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转眼就到八月份了。
“十二，我真喜欢这里呀，你呢？”
“十二，你看你看，这花长得多好呀！”
他瞥了她一眼，甩掉她的手。
他却触电似的拨开她的手，似乎很不习惯别人的碰触。
她救下他的那天，是七月十二号。
就算头部受伤，暂时失去了记忆，但也不会失去讲话的能力啊，估计他真的是哑巴呢。阮阮有点同情地看着他。
风声很羡慕，尤其当少年们竟然真的抓住了一只野兔，带到风家的院子来嘚瑟时，风声又羡慕又黯然的眼神令阮阮看了直心疼。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周末的游乐园，别的小朋友都是被爸爸妈妈牵着手或者坐在爸爸的肩头，而她的手心里，牵着的却永远都是保姆阿姨的手。
阮阮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大手电筒，拧开，莹白刺眼的光照着脚下的路。他们沿着一条小路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用手电的光四处照，野兔看到强光，就会跑出来。
阮阮笑了笑，转身悄悄问朱医生：“他的失忆症是不是不会好啦？”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十二十二”地喊的时候，仿佛在温柔地叫一只小狗狗或者小猫咪，又好像在跟一个小孩子对白。阮阮也确实把他当做一个沉默的生了病的小孩儿，同风声一样。
她的目光望向葡萄架下的傅西洲，还没开口，他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主动站起来，朝门口走。
阮阮就笑嘻嘻地说，这是“顾氏新编”！
然后，她仰头，竟然一口气就喝掉了那大半碗米酒。
他也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但吃得很少，甚至比风声这个病号胃口还差，几天下来，阮阮明显感觉他的脸瘦了一圈。
“哇哦，留疤了呀！”阮阮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疤痕，“不过没关系，脸依旧很好看呢！”她把他当小孩子一般安慰。
“十二，中午我们是吃茄子呢还是丝瓜呀？”
古镇夏日的夜晚，静谧而悠长，晚风温柔，头顶星空朗朗，月色无边。岁月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到老，似乎也不错。
阮阮有点泄气。
每个夜晚，晚饭过后，阮阮把家里的竹躺椅都搬到院子中央，从小方井中取出在凉水里泡了整天的西瓜，切开来，冰凉爽口。三个人并排躺在竹椅上，吃西瓜、聊天。大多时候都是阮阮在说，她给他们讲书上看来的故事，却总爱把那些童话、神话故事改得面目全非。
后山树林离镇子有一段距离，他们走了很久，抵达时，天刚刚黑。可是对于抓兔子，夜越深越好。野兔都要等很晚，才会出来活动。
她对风声说，不用羡慕，姐姐也去帮你抓一只回来。
他接过，看着碗中有点儿浑浊的液体，眉毛轻轻蹙起。
说得信誓旦旦，临走时，又忐忑起来，她游泳能赢那群少年们，可野兔，她却从来没有抓过啊！而且要去很远的后山树林呢！
古镇的少年们已经不再在暮河边游泳比赛，他们找到了新乐子。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后山树林里有野兔出没，亮亮他们都兴冲冲地跑到山上去抓野兔了。
那天风母带着风声去医院复查，虽然只有两个人在家吃饭，但为了庆祝他的伤口终于拆了线，阮阮做了很丰盛的午餐，土豆牛腩汤、鸡汁萝卜、红烧排骨以及素炒西兰花。还特意拿出了风母自己酿的米酒。她将米酒倒入粗陶碗里，满满的一大碗，醇香怡人。她忍不住低头，深深嗅着酒香，一脸陶醉的样子。
夜愈深，他们不知走了多久，连野兔的影子都没看见一只。
“哎，等一下！”阮阮放下碗，“你看，你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我们也不能一直‘哎哎哎’地喊你是不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十二，让我来猜猜你多大了，唔，二十五？二十六？二十八？”
阮阮赞同地点头，捂嘴轻说：“估计是。”
过了两天，他去朱医生那里拆了额头上的纱布，缝了针的伤口痊愈得还算快，也恢复得很好，只是，额头上靠近太阳穴那个地方，留下了一道打眼的疤痕。
见他不语，阮阮赶紧说：“沉默就表示默认喽！嗯，我想想啊……十二……十二怎么样？”
阮阮笑起来：“那就这么决定啦。”她端起瓷碗，与他的碰了碰：“十二，祝贺你痊愈。还有，欢迎你来到暮云镇。”
很多年后，傅西洲总想起这个夏日的正午，他们坐在郁郁葱葱的葡萄架下，细碎的光影从树叶间漏下来，那个眉眼弯弯的女孩，豪情地干完一碗酒，红晕慢慢染上她的双颊，映衬得她的眼眸愈加清亮。可是他，却在后来，让这双他见过的最清澈明媚的眼睛，染上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哀愁。
朱医生说：“不一定，失忆症这种病，至今在医学上也是个谜团，也许一辈子，也许过几天忽然就好了。”
很多个时刻，什么都不记得的他，这样的想法，确确实实划过他的心头。
“十二，你真的一点点也没想起来吗？”
他还是没有什么表示。
阮阮端起碗，又将另一碗酒送到正沉默地看着她的傅西洲手中，“哎，这个酒哦，真的很香很醇的，也不醉人。你喝下试试看。”
这么一想，阮阮也就不再逼他同自己讲话了。他似乎很喜欢发呆，总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他每天很早就起床，似乎那是养成了很久的习惯。阮阮起来到井边摇水洗脸时，总见他已经默默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了。她对他说声早，他看她一眼，并不回应，但神色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冷漠了。
“十二，这就是蓝莓树呢，你以前没见过吧？”
自从帮他取了名字，阮阮就很喜欢喊他，哪怕他总是沉默以对，她也毫不介意。
“十二，今晚的月亮可真美呢！”
望着他沉默的背影，阮阮勾了勾嘴角。
渐渐地，脚下的小路已经没有了，他们只能在一丛丛低矮的灌木丛里穿梭，树林茂密，寂静无声，只有两个人轻巧的脚步声“沙沙”踩过。路并不太好走，本来她走在前面的，他将她拉住，抢过她手中的电筒，走到她前面去。
而傅西洲，永远都是沉默着，不接腔，缓缓地摇着手中的老蒲扇，坐在她身边，给她赶走蚊子。
……
她拉了拉傅西洲，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饿死啦！” 其实还很累，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了，又是难走的山路，她的腹部竟然有点隐隐作痛。一个不好的预感划过她心头，但很快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会的，还没到日期呢！
傅西洲端着碗，愣愣地看着她。这么多天来，这是他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女孩子，她穿着一件很宽松的海魂衫T恤，牛仔短裤，人字拖，齐肩发随意扎成一个马尾巴，露出光洁的额头。她长得并不算漂亮，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明亮清澈，望着你笑时，仿佛无数的星辰落入其间。
她陪他散步到他出事的地方，无法走到桥墩那里去，就站在渡口远远地望着。她希望他能想起来一点点。可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阮阮如愿收到了宁城农大园艺系的录取通知书，八月底就要去报到。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她看着没有一点好转的傅西洲，心里浮起担忧，却还是安慰他说，十二，你不要着急，慢慢来。朱医生说了，没准忽然有一天就什么都记起来了呢！
风声就跟她呛声，说不对不对，你怎么乱讲啊！
“十二，你真够义气！”她笑嘻嘻地走上去，踮脚勾着他的肩膀，才发现，他可真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