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千里江山寒色远
趁着我吃饭的工夫,商百问把长寿面端到商绾绾的住处去了,没多久他又回来了,说道:“越王殿下时至今日还没回他的封地,只派华妃娘娘的两个哥哥回去了。章宜太妃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回丰台山,你可知道原因?”
拿着锅铲翻动鸡蛋的时候,他还是没住嘴,语速越来越快:“她如何我已经管不了了,倒是你,在这儿必须听我的。”他将第一个鸡蛋起锅,见我没有回应,他又问道,“听见了吗?”
因为这一段隐秘的关系,我大多数时候都是疲乏的,我背负着这些秘密,恰似蜗牛背着它的壳,行动缓慢而无法丢弃。
活泼观仿佛是一个上天赐给我和商百问的桃源梦境,在这里,我不是后宫嫔妃,他不是将军之子,就是一对普通的俗家居士夫妻。
我的注意力被他的出现完全打乱,本来想认真听商绾绾和月儿的攀谈,在努力几次之后发现,我根本做不到。他在何处,我的心思也跟着去往何处。我总是想看看他,和他说几句话。我就像一个贪欢的瘾君子,沉溺于这种致命的欢愉。
“昭仪娘娘,您就暂时住在太上忘情,和华妃娘娘正好是相对的两个院子,方便二位娘娘日常走动。”商绾绾突然叫住我,才让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皇帝这么说,显然是想单独放她一条生路。然而,这也代表着,皇帝想把杨氏、萧氏两大门阀连根拔起。
“天道好轮回,你且等着。何时陛下宣旨让你们回宫,越王就什么时候伏诛。”我对商百问的背后拥抱毫无准备,以至于他双手环上我腰间的一瞬间,整个人居然有一种天打雷劈、汗毛倒竖的感觉——虽然听着不像是什么美好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实感受。
她已经看透了皇帝,知道自己不过就是华妃没空的时候,皇帝床上的一个替代品。华妃可以日常陪他读书写字、吃饭散步,而她只能和皇帝行周公之礼,顶多跳舞给皇帝找个乐子。
“商百问。”我被他抱着,但是眼睛却定定地看着他身后的天空,呼唤他名字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我就像一个自己拿刀捅心窝子的疯婆娘。他闷闷地应答了一声,我继续道,“皇帝已经宣我侍了好几次寝,你知道吗?我是在侍寝之后,才被擢升为昭仪的。”
商百问忙完手里的准备工作,才想起火还没生好,他走到灶膛前坐下,边生火边说道:“以后凡是你当值,我就过来。不论是洒扫还是做饭砍柴,我全都替你做了。”
我有点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好在我现在心情又好起来了,纠结于这个问题也毫无意义。我想了想道:“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排了班就要当值,在这儿住的人除了撷苏,谁还不是娘娘。”
“那是何人?”商百问还是一脸不解,追着我非要问个究竟。
听到他如此“宽宏大量”的话,我心里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反而多出几分酸楚。这种酸楚我以前从来没有过,我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心理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但是又不能条理清楚地说出个一二三来。
这一日晨起,到了我当值的时候。我穿好衣服往厨房去,一推门却看见商百问已经来了,一个人在灶台前忙碌,似乎在煮面。他好像很专注,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筷和捞面条用的笊篱在热气腾腾的锅里搅来搅去,连我进门都没有留意。
“你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我轻轻敲了敲门,以免我突然出声把他吓到。
“潇娘,是我。”
的确,算了算年龄,义宁公主秋季生,还有两三个月就要过成年以后第一个生日了。但是,月儿的哥哥们此番回去,是不是有别的意图?
商绾绾爽朗地笑道:“何须客气,这活泼观有四个院子,平日里就只有我一人,现下来了两位宫里的贵人,这里就热闹起来了,我求之不得呢。”她亲昵地拍了拍我的手背道,“昭仪娘娘一路以来舟车劳顿,先去盥洗歇息吧。我还要带着华妃娘娘去后面的‘太上感应’,方便她安置。”
他肯定时时刻刻都记着这件事,特地选在开庙会的时候排队请人捏了这么一个泥人儿。我跟他之间其实算不上情深义重,可是他却能够这么细心,记得这一件小事。
“华妃娘娘,昭仪娘娘。”商绾绾和她的丫鬟撷苏站在大门内侧,向我们行了一个平礼。我正打算还礼的时候,余光里跑进来一个我朝思暮想的人影,让我不敢相信。
“你就站在旁边,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偶尔帮我擦擦汗。”商百问生气的样子我还是头一回看见,抿紧嘴唇皱着眉,不像一个大人,倒像一个小孩子。好容易火生起来了,他又拿着一边擦锅的抹布把锅里剩余的水珠吸干,倒下油:“这些活儿我不要你干,实在不行我就从家里支一个厨子和一个洒扫婆子过来。”
章宜太妃看她乖顺的样子,心里越看越爱,笑着道:“皇后已经给哀家生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孙女义宁公主,你也快些生一个皇子,咱家孩子正好凑一个‘好’字。”
只有此时此刻在商百问怀中时,我的心绪才安稳一点。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祖父母、父母等亲眷被满门抄斩,她活着如何安度余生?即便皇帝高抬贵手放过她和方执宣,让他们去做一对平凡的市井夫妻,她也会终身受到良心的谴责。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何意。看到小灶的火成功生好了,我带着他走到厨房餐桌前,往后一倒把他强行按在板凳上,我坐在他旁边:“我怎么会讨厌你?更不可能恨你。”
商百问轻轻慢慢地拍着我的后背:“以后,只要你喜欢的、想要的,哪怕是灿烂的星汉和粼粼的波光,我都能替你找来,不论是我动手给你制一个,还是花钱给你买来,我都给你找来。”
来自商百问的体温和紧迫感,让我的四肢百骸都快要融化在这拥抱里了。我第一次清晰感觉到,爱情其实也是很危险的。
现在想来,他这样也不错。没有过多的家庭羁绊,也不是长子,只要他没有生什么歹心,几乎算得上是随心所欲,比很多王孙公子都要快活。今日想来活泼观就来,明日想去武当山就去。
我正在挑菜,说道:“好。”
“潇娘……”商百问根本没有给我任何机会开口,在我打开门的同时,他张开双臂,隔着门槛把我紧紧抱在怀中。
下定决心,我抿了抿嘴唇,对正在倒酒的商绾绾道:“王妃娘娘,妾身委实不能再喝了,身体吃不消。华妃素称后宫中首屈一指的海量,您大可以找她。”说出这番话时,我心里只想着,反正月儿避着她,不会与她对饮,支走了这缠人的酒鬼商绾绾,我和月儿都太平了。
商百问这一段肺腑之言让我放下了心里纷乱的情绪,我不再觉得对他有亏欠,但同时我也深刻地明白一个事实:他是用一颗真心对我,才会说出这些话。这些日子以来,我的情绪大起大落,使得我几乎夜夜不得安眠。
再一次回到商绾绾的活泼观,站在大门前抬头看见“敕造活泼观”
当这个想法冒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对商百问不仅仅是心动那么简单,我已经完全陷进去了。这个世上关于情爱最可怕的,就是双方投入不对等。若商百问对我厌弃了,我还这样想着他,我的最后结局就是被这一段情害死。
抿缇蹲在她身前为她穿好鞋,然后又起身帮她整理衣裳和发髻,再把她扶起来:“您的姑奶奶,章宜太妃娘娘来了!”
他把煎蛋放到碟子里,又把碟子递到我面前:“好了,吃吧。”
当我彻底弄清商绾绾和月儿的恩怨后,我才真正意识到,皇帝之所以要亲自管控后宫,不是因为他惧怕嫔妃红杏出墙,而是他一开始就把我们当成他的宠物。
“我这纯属被逼无奈。”我弯腰翻动菜筐,把面上一个圆萝卜拿开,“我六岁就离开临安跟我爹去前线了,虽说军营里有火头军,但是一天就那么三顿大锅饭,吃起来实在伤心。后来我跟我二哥一拍即合,让火头军在我的营帐前搭了个灶,自己做饭。”
当然,她心里面刚刚住进一个情郎,那个呆头鹅太医方执宣,昨日刚刚给她送了十颗山楂丸来,怕她没有胃口,吃不下饭。
皇帝临幸我的时候,我完全是被动的,根本就没有资格和胆量拒绝,之后也屡屡自我暗示,自己是一个背叛了爱情的女人。现在只有我跟商百问了,我也不用再藏着掖着。
我那会儿怕说出来,反而让他心情也不好,两个人一起难受,又有何意义。倒不如我一个人忍受,过个一时三刻就忘记了。
“主子娘娘,寿康宫章宜太妃娘娘来了,您快起来接驾吧!”杨昭媛宫里的大宫女抿缇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进来,等不得杨昭媛许可便上手摇醒了昏昏欲睡的自家主子,“她定然是为着您不去请安的事来兴师问罪,我的主子娘娘您可别睡了!”
“对了,我竟把这等重要的事给忘了,真是该打。”商百问想起了什么事,拉起我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一下,然后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个泥人儿递给我,“上个月十五京城怀仁坊开了一场庙会,我带着侄儿侄女们去玩。恰好城里有名的匠人泥人陆在摆摊,我就排队买了一个平阳公主持枪像给你。”
他就像一把横插|进我人生的双刃剑,有了他我一直在悬崖边缘徘徊,没有他我也失去了徘徊悬崖边缘的勇气。
“义宁公主都要十六岁了,该嫁人了。他们不走是想给公主选一个称心如意的驸马。”商百问把锅端起来放在平地上,然后倒了半桶水进去清洗,接着说道,“这么一想,义宁公主其实挺幸福的,终身大事不仅有亲生母亲操持,还有祖母和生父帮她把关。”
我刮完鱼鳞又翻开鱼鳃,把里面的东西一把抠出来:“每个月来一次,你没有我有,你说是谁?”然后,我又拿起菜刀,用刀尖划开鱼肚,又一把抓出了所有内脏。商百问被我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震惊了,忘记了做出反应,只顾着目瞪口呆。
见我未回应她,商绾绾似乎更有自信了:“我与珩哥哥的情分,大抵要比他和华妃娘娘的要深厚许多吧?”
商百问长叹一声,有些颓然道:“我是永远配不上你的。你不明白,我多希望你永远不明白。”
我有些不信,待他离开活泼观回家后去问了商绾绾,商绾绾告诉我,商百问真的没有妻妾,孑然一身至今。他平素也无甚爱好,就喜欢游览名胜,在皇帝登基后奉命护送太上皇去了青城山,自那以后一直在外游历,所以我入宫的十年中从没见过他。
我该如何跟他讲明白,做这些洒扫做饭的活计真的是我和月儿自愿的,与商绾绾没有关系,更谈不上她强迫我。
这个人,就是“大姨妈”。
每往下深想一层,杨昭媛心中的不安和惶恐就加深一分。她意识到,若想活命,就要立刻和章宜太妃等人划清界限。
但是,她又不想告密,让皇后等人知道皇帝的真实意图。在杨昭媛心目中,越王一向行事放肆,还犯有混淆皇室正统血脉的滔天大罪,她一向看不上这种肆意妄为的人,只想让皇后和顾琬这对男盗女娼的人受到惩罚。
商绾绾这话说得着实不算隐晦,不外乎指的是她差一点跟皇帝成为夫妻的事,我是知道的。月儿向来紧张皇帝,有商绾绾这么美丽的老情人时时刻刻在皇帝周围盘桓,她不在意几乎不可能。
多年以后,当我再想起被皇帝关在活泼观的这一段日子时,才后知后觉——原来,那一段每日诵经祈祷的苦闷时光,便是我一生中最后的纯粹欢愉时光。
商百问见我来了,放下左手的笊篱,招招手让我过去,然后将我抱在怀里,轻吻我的额头:“今日是绾绾三十岁的生辰,父亲母亲有事不能来,我就来给她煮一碗长寿面,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一片心意。”
当商百问沉默着煎第二个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把想说的话全说完了,心里还松了一口气,哪知他把第二个蛋煎完,又开始了:“潇娘,你好歹也是节度使和大长公主的女儿,名门贵胄,何苦要这么乖乖地忙前忙后?要是绾绾再这样对你,你就告诉我,我去找她讲理。”
我立刻回过神来,点头如捣蒜:“听见了,真的听见了。”
待我洗干净双手的血迹和指缝里的鱼鳞,他憋着一脸的羞赧红晕,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知道了。那你为何还要碰冷水做饭,这样不是不好吗?”
我心里有许许多多说不清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大团杂乱的丝线,想梳理都让人无法下手。有对他的愧疚,有对自己的责怪,也有一些怨恨,这些怨恨就说不清楚针对的是谁了。
听到此处,杨昭媛的直觉告诉她,这句话有些不太对。皇帝和章宜太妃一直只是表面上客气,实际关系并不好,她是不可能把皇帝当自己儿子的。虽说皇后待章宜太妃真的不错,但是章宜太妃说义宁公主是她孙女,总是不太对劲。
跟我爹和哥哥们在前线辗转的八年时光,是我儿时最快乐的时光。
说起来,越王真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匹夫,看看章宜太妃肆意妄为的行迹,大概能让人猜到,越王的脾性是随了双亲中的哪一方。一点也不低调,带着自己老娘在皇帝跟前兴风作浪,不死都算老天不开眼。
杨昭媛将自己的心思掩藏起来,向章宜太妃行了一个大礼,敛容道:“太妃娘娘容禀。妾身只是一介嫔妃,无法左右圣心,您的愿望只怕妾身仅凭一己之力无法达成,实在有愧。”
“这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没有什么规矩,没有什么尊卑。在这道家之地,我们几个妇人且和世间教条分道扬镳吧。”不知为何,商绾绾总是喜欢到我住的这个院子里找我喝酒,本来我的酒量就不好,她三天两头提着酒壶上门,让我有点难以招架。
“何人?”我这么一说倒是让商百问一头雾水,他走到厨房门口四处张望,没见到有陌生人于是又折回来,疑惑道,“你家亲戚?”
杨昭媛站起来行了一个万福,语气依旧客气:“妾身多谢太妃娘娘挂念,不胜感激。”
说实在的,我反而担心他会厌弃我。不跟我在一起,他就是可以快意人生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世间任何美好的未婚女子,他都有资格去追求;跟我在一起以后,他就是千夫所指人人唾骂的奸夫。
杨昭媛本想如往常一般挽着章宜太妃的手臂进殿,但是想到章宜太妃从一开始就只想利用她,就连略表亲近的心思都没有了,沉默地站在一侧,等章宜太妃进殿以后,自己再进去。
“你这个不开窍的丫头!”章宜太妃听完杨昭媛的话,立刻勃然大怒,站起来指着杨昭媛愤然道,“此等光耀家族门楣的重任你居然推辞,你可想过你祖父和你父亲?”
爱你时你是云上月,弃你时你是地下泥。
难道宫中的那些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常言道,造化弄人,天意难测,大概就是如此。
我清楚地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把我和商百问越拉越远,但是当我回到活泼观的时候,我依旧在暗自期待,能够再见到商百问。
理智让我克制,但是我却无能为力。
这十里红尘中,没有任何人逃得过“命中注定”四个字,每个人一生中的遗憾都是早已注定的。即便是我也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懊悔不已,没有早一点遇见他,然后两人学着话本里的生角旦角一样离家私奔,与凡尘俗世告别。
言下之意就是想让章宜太妃死了这条心,别把她拉下这趟浑水。
说是用情至深,到底有没有真心,只有皇帝一人知道。
我的内心天人交战,举棋不定。
原来,爱一个同时也爱你的人的好处,就是在你明白他也爱你的这一刻,就会发现你已经轻而易举地拥有了他所有的东西。情爱的神奇之处,我也算是管中窥豹了。只要是真心相爱,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把你的一切像献宝似的全部给他,任他挑选。
我心里十分满足,笑得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玩笑道:“你下次给我一个不|穿衣服的赵子龙吧,我差人快马加鞭送到我爹那里,报复他一下。”
想起这些事,我的好心情立马烟消云散。我拿了一块猪肉和一把青菜,又捡了几朵香菇,再打开水缸的盖子看看里面的草鱼死没死,随后对商百问道:“今天就吃松鼠鱼和香菇。”
之前我问商百问多大岁数时,他说他和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今年三十二周岁。我一听,心里还挺不高兴,这说明他肯定有妻子儿女了,我如此无异于破坏他人家庭,想着跟他尽早断了。哪知他说,他至今连个通房大丫鬟都没有要。
比如,策划军中之事,让越王的部队易帜倒戈之类。
于是,我轻声道:“无妨,亲戚来了。”做女人,有一个好处是男人永远无法享受的,那就是当你心情不好别人问原因的时候,但凡你懒得回答,都可以推给一个人。这个人每个月来看你一次,你有了孩子就暂时不来,等你老了,就彻底跟你说再见。
那天在坤宁宫的花园里,我只是跟他随口一说,他竟然能猜到我想跟平阳公主一样,做一个潇洒的女将军。
无数的赵子龙泥人儿现在还摆在节度使府我的闺房里,它们真的很精美,但也是我的童年阴影。
商百问见我架势十足,赶紧把煮好的面捞起来,又把灶膛的火灭了,方便让我行动:“一转眼你们来这都半个月了,听绾绾说,你偶尔还会负责一日三餐。真想不到你还会做饭。”
他本来清清白白的,如今已经被我拖累了,而我还下不了决心与他断绝来往,我真是活该千刀万剐。
我想了想,摇摇头。
杨昭媛心道,章宜太妃不过是知道皇后不能生才转而找到她,何必要把事情上升到家族荣光这个高度?但是,杨昭媛觉得精神疲累,懒得与这个老婆子继续纠缠,站起来道:“来人,恭送章宜太妃娘娘。”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商绾绾这是装聋作哑,故意给商百问和我行方便。她从前可是内定的太子妃,与坤宁宫仅仅一步之遥,和皇帝青梅竹马,为何会帮着我红杏出墙?
章宜太妃自欢迎宴会办完以后,并没有立刻启程前往丰台山。她回到了自己在寿康宫的寝殿润养阁,每日都让皇后和侄孙女杨昭媛去按时请安。皇后一向把她当家姑一样孝敬,一口一个“母后”,自然是天天去,但是杨昭媛却一直没有出现在寿康宫。
章宜太妃一心以为她是因身体不适才如此,心里毫不在意:“转眼间,你的表姐璧儿已经在皇后之位十年了,但是,她没有生个皇子,始终是我的心病。眼下她年龄日渐大了,三十多岁,又无帝宠,是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等她们走远了,我才慢慢走进院子,推开静室的门打算动手铺床假寐。商绾绾所言极是,一路舟车劳顿,真的很累。坐马车上山,真的没有上回我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跟商百问骑马上山松快。
顾珩这个皇帝其实控制欲、占有欲丝毫不输旁人,前朝后宫两手抓,根本不给后妃们兴风作浪的机会。什么对付不对付的,只有皇帝对付皇后。现在宫里的内命妇,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没有谁敢跟皇帝对着干。
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我颈边一轻一重,他的呼吸频率与我的心跳频率暗合,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一种我和他浑然一体、不分彼此的错觉。
只是三四日没有相见,当我与笑意盈盈的他对视时,我的内心之澎湃曲折,连“百感交集”这个词都不能完全形容。
而且即便她告了密,估计也为时已晚。皇帝若是有心铲除越王势力,一定筹划已久,做好了万全准备。此时即便出现任何意外,都只是将皇帝的行动提前而已。
是商百问?难道他此番赶来活泼观,就是为了见我?
商百问处理鱼的动作十分娴熟,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脸上忽然生出了几许怒意,我对他突如其来的怒火有点不明所以。
“你哭得如此伤心,可是陛下对你用强了?”商百问听我哭得好似丢了半条命一般,也没心思继续抱着我了,抓着我的双肩仔细检查我身上有没有伤痕,“可有哪里疼吗?”
章宜太妃刻意停顿,本以为杨昭媛能够立刻领会她的暗示,但是杨昭媛沉默不语,只做安静聆训状。
他的神情宛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狗,逗得我哈哈大笑:“华阳姨母是真的去了,你别担心。”我故作神秘道,“此大姨妈非彼大姨妈。”
商百问依言帮我取来了糕点,把东西放在灶台上方便我取用。
接着,他先是用水冲洗鱼肉,随后在鱼肉上划了几道口子将其放置一旁。再将葱、姜和蒜都切成丁后,将其码在了鱼肉上,最后还不忘倒上料酒和酱油。
我心知,和商百问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干脆打开了门,想着索性跟他说清楚。
当我抬起头来,发现真的是商百问时,我竟毫无准备地落下眼泪。
至于自己的家族,他们已经和皇后密不可分,她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无能为力了。
商百问悠然道:“你再看看宫里其他那几个十来岁的公主,哪有这般待遇?”
他的反应成功逗乐了我,我拿起菜刀把草鱼砸晕,然后动作迅速地刮鳞:“对呀,我大姨妈来了。”为了不露破绽,我拼尽全力忍住笑,感觉手里的菜刀柄都快被我握碎了。
如此一想,我竟有些分辨不出,遇到商百问究竟是我的缘分,还是我的劫数。
“那我今日算是沾了绾绾这个寿星的光,来活泼观这么多次,终于赶上你做饭了。”商百问把锅里的水用一边的葫芦舀出来,然后坐在灶膛前重新生火,“你吃鸡蛋吗?我现在要给绾绾的长寿面煎蛋,也给你煎一个。”
哗一声倒下鸡蛋后,油烟立马起来了,商百问被油烟熏得退了一步,但是嘴上依旧没停:“早前我本来安排了两个丫鬟一个厨子,绾绾非不要,说人多打扰修行。这下倒好,你和华妃娘娘来了,你们不打扰她,她净打扰你们。”
譬如今日,明明知道昨夜我醉酒吐到了锦鲤池里,她又带着酒来了。让我十分疑惑的是,月儿自进了活泼观以后,就不再出门,也不让商绾绾去她那里见她,商绾绾许是太无聊了才来找我。
“您怎么……”抿缇跟在杨昭媛身后往正殿大门走,嘴里还想言语几句让杨昭媛不要如此口无遮拦,但是仔细一想,又感觉杨昭媛这一两个月来好似完全变了个人,昨日面见陛下时,她也不像从前那般热情,甚至有些敷衍。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那一日在避暑行宫万古江山殿,皇帝在软禁皇后之后召见她那一次,跟她说“否则你会后悔的”。她那时只觉得皇帝意味深长,话中有明显的弦外之音,直到方才,她才想明白皇帝这句话是何意。
“那今日就做几个菜吧,王妃常年独自清修,除了撷苏与你,也没有旁人陪她过生日。”我说着便挽起袖子走到菜筐前,看看昨日上山送菜的越王府家奴都买了什么,意欲选几样做几个像样的宴会菜。当然,雕花摆盘我实在不会,只能靠味道取胜。
恐怕那是我今生今世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与他共乘一骑了。
“好孩子,你半个月没来见姑祖母,姑祖母可想你得紧!”章宜太妃进入钟粹宫正殿后,径自走上了大厅上首,在太师椅上坐下。等杨昭媛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坐下后,她慈爱地看着这个娇俏可人的侄孙女。
商绾绾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对我道:“昭仪娘娘有所不知,我与华妃娘娘算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华妃对我态度冷淡,我也从不主动招惹她。”她放下酒杯,对着我笑得灿若桃李。若我是个男子,只怕她一笑我就醉了。
商绾绾这个问题,让我一时无法回答。
这一番对话虽则平淡无奇,但是一唱一和的,颇像寻常人家夫妻之间的唠家常。
后来我年岁渐长,为了准备嫁人,才离开父兄回了临安大长公主府。我本以为,自我进宫以后,这一生不会再有机会下厨做饭了,没想到今时今日,我还能为我爱的男人洗手做羹汤。
听见我这么说,商百问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倒是记仇。”
我四下观察一番,发现我们正好走到一个题名为“太上忘情”的小院子前。现在我是寄人篱下,自然要主动感谢主人家的安排:“多谢王妃娘娘的安排,实在是打扰了。”
也不等章宜太妃同意,杨昭媛已经迈开步子自行回寝殿了。
被他这么一抱,我整个人都僵硬了,生火的动作也变得不自然。商百问将下巴枕在我的肩头,口吻忽然变得沉重:“你如果恨我,讨厌我,也没有关系的。”
我哭起来的架势,真是把大长公主府和节度使府的脸面一起丢了个精光。
章宜太妃道:“妙则吾儿,你可是真的病了?”她上前亲手扶起杨昭媛,仔细瞧着杨昭媛的脸色。她越看越觉得杨昭媛的脸上确实有几分苍白病气,心里暗暗想着哥哥家这进宫不到四个月的孙女是否已有身孕,只是本人太年轻,没有放在心上,误以为自己生病了。
“妾身恭请太妃娘娘寿安,愿太妃娘娘康健千秋。”杨昭媛从前见到章宜太妃时,是说不出的亲热,从不称呼她为“太妃娘娘”,而是直接叫姑祖母。今天她如此客套生疏,让章宜太妃感觉有几分不适应。
拉帮结派,在顾珩的后宫里已经成了一个传说。
“如此高调也好,能死得明白。”我说完这句,把盛放着豆浆的炉子放到小灶上,再从灶膛里抽了一根柴给小灶生火。我想了想对商百问道,“帮我取一下笼屉里的糯米蒸糕,多拿几个。”
我刚脱下鞋子,就听见门外有人叩门。“来者何人?”
“我来吧。”话音未落,商百问便劈手夺过了我手中的鱼。
不出我所料,商百问原本柔软放松的身体闻言即变得僵硬,他沉默了一会儿,然而在我看来,仿佛有一整天那么难熬。他道:“我知道的。在宫里,你身为嫔妃,不得已之处太多太多。”
“所以,我才不喜欢昭仪娘娘您。因为,我六哥跟我关系最亲近,你却把他抢去了。”商绾绾用手撑着下巴,笑得比刚才更好看,“昭仪娘娘,我的占有欲是不是强得可怕?”她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身子微微向我这个方向倾斜,“娘娘,如果当初我进了后宫,不知道现在您是和华妃娘娘一起对付我,还是跟我一起对付华妃娘娘?”
“谢谢你。”我用衣袖抹去眼泪,拿着泥人儿抱住商百问,哽咽道,“我爹喜欢赵子龙,只给我买过赵子龙的泥人儿,只有你知道我喜欢平阳公主。”
我干净利落地穿好鞋子,一路小跑到门前,手自然而然地搭在门闩上,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皇帝从来没把她放在心里,还无比“大度”地告诉她,她若是有了情郎,可以禀告于他,隐姓埋名低调离宫。
皇帝的心思,我从何而知?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但是顾珩的心,只怕比定海神针还让人难以捉摸。昨日还深情款款,明日就绝情翻脸的事,他绝对做得出来。
他这个表态让我有点反应不及,愣了片刻我还是没理解他的意图:“那我呢,我作甚?”
杨昭媛睡意犹在地睁开眼睛嘤咛了一声,眼神涣散地问抿缇:“谁来兴师问罪了?”
杨昭媛总觉得,这些肮脏的事实总有得见天日的时候。那么当那一天来临时,章宜太妃、皇后萧氏、越王殿下肯定全都难逃一死。到时候和她们关系亲近的自己,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吗?
皇后自从十六年前诞下义宁公主后就再无生育,章宜太妃无论如何劝谏皇帝都于事无补,到现在皇帝马上三十三岁了,一个嫡皇子都没有。章宜太妃一心想着维持家族荣光,眼看皇后已经没有任何机会,连连规劝自己的兄长让孙女进宫,想着杨妙则才刚刚及笄,青春正旺,好生养。
她继续道:“华妃娘娘跟我是一样的人,被别人抢了东西必定要记一辈子的仇。即便我现在看上去放手了,她心里也记仇得很。”
如此,皇后和越王的奸|情即便是如今日一般濒临东窗事发,最大的“物证”早已湮灭,皇帝又能如何?好人不会做,坏人又做不彻底,说的就是萧浔璧。
在将要把门打开时,我犹豫了。
我看着穿着红色战甲、拿着一把红缨枪的平阳公主,又一次落泪。
“我明白。”商百问又将我抱进他的怀里,他的下巴磕在我的头顶上,他的声音在我听来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他缓缓道:“我们的关系本来就与道德相悖,你一个女儿身被我拉进这个旋涡里,就是我连累了你。我若还是一味地苛责你,让你三从四德,那我跟那些卖妻鬻子的人有何区别?”
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至少我没有生了别人的孩子还让皇帝帮着养。月儿之前说得没错,皇后若是有点脑子,肯定会在生下义宁公主后掐死她。
然而,当“夫妻”二字从我的脑海一闪而过时,我心里是满满的心虚,仿佛我和商百问的所作所为侮辱了“夫妻”这个词。
我手上拿着糕点摆着孩子会喜欢的图案,跟他闲聊道:“也不知越王何时倒台。”
的匾额时,我就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普通人如果有机会回到和自己心爱的人初见或者定情的地方,普遍会觉得恍如隔世,但是只有我,觉得站在活泼观门前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从头到脚,自内而外的清醒。
商百问如此紧张,倒使得我有些分心,也哭不下去了,渐渐收了声,委委屈屈抽噎道:“我哪儿有那个本事,让当朝天子用强。我……我只是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想当年我只是个小女娃,求着我爹给买平阳公主的泥人,他非要让我喜欢赵子龙,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大的伤害呀。
“你怎的突然不高兴了?”商百问对我的情绪波动很敏感,一听我的语气没有方才那样轻快了,他顿时有些紧张,立刻上前几步接过我手里的鱼和青菜,道,“有什么心事,尽管跟我说,莫憋在心里,小心憋坏了。”
我一向被父亲当成男儿教养,自认性格历来刚强,很少掉眼泪。可我从未想过,我在商百问面前能暴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这似乎也不能当成脆弱来理解,只是在他面前,我再也无法伪装自己的情绪了。
道观历来是我朝皇亲国戚的“法外之地”,这商绾绾活得像个酗酒的汉子也可以理解。但是,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不得已,章宜太妃只能继续道:“还好,宫里还有你。你与皇后可不一样,她只是咱们杨府的姑表亲,而你是杨府嫡亲的后代。和她比起来,你以后若成了太后,才是最好的结果。”
一旦杨妙则有了皇子,不管是抱给皇后抚养还是日后东西两宫并立,对杨家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太妃派人去询问,起初还能得个“生病不便走动”的理由,过几日再去问,杨昭媛的宫人索性直接回复不去了。章宜太妃一向骄纵,哪里受得了晚辈这样的气?这一日和皇后叙话完毕,直接就坐着肩舆,往杨昭媛的钟粹宫去了。
商绾绾把我和月儿引入门内,让撷苏带着几个小丫鬟给门外的宫人打赏。商百问一语不发地跟在我们身后,仿佛他是商绾绾的影子,职责就是跟着她。
商百问大惊失色,连鱼鳞都不让我刮了,急迫地制止我的动作:“你……你大姨不是太上皇的长姐华阳大长公主,她……大长公主殿下不是早二十年前就……”
若是以往,杨昭媛肯定立刻就清醒了,但是今天她实在是心情不好,拍了拍自己的脸才勉强清醒一些:“快随本宫接驾去吧,这可是个麻烦。”
她心里觉得自己的主子最近有几分异样,又不确定哪里不同了,决定闭口不再说话。
送走了商绾绾和月儿,我单手把着院子的月洞门,心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她们二人对我和商百问之间可谓是一清二楚,当我们四个同时在场时,我总感觉自己是一个被人抓住现行、无所遁形的贼。
我本来想开口用冷淡的语气反驳他,不知为何,我一开口,一阵泪意就从心尖子最嫩的地方往上冒,一下冲到我的鼻尖,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模糊了,整个人泣不成声道:“我……其实我并不想……我不是自愿的……”
“昭仪娘娘当真是华妃娘娘的姐妹?”宛若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商绾绾居然当着我的面仰头放肆笑出了声。好一会儿后,她才止住声音,但是笑容犹在。
“太妃娘娘所言甚是。”杨昭媛嘴上虽然应承得极快,但是心里却对章宜太妃这番话嗤之以鼻。
这个时候朝政局势风云变幻,皇帝本就是为了我们的安全才把我和月儿送到此处,而我却在这里与人郎情妾意……我好歹也是皇帝嫔妃、皇亲国戚,和顾珩这个皇帝是同呼吸共命运的人,这样肆意妄为,算不算是行为失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