哥曾说:啸天会待你好。我便真的以为唐容啸天会待我好,箫笛合奏,流光摇情,摇动的,是隐秘的心弦。然而,因为凌璇,也仅仅是摇动与感动而已……还有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了……
冷眸一勾,我笑道:“妹妹费心了!”我面朝大家,浅笑吟吟,“唐容大哥英豪,为我们教训恶霸,理当敬他,大家一起来!”
我们目送着花媚儿身姿高雅地款步而行……倏然,灯火熄灭,整个大堂暗沉一片,惟有人影重重。众多宾客骂声一片,叫嚣不止。霎时,全场寂静,鸦雀无声,只见大堂正中的楼梯上,两盏大红灯笼护送着一个白色人影缓缓步下阶梯,登上圆形高台。流红的火光辉射在她光可鉴人的脸上,冰冷的脸庞慢慢浮现出一抹清淡的笑意,笑影嫣然。
掌声擂动,震彻堂内堂外。花媚儿盈盈施礼,款步而上,朝我们的雅间走来。大堂再次敞亮,宾客复又喧嚣、喝酒、吆喝、闲聊。
马英效满意地摸着下巴,狂笑几声,猥亵的目光始终落在花媚儿的身上:“如何?花媚儿,考虑得如何?本少爷可没那么多闲功夫……”
五月初三,上官豫十万精兵驻扎于扬州东郊,入城觐见皇太后与太子殿下。
“你没有闲功夫,到酒楼作甚来着?”旁侧的一个包厢里传出一个悠闲、傲慢的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
秦扬河南岸,青楼红绡,楼台飘莺,成为江南猎艳首选之地。
唐容啸天凝定不动,昏暗的光火将他脸上的层层隐痛打得昏红,宛如旧时伤口凝结成疤。他垂眸半晌,眼角挤出一抹伤怀的笑,终于道:“你保重!”话毕,他萧然转身,步履千般沉重、万般黯寂,投射在青石地面上的影子很长很长,迷离一地,渐渐远离……
闻言,马英效的爪牙不得已收了剑,循序退出酒楼。
我们四个赶紧退至一旁,靠在围栏上。她们三人吓得花容失色,靠在一起瑟瑟发抖。
马英效愤恨地拍掉唐容啸天的手,抖了两下歪斜的衣袍,睁圆了眼睛,一边后退,一边恨恨道:“唐容啸天,你给我等着瞧!”
略矮公子怯生生地瞧我一眼,面容倏然薄红;风度偏偏的公子淡淡地扫我一眼,不复看我。呵,原来是她们,暂且不拆穿你们,看你们如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五六个粗布白衣的汉子突然横站在我们旁边,手握木棍,应该是酒楼的打手。
高大汉子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突然,他甩手而出,狠狠地朝高个公子掴去……
唐容啸天好笑道:“是啊,就是你家啊,陆府啊!”
马英效紫胀了脸色,愤愤不语。唐容啸天眉峰一拧:“怎么?不服气?不服气就跟我单打独斗,还有你这些爪牙,一起上!”
绛雪美眸中闪过一丝光亮,恍惚想起什么,随意说道:“对了,端木小姐,要是早两日来就好了,说不定能见到抒阳呢。”
不,我要和陆舒意一起,至少看看他,看看他……有何变化……也是好的……我迅速起身,狂奔而出,身后传来唐容啸天一声声急切的呼唤,我并不想理会。
我举目看去,但见凌璇惊异地看着唐容啸天,眸光雀跃,凝雪脸腮透出红晕;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她转首看我,脸色顿然冷漠,娥眉微蹙。她接触到我的目光,不慌不忙转眸而去,看向唐容啸天,眸中流转着一波波的涟漪,粼粼而动。
爹爹深为感动,宴请两家巨富,恩威并施,终令他们罢手。半年后,娘亲嫁与爹爹,为续弦夫人。然而,此等均是秘密之事,外人并不知晓,只道江葭远走他乡,遁入空门。
凌萱拉拉凌璇的袍袖,皱眉道:“姐姐,不是说还没定……”
两缕流水般丝弦之音从四面八方袅袅而起,婉转悠扬,与琵琶之音逐引迂回……原来是二楼东西两侧各置一架古琴,伴奏而响,使之整个大堂乐音缭绕,犹如空谷激荡。
旁边的打手跨出一步,紧张地叫出声:“少爷!”
叫好声、惊叹声此起彼伏。心口一阵咯噔,娘亲……
泪滴无声滑落,缓缓拿出天香沁玉箫,触着凉凉的白玉,吹出一缕幽咽之音,徐徐回荡在小巷里,追随着他的背影缭绕而去,孤高,清冷,悲泣……石壁寒凉,丝丝凉意透入锦衣,渗入肌肤,随同孤冷的箫音渗入骨髓,心底愈加戚然……
柳色掩映,微风吹拂,曼妙而动,拂皱一池柔波。
恍惚听见陆舒意唤了两声,我回过神,只见她奇怪地看着我,似有担忧:“怎么了?不舒服吗?”
华灯初上,我们款步行走在秦扬河北岸,每过一家高门酒楼,便有男女热情招呼。两位锦衣华袍的锦绣公子,自是他们眼里挥霍千金的纨绔子弟。
花媚儿凑在我耳边轻声地担忧道:“这唐容啸天来的真是时候。”
唐容啸天蓦的惊慑,眉峰倒竖,英眸中热切与冷寒相交融汇,激撞出哔啵轻响,灰烬簌簌而落。
她娇羞而曼妙的背影,他挺立而昂扬的黑影,四周的灯火渐渐地刺热,刺痛了我的眼睛,疼得我几乎睁不开……我竭力克制着心中酸潮的涌动,只想逃离,逃得远远的……
马英效歪头看他,突然惊醒道:“唐容啸天?唐容一峰与你是何关系?”
陆舒意握住我搁在桌上的手,黑暗中朝我温柔一笑,似是安慰。其实,我早已不怪花媚儿,也早已释怀,娘亲是何出身,又有何关系?在我心中,娘亲比任何望族女子都要高贵。
我但笑不语,只见马英效恼羞成怒,眉眼纠结,不期然地,朝手下一瞪:“给本少爷教训他!”
高大汉子大怒,黑眼倒竖,猛地一记狠拳打过去——眼见就要打在侧脸上,高个公子迅捷地弯低身子,旋转一圈,硬生生躲过他的重拳。因用力过猛,束着的发冠倾散开来,一头乌黑的亮发犹如漫天花雨婉转飞舞……
急速晃动的光影中,小巷子的尽头,站着一抹白色的人影,柔弱孤冷。
“太子无能,就该选贤任能,唐容氏与马贼为求一己私欲,只手遮天,枉顾朝政,必定遗臭万年!”
凌萱惊呼一声“姐姐”,唐容啸天无奈伸手地撑住她的身子,凌璇顺势瘫倒在他怀中,紧靠在他的肩窝……
相较之下,高个公子身姿单薄、纤弱,仅到高大汉子的下颌,然而,高个公子灵巧地侧身闪过,随即横扫纸扇,啪啪啪三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的高大汉子嘴角红肿,血迹蜿蜒,当真痛快!
“我还打人呢!”马英效轻浮一笑,伸手朝花媚儿的脸蛋摸了一把,嬉笑道,“美人生气也如此醉人。花媚儿,原本呢,你只需陪我喝三杯酒,如今,你须陪我一晚,我才会息事宁人,否则——你这酒楼明日就要关门咯!”
唐容啸天浅淡一笑,众人举杯饮下。
两人皆是绝色佳丽,陆舒意婉约、天赋大家闺秀之端庄,花媚儿柔艳、巧于花影重楼之妍姿。我附和道:“是啊,今夜呢,花媚儿一定迷煞全扬州城的男子。”
陆舒意疑问道:“唐老板到扬州来了么?这会儿还在吗?”
楼下宾客窃窃私语,却无一人上前帮腔。
“思涵过几日才会回来。”西宁怀宇怅然道,眸中快速闪过一丝歉疚的光色,我自是没有忽略。
惊叫声霍然响起——
他走到马英效身旁,猛地一拍马英效的肩膀,言语轻松,略显诚意,好似奉承:“我是唐容啸天,不知可有资格与马公子交朋友呢?”
高大汉子惊道:“是个女的!”
“你?”马英效耻笑一声,朝绛雪左肩推了一把,厌恶道,“你滚一边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凌璇将一切看在眼底,娇细笑道:“妹妹有所不知,如今除了端木姐姐,还有谁出身高贵、品行贤淑、才貌娴雅?我们皇兄呢,可是有福咯!”
在那微风送凉、宫灯耀亮的龙吟殿,凌政身着四合如意暗花绸蹙金四团龙袍,一身夺人眼球的贵气明黄,端正地坐在宝座上,双脚却隐隐地抖动着,那张竭力严肃的脸庞,掩饰不住一种痴痴傻傻的愚昧与惊慌。
包厢中走出两个高大汉子,站在花媚儿身后,一副打手的打扮,表情凶恶。
我找过大哥,大哥告诉我,二十年前,大哥的母亲因病过世,爹爹与原配夫人虽不恩爱,但也相敬如宾。过了一年,江南两大巨富一同看上二十四桥瘦马江葭,各不相让,多次发生流血冲突,声称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爹爹眼见此事发生在扬州,假如再闹下去,势必不可收拾。于是秘密接来娘亲,问她意愿。娘亲泣言,宁愿长伴青灯古佛。
唐容啸天抬起我下颌,漆黑的眸中浮动着些许欣跃亮光,深情凝视我:“你要我怎样呢?你告诉我……”
唐容啸天一惊,漠然看她一眼,不理会她,却是焦虑看我:“端木小姐,你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登基这日已是答复皇太后的最后一日,早早的便修书一封,让下人送到龙跃行宫。我不想再见姑奶奶,该说的话,俱已写在素笺上面。哥哥们随我的意愿,假若姑奶奶以严酷手段逼我就范,他们绝不会贪生怕死。
绛雪气得浑身颤抖,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花媚儿朝旁边的一个小二猛使眼色,刚要开口,陆舒意走上前,语出讥讽:“马公子,扬州城纵然是你马家的,更是天子的,以往是天高皇帝远,任你马家横行无忌,如今,天子就在眼前,你再不收敛,只怕你爹也保不住你。”
凌璇恍若毫不在意,关切望我,婉声道:“端木姐姐你怎么了?身子不适么?怎么唐容哥哥一来,姐姐便不舒服呢?要不要先回府歇息?”
心口一窒,绛雪是何用意,我自是清楚。
旁侧,是雍容华贵的太皇太后,大红织金龙凤纹袍服,发髻上白玉嵌宝寿字金簪,端正威仪,不着喜怒。
一道黑影移到我跟前,将我完全笼罩,袅袅的热气袭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陆舒意拉着花媚儿坐下,满眼惊艳,啧啧赞道:“妹妹当真是光彩照人啊,今晚一定名满江南。”
陆舒意扫了一圈,唇边微抹笑意,赞叹道:“姐姐心思奇巧,这雅间精致雅静,让人留恋忘返呢。”
“太漂亮了!”
“洛都花魁,果然不同凡响!”
华服公子气急败坏地甩手,愤怒道:“你当真不陪?你可知我是谁?”
“嘉元帝自焚清宁宫,凌朝翻覆,唐容一峰仓惶逃奔江南,与马贼、总兵暗中勾结,拥立白痴太子,意欲效仿南宋偏安江南,哼!白痴太子焉能担当摄国重任,简直荒谬!”
凌璇淡淡扫我一眼,柔媚的眼风掠向旁侧的唐容啸天,语声清俏:“是啊,并非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姐姐不想当这皇后,只怕也是身不由己。”
我们所在的包雅间置极好,正对着圆形高台,四周皆暗,惟有高台两侧灯笼漫红。
楼下宾客纷纷惊慌地逃奔而出,某些不怕死的仍然坐在原位上,惊愕地仰头观看。
阶梯转角处的一个包厢前,一个华服公子张开双臂拦住花媚儿,姿态轻浮。
华服公子扼住她的下颌,邪恶地抬起她的脸庞,坚硬道:“本少爷看上你,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你不陪也得陪!”
曾经的心爱之人娇妻在抱,如今思慕我之人美人钦慕,只有我、孑然一身。
陆舒意担忧道:“阿漫,真的么?”
于是众人来到雅间,一一落座。绛雪自去招呼客人,花媚儿陪着我们。而唐容啸天总是有意无意地扫来温热的目光,眷恋不舍地流连于我的脸上,烫得我颈项飞云暗渡,极其不自在。
五月初五,以唐容一峰、马赫连为首的一众江南官员,拥立太子凌政为凌朝帝君,延续国祚,改明年为晋扬元年。从此,扬州凌朝与洛都兴朝隔江而治。
“嗯?真的么?”他淳厚的嗓音中携带着一丝惊喜。我刚要点头,陡然间,他将我揽紧,提起我的身子,飞速旋转起来。长发飞掠而起,袍角飞扬,他低沉的笑声响在耳畔,久久回荡,犹显张扬。
众人皆是一惊,惊异的目光齐齐射来。
“阿漫——”陆舒意惊叫道。
十里秦扬,从扬州城南穿行而过,乃扬州城五百年来“繁华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夜幕降临,秦扬两岸华灯璀璨,各式楼台鳞次栉比,飞檐漏窗,雕梁画栋。靡丽柔波上桨声灯影,无数商船昼夜往来河上,更有华美画舫凌波,轻歌曼舞,丝竹飘渺,文人才子流连其间,佳人故事留传千古。
马英效凝神看去,研究着眼前气度不凡的英武青年,冷嘲道:“你是谁?本少爷为何要与你交朋友?”
陆舒意邀我到场祝贺。话说她原不会亲自赴场,只因她已和花媚儿琴瑟相交,相知甚深。
“对,江葭也不及花媚儿的妍姿媚态。”
花媚儿端坐在圆凳上,手上一把琵琶,眸色宁和,信手拂去,清瑟之音流泄而出,白玉指下轻挑,清韵叠出,漠漠流淌于暗寂厅堂之中。
我站于陆舒意身侧,藐视而望,慨然道:“马英效,果然是淫邪浪笑、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小子。你以为你老爹拥立太子有功,便不可一世了吗?殊不知,唐容氏与四位总兵会怕了你爹吗?再者,上官将军十万大军于城郊严阵以待,你一家老小,还不够一名士兵的杀戮。”
悠扬琴韵拖曳绵长,恍如芳菲四月天,春光烂漫;而这明媚时光只是梦里水乡、镜中幻影而已,掀开那风光的表层,竟是秋雨横斜的幽暗黄昏,天地晦暗,孤涩满怀。
“端木小姐,怀宇和嫂子确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可叹国势飘摇、战乱频繁,黎民百姓妻离子散、背井离乡……”身后传来温和而沉重的感慨之声,仿佛就在我身后,离我很近很近。
一帮打手浑身打颤,面面相觑,一会儿,纷纷转身逃奔而去。
凌璇轻快地走出来,素袍散发,天真烂漫的样儿惹人怜爱:“还有我们两个呢,可不能把我们扔下了哦!”
凌萱拉着她的袍角,神色怪异,轻声道:“姐姐,我们不是有轿子吗?……”
“端木小姐——等等我——”唐容啸天一声声的喊叫惊动了四周人流,须臾,身后传来急促的奔跑声。我猛然转身,站定在大街中央,泪雨倾落,凄惶吼道:“不要跟着我,否则,我会恨你!”
“唐容哥哥——姐姐——”凌璇惊叫道。
我急道:“为何几日后才回来?表哥怎么了?有何……不测?”
马英效不料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弯着腰,呼呼喊疼,脸色瞬间涨得通红,额首冒汗:“你——你朋友——是谁?”
唐容啸天朗声安慰道:“思涵没事儿,你大可放心!”他站到我身侧,跃然的目光扫过我的脸颊,爽快道,“怀宇,你和嫂子回去吧,端木小姐……我送她回府即可。”
原来是马赫连之子马英效,果真是纨绔子弟,一副浪荡的败家样儿。陆舒意紧蹙眉心,走上前去,我亦走了过去,站在旁侧观看。楼下宾客纷纷仰头,看着楼上的争执,漠然以对。这马英效平素在扬州城横行霸道惯了,早就见怪不怪了。
想起答应过唐抒阳的某些话……罢了,此次他行程匆忙,自是顾不上了,再者,我原也不想与他有何纠缠。
鼻端微微一酸,眉心酸涩,泪水在眸中盈盈回荡,温热了我的眼眸。我看见他无言的念想、久别重逢的幸福神色、轻阖的眼睛满是深情……他的怀中,早已没有我的位置,他的心中,也早已没有我了吧!
“喂——你们——”绛雪惊叫道。
西宁怀宇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压低了声音:“公主?!”他敛襟微恭身子,恭敬道,“怀宇见过锦平公主、锦玚公主!”
热闹的街上有人奔走呼告,不知叫嚷着什么。城中似乎洋溢着一种振奋人心的情绪,不知是为凌朝国祚在扬州的延续,还是秦扬河“烟花慢”酒楼的开张。
是他?!他真的来到扬州!只听陆舒意在我耳际轻声道:“他一人,能打得过他们那么多人吗?”
花媚儿轻轻施礼,娇细道:“多谢唐容公子出手相救!”
所有人等皆是一愣,马英效转身看去,但见两个锦衣公子漫步而来,一个身姿略高,玉色布绢高山流水暗纹圆领大袖袍,手持白扇,风度翩翩,一个略矮,玉色布绢秋水长天暗纹圆领大袖袍,脸容略有尴尬。
大堂西侧,丝竹之声不绝如缕,圆形高台之上,几个娇俏女子曼曼轻舞,衣香鬓影,引起阵阵赞赏之声。
我凄冷一笑:“不关你的事儿!”
花媚儿面容冷漠,指下陡然用力,琵琶之音顺势高扬,激起一串尖锐之音,仿佛金铁般肃杀,生硬地震碎那缠绵靡丽的琴音,迫得琴音渐至低回,呜咽不止。
唐容啸天不觉凌璇逶迤拂去的深浅目光,只是呆然望我,眉头紧蹙,若有所思。
“就是烟花咯!那‘慢’字如何解释?”陆舒意支颐笑问。
凌璇,他从未看过一眼;即使有,也只是羽毛般轻轻扫过。
凌璇檀唇微张,暗自轻咬,嫣红的脸庞在灯火的辉照下发散出白瓷似的冷光:“姐姐近来身子不适,萱儿,先陪姐姐回府吧。”她款款起身,踉跄着走向唐容啸天,薰薰醉态浮出一种妖冶的诱惑,不经意的,软软地倒下来,恰好倒靠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