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拚却当年醉颜红
为了不用听见皇后道貌岸然的训诫,我自己先自罚三百遍吧。
“谢谢商公子。”我想起来,这种时候一般都是要打赏的,于是摘下手腕上的赤金镶珍珠雕牡丹缠臂金,让素雪递给他:“本宫有今日,谢谢商公子的照拂。”
在这一段阴差阳错的姻缘里,终究是我亏欠他太多。
章宜太妃自然也不敢,她顶着铁青的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是找不到话反驳,还是敢怒不敢言。沉吟了片刻,章宜太妃拂袖道:“陛下所言极是。”
皇帝的心机谋算,由此可见一斑。当然,这也可以看出一个“龙生九子”的道理来,顾琬虽然勇猛,但是论起心性这一方面,他和皇帝相去甚远。顾琬心直口快,藏不住心事,恰恰让他很快地在皇帝这个老狐狸面前暴露了。
也不知这里面,有多少皇后的人?
“华妃苏氏,你可知罪?”皇帝留意到顾琬对两个苏将军的请求充耳不闻,立刻开始和月儿一唱一和火上浇油道,“你还不快向皇后赔礼道歉!”
虽则我并不是实足的清白,但是比起皇后大着胆子给情郎生了个女儿,我真的不算什么。即便皇帝有一天把阖宫嫔妃集中在一起大清算,我也一定不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我淡定地让他们起来,扶缃贴在我的耳边道:“主子娘娘,您这下更应该去拜见皇后了,否则可是大不敬。”
皇帝继续道:“即日起,你复位正三品,享昭仪俸禄,如何?”
但是,具体应该如何实施,我丝毫没有头绪。
我若这个时候去请安,简直就是给皇后当头棒喝。她被软禁在潜邸前后共有十日,这才回来,就有死对头因为上了龙床跟她请安,简直就是往她脸上扇耳光。
“我知道了。”我心里仿佛抹了蜜一般,喜上眉梢。老天爷真的待我不薄,好歹让我尝到了一些甜头。
我顺着皇帝的视线,往月儿那两个常年征战、皮肤仍然白白净净的哥哥那里看,发现他们两个一直面无表情,菜也不吃,酒也不喝,眉眼之间阴晴不定,丝毫看不出他们到底有没有生气。
今日皇后为着等我向她请安,特地穿了一身极其隆重的礼服,上面环佩叮当,待她站起来时,都因为与座椅的碰撞丁零作响。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周遭安静下来,平静而淡定地回应:“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妾身定会在鸾仪宫好好等着。”
这长篇累牍的圣旨听来,仿佛一阵震耳欲聋的炮仗,在我原本静如死水的心中炸开了。皇帝应该是为了这一道册封圣旨才召幸了我,旨在捧我上位,暗示各位朝臣,东海节度使的兵权已向皇帝彻底靠拢。
这话说得我和月儿都尴尬起来,我与她默契地对视一眼,对皇帝说这番话的目的依旧没有头绪。
果不其然,回宫当晚,皇帝不去和他的新宠杨昭媛一起进晚膳,而是到承乾宫来与我进膳,为了表示庄重,还叫上月儿和三皇子顾崇昭作陪。皇帝的举动实在不同寻常,在接到口谕那一刻,我与月儿面面相觑,无论如何也猜不出皇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领旨谢恩,静观其变。
挽绿帮我研墨,道:“是,听说是前几天的事。一串珠派自己跟前的小太监来上报,说皇后娘娘让陛下等久了,陛下生气了,皇后就被送回陛下潜邸软禁了,义宁公主也被软禁在她的起居所天宁殿。”
只怕天下人无一有胆量反驳皇帝这一句话吧。
龙辇车速轻缓,行驶在长长的石板路夹道上,让这条路看起来没有尽头。曾经我天真地以为显赫的家世能够让我置身于斗争之外,但是事实证明,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原本我就是靠着背后强大的资源受到太上皇的赏识,如今正是用我的时候。即便我今晚依旧腹痛,侍寝之事也是势在必行。
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八个字,却像八柄利剑一般,无声无形地穿透了我的心。我曾设想过再见商百问时我的心境,有兴奋,有羞涩,有开心,但是直到真的面对这个情景时,我看着商百问克制疏远的样子,心里面只有浓浓的负罪感。
杨丞相的夫人就是萧氏,而我的父亲手握兵权,可以和越王分庭抗礼,月儿的父亲虽不在京城任职,但也是文官中可以与杨丞相相抗衡的一支力量。而且,月儿的两个哥哥,都在越王军中……许许多多我从前一直没有留意到的问题现在一拥而上,霸占了我的理智和头绪,我机械地拿着筷子一口一口吃着饭,和皇帝一问一答。
就在我打算专心喝酒吃肉的时候,我旁边的皇后突然端着酒杯站起来,我起初没打算分散注意力,以为她要敬皇帝一杯酒,哪知她却是这样开的口:“母后,妾身与您好久都……”
这句话,让皇帝、月儿、一串珠等人都忍不住笑出声。
皇后呢,皇后怎么没有随扈回宫?我有些不解,但是没有问挽绿,毕竟她一直都在宫里,没有什么渠道知道避暑行宫的事。
“於戏!位亚长秋,坐论妇道,听天下之内治,序人伦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风化。惟尔赠东海节度使越长风之女,祥会鼎族,行高邦媛,体仁则厚,履礼维纯。有冲敏之识,不资姆训;有淑慎之行,自成嫔则。蕴此贞懿,灼其芳华,选躬之初,奉承先命。肃恭之仪,克称尊旨,銮舆比幸,侍从勤诚。祗事寿宫,备申哀敬,能尽其节,实同我心。久奉椒涂,载扬蕙问,勤於道艺,每鉴图书。动有箴规,必脱簪珥,进贤才以辅佐,知臣下之勤劳。谦让益勤,记功惟最,声流彤管,道洽紫庭。克副宫教,敬修壶职,眷求贤淑,用峻等威。百辟抗辞,六宫归美,宜崇礼册,俾举彝章。是用册曰昭仪。往钦哉,无或居上而骄,无或处贵而逸,降情以逮下,诚事以防微。洁其粢盛,服其汗濯,敬循礼节,以率嫔御。膺兹嘉命,可不慎欤!”
“你放肆!”越王本还跪着,听完月儿这一番气势强烈的说辞后,不管不顾地站起来,劈手夺过月儿二哥腰上做配饰的匕首,说着就要冲过来,我担心月儿被他伤出个好歹,迅速站起来,一抬腿踢中他拿匕首的手,让他吃痛松手。
“昭仪娘娘!”是商百问,他隔着好几步远的距离唤了我。
六个字一钻进耳朵里,我的心里立刻涌出千万种想法。我对月儿的意思是心领神会的,她是想让我协助她和皇帝对章宜太妃和顾琬使一招激将法,最好能让章宜太妃对她施以重罚,方便进行下一步。
一觉醒来时,我仿佛置身于噩梦之中,全身都泛着难言的酸痛。据扶缃说,皇帝不到三更就走了,怪不得我起床没有看见他。
这番话说得章宜太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瞪了月儿一眼,指着月儿道:“就是你这狐媚子,把哀家的饮宴破坏了,你该当何罪?”
说来也是,皇帝这么大张旗鼓地,其实就是为了让我不得不与皇后会面,借我之手向皇后示威。我虽然不知她被软禁的真实原因,但是猜得出来,应该和至今仍被软禁的义宁公主的身世有关。
我这十年能够过得顺风顺水、高枕无忧,全靠月儿替我遮风挡雨,然而,今晚的我既背叛了爱情,又背叛了友情。
月儿将头一偏,两膝一弯跪下了,但表情明摆着不服:“妾身知罪,请皇后娘娘海量,饶恕妾身。”
我和商百问之间,眼看着有了一点点苗头,却转眼就要被朝廷权衡倾轧彻底掐死。我还没有和他做那些妃嫔越过宫墙求真爱的话本里写过的事,没有放河灯,没有隔墙通信,没有互表爱意,甚至我在母亲的监督下苦苦学了半年的霓裳羽衣舞都没有在他面前跳过。虽然肯定比不上杨贵妃,但那也是我想送给自己心爱的人的一份礼物。
“章母妃浑不如卖朕一个薄面,何苦要跟华妃一个小辈屡次过不去。”皇帝直到看见月儿稳稳当当地站起来了,才继续和章宜太妃斡旋。他微微抬起下颌,用一种极度倨傲的神态面对本想倚老卖老的章宜太妃,“章母妃,您说朕说得是吗?”
我低头浅笑道:“华妃远比妾身尊贵,妾身岂敢造次。帝王恩泽于后宫嫔妃,从来都不是炫耀的资本,皇后娘娘谬赞了。”和皇后这种喜欢拿腔拿调的人说话,其实是很累的。明明我特别讨厌她,还要在她面前保持礼貌,不能对她恶语相向,于我而言实则是莫大的煎熬。
说起来,承德太妃算是我的老主顾了。说是“太妃”,承德太妃就比皇帝大不到三岁,原是皇太后仙逝以后留守坤宁宫洒扫的宫女。太上皇偶然一次醉酒驾幸坤宁宫,把她错认为皇太后,第二天封她为一个不在后宫品级中的“承德夫人”后,再也没有宠幸过她。
想来,越王应该是一个对自己的驭下之道十分自信的将领,他只顾着帮心尖肉儿皇后出气争面子,一点都不担心这两个得力副将会为了妹妹而背叛他这种事情发生。
“昭仪与朕表亲一场,有道是血浓于水,无需遵守繁文缛节。”皇帝正好看完一本折子,抬起头来和月儿对视一眼再看向我,“你既是朕的表妹,放纵一些又何妨?”
软禁皇后母女,晋封杨丞相的孙女,向我示好。这一切到底代表着什么?
皇帝一听月儿这么一说,恍然大悟对我道:“如此,昭仪若是想休息,就先去西暖阁安置吧,等稍后传午膳时,朕自会遣人来叫你。”皇帝把话都说到这般田地,我也不好意思在东暖阁假装自己很忙了,赶紧顺着这个台阶下了,领命告退。
“那义宁公主依旧软禁在起居所?”
他似乎在思索什么,一直低头走路,没有注意到我。此刻的我心中万般纠结,既希望他抬头看看我,毕竟我们已经多日不见,我想看看他;又希望他保持低头的样子,不要注意到我,我已经无颜再见他。
“素雪。”我叫过正在替我整理吉服的素雪,指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道,“里面除了今日新来的,其他全让掖庭局发落了。”
我把商百问的抄书按照篇目和我的混在一起,问道:“杨淑仪晋封了?”看来君恩不浅。
“章宜太妃娘娘已由越王殿下迎下丰台山,不消三日就要回宫了。”一串珠向我行了一礼,谦恭有礼地禀告道,“据说此番越王为了让太妃娘娘能在宫里过一个风风光光的五十寿诞,所以擅作主张先把太妃从丰台山接走,然后才差人通报的。”
“义宁公主已经让人秘密送出宫,安置在圣上潜邸了。”说完,一串珠连忙告辞,看样子是急着去坤宁宫宣旨。
说完,她向皇帝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饮尽手中的酒。
死亡早就在咫尺之间和自己擦肩而过无数回,她却在那里无知无觉,只顾着沾沾自喜。
送商百问这么贵重的礼物,其实里面包藏着我的私心。这个珠光宝气的缠臂金,是我祖母的嫁妆中最贵重的一个首饰。当年我爹娘分居时,我娘不愿意抚养孩子,我爹不放心他人代养,只能带着我们兄妹几个上前线。祖母担心我的安危,特地取下这个缠臂金在老君像前祝颂七七四十九日,再将它送给了我,只为祈愿我平安。
越王本坐在与月儿相对的另一侧,他的旁边就是月儿的大哥和二哥。他对自己的两名副将极其爱重,但是当自己心爱的女人“尊严”受损的时候,他任何旁人都顾不上了。
皇帝并没有打算配合越王的话就此顺着台阶下,而是继续纠缠:“敬重宫中长辈?若是如越王所言,那为何承德太妃同是太上皇嫔妃,却时常遭尚宫局克扣用度?”
或许,我终于能猜到,太上皇当年为何不顾我母亲反对,非要点我入宫了。从前我只不过是群芳众艳中一棵很不起眼的杂草,现如今也要被迫上台了。
如今我和他之间如隔山海,只能寄托于一个小小的信物,希望他余生平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再如何挣扎反抗,终究是绵软无力。
如果我先背弃了他,他还会始终如一地对我吗?
“妾身……妾身……”皇后本就理亏,再让皇帝这么一逼问,更是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口。
万福金安,长乐无极。
我看他越走越近,低声对身后的扶缃和素雪说道:“随本宫去西暖阁吧。”
如此绷不住,当着我的面不打自招,实在是太没用了。
“如此,我们去坤宁宫吧。”素雪帮我穿上新制的昭仪吉服,又帮我梳好灵蛇发髻,足足半个时辰后,我们才到了坤宁宫昭阳殿。
章宜太妃本在饮酒,见自己的儿子对华妃公然拔剑相向,也只是放下酒杯,装模作样地阻拦:“吾儿休要胡闹,陛下在上,不可冲撞圣驾,冒犯天颜。”
话音刚落,尚宫局的总管就捧着圣旨和司礼监一起到鸾仪宫正殿来了:“鸾仪宫婕妤越氏领旨——”
我转过身去,他已经快步疾行到我眼前。他似乎走得有些急,说话的时候喘息不止:“臣下……臣下还未来得及恭贺昭仪娘娘晋封之喜,昭仪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无极。”说完,他严肃恭谨地向后退了两步,向我行了一个深深的拱手礼。
皇帝也懒得跟这个笨嘴拙舌的妇人纠缠,转而向章宜太妃道:“越王妃常年在活泼观清修,章母妃一年也不去看她几次。虽说佛道殊途,但在俗世理论起来,她才是您的正宗儿媳不是?”
或许真的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顾琬素来一个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人,此刻竟然被皇帝的眼神吓得放下了手中的剑。他于心不忍地看着半边脸已经红肿的皇后,走到自己的桌前向皇帝跪下:“陛下请宽恕皇后娘娘,她一向仁善,敬重宫中长辈,所以才如此称呼臣弟的母妃。”
“这十年来真是委屈你了,越婕妤。”皇帝在席上落座以后,并没有让一串珠给他布菜,而是自行端起酒杯,再把我的杯子斟满,道,“住在朕的皇宫,让你受苦了。”
我从来没有体会过感动带来的心疼。虽然我从未与他交流过自己的所思所想,但是他却知道我需要什么。这种体验于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我曾幻想过无数次只属于我的情爱,但是却没有想到,当它真的来临的那一瞬间,给我的感觉却是这样的贴心。
哪知我刚走出东暖阁,打算在垂花门处透透气,就看见行色匆匆的商百问从乾仁宫大台阶上过来。距离上一次相见不过半个月,但在我看来却恍若隔世,半个月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已经在我和他面前划开了一道鸿沟。
在晚宴现场,他因为月儿坐在皇后的位置,而皇后只能坐我和月儿中间这件事大发雷霆,当场在皇帝面前拔剑示威。
她这么一问,正好从侧面证明了一点,那些杀手真的是受她的指使。或许在那些杀手遭遇我和商百问时,已经有人向她通风报信。
我对我自己出其不意的一脚也觉得羞愧,向他行了个抱拳礼道:“幼时在东海自家军中练过几日,王爷见笑了。”
“越王何必与华妃过不去?”皇帝的脾气就比越王好多了,他端起酒杯小口啜饮,眼睛的余光一直留意着月儿那两个哥哥的眼神和表情,语气和和气气的,让越王有几分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娘娘,皇后娘娘昨夜丑时被陛下秘密派人从潜邸接回来了,现下正在坤宁宫休息。”扶缃一边伺候我穿衣服一边道,“按照规矩,您初次侍寝,是要去坤宁宫请安的。您看……”
挽绿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对我宣布了一个坏消息:“娘娘,陛下携新晋昭媛杨氏等人回宫了,最迟今日下午就到。”
而且,皇帝虽然历来与皇后不和,但从未像此番这样,迁怒于义宁公主。或许,这是一个信号,告诉所有在深宫旋涡里的人,瞬息之间局势就会天翻地覆。
“如此没有自知之明,你可对得起坤宁宫里的那一枚皇后宝印?”
月儿与皇帝对视一眼,缓步走到章宜太妃跟前跪下道:“太妃娘娘请饶恕妾身,妾身罪该万死,扰了太妃娘娘的安乐,请太妃娘娘恕罪。”从前章宜太妃在宫里时,时常用一些不大不小的借口找月儿的麻烦,今天这个时机,她自然不会放过。不过话说回来,月儿对章宜太妃的刻意为难从来都是漠然相对,这一回不知是怎么了。
自我昨日和皇帝一同回来以后,鸾仪宫里到处都是人,让我很不习惯。据说尚宫局和掖庭局往鸾仪宫送了十来个宫人,想必是人多了的缘故,我对这个住了十年的宫殿竟然有些陌生。
月儿带着笑意与我对视,还暗地里伸出手捏了一捏我,我们都以为所有的冲突就此告一段落,哪知越王突然跪下,膝行至皇帝脚下道:“陛下,今日本是臣下母妃的回宫饮宴,虽说母妃是长辈不宜与华妃娘娘计较,但她冒犯皇后娘娘凤仪在先,进而扰乱这一场和睦的家宴在后,理当受罚。”
在我与他的这一段关系里,始终都是我在辜负他。
为了让一切看起来更自然,没有任何故意为之的痕迹,我也陪着月儿一同跪下,但我的态度就诚恳多了,一边说一边磕头,表现出害怕皇后因为月儿敷衍的态度降罪于她的样子来:“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请皇后娘娘宽恕华妃娘娘!”
皇帝见形势差不多了,出面打圆场:“罢了,今次饮宴闹得如此地步,确是华妃与昭仪有罪在先,宫里已经暂时容不下她们。从明日起,迁华妃苏氏、昭仪越氏出宫清修,贬入活泼观,非诏不得擅自进城。”
挽绿轻轻笑道:“前几日越王妃派跟前的小侍女撷苏将您的内衫送回来时,特向我们华妃娘娘要了您的笔迹样本。想来商公子是知道您会自罚,就在府中替您抄好送来。”
皇帝斜睨章宜太妃一眼,并没有明确表态是否卖她面子,只是对着我道:“越昭仪,快快将华妃扶起来。”我听到指令,赶紧到月儿身边,把她扶起来。在行动过程中,月儿趁着机会在我耳边悄声道:“激将法,明白吗?”
我无数次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但是我的思绪却止不住地往那上面飘。
我向来不喜欢咄咄逼人,见皇后因为我的话而内心备受煎熬,我也无意在坤宁宫逗留太久。我站起来向皇后行礼打算告别:“妾身在此,委实打扰了皇后娘娘的清净,妾身告退。”
也不知皇帝当年到底看上皇后哪一点,居然敢把正妃之位给她坐。
已经到了于我个人而言千钧一发的时刻,皇帝言辞之间充满了各种强烈的暗示,今晚他要我侍寝应该是势在必行了。然而,我并没有想着推辞,只是在想日后若有和商百问再见的机会,我应该如何面对他。
皇后知道我来了,将闲杂人等全数屏退,只留下我和扶缃,还有她的大宫女揉红。她也没有吩咐揉红对我进行惯常的训诫,而是让我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越昭仪,如今你可是后宫第一得意人,连承乾宫的华妃都比不上你如今的风光,你可高兴?”
扶缃把我的长发简单绾好,我向前走了几步,看着不停忙碌的他们,心里突然生出一些快意来。不管皇帝要干什么,皇后大势已去是肯定的,既然如此,还不让我爽快爽快?
或是皇帝处心积虑地布了一个局,就是为了今天顾琬自己送上门。
皇后好不容易解禁,正好撞上越王进宫,现在又被关起来了。可是……越王要来便让他来,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义宁公主换一个软禁地点?究竟是何原因,让皇帝如此忌讳越王与她会面?
自我初次侍寝以后,皇帝总是让我去乾仁宫伴驾,当然,月儿一直与我同行。不同的是,我在东暖阁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研墨递笔有月儿在一旁,端茶送水有一串珠随时候命。最后皇帝看我实在无所事事,指着不远处他平时午休的时候用的红木雕龙镂祥云纹床榻对我道:“昭仪陪侍朕久矣,先去歇息歇息吧。”
“昭仪娘娘”,这是我背上这个称呼以来,第一次觉得它刺耳、戳心。我恨不得把这一身正二品的常服就地撕碎,但是木已成舟,我别无他法。
我的心里迷雾重重,始终无法驱散。虽然我明白这些事情一环套一环的,没有一件和我有直接关联,但是我自从当上这个昭仪以来,就已经被拉入这个乱局里。
他若是真把我当表妹,就不会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对我说那种话了。
“章宜太妃娘娘容禀。”月儿突然对章宜太妃冷眼相对,没等人叫她“平身”,便站起来了。
从前,我也只是在母亲写给我们几个孩子的家书中,见她提起过这一场极其静默的太子之争。过程我一个垂髫幼童自然不得而知,只知道经过此事后,顾琬在太上皇面前完全失宠,而且他的未婚妻萧氏也变成太子妃。
章宜太妃的脸色宛如万花筒一般变了又变,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听到这个消息,不仅把我的睡意瞬间打散,并且提醒了我,或许这个时候越王赴京,不是一个简单的巧合。我入宫十年之间,越王入宫的次数加起来不超过三次,从前章宜太妃四十岁寿诞,也没见他进宫贺寿。这一回他这么高调迎母回宫,肯定有其他目的。
皇后尚未表态,章宜太妃倒是顺杆爬上来了,笑着道:“真是可笑!你说饶恕,皇后就必须要饶恕吗?华妃,越昭仪,你们姐妹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去吧,今日我穿婕妤吉服去,帮我准备。”我穿好鞋,从床沿站起来,看着空前热闹的寝宫。
听到关于封赏的字眼,我下意识放下酒杯下跪叩拜谢恩,虽然嘴上说着祝颂之词,但是我仍然在心中暗自揣测,他为何做出这样的决策。
由于月儿常年盛宠在身,所以承乾门两侧各有十八盏灯,长明如白昼。我迎光看向皇帝俊俏的脸庞,明明他也是俊美无俦的男人,为何我面对他的温柔和善意心里不能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一串珠一向谨慎,不可能擅自派人往承乾宫传递消息。消息是他传出来的,就只有一种可能——是皇帝授意。
月儿这话一说出来,我和她之间真是高下立判。有的时候我会莫名崇拜她,也是因为她真的太聪明了,所谓“冰雪聪明”不过如此。
整个宫殿里的人都停止了动作,跪下听宣。
我在喝酒的间隙偷偷瞟了皇后一眼,发现她并没有觉得尴尬,反而一脸坦然,时不时还在偷笑。每一次注意到皇后在犯傻的时候,我都在怀疑太上皇当年还把顾琬当太子候选人的那会儿,是怎么给他选的王妃。这个对周围环境缺乏敏感的脑子,也就跟我这种小喽啰差不多,更别提跟商绾绾比了。
章宜太妃对她的行为有几分错愕,呆呆地看着她向自己靠近。
“母妃不用担心孩儿,只要华妃娘娘自觉让位,孩儿就放下手中的剑。”他本以为月儿会马上赔罪,然后和皇后交换座位,但是月儿不但没有理会他的要求,反而举起酒杯与我隔着皇后共饮。
皇帝并不是借题发挥,而是真的生气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双眼被愤怒染得通红,脖子、额头的青筋毕露。他回头死死盯着已经把剑尖移向自己的越王,沉闷地呵斥道,“越王,你敢?”
如果我真的爱商百问,如何还能和这个男人一起行夫妻之实?如果我这样做了,我还配说我爱他吗?
我正想看看月儿的两个哥哥什么反应,两位苏将军就同时站起来,跪在顾琬身后:“末将们只有华妃娘娘一个嫡亲的胞妹,还请越王殿下体恤!”
“太妃娘娘已经是寿康宫里养老的人了,何必要来掺和儿女们的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殊不知您每一回从丰台山往返,尚宫局、掖庭局都要耗费数千两为您置办车马饮宴,以及您沿途参拜的香油赏钱。陛下敬重您是太上皇宠妃才对您如此礼遇,您应当知足才是。”
很快,我就真的见识到皇帝和顾琬之间的较量了。那是在欢迎顾琬之母章宜太妃的晚宴上。
皇帝在越王说话的过程中,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一眼。等越王说完以后,皇帝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过后才问:“那么,依越王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一下午的时间我都用来梳洗打扮,等到申时三刻,皇帝才从乾仁宫慢悠悠地赶过来。
“婕妤爱卿,随朕前往鸾仪宫吧。”皇帝说这话时,月儿已经把我们送出承乾门,皇帝上了他的龙辇,转身向我伸出手。
顾琬真是一个对个人魅力迷之自信的奇男子。
顾琬眯着眼睛轻蔑地看着月儿:“华妃娘娘,本王向来清楚自己是个粗人,但是本王也知道,尊卑是个什么道理。您虽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人物,但再如何也不过是皇帝陛下的妾侍,在民间可是要每日给家里的正妻端茶倒水、随时侍奉的。”
“臣下多谢昭仪娘娘施恩。”说罢,他收好缠臂金进了东暖阁,而我则头也不回地去了西暖阁。我本想踏踏实实在西暖阁外间好好假寐,但是刚刚有了睡意,一串珠就进来通报了一个重大消息。
我本就是个来看好戏的,在场的唯一义务就是全程配合皇帝和月儿的所有暗示,现在当然举起自己的酒樽回应了月儿。
“昭仪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无极。”在扶缃的带领下,鸾仪宫一众宫人向我跪下,齐声祝颂。
皇帝本就是个心软的,一次去寿康宫见章宜太妃的路上,承德太妃费了好大的劲才向他告了状,说尚宫局克扣她的用度。皇帝不好管太妃太嫔的事,嘱咐皇后代办,但是皇后却阳奉阴违,气得皇帝夺去了她的六宫主权,移交给月儿。
许久不见他们有何反应,我越发的兴味索然。
“你今日认错倒是十分爽快,也不知安了什么心。”章宜太妃也察觉到月儿的不同往常,冷哼一声道,“平素你就是个得了便宜卖乖的妮子,这原本就是你的专长。”
自打我回宫以后,苦日子过起来就没有一个尽头。我听了月儿的话,暂时没有回我的鸾仪宫去,而是住在承乾宫里,以防皇后有什么黑手。虽然我住在承乾宫,但是为了不给皇后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我自觉自愿地把《列女传》《女则》《女训》等书拿出来抄写,这半个月以来,已经抄了不知多少遍。
我竟不知他是如何拿到我的字迹的,而且,他是如何知道,我在抄这些的?
我娘说得好,在宫中若是想和-图-书不卑不亢地行走,你就要不给人任何向你作威作福的机会。
正二品昭仪其实无甚特别,用不上这一道前朝册封贵妃的册文,但是,现在正二品的妃嫔,只有我和杨丞相的孙女杨淑仪。我是昭仪她是昭媛,虽然仅仅压了她一头,已经足够爱面子的杨丞相暴跳如雷了。皇帝的目的无他,惟借题发挥而已。
一串珠立刻回道:“奴婢正要去坤宁宫宣旨,陛下方才布下口谕,令皇后萧氏软禁于坤宁宫偏殿静思己过,非诏不得外出,且任何人不得探视。”
“娘娘万安。”挽绿从门外进来向我请了个安,手上拿了一摞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轻轻地放在书桌砚台旁边,“启禀娘娘,这是商公子托人送进宫里孝敬娘娘的,请娘娘过目。”
其实,和商百问相比,我更对不起的人是月儿。前些日子我还信誓旦旦地向她说“我做不出来横刀夺爱之事”,今日我就要和她的心上人同床共枕了。
也不知到了这一刻,皇后有没有察觉,皇帝根本就不是一个她能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她的所作所为,十有八九都被皇帝监视着。这十数年来,她的肆意妄为和歹毒心肠,已经到了一笔结清的一天。
此举之意外,连月儿都没有料到。我与她以同样的惊愕神色对视一眼,均不敢贸然行动。她向对面的哥哥们递了一个眼色,而我则进入防备状态,若是越王突然发难,好歹帮皇帝挡一挡。
“华妃横行宫中十年,数次冒犯皇后,无视中宫,应予以废除妃号、打入冷宫之罚。”越王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方才领会了月儿说的“激将法”是怎么回事。的确,越王性格一向爽快暴躁,见不得皇后受委屈。
一听是商百问送进来的东西,我立刻停下手里的笔,拿起那一摞纸查看:“这……他何时抄好的?”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他模仿我的笔迹抄写的《女则》等篇目,看得出来,他十分用心,一撇一捺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当然,也可能是她察觉到宫里最近风声变了,天天坐卧不安,所以一时精神紧张说漏了嘴。
我抬头与皇后对视,笑道:“皇后娘娘知不知道,在民间如果一家的媳妇与小叔子通奸被揭发,会受到何种处罚?”见皇后惊愕不已,我继续道,“即便我秽乱后宫,您也是先死于这个罪名的人。”皇帝本就疑心她和越王,只要有人提起这个话头,让他重新对这个事情生了兴趣,皇后必死无疑。
“那你且告诉本宫,可知秽乱后宫该当何罪?”皇后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说什么,而是来了个大转弯,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越妍潇!”皇后听说我要走,忽而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指着我道,“你且看着,本宫若是在这里不好过,你和华妃姐妹二人也没有好下场!”
章宜太妃大约对月儿积极认错的态度还算满意,并未继续怪罪于她,转而端着一杯酒摆出一副慈母的样子,走到依旧和皇后僵持的皇帝身边:“陛下还是莫生气了,皇后对哀家也是难得的一片赤诚孝心,陛下且卖哀家一个面子。”
巧了,她手里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把柄,而我知道的,可是她坐实的罪名。最有力度的证据,恰恰是她的宝贝女儿义宁公主。
“妾身哪里敢说累,陛下日理万机,能够陪侍您的左右,是妾身的福气。”即便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果断应承,真的躺上去睡。这东暖阁里从来没有闲人,我必须找点事情做。
此刻的我,对自己充满了怀疑,但是我不能在皇帝面前有任何显露,我笑得很甜,牵住他的手和他共乘龙辇。在车上转身时,我看到站在承乾门送行的月儿,她带着她的三个孩子出来送我,虽然眼眶泛红,但是仍然带着笑意。
“皇后娘娘可还在坤宁宫?”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趁着一串珠还没走的时候赶紧问清楚。
“妾身不敢僭越。”我继续推辞,眼睛偷偷在东暖阁里来回逡巡,想找点事让自己看起来没有这么闲。
因为一直备受皇帝冷遇,鸾仪宫的奴婢大多懈怠处事,除了月儿来的时候,他们连院子都不打扫。这次或许看到我有了得宠的希望,一个个在我面前忙碌起来。
月儿看了我一眼,知道我是在找事情做,甜笑着向皇帝建议道:“珩哥哥,我看潇潇是不好意思,不如让她去西暖阁休息片刻。你再如何也是天子,潇潇哪里敢真的把你当表哥。”
凭我一己之力想置身事外是绝不可能了,倒不如就站在月儿和皇帝身边,咬紧牙关,严阵以待。
皇帝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喜欢像这样突然跟人套近乎,让人措手不及。
皇后的话一大半都还在嘴里没有机会说出口,就被打断了——真的是生生打断的,皇帝当着月儿、越王、章宜太妃的面,用了极大的力气扇了皇后一耳光。
或许她是被月儿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后见我脸上始终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估计是被我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吓到了,有些口不择言地慌忙反驳:“信口雌黄!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宫与越王苟且了?”这句话刚一出口,何止是她本人,连一边站着的揉红都吓得脸色苍白。
顾琬应当是不知我从小习武的,握着被我踢中的手怒目圆睁道:“你竟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