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锦瑟华年谁与度
我要是真去了,肯定会被皇帝悄悄记上一笔,随时翻出来算账。我清了清嗓子,道:“圣命不可违,陛下既叫本宫在东暖阁等着,我就在这里等吧。”
商百问走到我面前来,神情前所未有的肃然。他紧握我的右手,沉吟片刻方道:“我真的……我真的没有骗你。”
皇帝合上奏折,有几分惆怅:“月儿已经远行数日,不知她过得可还好?朕昨日去润养阁见了越王妃,她还问起月儿。昭儿最大,已经懂事了,知道母妃不回来了也没有闹,但是曦儿和昀儿日日哭闹,真是让朕心疼。”
念头无数,让我分辨不清。越王伏诛,看来就是这几日的事了,此事一出,不论是朝堂还是历史都会被改变。没有儿子撑腰的章宜太妃肯定也会随之丧失气焰,月儿即便不能回宫,也不会受欺负。甚至,只要她愿意,她就能隐姓埋名离开丰台山,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开始生活。
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从前我和杨昭媛还有梁子没有解。不过倒也无所谓,看在方执宣的面子上,我可以既往不咎。
不提也就罢了,他既主动把这个话题提起来,我免不得要生气。
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商公子,本宫想问你,你可曾听过楚王和神女的典故?”
听着皇帝的话,我心里想的却是越王一事了结后,商百问对于皇帝的作用就会大大弱化,肯定不能时常进宫,这是否意味着,我和商百问是不是也要结束了?
心里的喜悦实在难以压抑,我不由得笑出声来。我看着被我的笑声搅得云里雾里的方执宣,道:“从前本宫只以为你是个呆头呆脑的书呆子,竟不知你原来这样大胆。”
果不其然,商百问听到我所言,脸上立刻就羞红了,支支吾吾道:“这个愿望不行。”说完,他背过身去,“我们上马车吧,先回活泼观。”我自然不依,一把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动身。我打小就跟着三哥举石锁练臂力,他挣脱不得,只得妥协道,“换一个?”
这一停,我的倦意也消失了,待我睁开眼睛看时,商百问已经站在了车厢内,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我对面看着我。
想了想,我咬牙说道:“妾身能蒙受皇恩已然知足,无颜再提别的要求。”
我想跟他多说几句,但是碍于还在宫里,人多眼杂,稍不注意就可能被旁人瞧了去,转身就让皇帝知道了。
我有点不知道如何回应皇帝的这一席话。母子分离的罪魁祸首明明是他,这下倒好,还在我面前大吐苦水。一边在我面前提起月儿,一边又说商绾绾问起了月儿。
只不过几个月不见,杨昭媛仿佛已经换了个皮囊,虽不能说是形容枯槁,但已经和从前的样子完全不同了,美貌依旧,但是从前那种娇俏的少女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皇宫里的生活虽然养尊处优,但也是真的磨人。
其他的我真没当回事,只有这一句点醒了我。流血冲突一触即发,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带着孩子们回避一下,免得他们看见了“脏东西”
“主子娘娘,这一路车马颠簸,您要不要睡一会儿回回神?”扶缃把我的披帛摘下来,一边挂好一边问我,“您在车上也没合眼,多少打个盹儿吧。”
我心里有一些疑惑,转念一想昨日方执宣跟我的对话,便知这杨昭媛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让她进来了。
我低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孩子们,向扶缃使了个眼色,起身示意商百问跟着我下车。马车已经行至活泼观所在的山门下,到达活泼观只需步行一刻钟左右。车外除了商百问所骑的马和两个车把式以外,已经没了任何人。
“本宫就在这里站着等一会儿,不用珠公公费心安排。”我挥手拒绝了一串珠,让扶缃靠近我一点,方便我半靠在她身上歇着。一串珠见我真不打算走,对我行一个礼又进去了,门口除了侍卫,就只有我和扶缃主仆。
孩子们到了我身边,一定能够得到极好的照料,好好成长。如此,我也对得起已然远行、重逢机会渺茫的月儿。或许外人看来我是为了占据皇帝的注意力才要拿孩子的抚养权,但其实只要有了这几个孩子,皇帝去不去鸾仪宫我已经不关心了。
他应该是在等我主动开口吧。
不言而喻,这两条路我和商百问都走不通。到了如此境地,我和他都不愿意放弃这一段感情,也没有办法逃过皇帝的监视,只能趁着今天这个远离皇宫的难得机会见上一面,互诉衷肠。
我心里还在想商百问所言的真假,也没心思睡觉,闭着眼睛卸下重重华服,疲倦道:“我且在美人榻上靠一会儿,别让任何人进来。”说着,我一边放松两肩,一边在美人榻上坐下,拿过软垫想靠一会儿,强迫自己别想他的事了。
被吓到。
他把我抱在怀里,抚摸着我颈后的头发:“潇娘,若我们能提早十年相遇,我一定会带着八抬大轿和丰厚聘礼,把你风风光光地迎进我家的门。”
“放一千万个心,本宫言出必行,何时欺瞒过你。”我招招手让小药童把卷宗送到我跟前,拿起来开始阅览,“方太医,开始向本宫汇报近十日宫中妃嫔健康情况吧。”
“娘娘,您说……陛下为何要这么决定?我好歹是二品妃嫔,突然要放我出宫,实在是令人费解。”杨昭媛应该对皇帝的目的绞尽脑汁许久,但是一直想不明白,于是大着胆子来问我。
“原来是杨昭媛,然后呢?”我也没觉得有多大事。
见我来了,她急急忙忙地就从马车上下来,一边走一边道:“惠妃娘娘,咱们多日不见,您可还好?”
的确,杨昭媛和方执宣身上羁绊太多,家族荣光和方执宣内廷人员的身份让他们束手束脚。此事若被皇帝得知,即便他有心宽恕,肯定还是难免大发雷霆。
杨昭媛站起身向我行礼告别,我回身收拾好预算报告,打开门跟她一起出去。
我大约猜得到这件让她犹豫的事情是一件棘手的事,但是她无人可问,也只能来问问我,于是我道:“昭媛但说无妨。”
我扑哧一声笑了,道:“整日里就知道胡说八道。”想了想,他既然已经这么说了,我何不顺水推舟让他满足我一个一直都想,但是碍于面子和伦理道德而压在心底的愿望?
我端起手边的青釉华彩鸡缸杯喝了一口茶:“方太医真是平步青云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竟然已是奚宫局的奚宫令。”
从内心真实想法出发,我自然是不大愿意对皇帝言听计从。但是我现在要想办法把孩子们接到鸾仪宫抚养,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种事情,如果是为了月儿,他肯定做不到。
“怎的不说话?朕好不容易给你一个机会,你居然不知主动提要求,真是太老实了。”皇帝放下朱笔,走到我面前来,笑着对我说道,“说吧。”
我似乎能够听见他的每一声心跳,这种微弱而有力的声音仿佛一种咒语,已经把我的魂魄夺走了。商百问就是这样的神奇,只要他愿意,我的一切都是他的。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楚襄王游历巴东三峡,在梦中偶遇自荐枕席的神女,欢好过后,神女踪迹难寻,楚襄王苦苦寻找,最后失望而归。
方执宣听到我这么夸他,十分不好意思,脸马上就红透了:“让主子娘娘看笑话了。”他悄悄抬眼看了看我身边,发现我身边没有旁人,膝行几步靠近我一些,悄声对我道:“主子娘娘,原来上回我在避暑行宫看到的姑娘,不是什么宫女,而是钟粹宫昭媛杨娘娘!”
然后,就是长久的静默。他盯着自己的鞋,抿紧嘴唇,神色十分紧张,即便这样看着,我也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挣扎和纠结。我大约猜到他正在犹豫应不应该告诉我一件比较私密的事情,比如,他不接受未婚而有这种行为。
我心里惊惧交加,不知道该不该接话。可是,招供也不会换取一个从轻发落,反而会死得更惨。一番天人交战后,我决定保持沉默,随皇帝说什么,都不承认就是。
皇帝听我说完,拍掌大笑:“惠妃,朕本想让你带着华妃的三个孩子回鸾仪宫,你竟然连朕如此暗示都听不懂?”
扶缃小心谨慎地观察着侍卫们听到我所言以后的反应,应答我道:“主子娘娘为何不去偏厅里等着?那里至少有座位茶点。”
然而我也猜不中皇帝的想法,只能告诉杨昭媛,让她静观其变。
我一边解开衣物的结,一边冷然道:“那你给我一个希望吧,让我死了这条心,也算是商公子行善积德。”
现在章宜太妃已经走了,但是越王和商绾绾夫妇还留在寿康宫章宜太妃的寝宫,看样子没几天是不会出宫的。
杨昭媛小声谢了恩,挑了离我最远的一张椅子坐下,神情扭捏,一看便知有话要说。由于我处理的是内宫机密文件,所以偏厅向来没有侍奉的奴婢,反正没有旁人,我索性起身走到杨昭媛身边坐下:“杨昭媛,若是为了私事,”我想了想,觉得方执宣的名字不能宣之于口,于是走到杨昭媛跟前,握住杨昭媛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一个“方”字,“我已经知道了,还请放宽心。”
她继续道:“惠妃娘娘,妾身的苦处无处诉说,您是方太医的朋友,妾身只能来找您。娘娘,若妾身是寻常宫女为妃,家世平常也就罢了;或者,方太医是个普通人,不在宫里当差也可以。然而,偏偏我不能舍弃家族,他日日在皇帝跟前行走。虽则陛下说出宽恕的口谕,但我们也不能领受。”
前路肯定是千难万险的,但是只有走好当下的每一步,才有力气和机会反转未来。既然皇帝让我当好这个代理皇后,那我就必须尽职尽责,要比皇帝预想的还要出色才行。
但是有商百问牵涉其中,如要我强行视而不见,我根本就做不到。
方执宣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迟疑:“主子娘娘所言非虚?秽乱后宫可是大罪,臣下人微言轻,肯定会……”在这宫里,何止是方执宣,每个人在皇权面前都是微不足道,随时可以消失的。
这一句狠话我说得咬牙切齿,如同和他有深仇大恨一般,但是在我脸上肆意纵横的眼泪把我心里的恐惧和悲伤展露无遗。
可是,我是嫔妃,他是皇帝心爱之人的哥哥,我们根本就不适用于这个剧本。要么相忘于江湖,要么暗度陈仓。
“而且,数日之内宫里就会有一场恶战,你带着孩子们,正好能避一避。”他看着我,特别诚恳地规劝我。
这个故事我相信商百问肯定是知道的。若他有同样的想法,他一定能马上就明白我的意思。
宫变在即,此次商百问去了,很有可能会有血光之灾,甚至一命呜呼。跟这种事情比起来,我宁愿与他各自安好,永不相见。
我转身面对他,仰头看着他沉稳如山的双眼,心里酸涩异常。这一刻,我只觉得自己好累好累。以后不可预见的困难即将呈排山倒海之势袭来,而我对此迷茫不已,无能为力。我问道:“宫里的事了结以后,咱们还能再见吗?”
没有人可以对爱人的安危置若罔闻,若是面临生死,我也一定会选择保护爱人,替他挡在危难之前。
听到商百问的名字,我的心居然颤抖了。或许这就是老天爷偶开天眼觑红尘,又看见了被他忽视了一些日子的我,而给予我的恩赐。
“惠妃难得如此高兴,朕也很开心。”皇帝始终笑着,心情非常不错。他执着我的手,把我牵到书桌前,温柔的样子简直不像他本人。
现在这个时候,我别的都不想要,只需要商百问能够给我一个肯定回答。在别离面前,我不会奢望别的,只想能够与他时常相见。
关心则乱,他的安全我时时刻刻记挂。
皇帝见我依旧默不作声,补充道:“一路上商百问会护送你们,安全问题无须担心。”
“说什么混话,生死大事不许胡说。”我环手抱住他的腰背,和他贴得更近了。
商百问似乎被我突然的主动吓得不轻,瞠目结舌地道:“你……你会失望的。”
见我冷漠以对,商绾绾脸上有一丝局促一闪而过。她往自己的马车方向退了一步,这时商百问从她的马车后面绕出来,看见我,他先注视我一会儿,眼神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看得我都想回避他的眼神了。他道:“惠妃娘娘来了。”
当晚,我留在西暖阁侍寝。次日晨起后,我本在西暖阁偏厅里处理掖庭局关于修缮太液池的预算报告,就听得扶缃在偏厅外向我禀报:“主子娘娘万安。娘娘,钟粹宫杨昭媛来向您请安。”
在东便门见面时,商绾绾已经先到了。
商百问所言种种,真的比天方夜谭还荒唐。直到我回到活泼观,进了上回我住的院子,还在想这件事。我越发觉得,他的话逻辑不通,纯粹就是骗我的托词。
玩了这么些弯弯绕,原来皇帝是想让我答应他,陪着商绾绾回活泼观。只不过,我和月儿不同,从来没有对皇帝抱有希望,所以他这么过分我也不怎么生气,一切都在我的接受范围之内。他应该很爱商绾绾,不然也不会这么放低姿态对我一个嫔妃示好。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此事委实太过久远,我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日在避暑行宫,诚敏公主曦儿生病时,方执宣的确提过一嘴。他好像还委托我,等他找到人,就帮他向人提亲。
或许我这个人就是偏心月儿,其实我和商绾绾的行为本质无甚不同,但我就是不能忍受她和皇帝这样对待月儿。
我心中的喜悦仿佛汹涌的波浪,从心尖一阵一阵溢出来,喜悦已经将我淹没。
我轻轻咳嗽一声,把我的心思压下去:“昭媛有礼了,起身坐下叙话吧。”
“妾身遵旨。”我道。
“本宫已经到了,商公子,咱们启程吧。”我说完这些,就让扶缃把我扶上马车,然后我站在车头,把孩子们一个一个抱上来,再送进车厢里。
后宫不得干政,我权力所能触及的也就是内廷三局十二司的账本,这种朝政之事,我本来就没有资格议论。
如果我真的是话本里的旦角,此刻我一定会跟我的情郎说,生死难测,我们远走高飞,另谋生路去吧。然后,两个人躲到深山里,男耕女织,过着清苦平凡、自得其乐的日子。
我走了进去,皇帝正在书桌左侧的京城坤舆图前看图,上面用红蓝两色做了一些标注,不知代表何意。我走到离书桌三步远的地方,轻声道:“陛下圣安。”
一念及此,我心里好歹还有点高兴,祝贺道:“恭喜陛下,如此一来,江山即可更加牢固。”
商百问听到我如是说,不知怎的竟被我逗笑了。他松开我,抬手抹去我脸上的眼泪,笑嘻嘻地道:“你可别是被我气糊涂了吧。人死则俱灭,何来黄泉路可走?”他摸了摸我的脸,“不过,这倒是提醒我了。潇娘,你可以向我许一个愿望,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一定帮你实现。”
我向前走了几步,靠在大门上,眼睛挨着门扇上的纱窗,想试着看清里面的情形。可惜乾仁宫里为了保密总是隔几步就放置帷幔,我竭尽全力也只能看见几个人影,连商百问的站位我都分辨不清,看了也白看。我有点沮丧,又退回了原地。
猛地坐直了身体,我瞪着他道:“空口无凭,商公子请容许本宫亲自查验吧。”恰巧他把外衫、翟衣都脱去了,只剩两件衣物在身,穿脱也方便。
我心里瘆得慌,却不敢表露,只能僵笑着迎合他,随着他到了书桌前,他坐下展开一份奏折道:“这是月儿的哥哥们传回来的密信,就在明日,顾琬军中就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哗变,失去军权的他等同于失去了臂膀,一切快要结束了。”
虽然方执宣话只说了一半,但是我已经猜到他们之间的故事了,由于我和商百问的事情发生在前,我心里也没觉得震惊,反倒觉得十分解气,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皇帝如此薄情自私,还是遭到了报应。
“潇娘。”商百问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轻轻地在我的颈边落下一吻,他的嘴唇触及我皮肤的一瞬间,我周身的肌肉都麻痹了。他道,“如果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你会不会想起我?”说完,他将我抱得更紧,甚至让我感觉有些无法呼吸。
“惠妃娘娘万福金安,永寿长乐。”杨昭媛进门后跪得离我远远地,不知是怕我还是敬我。她低垂着头,发髻也挽得十分简单,但是头上那一柄攒八宝如意簪我倒是眼熟得不得了。那个发簪,分明就是方执宣母亲的遗物。
我看着他,内心只觉得无力又无助。我并不想让他以身犯险,然而,如果我是男儿郎,他是我心爱的女人,我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非常惊惧,磕了几个响头道:“惠妃娘娘,主子娘娘!现下臣下已经陷入困局,玩火自焚,只请娘娘想个办法保全杨昭媛!”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恐惧和渴望,“主子娘娘,臣下知道自己罪该万死,但是臣下和杨昭媛,是臣下主动在先,倘若他日被陛下知道,还请娘娘力保杨昭媛!”
方执宣这个时候就有些吞吞吐吐的:“我……最近两个月杨娘娘一直让我去请诊的平安脉,我就去了……她……她好像已经失宠,总是心事重重的,我就经常跟她谈心开解她……现在……现在我们……”
一听我如是说,杨昭媛立即红了眼眶,泫然欲泣:“这个呆子……”她也猜到了,是方执宣事先拜托过我。她用手里的红绡擦去眼泪,颤声道,“惠妃娘娘,从前妾身对您多有不敬,还望娘娘海涵。”
与方执宣相识多年,他的眼睛一直都是呆滞无神的,只有在说起赚钱和药方时才会稍有神采。此时此刻我看着他的眼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烈感情。他和杨昭媛之间,大抵是真心相爱吧,能让一个对周遭事物没有热情的人有如此鲜活的反应,只有真感情可以做到。
几年前偶然有一回,方执宣不慎折断了簪体,拿到我的鸾仪宫来,让我帮他送到尚宫局尚珍司去修补,我才有机会看到这个簪子。现在这个簪子出现在杨昭媛身上,看来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常深厚了。
我跪在那里,心绪翻滚,左思右想,也不知道皇帝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是看出什么来了,知道我和商百问的事,所以先留着商百问帮他除去越王,再转过头等我主动招供?
杨昭媛喝了一口茶,双手紧抓着手里的红绡道:“陛下前几日召见妾身,跟妾身说,若是我有情郎,他可以安排妾身出宫,与情郎相聚。”她抬眼看了看满脸震惊的我,有几分不好意思。
我十足一个泼妇样子:“不换。”
这时,扶缃又在外通报:“主子娘娘,陛下已经到了东暖阁,让您过去。”
我刚刚带着三个孩子吃完早饭,皇帝跟前的通传太监小梅子告诉我,奚宫局的总管奚宫令来了。我让昭儿带着弟弟妹妹去玩,自己在西暖阁偏厅召见奚宫令。
世上姹紫嫣红万般好,都比不过我爱的人一生平安。
“惠妃娘娘,有一件事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杨昭媛咬着下唇,神色犹豫。
“此刻真希望自己是个普通的奉茶宫女。”我往后退了几步,看着楹门上写的“表正万邦慎厥身修思永”的上联,喟叹道,“如此,我就可以进去了,何苦在此等着。”
本以为一路上会相安无事,哪知一出外城不一会儿,马车就停了。
如此,我又收拾行囊,登上了去活泼观的马车。与上一次不同的是,皇帝特地赏了我一辆空间巨大的马车,用来安置我、三个孩子和我的大宫女扶缃。其实这些安排也无甚夸张,只是与上一次的惨淡离开相比,对比十分明显。
“潇娘,我……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他心里或许仍然在挣扎,一直在回避我询问的眼神。他握紧我的双手,把我重新拉进他的怀里,低声道,“我……我不能人道。”
出于我的立场,我真不愿意理会她,看起来仙风道骨、清丽脱俗的美人,没想到行为如此令人不齿。
“还好有你在宫里,三个孩子一向视你为半个母亲,有你在也好照顾他们。”皇帝看着我,语气和神情颇有欣慰之意。顿了顿,他道,“绾绾想即日启程返回活泼观,朕不太放心,想让你陪着她一起回去,你可愿意?”
“主子娘娘万福金安。”当我看见来人是方执宣的时候,心里是很意外的。他一个常年不在宫里坐班的人,居然已经当了奚宫局的奚宫令?他跪在我面前,身后的小药童手里捧着个托盘,盘子上应该是这十天的后宫疾病卷宗。
“休得胡说。”商百问突然抬手弹了一下我的嘴唇,看我吃痛捂嘴后,他笑道,“你捂着嘴的样子真是可爱。”我瞪了他一眼,他语气严肃不少,“我不敢向你轻易保证,因为我可能会死。你若是得了一个死人的承诺,肯定会痴守一辈子,我不想让你这样。没了我,你还可以拥有更好的。”
哪知,我刚刚靠着软垫闭上眼睛,门外就响起了商百问的声音:“惠妃娘娘万安。”
我道:“你们不会有事的。”到时皇帝对越王和皇后动手,这宫里的所有“奸|情”都会随之烟消云散。
“惠妃来了。在外面站了许久,辛苦惠妃了。”皇帝没有回头,右手拿起一只朱笔在上面标注。他一边写一边问道,“惠妃可有什么事情要跟朕说?一串珠没有进来,只有你与朕,可以畅所欲言。”皇帝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什么事情都可以说。”
“车夫是越王府家养的,有话但说无妨。”商百问在我身后道。
皇帝的心机深不可测,别的我不害怕,就怕万一皇帝看出了什么,逼迫商百问去做这场宫变的马前卒,那我肯定会悔不当初。我就这样忧心忡忡地在外面胡思乱想了半个时辰,一串珠终于出来通传,说皇帝宣我进去。商百问就跟在他后头出来,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乾仁宫。
我到了东暖阁门口,正要进去,一串珠就从里面出来,对我拱手道:“惠妃娘娘万安。现下商百问公子正在里面和陛下议政,您稍等。”说着便让我去东暖阁的偏厅稍等。
我心里一边暗道这真没什么好笑的,一边也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大石头。得知皇帝主动把抚养权给我,我喜不自胜,退后几步,郑重其事地三跪九叩:“妾身多谢陛下圣恩浩荡。”
这是我成人以来,听到过的最荒谬的笑话。一个人高马大、剑术超群的男人,我的情郎,竟然声称自己是一个天阉?而且,他还告诉我,皇帝可能早就知道了,否则不会带他去后宫与众嫔妃相见。
也不知世上女子有多少像我一样,面对在生死关头仍然想着打情骂俏的情郎时,只想给他一闷棍,让他赶紧闭嘴。都到了如此严峻的时刻,他怎么还有心思说笑?我仍在气头上,语气生硬得很:“你又不是城隍爷,还能管这个?”
至于方执宣和昭媛杨妙则,我只能竭尽全力保全。
如果上天能够听得见我的祈祷,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愿商百问能够在宫变中逃过一劫。
我正想让扶缃请他离开,扶缃这个妮子就自作主张打开门让他进来了,还特别开心地跟他问安:“商公子万安。”说完了,她自发地走了出去,顺带关上了门。要是早知道扶缃胳膊肘能这么自然地往外拐,我一定不会带她来的。
“在你面前,我就是万能的。”商百问从怀中摸出一套微型纸笔,煞有介事地作记录状,“未免你愿望太多,我都记下来,挑一个最难的帮你实现,如何?”
商百问沉默着,内心的煎熬让我焦躁不安,我再也等不下去了,开口道:“不见便不见。愿郎君千岁,愿妾身长健,我们的缘分终究还是太浅薄了,没有那个缘分做一对常常相见的梁上燕。”
一想到他可能会死,我不禁悲从中来,鼻子一酸就哭出声:“你……商百问,若是这次冤死宫中,日后即便是在黄泉路上碰见了,我也不会与你相认。”
等一等罢了,我小时候犯了错经常在校场上一站就是半天,现在长大成人了,也不能因为过惯了好日子,就真把自己当个角色。再如何身居高位,也没人能大得过住在乾仁宫的这一位。
我道:“本宫知道你的难处,都是女子,在这深宫仰仗君威,无一日不如履薄冰。但很快局势就会尘埃落定,你不用太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