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冷剑霜刀，寂寞芳菲度
我无从猜测宣太后内心的真正想法，但此刻，宣太后的确是笑容可掬，满脸嘉许，“哎，我就说你这孩子识大体。若天霄有你一半懂事，哀家也不用这么操心了！”
我没有向他问起南雅意。
唐天重皱眉问侍女：“是哪一碗？”
唐天重走过来，同样望了我一眼，对着他兄弟的那温煦笑意尚未散去，让他面部的那种冷肃略略和缓了些。
果然，海棠谢后，便是春归时节。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将散落到前襟的长长黑发捉住，温柔地捻了一捻，才帮我拂到脑后。
我正猜这个倨傲自负的男人是不是已经离开时，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然后便是侍女低低地相问：“侯爷，姑娘像是睡着了，要不要叫她起来吃点东西？”
唐天重有些无奈般指了指我，说道：“哦，就是她，宁清妩。”
唐天重已在低声问无双：“她醒了么？”
唐天祺走到预备给我的早膳跟前，散漫地取过勺子，喝了两口，才道：“我能有什么事呢，刚到太后那里玩儿去了。”
仿若笙歌吹尽，游人散去，只余了狼藉残红，零落成泥，挽成另一支无人哀悼的暮春曲调。
奉了太后口谕，因伤重不必去慈寿宫或熹庆宫请安，我的生活也一下子清静许多，仿佛一夕之间又回到了静宜院那种与世隔绝的冷宫生活。
“重儿，那宁昭仪呢？”宣太后问着，却抬眼望向我这里，显然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
定一定神，才发现竟是一碗冰糖莲子羹。
唐天重眼中已不见了方才凛冽的光芒，唇角微微一弯，算是扬起一抹还算恭谨的笑意，缓缓道：“太医已经几次说了宁昭仪伤势严重……不过既然宁昭仪说是无碍，微臣也不好拦着。当日从皇后那里将她带出，也是为了保住皇上心上之人，一时从权之计。可到底君臣尊卑有别，久在微臣住所，总是不便。”
“多谢侯爷搭救！待皇上痊愈，必会感谢侯爷今日相救之恩！”我用手腕支起身，一边向后挪了挪身，一边恭身向他道谢。
果然才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容貌俊秀，一双黑眼睛同样微微凹下，却滴溜溜四处乱转，极是灵动活跃，和唐天重那身沉着肃杀截然不同。
难道他不会觉得无聊？
“宁清妩？好名字！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儿呢！父亲和太后提起来时，都说是宁昭仪。”
一语双关，暗藏机锋。
“昭仪？哪位昭仪？”唐天重摩挲着茶杯，淡淡笑着问。
我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冰糖莲子羹。”
不晓得他的自信从何而来。难道他救了我，从此我便该对他感恩戴德，哪怕一切事端由他而起？
我一如既往地反应迟钝，对他的惊怒视若无睹，如同任何一个庸碌胆怯自愿屈服于太后权势下的普通宫嫔。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那画上的题词，曾是让庄碧岚蹙眉，并劝我尽量别出德寿宫，少和这位南楚至尊无上的表兄接触。
怡清宫中的其他宫女也迎了出来扶我，有一个激动的，走到门槛处时居然绊了一跤，差点摔倒。
而一旁早有侍女过来，半扶半抱，将我送上一架软舆，依旧用薄衾覆了，半卧在舆中。
九儿便掰着指头算：“也没多长时间吧，三年多一点吧，那一年春天的时候昭仪进的宫，记得那时海棠花开得可漂亮了，皇上……嗯，南昏侯当时还给宁大小姐画了一幅画呢，就是站在海棠花下的。”
唐天重不好回答，含笑送宣太后出门。
当日他忽然冲到熹庆宫中，未见皇后，便径冲入庑殿将我从杖下救出，抱在怀里便往宫外冲去。
不管多艰难，我还是活了下来。
不管唐天重是何居心，他总是我目前不得不提防的人物，并且得罪不起。
两方都不讨好，她又能和谁说理去？竟是给这位名义上的臣子白白骂了一场，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居然也说病了，天天请了太医在调理。
“要吃那样？”唐天重微笑着问。
我轻笑，“侯爷见谅。想来想去，还是原来那盏好吃。”
无双在旁侍奉着，眼见她走到帏幔前，只得为她撩开拂动的轻纱。
这里是勤政殿，摄政王父子在宫中处理政事的处所。这间房间，正是唐天重本人在宫中的寝室，位于勤政殿西南角，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赋莲阁。
唐天重笑道：“太后安排得自是妥当。”
我正想着要不要饿着肚子保持沉默时，门外忽然传来朗朗的笑声，伴着年轻人清脆的话语。
我微笑道：“没说错什么。那时还是小孩子呢，不知天高地厚。”
向凝霜使了个眼色，凝霜立时会意，让别的宫女过来照顾我，自己已跑去拿了两锭银子，悄悄塞给送我回来的德寿宫宫女，赔笑道：“姐姐，辛苦了！”
唐天重干笑一声，说道：“她……还在臣这里休养。不过皇后似乎一心想置她于死地，棍棒打在了致命之处，微臣将她带回时已经奄奄一息，休养了这些日子，也只刚捡回了一条命而已，目前整日昏睡，不能起坐，只怕……目前不宜挪动。太后，你看，是不是等她伤势略略平复了再由微臣送她回宫？”
那男子迅速抬起头来，待与我四目相对，眼底朦胧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唇边泛出轻淡的笑意，起身便走向来，俯下身察看着我的脸色，问道：“清妩，觉得怎样？”
可勿庸置疑，这人在不经意间散发的威凛气势，总是令人有些胆寒。——仿佛那在战场上飞马杀敌纵横捭阖的霸气，已经深深印入骨髓，连笑容都泛着生杀予夺，不可一世。
唐天重并不擅于察颜观色，但心思的聪敏机警，并不在唐天霄之下。几度见我面含愁色，便默默走到一边，让无双泡了酽酽的浓茶来，静静地品啜着，许久都一言不发。
“还能为什么呢！”宣太后叹气，“只怪你天霄弟弟太不争气吧，瞧瞧，病得那样了，心里还牵挂着他的昭仪，和哀家要人呢！”
陈设得很简洁，桌椅箱柜俱是红木所制，有棱有角，帏幔帐幕以深色为主，得体大方中蕴着不容忽视的威凛气息。
我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分明又是身在自己的怡清宫卧房之中。
他吃吃笑着走近唐天重，靠在他的耳边，但声音依旧清晰地传了过来：“我听着这话不对，想着你有个预备才好，所以悄悄溜了下来，先来给你报个信儿。估计不多一会儿，太后或父亲那里，就要有人来说话了。”
纵曾歌金缕，舞霓裳，掩不去花雨零落后的惨淡失色。
我转动着目光，望向窗外明亮耀眼的阳光，微笑道：“我一定也睡了好久吧？有那么长的时间，皇上龙体也该痊愈了！”
并未刻意打听，我也很快弄清，其实我并未离开皇宫。
别的倒也罢了，无双给我换药时，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大刺刺呆在房中并不避嫌离去。纵然隔了帐幔一言不发，也够让人浑身不自在了。
“看看他们口中的美人到底是怎样的。”
“那是……”九儿笑道，“赵皇后当时气恼，还出来责怪宁大小姐呢，宁大小姐把花环在头发上转来转去，嘻嘻笑着说皇后太小气，几朵花儿也和表妹妹计较。把个皇后说得哭笑不得，正好皇上……嗯，就是现在的南昏侯过来，还预备去告状呢，结果南昏侯一见面就大赞宁大小姐天真可爱，不许赵后欺负她……”
唐天重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径自走到一边的书案上，翻阅起案上的成叠的资料。
惯常的凌厉，却蕴了满是胜券在握的自信，才让弧度冷硬的眼角略显柔和。
“谢太后！”我低眉顺眼，轻轻应了，却依旧跪坐于衾褥间。
服侍？抑或监视？
沁月瞪着我，拖着哭腔道：“娘娘，这还叫好好的啊？那皇后……”
他便散去一身凛冽，松了口气般微微笑着，轻轻放下了丝幔，缓步退出去迎候宣太后。
趁着她不在时，我又叫来凝霜、沁月悄悄叮嘱，对无双务要恭敬有加，不可礼数或缺；但提及皇上或南雅意与唐侯的恩怨务必小心，万不能在她跟前露半点口风。
“太医说，饮食正常了，恢复得会更快些。”
可惜，少了个南雅意，多了个无双，更因为如今身份的特殊不得不多几分眼观四路耳听六方的机警。
宣太后的眉宇舒展开来，有意无意地向后瞥了一眼，笑道：“嗯，这样便好。皇上正记挂着你，哀家还愁着你不方便挪动，让皇上听见了又要心疼呢！既是这样，咱们呆会儿一起回后宫罢！”
我轻声应了：“臣妾遵旨。”
“姑娘觉得舒服些了么？”无双轻柔地涂着药，笑着告诉我，“这是侯爷让太医院特地配制的良药，不但清凉生肌，而且可消除疤痕。太医说，用了后伤口恢复后保管不会留下痕迹，可以平复如初呢！”
她倒还没忘记，纵然叫了千百声的宁姑娘，终究我已是嘉和帝的昭仪，而不是可以由着她主人算计的自由身。
怡清宫内少了主人，这温暖的初夏，莫名地便多了些凄恻森凉。宣太后那边送我过来的宫女扶了我下软舆时，一阵冷风吹过，百年老榕枝摇叶动，绿意苍浓，让我禁不住抱了抱肩。
我懒懒地倚在枕上，怅惘。
居然一脸的若无其事，好似真的不知道我这个被他藏了七八天的大活人，就是宫中目前唯一的昭仪。
侍女犹豫地望了我一眼，才说道：“是……刚被撤下去的那碗。”
唐天重狠毒，唐天霄也不弱。
唐天重引了太后在上首坐了，微笑道：“太后，有什么事情把天重叫过去吩咐一声就成，怎么亲自跑来了？”
他低着头凝望我，微凹的眼睛幽黑深沉，依稀可见素常的骄矜冷肃，但此刻却的确正柔和温软着。他的手为我拂过长发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时搭于我肩头，轻轻地抚摩。
“好，好孩子，果然玲珑乖巧，怨不得天霄那样魂牵梦萦。”宣太后轻笑，转头向唐天重道，“天重啊，既然宁昭仪已无大碍，哀家就先将她带回去吧！”
想来沈凤仪虽是骄狂，却怎么也没法与早已精于权术、并在朝堂苦心经营了多少年的唐天重相比；何况只她一人想杀我，宣太后和唐天霄却绝不会同意过早弃了我这个好用的棋子，绝不会帮她。
一切无可挽回。
别说屋中一时寂静，连我自己也没办法把这种形容与我现在枯如槁木的生活状态联系在一起。
我点头微笑，只盼她能辗转把我的话传到康侯耳中，也好让他清醒意识到，罗敷有夫，并且无意他人，并不是他的小恩小惠所能收买的。
“还能怎么说？太后怪沈皇后行事唐突，又说你也有些傻了，怎可把后宫妃嫔带入自己住所休养？父亲也皱眉，听口气也怪你这事做得有玷清誉呢！”
而我只是淡然一笑。
这日一觉醒来，见窗外一线明光透过，天已大亮，不过轻咳一声，无双已端了热水过来让我洗漱了，只觉神清气爽了许多，连伤口也觉不出疼痛了。
“玩腻了，便到我这里玩？”
九儿咯咯地笑着，待觉得别人都没在笑时，才慢慢住了声，偌大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半天才勉强弯起唇，问道：“怎……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宣太后并不流露惊奇，微笑道：“还能是谁？不就是那天你从皇后宫里带回来的那个女子么？她可是你天霄弟弟心坎上的宝贝，这几日醒了，总和我念叨着，说这丫头心狠，知道他病了，也不去瞧瞧他。我怕他烦心，也不好告诉他皇后失仪，闹了那些事出来，刚和你父亲说着，还是把那丫头接回后宫去，也方便天霄时时见着吧！”
不待我回答，他便已扬一扬手，“换一碗别的来，问下太医，要软软的，易消化的。”
低而有节奏的声音，缓缓在房中回响，却是无双正在捣着某种玉屑，据说有祛除疤痕的奇效。
到底我的伤势沉重，又有着个名义上的昭仪身份，虽是落入他的掌控之下，他倒也没有像那晚那样对我无礼，只是在我问到唐天霄的病况时，脸色会明显的沉下去，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
沁月半歪着脑袋听着，不时望望我，又望望九儿，显然不信那说的是我。
正想着要不要下床去，到窗口透透气时，忽闻轻而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不用抬头看，我便能猜到来人必是唐天重。
没有心的莲子，不苦。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包括他救我。
在我在明确以行动表达我的不领情时，我曾认为他的自负骄狂，应该会在挫伤中恼恨我才对。他虽残忍无情，甚至称得上刻薄寡恩，却绝不想将置我于死地。
“哦！”唐天重啜了口茶，笑道，“原来太后说的是她呀！上回我将她带出熹庆宫后也向太后禀告过，这女子……当日在我闯宫时曾救过我，所以臣听说后不顾礼仪从皇后宫中带她带出。”
我握了握她扶住我的手臂，沁月立时噤声，望了眼送我过来的德寿宫宫女，微笑道：“幸亏太后娘娘留心，一心护着我们昭仪娘娘呢！”
宣太后含着笑，慈和答道：“放心，她既于你有救命之恩，又是后宫昭仪，哀家哪会置之不理？何况如今伤重，哀家会传下懿旨，让她只在怡清宫静养，不必每日去熹庆宫请安。如有急事，可不经通传，直接到德寿宫见我，如何？”
隔了随风飘拂的轻淡帏幔，无双看了我一眼，答道：“回侯爷，已经洗漱过了，还没有用早膳。像是有点乏，正闭着眼养神呢！”
“宁清妩也感谢侯爷救命之恩！我既已是后宫昭仪，皇上便是我的夫，我的天。可惜我一介弱女子，身无长物，无以回报，自然冀盼皇上能代为报答了！”我笑了笑，慢慢卧下身来，将头转向内侧，瞑目养神。
果然，唐天重见了少年进来，慢慢地阖上手边的折子，神色间难得泛起一丝亲近温煦的笑意，问道：“二弟，怎么有空跑这里来了？”
唐天霄病势略痊，并没有立刻过来看我，而是先行安慰他愤郁成病的皇后去了。
“天重拜见太后！”
“你说什么？”唐天重的眸子蓦地收缩，大手如愿地从我肩头抽回。
相比这个让我时时不安的康侯，我更希望回到唐天霄身畔。至少他会尽他所能维护我，并且……由着我安静地活着，等着，等那个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
我的肩便又被轻轻地拍了拍，“清妩，吃点东西再睡。”
“太医怎么说？”唐天重的声音居然就是身侧，听来平静和缓。
凝霜已抢着将一件浅杏色薄锦披风搭到我肩上，小心扶我入宫；见我步履踉跄，忙手上加了力，和沁月一左一右扶着，白着脸差点掉下泪来。
恍如前尘旧梦，可我还是记得的。
宣太后笑道：“皇后这事做得太急躁，说来还亏得重儿留了心，不然霄儿醒来不见了心上人，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呢！”
从各方的权力制衡来讲，他这一着当然是走对了。
唐天祺一吐舌头，同情地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嘻嘻笑道：“我得藏着了，别让太后知道了是我在传消息。”
低头看自己，一身洁净小衣俯卧于床，身后的疮伤被包得结结实实，虽然还隐隐痛楚着，却已不再尖锐得难以忍受。
沈凤仪又惊又怒，匆忙奔出来时，却被唐天重沉着脸一通怒斥，直指她明为杖责，实欲杖杀，枉为一国国母，却无半分容人之量，把这沈皇后气得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话来，竟由得他大摇大摆将我带出熹庆宫。
听说，唯一给过她脸色的，只有康侯唐天重。
无双忙应了，端了几样早点茶粥过来，笑道：“我也想着姑娘应该饿了。多吃些，恢复得才会快。”
她乖觉地望了我一眼，立刻应道：“是，昭仪娘娘。”
软舆缓缓而行，一路轻轻地晃悠，幅度很小，依旧能让我阵阵地头晕目眩。
唐天重站起身，冷冷地盯着我，嗤笑：“宁清妩，你到这时候，还记挂着你的好皇上么？你怎不想想，他若真能护着你，又怎会让你落到这步田地？若非本侯得报，及时赶入熹庆宫中，你在三天前就被扔到乱葬岗了！”
梦很长，却无限萧索。
放眼整个皇宫，也的确只有他愿意并有能耐从皇后手中将我带走。
明红霞裳，巍峨凤冠，宣太后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踏入房中，温和笑道：“哎，自家人，还这么多礼做什么？快起来，咱们坐着说话。”
无双将唐天重特地配的良药随身带了过来，又命太医每天两次过来请断诊治，我伤势恢复得倒是很快。悄悄让凝霜去找靳七，打听唐天霄的状况时，果然如我所料，经了太医的抢救，所中之毒已无大碍，只是身体受创甚是严重，连着发了好多日的高烧，清醒过来后便急急询问我的情况，并让太后设法将我从唐天重手中带回。
“娘娘，娘娘……”
但若只是梦，总有清醒的时候。
连侍女都无双，更遑论其本人的傲慢无双了。
身后好久没有动静。
我淡淡地笑，“承蒙错爱，清妩惭愧。”
莲子羹即刻撤下，我才有时间转动思绪，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唐天重自从我表明去意后，直到我被送上软舆，都没有再正眼看我一眼。直到垂下前方锦帘，我才听到他边扶宣太后上凤辇，边笑道：“太后，微臣瞧着宁昭仪甚是单薄，为人也庸懦得很，皇上盛宠，如不未雨稠谋，只怕前日之事，未必不会再度发生。”
我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名侍女满脸惊喜的脸，然后是便见她退了两步，急急去推伏案而睡的男子，“侯爷，侯爷快看，宁姑娘醒了！宁姑娘醒了！”
想散心的心情一扫而空，我默默闭上眼在坐在床上养神。
这君臣兄弟权势之争，才不过刚刚开始，说不准什么时候便火星迸溅，将周围的人烧得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身后，一道目光已迅速转了过来。
慢慢地绞着手指，我无声无息地拭去手心的汗水，在唇边抿出一丝微笑，低声答道：“谢太后关心，我的身体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复原。”
身边似有很多人穿梭而过，但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并不曾发出声息；而床边似乎总有同一个人在守护着，沉重的呼吸伴随着我整个的梦境，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
无双立刻抢上前，急急按住我，低声道：“宁姑……昭仪，小心身体！”
只是得罪了沈凤仪，日后在宫中想安稳立足，只怕更不容易了。
皇后沈凤仪并没有因为我的事而受到太多责难。
她们两个本是唐天霄派出照顾南雅意的心腹，撇开如今的主仆身份不提，单论这几个月朝夕相处的情意，也是不薄，想来我出事后，她们暗中着急奔走，也不知费了多少心力，落了多少泪水。
我静默地望他一眼，将薄被往上拉了一拉，转动眼珠望向水纹般轻轻漾开的丝幔，再不答话。
“她？”唐天祺的笑声里带了几分调侃和顽皮。
揉揉眼睛，确定那温和微笑的宫女果然就是赋莲阁那位唐天重的心腹侍女时，我有点怀疑太后带我回怡清宫是不是我的大梦一场了。
而我比他更习惯于沉默，哪怕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我也不会觉得寂寞无聊。我只是奇怪，明明听说过，摄政王已将手中大半政务交由这位长子处理，他哪里来的时间，整天呆在房中，和我这个比哑巴好不了多少的无聊女子相对，静静地品茶，除了彼此的呼吸，什么也听不到。
太后有着和唐天霄极相类的凤眸，此刻略略一挑，已泛出慈和微笑来，“宁昭仪，免礼了！快卧着休息罢！”
可就是被扔入乱葬岗，还不是拜你所赐？难道还要我心存感激？
“笃，笃，笃……”
从他日夜出现在勤政殿，便可以想像他对南雅意的冷落。
不管唐天重叫人配制这药费了多大的心思，我心中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她明明正疑惑地望着我，可神色里却有几分了然的同情。
天真可爱……
见我抬眼，唐天祺又笑了起来，“大哥，果然是个病美人呢，西施捧心，我见犹怜啊！”
那道凌厉的目光，蓦地变得尖锐，仿佛锋利的刀锋，要将我的肌肤生生地割裂。
服侍我几日，这丫头倒也能猜测几分我的心事，忙笑道：“宁姑娘，侯爷说我服侍姑娘惯了，姑娘哪里伤了疼了我最清楚，因此和文书房管事说了，将我调拨来服侍姑娘。”
他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间，顿时让我心神一松，再喝着送过来的莲子羹时，也觉味苔已经恢复过来，果然香甜得很。
侍女的托盘里，是六样不同的羹汤，龙眼燕窝，种种不一，都是滋补上品，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可无双的神思显然不在手中的药杵上。
隔着帐幔，影影绰绰，虽看不清容貌，但尚能看得出，来人是个年纪极轻的少年，身姿挺拔，举手投足有种出身富家的傲气。
我调匀呼吸，静静等着她略略发福的身躯挺得笔直，以皇家最合宜的威势踏入，立刻勉力坐起，就要下床来。
唐天重皱眉，低声道：“你就避着吧，我来应对。”
既然我已是宫中昭仪，他若是无事，我被接回怡清宫，那是早晚的事。即便唐天重位高权重，也不能将一位妃嫔长久扣留在自己身畔，以免惹人非议，坏了自己的名声。
“还疼么？别怕，太医说了，内腑瘀血已清，好好调理，自然会平复过来。”
话音未了，便听门外有管事太监急急通报：“太后娘娘驾到！”
身后的疮伤渐渐结痂，随之而来的就是肌肤上的刺痒难耐。想来太医早有交待，我虽忍着不说，无双也发觉出不对，每日午后便垂下帏幔，解了我的小衣，为我涂药。
正是唐天重。
“醒了？”他淡淡笑了笑，不动声色地一拉弟弟，将唐天祺拉开，才吩咐道：“无双，给宁姑娘预备的早膳呢？”
好在，南雅意和我一样，并不需要他的怜爱和关切。能在深宫大院的一隅，不引人注目地安静生活着，便是我们目前所能冀盼的全部。
他不是笨人，言外之意自然听得懂，脸色沉了下来，忽而一拂袖，喝命：“端来给她吃！”
“昭仪娘娘第一次见宫时奴婢就见到啦，那个漂亮啊……”她那对大眼睛又黑又亮，骨碌碌地转着，得空儿便比手划脚地向凝霜等人说着，“当时宫里传说着杜太后的姨侄女要进宫，秦妃娘娘特地带我边散步边去瞧，就见宁大小姐在侍女陪伴下，一路笑着一路采着花儿编花环。杜太后派出迎接的宫女提醒她，到了熹庆宫地界了，当时的赵皇后最不喜宫人动她宫内外的花儿柳儿。可宁大小姐才不管，一路蹦蹦跳跳，把那柳枝儿折得一地都是，串了好几个花环，自己头上带了一个，遇到我们秦妃娘娘也送了一个，还准备带一个给杜太后。”
一旁的侍女早捧了一盏羹汤来，笑道：“姑娘，喝着润一润吧！”
这声音很是陌生，我确定以前从未听过。但敢这样不经通传径闯唐天重内室的人屈指可数，他既称他为大哥，多半就是唐天重的弟弟、摄政王唐承朔的第二子唐天祺了。
沈凤仪母族是大周实力派将领之首，本来便夹于太后和摄政王这两位大周实际当权者中间，但唐天重不顾君臣礼仪责骂皇后之后，未必不会让沈家对摄政王一系心生芥蒂。唐天霄趁势拉拢，正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宣太后拍拍唐天重的肩，叹道：“这大周的江山啊，说到底，还得你们父子齐心辅助，才能国泰民安，欣欣向荣！至于这些儿女情事么，我得好好劝劝皇上，不能让他太任性了！到底，咱们得国事为重啊，对不对？”
想起他那等毫不容情的虎狼手段，我大是头疼，却不好说出，淡淡谢了唐侯好意，又笑道：“无双，这里是后宫，人来人往的，不抵侯爷那里安静，还是称我昭仪比较妥当。”
眼看着他们送走了德寿宫宫女，撑着的一口气便支持不住，胸腹间阵阵阴疼，知道外伤无大碍，内腑伤势却沉重，也不敢再勉强自己，懒懒地卧到床上便陷入沉睡。
唐天祺说着，毫不避忌地走过来，撩开帏幔望向我。
他人想说却因种种顾忌不曾说出口的话，倒被他轻易说了出来，反显得他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了。
凝霜诧异道：“啊，昭仪当年很喜欢笑么？还串花环？”
唐天重，并不是不生气，但他居然还记得，向太后要了承诺，让我可以一时无虞。
两名宫女相视一笑，答道：“昭仪娘娘仁德宽厚，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唐天祺点头，飞身闪到屏风后，藏好身形；而唐天重却撩开低垂的帏幔，向我吩咐道：“记住，太后若要带你走，你便装着伤重无法行动，知道么？”
其中一位叫九儿的，就是那日见我回来赶出门来瞧时差点摔倒的那宫女，无聊时闲话家常，才发现她原来也是南楚皇宫的一名宫女。
这个最常出现在我身侧的侍女，也是唐天重的贴身侍女，名唤无双。
隔着帘影，我依稀听得到唐天重的轻笑，带着微微的讥嘲，但向下低垂的眸子，尚能看得出几分尊敬，或者说是忌惮。
“昭仪娘娘冷么？”宫女急急找衣物给我披时，宫内已一阵骚动，凝霜、沁月率先跑了出来。
勉强身体挺了挺直，我向她们轻轻一笑，“我没事，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么？”
唐天重显然不愿意认可我这层身份，哼了一声，才道：“他们怎么说？”
太后上下打量着我，拍了拍我的手，笑道：“这身体……养得怎样了？”
掌心的温暖，陌生而遥远，让我禁不住只想退缩。
“这样啊……”宣太后立起身，已是一脸关切，走了过来。
终于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并没有死。
因不想无双发觉凝霜和沁月是唐天霄的心腹，这些日子，除了她们，我又故意地从其他宫女中选了两个过来，也在贴身服侍。
唐天重见我迟疑，皱眉道：“不喜欢喝么？”
小匙送到唇边，甜丝丝的，带了熟悉的温软清香。
张了张嘴，我才觉唇边干裂得难受，舌尖转动一下，立刻有腥甜的气味传来，而嗓口依旧干得咳都咳不出来，低低喘息着半晌说不出话。
平时我待这些下人不薄，他们待我倒也是颇见真心；而我曾经救过的那个男人，那个自认为很喜欢我的男人，却在我的宫中毒害唐天霄，不惜将我卷入他们的皇权之争中。
不管他是不是因为唐天霄纳了我为嫔的缘故，不管他后来是不是救了我并尽量加以弥补，在我看来，这种悖逆无情的举动都是不可原谅的。
想到他居然能对自己堂弟下那样的毒手，即便是他在最后关头救了我一条小命，我也对他殊无好感。若他到房中来看我时，我不是侧身往里装睡，便是疏远有礼地向他微笑着，打听唐天霄的病况。
“无双？”
我点点头，默默用着早膳时，但听唐天重已关切地问起唐天祺：“太后提到了她么？”
虽然没有人告诉我，但从皇后还有心思处置我，勤政殿还能如常地人来人往，我料定唐天霄应该并无大碍。
唐天重眸光深深地凝望我，声音更和缓了些：“清妩，你不会令我失望的，对不对？”
“大哥，我就说你怎么几天都不回府，原来传言是真的，大哥真的在勤政殿金屋藏娇呢！”
他的霸道和傲慢，实在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唐天重眼底闪过不耐烦，回眸瞪我，“既然喜欢吃，刚才怎么不说？”
周围依旧沉寂，除了轻细的脚步，听不到一个人说话；连傍晚醒来时都一眼看到了无双侍立床侧，立时让我惊诧。
唐天重微笑，“皇上不过年轻贪玩些，论起聪明睿智，只怕远胜微臣，太后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