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孤芳难付,春寒失花期
华丽的翟衣在夜色中已看不出白天的光采,只有那张白晰美丽的面庞,在月光下流转着淡淡的浮光,愈发显得天姿国色,世所罕有。
当着宫人的面,我就是气恼也没法发作,抚着他亲过的唇,瞪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她将茶盏端起,却没有喝,有些无力般又放回旁边的案己,轻轻道:“等得太久,总会疲倦;何况疲倦之后,无路可去。飞蛾扑火,我……到底不甘心!”
他的凤眸弯弯地挑起,居然没有扶住我,反而顺势和我一起卧倒在了竹簟上,和我面面相对,鼻子都快要碰到一起了。
看他洗漱了,我令宫女取来滚水和茶具,不紧不慢地装茶、烫杯、热壶、高冲、低斟,房中蕴藉清芬的茶香很快四散溢开。
“雅意……当小尼姑……”唐天霄悸动,似乎也不可想象,“她从来好胜,能写会画,能歌善舞,一心一意做个才貌双全的俏佳人,好把朕身边的女子都压过一头去,她……会去当小尼姑?”
床前垂下的豆青纱缦,天亮后已经挂到两边。两人方才的嘻闹,便一览无余地落在了前来侍奉的宫女眼中。
我们隐居在静宜院时,唐天霄将那里当作了宫中最后一处净土,闲来就过去看望南雅意,品品茶,听听琴,说几句在别的地方没法说出口的知心话儿,对她很是关切。——可如今,他一样可以在怡清宫为他抚琴吹笛,无所顾忌地倾诉他的愤恨和委屈。
他也不练字了,掷了笔走到我跟前坐下,居然安安静静地等着我泡茶,唇角的笑意很是跳脱,不羁中带了孩童般的欢喜。
后来李明昌降了大周,北方人同样信奉佛教,西华庵作为方外之地,倒也不曾因为被南楚皇室优待而受牵连。只是这些师太好像并没有能高蹈俗尘之外,竟然管了庄碧岚的闲事。
我头皮发麻,勉强笑道:“如果他真在城外等我,我是一定不会回来了。”
南雅意婚后备受冷落,虽是念着和我的姐妹之情,自愿卷入摄政王府那个泥潭中,但她应承之时,未必不在试探自己在唐天霄心目中的份量。
而我的呼吸蓦地停顿,一把揪紧她的衣襟,失声问道:“你说什么,你是说,你是说……”
“唐天重未必能支持多久,南雅意也未必能等多久。等得久了,心就灰了,死了。”记起雅意临别时美丽却萧索的身影,我黯然地说着,案上摆放的六枝铜灯晕染成六团模糊的光圈,在眼前忽大忽小。
南雅意恍然大悟。
已闻得外面有轻捷的脚步传来,应是凝霜等人拿了唐天霄的洗漱之物进来服侍了。
“至少,我们两个,总还有一个人能幸福着。”
南雅意向窗外扫了一眼,低下头看向我的手,轻声道:“清妩,我的手臂被你掐青了。”
也许有志于成大事者都是如此,而我和南雅意始终只是目光短浅的小女人而已。
我也取了一盏,拿舌尖细细品着茶水的清芬,慢慢道:“也许……不是水的问题吧?臣妾懒散惯了,并没有雅意那样的闲情雅致,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梨花树上收集花上的露珠,一点一滴汇成小小的一钵。皇上每次去所喝的小小一盏,可能是她整整一个早上的心血。”
唐天霄虽然答应了,却迟迟没有给我手谕,也不知是不是有些疑心,怕我真的找机会跟庄碧岚跑了。
唐天霄本已坐下,听我一说,又站起身来,抱着肩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半抬起脸庞向我苦笑:“好吧,朕承认,朕也牵制着他,不让他见你。朕的雅意,真给他害惨了。”
我托着下颔,歪着头向他微笑,“是啊,想出宫走走,至少没有宫里那些眼睛尖刺着,还能自在地散散心,不用担忧谁一状告到皇后那里,又得个什么莫须有的罪过。”
唐天霄便微笑,一边唤人进来更衣,一边扭头向我吩咐:“朕会叫些身手高明的侍卫随身保护,你单带了凝霜和沁月去就可以了。九儿那丫头古古怪怪,天知道你怎么□的?不许带过去。”
她的话语决绝,揽着我的手却柔软,胸怀间有清馨温香的气息徐徐传出,细细地萦在鼻尖。但听她缓缓道:“清妩,我想法帮你逃出去罢!”
急着缩手,用力眨了眨模糊的双眼,果然看到南雅意被我抓过的手臂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指甲印迹。
淡然的目光后,是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潭,早已被失望的漩涡席卷。
出乎我的意料,南雅意并没有惊讶,蝶翼般的长睫轻轻一颤,眸中已含了轻盈笑意,飞快掩了那抹凄凉。她像以往那样抚了抚我的面庞,打趣道:“哦,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他的定力有这般好!夜夜面对这么个美人还能无动于衷,还真成了柳下惠了!”
他对南雅意很好,可对我同样很好,懒散的眼神偶尔锋芒毕露,不过投往窗外更广袤的天空,而不是她或者我姣好的容貌上。
我替他将茶添满,叹道:“自然……有些怨气。所以她说近日会去西华庵上香,再和主持师太论论禅心佛理。皇上,我怀疑着,这么论下去,她会不会丢了那康侯夫人的封诰不要,跑庵里去当个小尼姑呢!”
如果唐天霄要到在怡清宫歇息,这时候也该来了。我再说不清是盼着唐天霄再狠心些,好让南雅意彻底死心,还是盼唐天霄的情感能压到理性,及时地赶过来,用他在半夜流露出的孩子般的纯稚和微笑,挽留下她。
南雅意所知道的,就是一向和她交好的静慈师太忽然引她进了密室,求她设法将庄碧岚救出城去。
原来,这人就是好姐妹一直等待着的那个人。
可他到底没有来。
这样的怡清宫,自然远非当日我们所居的静宜院所能比拟了。
我心里替他说了,也懒得再解释了。
这时,无双告诉又我探子的线报,说近日交州城传出了庄公子带了许多交州子弟在城郊狩猎的流言,周廷这里终于放弃了瑞都的搜查。
南雅意并不是完全因我而心生去意,如果他们彼此有心,即使雅意离开,等唐天霄真的拿到他想要的一切时,她还是能安然回来。
房中便传来侍女们低低的窃笑。
“所以,我们走,我们一起走!”
我拉了她在窗边的竹榻上坐了,拿了团扇缓缓扇出阵阵凉意,笑道:“他有他的抱负,他有他的筹谋,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美,或者丑,不论是我,还是皇后,大约他从不曾细看过吧?”
直到出了宫,坐到辚辚的马车上,我还在为他突如其来的轻轻一吻而心神恍惚。
“懂,懂!”唐天霄有点不耐烦,“你就是一直怨朕没法儿把她从唐天重手中带回来!可你也是个聪明人,当下的局势,你不会看不清吧!”
烛光之下,我恍惚能看到眸心闪烁的犀利和霸气。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已是二品昭仪,京内并无至亲之人,连出宫省亲都找不着借口。但周人和南楚一样信奉佛法,尊崇僧道,连太后都时常去庙中祈福祝祷。因此,我只和唐天霄说,便以到京城相当有名的西华庵去上香求子为名,借机见见南雅意。
模糊中,我听南雅意不知是伤感,还是愉快地一声叹息:“这样的男子,才不负你的守候。如果有人肯这样待我,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愿做那扑火的蛾。”
重编一个,找回他们原来的,代替已经沾灰惹尘失去光华的那一枚。
“要!”他低低地说,却斩钉截铁。
他的眸子眯了眯,狐狸样的狡黠一闪而逝,“出了城,谁知道你还回不回来?庄碧岚不会在城外等着你吧?”
唐天霄不久后便来到了怡清宫,依旧散散淡淡的神情,懒洋洋地问我:“雅意走了?”
是晚我等着唐天霄晚上过来,拿了点心给他,趁机又催唐天霄安排我出宫之事。
这一大早的,他绝对没有喝酒,绝不会醉。
我一怔,“皇上的心底……其实还是盼着每天和雅意姐姐相对,用一辈子来相守?”
她似乎太冷静了,冷静得少了几分热烈,连刚才和唐天霄匆匆相见,眼看他漠然而去,都不曾流露太多的爱恨。
它不会专一,也不会成为他的死穴。
他问得小心,凝视着我的眼眸极清极亮,依稀有些冀盼的模样,我却心虚起来,不敢再试图唤起他对南雅意更深的怜爱或愧疚。
他抬头向我笑笑,“其实她做的点心,并不比御厨房里的好吃。只是她站在朕跟前时,朕吃着就觉得格外香甜了。”
她分明还是原来的南雅意,和我交谈之际,分明还是和原来一样敞开心扉,并没有因我身份的变化或长久的分离而有所隔膜。
“朕要平定天下,把你和雅意护在身畔,一辈子开开心心的。”他脱口说着,听着很像素常哄人欢喜时的戏言,眸光却是深沉。
“嗯,朕不放心。怕你一去不回。”他说着,走到我跟前来,明亮地眼睛凝视着我。
“只有她喜欢的男子,才能让她开心;同样,也只有她喜欢的男子,才能让她伤心。”我尽力提醒,“皇上,你真不懂么?”
想念不假,但最想念我的人,应该不是她。
独处别院的冷寂,可以让她回忆得起我和她相伴时的彼此扶持惺惺相惜,却对唐天霄的放手越来越忐忑不安。满怀零落的心事无可排遣时,正好有西华庵的静慈师太到门上化缘,无意谈起佛法禅理,甚是投机,遂成了西华庵的施主之一,无事便去西华庵走一遭,寄情于佛禅之说,借以排忧遣怀。
这晚,唐天霄在竹榻上辗转反侧了几乎一整夜,我安静地卧在床上听着,又想着明日之事,心下也是忐忑,快天明时才迷迷糊糊小睡片刻。
“皇上,害惨雅意的,不是唐天重。”
“他倒不是柳下惠,只是看见我便想起某人,不借酒消愁就不错了,哪来的兴致看我是美是丑?”
唐天霄嗤地一笑,趴在桌上用手指点点我的额,“丫头,第一次是莫须有,第二次还是么?沈凤仪黑白颠倒,朕也跟着黑白颠倒啊!”
唐天霄素来对宫人宽厚,怡清宫常来常往,宫女们更不惧他,眼见他有心调笑,更是凑趣儿地笑出声来。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作睡意朦胧,半闭着眼靠着蝴蝶穿花的床围憩息,也不答话。
院中悬有宫灯,但并没有把他的脸色映亮多少。他的手负在身后,浅色的丝袍被夜风吹得鼓起,衣带飒飒而飞,看来颇是潇洒。可他负在背后的双手却绞得极紧,灯火明灭间,看得到那簌簌跳动的青筋。
南楚末帝李明昌虽然昏庸,对这些阵亡家属还知道多加抚恤,亲题了西华庵的匾额,赏赐珍宝粮食无数,算为南朝树了一面满门忠贞的牌坊,在百姓中的名望甚高,终年香火不断。
也许,就是唐天霄的这份对爱情的冷静,或者说,对爱情的冷酷,造就了南雅意现在的冷静。
唐天霄终于连半口糕点也不想吃了,一股脑地推到我面前,道:“你吃吧,多吃些,养养精神,明天给朕到西华庵去好好听听,那些老尼姑到底和雅意胡说了什么,才让她鬼迷心窍,想着当什么小尼姑!”
“是,不过这穗子有点旧了,朕想要个新的。你就告诉她,朕不小心把穗子弄丢了,现在只想把原来的找回来,问她肯不肯重编一个原来那样的。”
他真的来了,气质文秀,清雅如莲,却携着一把茹血无数的泰阿宝剑,孤身闯入敌方腹地,只为当年一个不离不弃的承诺。
孩童般的欢喜消失了,他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夜空,凤眸深深,再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他才说道:“这茶也不错了,朕喝着很是爽口。你不需费心去弄什么梨花荷叶上的露珠,不过一直呆在房中,难免闷坏了,有空还是出去走走的好。”
脸上薄薄的一凉,似有轻薄的丝料拂到脸庞。
他的确从没在意过我的容貌。
我脑中隆隆作响,脸上忽然染上大片的水渍,嗓间却一片干涸,蠕动着唇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将南雅意送出宫门,扶上小轿时,垂柳正在朦朦的月色下轻轻摆动,淀在渐起的夜雾中,低垂的枝叶仿若一串串黯然的泪珠。
不知是不是受了佛家禅学的影响,南雅意倒似比以前更有决断了。
“他自然喜欢你。”我肯定地说着,悄悄地打量着她依旧娇美动人的面庞。
帝王也有情爱,可唐天霄的情爱,和我或南雅意所期盼的,好像相差甚远。
我原就没打算唐天霄肯让我出城,早和南雅意商定,只在西华庵见面。
我没法否认,坦然道:“如果能走,我一定随他走了,不会再回头。可有些人,有些事,即便时光也不能轻易抹去。我会用一辈子来怀念。”
不是不爱,只是没有爱到愿意为她舍弃更多。
“理解……理解就是为了他的得到而不断失去自我吗?”她笑着,弯过的唇角盛了满满的苦涩,“来之前,我还在想着,我到他心里,到底是不是特别的一个。我不指望能特别到让他为我奋不顾身,至少,也能让我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一丝挂念,一丝不舍。可我看不到。”
南雅意深深地望着我,盈泪,却含笑,“他很好。可他不打算回交州。交州没有你。”
“穗子不是在皇上手里么?”
唐天霄虽然清楚,可他刻意要隐藏自己对南雅意的在乎,连看都不肯多看她一眼,又怎会告诉她我和庄碧岚的事?
薄而软的触感,很陌生;扑到鼻尖的气息,却极熟稔。
唐天霄恼怒地盯我一眼,恨恨道:“真不知道唐天重喜欢你什么,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善解人意!”
唐天霄苦笑,“你对朕还真的坦白到底了!”
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清妩,如果那天,皇后和我都没去静宜院,第二天朕回怡清宫,便休想再见着你了吧?你一定撇下朕,和你的庄哥哥双宿双飞,半点也不会再想起这宫里还有个和你夜夜在一屋檐下睡觉的唐天霄,对不对?”
庄碧岚是唐天霄要抓的人,也是大周万万不肯放过的敌方奸细。
低低叹息一声,我正要带了宫女回去时,听闻一串轻而急促的脚步声飞快传来,忙扭头看时,文书房的两名小太临正匆匆赶过来,向我行了礼,道:“昭仪娘娘,皇上今晚在怡清宫就寝,奴婢奉靳公公之名,前来通禀昭仪。”
她轻轻道:“他不曾细看过你们么?那么,清妩,你觉得,他有细看过我么?”
生怕她有所误会而心生嫌隙,我指了指唐天霄每夜所卧的软榻,笑道:“皇上每晚过来,都只在这榻上休憩。我这个昭仪,正给他当了这怡清宫里会说话的摆设了。”
唐天霄摇着头啧啧有声,“关上房门,你几时把朕当过天子?都快爬到朕头上了,现在还跟朕说什么威仪不威仪,你早先干什么去了?”
我哽咽着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她叹道:“你自然舍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换了我,便是死,也该跟他死做一处。”
很多天后,她才知道西华庵并不是普通的庵寺。这里出家的师太,大多是南楚战亡将士的遗孀。她们的夫婿在与南疆蛮夷或北周军的交战中马革裹尸,她们也将那一门忠烈的门声发扬光大,誓不改嫁,只在这庵中修为,为南楚和夫家祈福祷告。
我尝着糕点,也是怅然,“我倒觉得雅意姐姐的点心更香甜些。可想着雅意姐姐天天这么不开心地过着,再好吃也吃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深深地呼吸了两下,低声道:“清妩,你有机会,就多多把她叫到宫里来,好好开解开解吧!朕……真的没打算舍了她不理会。唐承朔的身体每况愈下,唐天重未必就能支持多久。朕不会让她等太久。”
天若许,白头生死鸳鸯浦;天若不许,还有一池清莲并蒂香。
他不小心把原来的弄丢了,只想把原来的找回来。
南雅意揽着我的肩,哑着嗓子问我:“你舍得抛开这一切,冒险随他离开么?”
所以,他舍不得南雅意离开,也舍不得我离开。
那些流言正是我让南雅意转达给庄碧岚,让他通知庄大将军暗中布置的。无双能从唐天重那里打听的,唐天霄应该也能很快知悉,从此放心让我在城内走走了。
再想不出,这个时而精明厉害、时而懒散无能、时而纯朴明净的少年,居然能一语双关,说出这么感性的话。
她的眼睛更亮了,却不是因为清明,而是点滴分明的泪光。
我大惊,变了脸色望向她时,她却微微地笑了,“我说着玩呢!你必须走出去,因为你留恋的人在外面。我也没必要留下,这里……并没有我值得留恋的人。”
我苦笑道:“这么说,是他牵制着皇上,不让皇上见雅意?”
走到他跟前,我直视着他眼睛,“我是不善解人意。不知皇上要不要我为你留一留那个善解人意的女子的心?”
城中搜查虽紧,满是女人的尼姑庵却是最后的清查地点;等他们搜过来时,南雅意已顺利将庄碧岚带出城,带回自己所住的别院。
默默提了裙裾,她也不要侍女来扶,弯腰闪进了候着的小轿中,迅速垂下。
我泪流满面,将面庞深埋到双手间,却还是忍不住,低低地呜咽出声。
抱着滚烫的茶盏,我的指尖还是有点凉,只能强笑道:“皇上,你还是……先平定你的天下吧!内忧外患不绝,你先不用操心怎么护着雅意,护着我。”
唐天霄大是讶异:“你要出宫呀?”
南雅意支着颐,晶亮的眼眸被窗外透入的些微阳光笼住,浮了轻云般的迷惘。她慢慢道:“前几天,我遇到了一个人,看到他为心上人所做的,忽然觉得很伤感。”
他入宫前就已安排了退路,因此他在内应的帮助下,赶在唐天霄密令清查侍卫队伍时便已混出了宫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藏身在南城的西华庵中。
我不禁叹息,“可他的确在意你的呀!你为他的九龙玉佩打了件缨穗,他从此便一直戴着,前儿我瞧着有点脏了,给他取下来清洗,他还担忧着我会不会把那缨穗洗得褪色呢!你说他要多少的缨穗没有?巴巴地把你亲手打的东西天天带在身上,为的又是什么?他是帝王,他有他的天下霸业呀!”
“可你等了庄碧岚这么久,不是还在等么?而且……朕还看不出你有放弃的意思。你会对他心灰,心死么?”
唐天霄脸色有些发白,提到了唇边的茶盏,又重重地放下,溅出零星的水滴。
“他有天下霸业,难道庄碧岚就没有家国子民了?人家能舍了性命不要只求一段完满的爱情,他就不能丢开他的满腹心机,多看我一眼,多和我说一句话么?”
“我劝他尽早回交州,他不肯。他要带你一起走。”南雅意扬着清丽的面庞,目光煜煜,“他的理由只有一个。他说,临别之时,清妩要他别丢下她,清妩要他带她走。所以他不能丢下她,他不能不带她走。”
未及抬头,眼前暗了暗,唇边陡地温热,竟被人轻轻衔住,又迅速松开,像春日里暖洋洋的风,沿着颊边的肌肤一擦而过。
她嘲讽地盯着身上代表着公侯夫人的深青翟衣,清泠泠地一笑,“你孤身一人,我也被诛了九族,无牵无挂,有什么可怕的?不如搏一搏,也许,这无趣的生活也会柳暗花明呢!”
他听到了我的话,并记在了他心上。
我始终不觉得他的心里真的没有南雅意,只是他的心太大,南雅意可以占有的空间太少。
唐天霄对庄碧岚的搜捕比我猜测的更加严密。
“呵,看着你会借酒消愁,兴致缺缺,看着那位手段高强行事狠辣的沈皇后,倒是春心荡漾魄动神驰?”
唐天霄极是机敏,立时发现我神色不对,干咳一声,呵呵笑道:“也是,也是……雅意难得回宫一次,朕都没陪她说会儿话。她……怨着朕吧?”
唐天霄宠我宠得极其招摇,一应器具,都已是宫中上品,触手可及,触目所视,不乏珍贵难得的器具宝物,仅挂在妆台畔的一幅飞天图,便是前朝有名的大家所画,价可连城;而妆台上我所手掷在一边的簪珥佩饰,也无一穿金缀玉,巧夺天工。
狠一狠心肠,我不去看他格外清澈的眼眸,低声道:“也许……会吧?如果我真的只能这样老死深宫,再也见不到他一面,生与死,分别其实已不大。”
唐天霄立刻点头:“嗯,朕就知道你想说什么。害惨她的不是唐天重,自然是朕了,对不对?”
我心尖一颤,发现自己故作冷静直视着他的目光已经维持不住,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打算出宫去看看她……看看她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几日后,南雅意差人送了两盒点心,又传了话说甚是想念我。
两人在房中细细商议了许久,天色已经黑了。南雅意和我一起用了晚膳,到酉时才依依不舍告别。
我惊骇地瞪大眼睛,慌忙甩开他的手坐起身时,唐天霄依然躺在床上,促狭地哈哈笑着:“朕的昭仪还真有趣儿,都老夫老妻了,还能这么害臊?”
城门守卫虽是森严,又有谁搜权倾朝野的康侯正室夫人的车轿?
哪怕唐天霄一再说,不许我一去不回,哪怕……从此他在宫里,再也没有了可以敞开胸怀说说话的人。
南雅意出神地望着老榕投于窗棂间的暗影,许久才道:“我一直以为他是喜欢我的。”
“他当然……细看过你。”我立刻接了口,但后半句已低了下去,好像忽然间失去了原来的十足把握。
大局为重,江山社稷为重。
联系他几回用辞含糊的言语,以及格外专注的眼神,我不得不猜疑,他是不是日久生情,对我有点动心了?
“怀念……”唐天霄喃喃念着,蹙眉品着茶,忽道,“朕不想用一辈子来怀念,而想用一辈子来相守。”
我留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中正抓着当日南雅意为他编的鸳鸯戏水橙黄缨穗,问道:“怎么?穗子掉了,要我帮扣上么?”
她转眸将我房中陈设打量一番,笑得有点凄凉,“哪里热了?我倒觉得有点冷。”
所以,高门侯府中,不可能有我们苦苦寻觅的爱情和幸福。
两个小太临摘下两边的大红绫纱宫灯,以表示皇帝今晚会在怡清宫留宿时,我不禁回头望向南雅意离去的方向,仿佛又看到了她不经意般瞥向大道的目光。
至于现在,她要脱开她的笼子,我也必须脱开我的笼子。
南雅意亲手做的蜂蜜桂花糕,唐天霄以前是很爱吃的,但我夹到他盘中,他显然没什么胃口,虽然吃了一个,却是明显的食不知味,在嘴中咀嚼半天,才喝着茶水咽入腹中,感慨般长叹:“雅意……雅意做的点心……”
太冷静?想着唐天霄在权衡之下的舍弃,我也默然了。
我一时心荡神驰,伸手接过那明洁莹润的玉佩,一口答应:“好,我一定……劝她重编一个。”
我将茶盏双手送到他面前,笑道:“尝尝,比雅意的手艺怎样?”
我暗自松了口气,尝出了些微糕点的甜味;而唐天霄却连晚膳了不曾好好吃上几口。
“行!”唐天霄答应得很爽快,“不过你不许出城。”
我已经不是十三四岁不解人事的豆蔻少女。他虽曾在醉后说过我们是朋友,可纯粹的朋友显然不包括亲吻。
所以,原来所说的会成全我和庄碧岚的承诺,他再也不提了。
这话倒是正中下怀,我再顾不得旁敲侧击试探他对南雅意的态度,立刻说道:“说起这个,我还真想出去走走了。从三年前被送进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来,我还没踏出这宫门半步呢!”
庄家本是南楚大将,在武将中极有威望,满门冤杀后为其抱屈的将士更是大有人在;西华庵众尼来自将门,甚至有不少能武刀弄枪的女中豪杰,所以对庄碧岚很是维护。
也许,南雅意远远离开,并不是坏事;而我更不该有所迟疑,再在宫中拖宕。
她一直知道我有个心上人,可我始终没有告诉她,我苦苦守候的那个人,就是庄碧岚。
他沉默片刻,眼底终于有一丝脆弱飘过。
唐天霄本来正无趣地坐在灯下练字,忽见我亲手泡起茶来,大是惊喜,掷了笔笑道:“原来雅意来看你你就特高兴,连带朕也沾了光,能喝上一口好茶了!”
南雅意轻轻一笑,“我觉得,人家那种情感,才叫情之所至,生死以之。而我……我付出了十多年的所谓爱情,好像就是一个飞蛾扑火的笑话。”
我们患难之中相交许久,自然也没什么避讳,一径将她带入我的卧房,看侍女们上了茶退开,便笑道:“雅意姐姐,这里没外人,快把外衣解解,别热出痱子来。”
半醒不醒之际,鼻翼凉了一凉,惊得坐起身时,唐天霄正持着他的九龙玉佩轻轻刮着我的鼻子,笑盈盈地望着我,并看不出一夜未眠的憔悴或失意。
哪怕,和他的江山相比,她可能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
南雅意沉默,将翟衣领部的盘扣解了,松散着衣裳靠着墙,鼻翼有细细的汗珠渗出。
唇边不属于我自己的湿润犹存,唐天霄冲我慵懒地笑着,凤眸亮得通透,偏偏蕴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清晨一室流转的淡淡浮光中奇异地暧昧着。
我心头一滞,握紧她的手,问道:“那你呢?”
我披着衣裳坐在床沿上,懒懒道:“皇上不放心我?”
南雅意和大周皇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正奇怪静慈师太何以料定她会去救大周的敌人时,庄碧岚从屏风后走出,一身素青衣衫,风姿雅秀,蕴着笑意向她道谢:“多谢雅意姑娘这些年对清妩的照料,在下不胜感激!”
别丢下我,带我走,或带我死。
而他竟起了身,若无其事地洗漱更衣去了。
可下意识地,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知道,此时此刻,他宁愿我说我永不变心,来确认南雅意不会变心。可我不想再给他那样的冀望。
“为什么?”
我微讽,“原来,皇上还记得她才貌双全……还记得她才貌双全为了谁。可皇上可不可以告诉我,她现在该为谁妍丽无双,又该为谁轻歌曼舞?”
他总有一天会发现,这样的女子,才是他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我擦去额上的汗珠,苦笑道:“皇上贵为天子,怎么也爱这样捉弄人?也不怕失了天子威仪!”
她晓得那样的的誓言,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救走庄碧岚。
“不会,不会的。”我慌忙握住她的臂腕,努力想安慰她,却按捺不住声调中的空泛,“他有他的不得已,你……以前不是很理解他么?”
这时,她居然说道:“喜欢我?也许吧!只是他的喜欢,太冷静。”
南雅意笔直着腰身,临上轿前,眼眸不经意般又往通往怡清宫的大道瞥了一眼,然后淡淡垂落。
唐天霄接过,小小啜了一口,闭上眸子,仰着头细品了片刻,点头道“你用的碧螺春,她用的龙井,各有千秋。不过……这泡茶的水好像不如她的好。嗯,应该就是水的问题,如果换上山间的泉水,必定更加清醇。”
“你见着他了?他……他在哪里?他还好么?回交州了么?”顾不得道歉,我急促地问。
我惊骇地下意识地避开那种亲近时,身体向后一仰,便要摔回床间铺着的凉簟时,腰间蓦地一紧,已被唐天霄揽住。
南雅意挺了挺肩背,自嘲地叹道,“等不着你的庄哥哥,你会觉得你活得了无生趣。而我对着我的青梅竹马,同样会觉得了无生趣。”
我心下恼怒,反道:“雅意不走,皇上会来么?”
反讽之意已甚是明显,唐天霄有片刻沉默,立刻笑道:“她不走,我自然来不了。下午一直陪着唐天重挑马匹,刚又在一起用了晚膳,谈了些朝政之事。如果不是那边回报康侯夫人出了怡清宫,他还不打算就走呢。”
花容月貌,绝世才情,很快笼在那黑黝黝的小轿里,不见一分一毫。但听她清脆而平静地吩咐一声“起轿”,小轿便晃悠悠地远去,很快溶入幽深的夏夜之中。
我原来用秘药掩饰了,是个寻常宫女时他没细看过;后来被他看到本来面目,也没见他怎样惊讶过,一双神采飞扬的凤眸似乎从来不曾在我面庞上停留过。
“不用,朕刚刚解下。”唐天霄摇头,将九龙玉佩递给我,“帮朕转交给雅意,让她帮我重编个穗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