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然而此刻,千言万语,真是半句也说不出来了。
“你为什么还养着它,为什么?”她的声音里仿佛沾染了雾气,湿漉漉的。
身为医生,曾无数次叮嘱过别人的话,自己倒违背了。
“不管你是谁,你给我出去!立即!马上!”他指着门口。
栽植薄荷的白色瓷盆,是最普通的那种,也许在任何花店里都可以看到,但朱旧知道,这就是当年她送给他的结婚礼物。盆底她用小刀刻了字,跟他送给她的那块腕表背面的字迹一样。
窗外是明晃晃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进来,光影中,那身影依旧伫立着,沉默地望着他。
她缓缓握紧了手指,连呼吸也放得格外轻缓,忐忑随之而来。
她在门口忽然又停下来,静静站了片刻,最后,自嘲地一笑。
长久的对峙后,他终于有了动作,伸手拨开她的手,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她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叹了口气。
她真的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提高了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傅云深,都过去了?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她跟季司朗一起参加了无国界医生组织在非洲的救援项目,两人分在同一个组,辗转了非洲大陆数地,除了艰苦的环境,偶尔还会遭遇恐怖分子的袭击,最危险的一次,她在营地里为一个断肢的女童做手术,手术进行到一半,营地遭遇到袭击,医生与病人一起撤退,在疾奔的救护车上,外面发生的一切她好像都看不见,只低头专注地为女童止血。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有人快步走了过来,怒道:“小姐,这是病房,谁允许你在这大吼大叫的!”
声音戛然而止。
最后还是她先开的口。
他依旧沉默着,微垂着眼,静静看着照片上的自己。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也真的笑出声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这些年来,她修炼出的冷静自持,被人赞赏自己也满意的那部分东西,碰到他,一下就崩溃了。
忽然,她走近他身边,将手机上的照片递到他眼前,缓缓俯身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低低却固执:“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出去!”冷冷的不耐烦的声音迎面砸来。
F&Z。2003。
我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轻声唤我,像从前无数次你轻声喊我的名字那样。
他望着她,他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似什么都没有。
她轻轻推开病房门。
后来季司朗对她讲,Mint,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都到了那地步,你也不慌不乱。我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会让你动容。
言犹在耳,而物是人非。
时间忽然静止了一般,他脸上不耐烦的神色被冻住,他仰头望着几步之遥外的身影,怔怔的。
她忽然捧住他的头,让他直面着自己,“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
她愣了下,然后走进去。
“三年前,你为什么去撒哈拉?”她以为只是一句简单的疑问而已,可真的说出口,自己的声音还是不能平静,心里积压的情绪那样汹涌,像是下一刻就要倾泻而出。
朱旧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她深深呼吸,对“白大褂”说:“抱歉。”
良久。
其实她心里明白,也许那两张照片只是个借口,让那年寒冬夜色里内卡河里绝望的自己,有一点点勇气与理由,再次走到他面前。
这些年来,他曾想过数次,再见到她时,开口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傅云深微微垂下头。
她这短暂的一生里,遇到过无数大大小小的不解之题,而他的不告而别,是最大的谜题,她不明白,说爱她的人,对她许下一生之诺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房间里一时变得特别寂静,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可是你没有。
她曾戏谑地说过,我的礼物虽没有你的贵重,但是,你看啊,Mint,我可是把自己送给了你,你一定要善待它!
原来,那晚在病床边所见的身影,不是梦。
她克制的平静与淡定统统不见了,声音里有一点颤抖,一点恨意。
“朱旧,都过去了。”
她看着他,试图从他沉默的眼神里看出一点情绪来,可没有,什么都没有,波澜不惊,那样冷淡。
她转开眼,看向床头柜上那盆薄荷。
她看了眼微垂着头的傅云深,转身走出病房。
那年,她奄奄一息地被人从内卡河里捞起,在医院里住了好长时间,她每天都在等他来,从清晨到日暮,从深夜到黎明,心里的期盼一丝丝等成了绝望。最后等到的,却是他签字的离婚协议书,还是律师送来的。
朱旧转头看向来人,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也正瞪着她,脸色很臭。
她看不明白。
“我不是说了我不喝……”
他忽然闭了闭眼,再睁开。手指狠狠地掐了下掌心,一丝痛意传来。
两人对望着,久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