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楼春深,枉道是销魂
也许他所要做的,也仅仅是这样表面的文章而已。
而一眼可以看到其中明亮液体的酒壶,显然也不可能做什么手脚。
沈皇后依然有着一国之母的威仪和倨傲,身畔也早有着几个趋奉的妃嫔们陪伴说笑,见我过去请安,眼皮都不抬一下地玩着案上的青玉镇纸,自顾谈笑风生。
我提起来闻了一闻,将银簪探入其中一只杯中,光亮依旧;疑惑地去试探另一只杯子时,蓦地发现不对。
沈凤仪的话外之音,未必人人能了解;但皇后娘娘的懿旨,绝对无人敢违抗。
直到又有位份更低的妃嫔过来请安,沈凤仪含笑让她们平身,才似看到了我,“嗳呀”一声,惊叫道:“宁昭仪什么时候过来了?怎么这么跪着,膝盖不疼么?快快平身!”
我站起来,依旧半躬着身体,犹豫着站在帘后。
我心中已是惊骇交加。
悄悄令凝霜去找靳七,打听唐天霄情况时,靳七居然没有出来相见,只让内侍传出一句含义暧昧的话语,据说是转达了唐天霄的口谕。
等出了宫门,他已挺直腰来,大阔步地向乾元殿方向走去。
唐天霄似乎没有看到堂兄异样的眼光,自顾牵住我的手,稍一用力,已将我拉到他的膝上坐下,就将他喝了一半的酒杯抵到我唇边,嘻嘻笑道:“天热,做菜辛苦吧?来,润一润唇!”
小内侍的督请听起来有礼,但眼神里的傲慢不屑掩藏得如此不彻底,只怕逃不过任何人的眼睛。
“《玉楼春》……”他沉吟着,慢悠悠地问,“那么,本侯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所吹得那支曲子,是什么名儿?”
可惜他到底太过年轻莽撞了。只顾逞了一时少年意气,日后可能悔之莫及。
我敛着袖,低眉顺眼地恭声回答:“回侯爷,是《玉楼春》。”
哪怕明知他的目光,并不曾从我的背影移开分毫,我也只能恍若不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早知唐天霄这几日专宠于我,必将我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如此冷落,虽然失了国母的大度,倒也不失国母的威风。
这天底下的枭雄,除了十年前去世的周武帝唐承元,就是摄政王唐承朔。若论后继之人,非这唐天重莫属。
我避无可避,低垂着眼帘,慢慢走到唐天重跟前,裣衽一礼:“见过侯爷!”
玉笛音色甚是平平,我神思大多在笛尾那缕飘摆不定的流苏上,吹得也是漫不经心,只是神情专注,不敢流露敷衍之色。
果然,回房没多久,凝霜便一脸惶急地匆匆走来,低声说道:“昭仪,皇上口谕,说康侯难得来坐坐,宁昭仪不可扫了兴,过去吹支笛子助助兴再休息吧!”
没有敷上那令我皮肤粗糙的秘药,我的肌肤还算白净,一双眼睛也黑沉沉地毫无神采,就是五官端正精致,也不过是个了无趣味的木头美人。
虽然没有抬眼,我还是感觉得到他一边缓缓饮酒,一边用那锐利的目光,毫无顾忌地在我脸上逡巡探究。
我趁机脱开身,匆匆跪到地上,将手掌压住咳得疼痛的胸肺间,喘着气请罪:“臣妾身体不适,御前失仪,请皇上降罪!”
拿了丝绵胭脂,轻轻在唇边一抿,点作鲜艳的红色,又穿了件金黄色镂空百蝶穿花薄绸交领长衫,金黄流苏垂绦宫群,是我的气质怎么也镇不住的华贵艳丽,反把整个人衬得艳媚却俗气。
他们这顿家常饭吃到未时才散。
怡清宫那些侍奉的宫女,我虽不知根底深浅,但纵有奸细混在其中,想要当面在唐天霄或唐天重这两大高手跟前下毒,只怕还没那个能耐。
那么,我便再加把火吧!如果他因此记恨唐天霄,或记恨我,也顾不得了。横竖朝中宣太后和嘉和帝的势力并不弱,我有唐天霄为挡箭牌,他一时也不能拿我怎样。
我忙挣扎着别过脸,低声道:“皇上,臣妾不会喝酒。”
他的手臂搁在桌上,墨色薄锦的袍袖半飘下来,正好展露刺绣金蟒那狰狞外露的张扬爪牙。他的指节粗大,正紧紧扣住碧玉酒杯,徐徐举起。
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风波起,却不知会怎生平息。
他黯淡下去的眸子又转凌厉,带了将一切算计于心的胸有成竹。
“尽兴!尽兴!难得大哥有空相陪,朕又怎会不尽兴?”唐天霄笑着,转头向我道,“快吹一曲来听,朕也喜欢听呢!”
他唐天重一心想要的女人,已是他唐天霄的爱妃,凭他天大本领,也没法改变这一现实。
他一定中毒了,而且行动无法自主,没法按自己的心愿行事,才让我自己设法自保。
虽是晶辉不定,光色流转,我还是能看到几名宫女侍奉下,那两名只穿了家常服色的男子正对面而坐,笑语不绝,看不出任何刀光剑影,杀机暗伏,仿若我平常从唐天霄的言行中轻易可以察觉的兄弟不睦,不过是场杯弓蛇影的错觉。
却是唐天重将喝空了的酒杯敲在了桌上,似笑非笑地望向我,“皇上,你不是说,让宁昭仪为我们吹笛助兴么?一个女孩儿家,喝什么酒呢,皇上是嫌愚兄陪着喝,还不够尽兴么?”
怀抱着,一个越来越遥远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梦想……
南雅意说得没错,他就是一条蛰伏的龙,一只敛翅的鹰。
而我,真的能如唐天霄所料,让唐天重又气又怒,羞恨而去么?
他捻着酒杯,这么淡淡地说着,眼眸却没有从我的面庞离开过分毫。
我是他炫耀成功的工具,也是他试探唐天重底线的棋子。
唐天重唇角一挑,似乎在笑,可幽深的眸底看不出半星笑意。
可他喜欢的,一直以来不过是被他自己的想象美化过的梦中爱侣,根本不是真实的我。
唐天霄也不清楚我会不会喝酒,见我这样,倒将手臂松了一松。
唐天重并未还礼,甚至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唐天霄是懂得音律的,但他也不能要求我对着这个强娶了南雅意的男子笑颜相对;何况他要的,无非是告诉唐天重一个事实。
想他的人,正是那个和他谈笑晏晏把酒言欢的嫡亲堂兄唐天重。
在这暮春初夏的时节,随时可能变生不测的波诡云谲,竟让这一夜显然格外地长,格外地冷。
“嗯,似乎肠胃有些不适。”他的脸色发点发白,按着小腹的手渐渐有些发抖,忽然失声道,“难道,他竟敢……竟敢……”
他的眉尖又皱了皱,稳住了摇摇晃晃的身躯,深吸了口气,慢慢向外走去。
唐天重明显一愕,又迅速掩去,冷冷地笑了,“昭仪的意思,连本侯那晚在静宜院旁偶遇的女子,也不是你了?”
先给一棒子,再送来一贴膏药安抚人心,也是身居高位者的必要能耐之一。在纷乱的局势中,唐天霄能韬光养晦到如今,甚至周旋得游刃有余,也算是个有头脑的帝王之材,比昏庸的南楚末帝不知强上多少倍了。
可现在怎么会想起要烫烫的茶水来?
“哦……”唐天重若有所思地盯了唐天霄一眼,又提壶为他斟满了酒。
我实在不相信,一个在杀戮和血腥中成长的男子,一个城府极深精于谋算的男子,会有耐心去研磨什么音律。
于我,在唐天重跟前露了面,大概暂时就没我的事了吧?
他的凤眸眯了一下,忽而皱了皱眉,按着胸腹部坐到一旁椅子下,皱眉向沁月说道:“给朕倒盏烫烫的茶水来。”
沉默片刻,我微笑答道:“侯爷,为着吹这首曲子,我已被皇后娘娘教训过,说是太过哀戚,不该是妃嫔们该奏的曲子;何况皇上也说了,皇宫之中,还是热闹祥和些好,因此这些不祥的曲子,我再也不会吹奏。”
众妃嫔都有些愕然,杜贤妃笑道:“皇后娘娘也喜欢吃江南的小菜么?”
但这么多年如履薄冰的日子度过,酒也渐渐奢侈。酒入愁肠,不小心流露一点不该流露的心绪,谁知又会惹出些什么事端来?
身畔的杜贤妃已在笑道:“不错不错,见惯了牡丹花的艳丽贵气,偶尔瞧见了外面的野花野草的,难免一时新鲜。皇后大人大量,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小宫女怔了一怔,低头应了,退开关上了门。
厨艺虽是唐天霄欣赏我并纳我为妃的借口,但我虽然出身大贵之家,后来留着德寿宫安宁度日时,无聊之际也学过烹饪女红,也算是深知这些久处宫闱的贵人们的口味。当日南楚的杜太后,就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三天两头让我下她的小厨房弄两样小菜开开胃。
唐天重其人,算来如今已是第三次见面。每次匆匆相逢,他总有能耐让我留下惊心动魄的印象。这人犹如漩涡密布深不可测的幽潭,远远就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我绝不想离他太近,以免一不小心失足掉入致命的漩涡,莫名其妙就成了其中的牺牲品。
丝弦嗡嗡地发出一串悦耳的乐音,柔和而熟稔。
唐天重,那个有着微凹的深邃眼睛的男子,正端坐在离我不过数十步的殿中,以逼人的气势,等着答案的揭晓。
他已娶雅意为正妃,我亦已是周帝嫔妃,还不够让他绝了念头么?
他的主人才是这皇宫的至高无上的皇后,而我只是一个既无背景又无智慧的弱女子。
步履如常,连眉宇间的倜傥和懒散也一如既往,只是东南方向注目时,眸光里有着不可测的寒光闪过。
这晚很平静,至少表面还算风平浪静。
如果他知道我那天吹的是《卜算子》,那么,他没有理由不知道,那就是我两年前在莲池畔所吹的那支曲子。
口蘑菜心,香糟茭白,清蒸玉兰片,爆炒虾仁,都是些不油不腻清爽怡人的菜式。听说外殿客人已经到了,有细细的丝竹声伴着唐天霄隐隐的笑语传来。
已有宫女上前来,为我挑起了珠帘。
“笃”的一声,很沉闷。
我不寒而栗。
就是这样的木头美人,康侯会喜欢?
我若一口否认说不是,他多半会挑出语病来,过来追问我一句,你怎知我指的是你?而我犯不着和这个权倾朝野的男子当面顶撞。
眼睛余光悄悄瞥向唐天霄,只见他正转着眼珠,扬着唇角向唐天重微笑,却对我说着话:“你这妮子,还真没用。一口酒便呛成这样了?朕可贪杯得很,想服侍好朕,这酒量不练练可不成。”
我皱了皱眉,说道:“你们出去吧,我只是来瞧瞧……饭菜是不是合皇上和康侯的胃口。”
他摆摆手,低沉说道:“你不用管我。只是千万记得,若有人问起,只说我离宫时还是好好的。”
兄弟之斗,皇权之争,本是男人间的事,我远远避着就好。
这套碧玉酒具因为太过贵重,因而唐天霄兄弟用过的杯盏被特地放到了一边,以免碰撞损坏。
“他?”唐天霄微笑,“也许……没有出宫吧?摄政王父子为了咱们这大周江山,夙兴夜寐,睡不安枕,哪里会放心把整个皇宫交给我这黄口小儿?除了摄政王府,内廷的勤政殿,当日南楚的军机要地,如今已是皇宫中的摄政王议事处了!”
杯盏自然早就空了,但尚有一两滴余沥汪在凹入的杯底,散着淡淡的酒香。
“是么?”沈凤仪淡淡笑着,侧头吩咐道,“宁昭仪厨艺绝佳,本宫也想尝尝。罢了,请宁昭仪到熹庆宫琴室先坐坐,等本宫去看了皇上,再决定午间吃什么菜吧!”
他说着和我脱不了干系,却悄悄地叫着太医到他自己的寝宫中诊治,分明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连累我。
关于未来,关于幸福……
他不顾我和杜太后的想法,意欲将我强纳为妃的借口,就是一见钟情。
几句话捧得沈凤仪的笑容有了些真切。
这些妖娆热闹,到底离我远了。
壶与杯盏一套,均是碧玉的质地,如冰澄澈,如水明洁,温润无瑕。其中酒壶中尚有近半酒水剩下,隔着半透明的碧玉看去,更显沁凉剔透,光泽柔润。拿银簪试时,同样不见丝毫异样。
一夜不能成眠,醒来时眼圈有些发青,拿了脂粉点了好久,才勉强掩饰住。
凤楼琼殿,金丝玉管,春风繁华院,绮罗处处香。
暗自叹息一声,我依旧不露半分愠色,低眉顺眼地应了,行礼退下,不再看唐天重一眼。
他的这位好兄长,曾亲自为唐天霄把盏倒酒,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讽意,黑眸深深,无声无息地闪烁着凌厉的锋芒……
唐天霄望了唐天重一眼,微笑道:“这是朕的天重大哥,骨肉至亲的一家人,不用避嫌,过来见见吧!”
她说着,已是一拂袖,撂下未及辞去的妃嫔,匆匆往外走去。
如唐天霄这般锦衣玉食,多少沾惹了有些贵家子弟纨绔气息,难为他这话,到了这时候,还能为我的安危考虑。
深宫多年,我早知后宫深院,无事尚起三分浪,何况关系帝王安危,一个如我这般无根无基之人,稍有牵涉,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看其方向,分明是乾元殿了。
唐天霄中毒或者生病之事,应该已经掩饰不住。皇后都能知晓,诸如宣太后、摄政王或康侯唐天重,必定早已知晓。
沈凤仪闻言,果然脸色好了些,唇角抿hetushu.comcom出一丝笑意,玩弄着腕间赤金点翠的玉镯子,叹息般道:“是啊,要细论起来么,皇上虽然年轻了些,到底和是本宫从小儿就时常见面的骨肉亲戚,还算把本宫放在心上,大婚没几天,赐下的赏玩之物,倒堆了本宫半间屋子了。”
箫音委实不怎地,玉质倒是匀细,清清凉凉地触着唇边时,格外地令人神智清醒。
“因为是你预备的,所以朕若出了什么事,你脱不了干系。”唐天霄又是皱眉,脸色已渐渐发白。
唐天重盯着我,玩味地咬着这几个字,眼眸尖锐如刀,似要透过我低垂的眼睑看透我,看透我到底是不是他苦苦寻找了两年的那个月夜女子。
天气其实还不太热,怡清宫内一棵百年老榕枝繁叶茂,更让这里的屋宇比别处安静清凉几分。可此时,靳七额上已有大滴的汗珠滴落。
在宫中日子久了,她们也该有了分寸。有些事该问,有些事则不该多嘴。
要细论起来,内外有别,我是后宫妃嫔,唐天重虽是皇室血亲,也该回避相见。但唐天霄既然把人都约到后宫来了,显然是没那什么宫规放在心上,刻意要让我们见上一面了。
唐天霄已走了过来,拍手道:“怎么不继续弹下去?高手毕竟是高手,瞧清妩你这么手指一划拉,这怡清宫里摆设的破琴烂箫,都能成为人间绝品了!”
皇宫的生存法则,向来弱肉强食。当愿意保护我的唐天霄自身难保,冰山难依时,注定了我会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我的目光投向投向酒壶杯盏。
见他站起身,我忐忑地上前扶他。
深宫长大的唐天霄,纵是深藏不露,暗怀心机,要论年龄和资历,暂时还没法和他这位堂兄相比。
果然,草草奏完一曲,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印证了我的猜测。
碧蓝如洗,万里无云,干净得连熹庆宫内姹紫嫣红的百花竞放都显得过于妖娆热闹。
其实菜肴中的试探,一定是多余的。那些家常小菜,虽不是我采买清洗,但我亲手烹制的菜肴,亲口尝过味道,如果真有问题,第一个出事的应该是我。
倒也不是真的滴酒不沾。
温顺却冷淡地站在唐天霄身后,我不去接唐天重的话头,只当自己真的愚钝蠢笨,半点不懂世故人情。
这三年来我也忍得习惯了,默默跪着不说话。
垂下眸,对着玉笛上那随风飘摆的金丝流苏,我细细的吹了一曲《玉楼春》。
我稳着身形,从容地隔了帘行礼:“臣妾宁氏,拜见皇上!”
目光轻轻在他面颊上一扫,我依旧低了眉眼,柔声答道:“侯爷认错人了吧?我与侯爷……今日不过初见。”
小宫女忙跑来笑道:“昭仪娘娘,这些粗笨活儿,我们来收拾就成。”
去得不早也不晚,妆容不华丽也不寒酸,言辞笑容恰到好处地温良柔顺,虽不致太显卑微,也绝不给沈皇后任何轻浮孟浪的印象。
我弯着唇角,让自己的笑容谦卑自然些,恭恭敬敬地答道:“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说得是。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北方人性情豪爽,连女子都有着江南女子难以企及的英气,皇后娘娘人中姣凤,我等微贱之人,自是望尘莫及。”
悄悄将门窗从里边紧紧栓了,从发际拔了一支小小的白珍珠银簪,我一一试着盘盏中剩余的羹汤菜肴。
早知当今朝政大权握于摄政王之手,但宣太后也不是寻常弱女子,先从武帝众多妃嫔中脱颖而出,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又在丈夫死后迅速把握时机,把自己的亲骨肉推上皇位,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虽是孤儿寡母,这十几年来宣太后不动声色地平衡着和摄政王以及朝廷重臣们之间的关第,臣民虽对年轻的帝王行事放诞颇有微辞,但对宣太后还是心服口服。何况社稷未稳,如果这时候摄政王父子对新帝动手,恐怕不是什么好时机。
何况,下毒的人若是针对大周,就该把两人一起毒倒才对。
他抬头望了我一眼,低声道:“是,小的这就自己过去叫人来。”
唐天霄侧过头,凤眸斜挑,嘻嘻笑道:“清妩,这里没有外人,就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吧!出来吧!”
我立时觉出不妥,低声问:“皇上,怎么了?”
他的凤眸含笑,目光温煦柔软,我猜着必定因为在唐天重面前故意为难了我而过意不去,才在事后说这些话来安慰我。
唇边酒杯一倾,液体已飞快滑入口中。
“这是什么曲子?从你这里吹出来,感觉……很有趣儿。”
——尽管有名无实,但在外人看来,一夜之间,我从亡国宫女到二品昭仪,也算是风光无边了。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这种身份已成了我目前在兄弟皇权的漩涡斗争中安然无恙的保护色。
酒是好酒,我却不敢品尝。舌头轻轻一卷一带,深一呼吸,恰到好处地将酒水呛入喉中,立刻咳得满脸通红,连泪花都呛了出来。
如此想来,我只能认为唐天霄的猜测应该没错。
扶了扶凤头垂珊瑚珠金步摇,我故意地拿了支琴室里用来摆设的紫玉箫,吹了一吹,音色很是一般,才慢慢走向前方正殿。
他一到屋中,凝霜便已送了茶过来。只是这时已是初夏时分,他本是少年心性,贪凉怕热,并不喜欢滚烫的茶水,所以凝霜她们备的,向来不过是温茶而已。
“皇上……”
“不记得……”
弄几样家常小菜,问题倒也不大。让凝霜和沁月帮忙,很快把几样小菜端上了桌。
远远听到笙箫渐歇,我才安宁下来,舒了口气,走到窗口的瑶琴边,轻抚了一下琴弦。
虽是辛辣,也不乏醇香。
“宁昭仪的手艺,果然不错,和你的曲子一样不寻常。”他也不要宫女服侍,自己动手,将唐天霄的玉杯斟满,又为自己斟满,笑道,“好罢,是本侯记错了,把你当成了另一位认得的女子。不过,听说宁昭仪曾在皇后宫中吹奏了一支《卜算子》,直奏得凤凰泣血,百花失色,可否将这首曲子吹来听听?”
心中猛地抽紧,我忙上前一步,小心试探问他:“皇上,你是疑心……疑心……不过今天所有菜点羹汤,都是臣妾亲手预备的,不可能有问题。”
只是,虎狼环伺下,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机会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令天下为之振动。
匆匆一面,当真有所谓的一见钟情?
他说,昭仪冰雪聪明,自当知道如何保全自己。
他的唇角又是一扬,弯弯的唇线明明应该在展露着笑容,偏偏有着苍鹰亟待破空而去般的桀骜气势,仿佛对我的话,以及我的身份,全都嗤之以鼻。
且他们所用的筷子,均为象牙包银,若饭菜中有毒,银质当即就会变色,唐天霄又怎会觉察不出?而他们用过的筷子,也被收拾在一边,包银并无任何变化。
令人将炖好的笋尖鱼汤送上去,我径回后面卧房休息,叫凝霜悄悄嘱咐了,一旦唐天霄问起,只说宁昭仪忽感不适,怕在御前失仪,因此先行在内殿休息。
与其说在折辱我,不如说趁机在折辱唐天重。
唐天霄既然想给唐天重荒唐庸碌的形象,吹上一支《玉楼春》,在盛世太平中吟咏风月,总是错不了吧?从古至今,给生前身后虚名相误的人不少,及时行乐,也算一种不辜负。
可惜……
小内侍垂了头不敢回答。
坐在妆台前,我有些木然地望着镜中那张呆滞的面孔。
“是!”我垂了头,低声应允。
熹庆宫的小内侍已走到我跟前,挂着得体却冷淡的笑容,作了个恭请的手势,说道:“宁昭仪,请吧!”
“宁昭仪,请!”
同桌喝酒的两个人,一杯有毒,一杯无毒。
含上一抹清浅而恭谨的笑,我小心翼翼的轻声答道:“侯爷,小女子愚钝,不知侯爷指的是什么?我实在不记得……几时和侯爷碰过面。”
我忙谦辞笑道:“皇后娘娘说笑了。清妩本不过粗笨宫人,能得皇上一时爱宠,已是万幸,哪敢忘了本份?娘娘出身高门,金尊玉贵,早有母仪天下、兴邦旺国之兆,才是皇上心坎里放在第一位的。”
但我心里再清楚不过,若查清唐天霄是中了毒,第一受连累的,必定是我。
至于音律……
唐天霄笼着素黄的袖子,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道:“哦……那首曲子啊……的确戚戚伤伤,不成体统。嗯,天重大哥,她不吹就不吹吧,也免得扫了我们的兴!”
我这样说,一则把这事踢到唐天霄那里,想来他还不致于太为难我;二则我也提醒了唐天重,他眼前的女子,并不是普通的宫女,而是皇宫中最尊贵的几名妃嫔之一。
我轻声应了,恭谨退到一侧,举起了紫玉箫。
“康侯……出宫了?”
恨,怒,不甘的倔傲不驯,以与他绝不相衬的豪雄之势无声渗出。
唐天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暧昧轻浮,凤眸里满是迷离的醉意,居然用手指轻轻摸着我的脸,笑道:“没关系,朕教你喝,慢慢就会喝了。来,喝一口!”
面前是当朝天子,以及手握大周实权的摄政王之子,要听的,当然是盛世风月。——至少从任务正常的后宫女人的眼光来看,应该如此。
唐天霄一边喝着,一边已流露一脸的不耐烦,向我挥着手道:“不吹还不快滚下去?看朕另找几名色艺俱佳的歌姬过来取乐!”
叫我设法保全自己,显然是他自己情况堪虞,并没有信心可以保全我了。
我心里一沉,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异样,依然微笑着回答:“是,昨日皇上兴致很高,约了康侯一起过来,让臣妾备了几个小菜,喝了几盅酒。”
意料之中。
“妹妹们若是喜欢,午时也可以来品尝品尝。本宫爱的味道,也许大家也会喜欢。”
他竟公然提到了两年前的初次相遇。
从前遥远,以后更远。
可午间唐天霄所进膳食用具,都已在我跟前,如果不是这时候被人下毒,又能是什么时候可以让人有机可趁?
那小内侍的慌乱,立刻在转瞬间传给了那宫女,然后那宫女低低说给沈皇后听了,沈凤仪脸色蓦地一白,按着桌子站起来,低声冲那小内侍吼道:“你说什么?”
他没有说下去,甚至连端来的烫茶也没有喝,沉吟着又站起身来,轻声向靳七道:“传太医到乾元殿。记住,悄悄儿引过来,不要惊动太多人。”
将唐天重心心念念想娶回家的女子呼来喝去,看着他憋屈却说不出来,大约也挺快活吧?
她转头又责怪身边的侍女:“怎么宁昭仪过来也不知会本宫?皇上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可人儿,若是跪坏了,你们谁担待得起?”
谁都知道,大周初定,民心未稳,大周内有南楚遗臣思变,外有北赫、交州拥兵割据,虎视眈眈。但如今的中原天下的十之七八已入大周囊中,正是毋庸置疑的天朝大国,平定天下指日可待。这两位大周权力巅峰的男子如果真能在平定天下后安享玉楼春霄,未必不是百姓幸事。
被些微余沥溅湿的簪尖,已经变色,并且越来越深,很快在我眼前渍成尖尖的一小段乌黑,与簪子本身银质的鲜亮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触目惊心。
但潜流暗涌,漩涡密布,已是意外中事。
沈凤仪慢慢又坐下身去,环顾四周,无视身畔要好的妃嫔们探询的目光,略俯了身望向我,太过红艳的厚唇翕合间吐出字来:“宁昭仪,昨天午间,皇上是在你那里用的午膳吧?”
唐天霄中毒或生病的事若没有公开,我没道理显出甚么异样来惹人疑心,只能披一袭明蓝色撒花宫装,依旧如常梳妆了,若无其事地熹庆宫拜见皇后沈凤仪。
唐天重闪着锋芒的眸光便渐渐地暗了下去,缓缓地转动着,开始在桌上的酒菜是流连。
出了殿门,抬眼望苍穹。
她点点头,挥了挥手,正要令我下去时,门外有小内侍飞快跑来,匆匆走到皇后的贴身宫女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黑眸利如鹰隼,似要隔了帘影将我看穿。
待唐天霄离去,我去厨下察看他们撤下来的杯盏盘筷等物。
到底是从小学的,纵然手生,拂动之际,也能带出琴意随心流转的一份轻松。
才走到帘后,其中一人的背影似乎僵了一僵,缓缓向这边注目。
奉承话大约也听得惯了,沈凤仪对杜贤妃的话不置可否,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我,慢慢地品评道:“嗯,的确是秀气啊,这江南的山水和我们北方的就是不一样,连女孩子的皮肤都要比咱们北方细白,皇上年少,图个新鲜有趣,也是人之常情。”
仔细回忆了一遍唐天霄来到怡清宫的前后,我愈加肯定只能是在午膳时给人动手脚,遂再将餐具菜肴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注意到两只杯盏。
朱漆藤编的龙凤呈祥拱门前,一架水晶珠帘,被从大开的隔扇琐窗穿过的风吹得起起落落,发出丁丁的轻细而清脆的声响。
至少我所见到的,我与庄碧岚,南雅意与唐天霄,都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成长中渐渐产生的感情。南楚亡国之君李明昌虽是我姨表兄,他身份尊贵,我养于深闺,倒也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等我父母先后过世,被杜太后接入深宫,李明昌于后宫的花团锦簇中抬头,偶然见到了我,同样惊艳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