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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三夫人,芣苡……”绮罗揣摩着她的心思,喃喃地道。
从浣春殿出来,没等迈下台阶,明显就感觉到外面的寒气似乎比原先还凛冽了几分。
略显急切的语气,透着真真切切的关心。
少许积雪来不及打扫,覆盖在青石板的路面上,被阳光晒过,露出斑斑驳驳的痕迹。
韶光知道芣苡这个时辰并不在房里,见此情形,摆手让宫人们自己将宝器送进去。
芣苡与她坐于一处,拿起托盘里的其中一件,细细把玩间,只觉得单是一件器物居然可以做得如此精巧,灿灿宝光,惹人喜爱。
天气也跟着寒起来,雪落成积,宫城内外一派银装素裹。
韶光见之一笑,拉着她走进一侧的回廊里,捡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坐下来。冬日里的阳光很温暖,回廊外的几株墨梅花开得正盛,几朵不羁的梅花,几只相鸣的雀鸟,给这宁谧而稍显寒冷的午后增添了几分声色。
又因当夜各宫各殿都要守岁,皇家筵席就需自掌灯时分开始,凡是皇亲国戚都要进宫吃年夜饭,官员中除却沾亲带故者,只有少数蒙受荣宠的重臣可进宫伴宴,其余再无他人。司膳房则要在酉时之前就将膳食准备妥当,酉时一刻开膳,筵席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寓意辞别旧年,迎接新年。
小妗先是一愣,而后连连摆手。
“殿下,奴婢真的有事。”
韶光见她说话时眸色已转为清明,知道是回过味来了,但心下并不打算多说芣苡的事,于是顿了顿,有些严肃地道:“阿罗,苏赏心的事,事不关己,其实并不用过多上心。只是有一点,那个李元,若你真觉得他少识短见,就太看轻了他。在宫里面,轻敌,有什么下场,你该知道。”
她真的以为,这辈子就要老死在东宫侧殿了……
绮罗怔怔地点头,在她沉静的目光中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严重,“那你呢?知晓这么多,又跟内侍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芣苡还依仗着你,赵福全或者是那个李元,若是有心利用这层关系……”
嗜睡,就对了。
整桩事情里或许李元有过掺和,但一定少不了芣苡,更少不了赵福全。
相比明光宫,商锦屏更希望待在尚服局里,大权独揽,最终也能颐养天年。所以她必须找到一个靠得住并且始终给她靠的人。在宫里边儿,还有什么比雪中送炭更让人感恩戴德的呢?商锦屏推举尹红萸,等于是亲手给自己扶植了一道屏障。
初二日,宫里开始安排各处供奉,由内侍监记录明细。尚仪局则安排宫婢返乡之事,而昭阳宫接了恩典,几位得宠的夫人和嫔御可以出宫省亲。
宫中能将此缎料穿得恣意飞扬者,也只有他了吧。而此时盛姿玉颜的男子,就斜靠在漆红的廊柱前,朝着廊道这一侧望过来。琉璃色的瞳仁,眼底含着一贯绚烂明灿的笑,轻媚得仿佛芬芳花雾里召回的一抹春天。
一本正经的话,将到嘴边的说辞给悉数堵了回去。韶光明知道他是戏言,却也无法,摆手让宫人们先回去。
她也不是两三岁心智的小孩了,宫闱里打滚这么多年,官居高位,自认是有着过人的韬略和手段。方才的话也只是在韶光的面前说说,然而此刻听着这样的反驳,绮罗还是对自己的轻言生出几分自嘲来。
冬日的暖阳投射在韶光略显苍白的肌肤上,映出一片近乎透明的光泽,她敛起眸,看着绮罗,道:“这段时间,尽量不要跟那个李元纠缠。能让则让,能避则避,千万别因为无谓的事将自己牵扯进去。”
“是……李元大常侍?”韶光问道。
成海棠回忆起过往种种,颇是有些五味陈杂。千言万语,到了唇边,都化成了一道谦和的笑靥,“余司宝在本宫这儿,不必拘泥于礼数,都是自家人。”
“若是这么说,整件事情就都明朗了,可我倒是不明白那芣苡的想法。虽说苏赏心更年轻,模样更周正,但怎么说都还嫩着。芣苡放着一个简单的人不留,非得弄出宫去,难道以为赵福全会让她一人独大?就不怕再来一个不好摆弄的,给自己添堵吗……”
即刻离开的心思在一刹那消散殆尽,过了好半晌,她轻叹着道:“都是奴婢分内之事,不辛苦。”
话音落地,等了须臾,却都没听见头顶上方有任何的回音。
以前是那个雌威强悍的皇娘,现在又是这位掌管中宫的皇祖母。尽管他这个太子一直声色犬马,但也深知这个太后的本事其实并不比皇后差,若论起手段来,明光宫里的恐怕是比昔日朝霞宫里的还要狠绝、毒辣。
余西子正在心里思量另一些事,等她说完,只听到了后面半句,“本分?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宫中能真正做到的人,有几个?”
韶光点头,“苏赏心的事,恐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引头。”
余西子连连摆手,带着几分急切地道,“只是夫人有所不知。在宫里面,凡是有怀孕的夫人或嫔御,即便是往日里再熟络的姊妹,都会在这个时候刻意避嫌而减少接触,为了就是怕万一有什么意外,被无故牵连。”
本来以为靠上内侍监这棵大树,就能有乘凉的机会。谁知道,沾上芣苡,简直就是沾上了一个大麻烦。
成海棠笑而不言,吩咐红箩奉茶。
韶光没说话。
上一句是代表沈芸瑛,下一句反而成全了成海棠。
杨勇唯唯诺诺地听着,敛身遵旨罢,才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殿下,臣妾陪着您去探望成妃姐姐吧。臣妾那儿之前准备的好多小孩儿物件,都没舍得扔,这回可以派上用场了。”
正待想再说些什么,韶光已经轻步往前走了。
脚步声吵醒了榻上的人儿,也或许成海棠根本就没睡实。睁开眼,惺忪的美眸宛若浸了月光的泉,有种别样的温柔。
正对着门道的是高耸入云的宫阙,气势磅礴的殿堂,一道道红漆围墙交错围绕,雪白的大理石雕栏和石阶,堆叠高砌,纵横绵延。那坐落在三层大台上的就是抚仁殿,东西两侧犹如巨鸟翅膀一般,飞扬而起的是高大阙楼。仰观御座,若在霄汉,皑皑白雪下的恢弘建筑群落,体现的是皇权的至高无上,帝国的神圣庄严。
李元就是首官之一,又曾是明光宫的执任近侍,太后一手安排在内侍监的心腹太监,地位不容小觑。一山不容二虎,李元初来乍到,就跟资历最老的赵福全斗在一处,两人明争暗斗,在内侍监是出了名的貌合神离。而现在赵福全晋升为总管大太监,品阶凌驾于内常侍之上,李元落于下风,自然就将火气撒在了别处。凡是内局公务对接,只要报到李元处,无不是诸多刁难,横加苛责。
韶光垂着眼睫,忽然之间,就仿佛有极轻极轻的叹息在心里飘落。只是,那抹叹息刚滑到唇边,却陡然变成了淡若暖云的笑靥,“奴婢知道。”
韶光领着宫人们往回绣堂的路上走,绣履踏着泥泞的地面,有些湿滑,身后队伍却走得井然有序。宝蓝色宫装都换成了清一色的金蓝色,金丝线的镶滚,将纯蓝色的绢料衬得更纯粹,也与缎面上绣着的锦葵纹饰交相辉映。
余西子面含笑容,目光里满是真挚。
又轻又细的几个字,喃喃滑下,就落在她的耳畔。
时辰已经过了晌午,成海棠却仍躺在衾内。红箩将她引进内室,垂花床帐半掩,隔着不远,就能瞥见榻上的佳人严严密密裹着一床牡丹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一条胳膊搭在外面,露出手腕上戴着的一枚翡翠玉镯。
韶光看着她轻挑着眉梢、心机毕露的模样,不禁轻笑着杵了她一下,“你啊,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虽是寒冬,却也不敢穿得太厚,以免动作笨拙迟缓,行走起来不利索,又因在昭阳宫和明光宫两处走动,且不能吃太饱,否则会坏了气味。多年宫中生活,这些规矩早已谙熟于心了。
通往广巷的宫墙前有几道宽敞的月亮门,半月形的门扉,将宫墙错落有致地分割成几段,门洞两侧铺着莲花纹饰的方砖,与门道的砌壁和散水相连。隔着月亮门,则是精致秀美的宫殿和廊亭。顺着宫墙一路走,穿过中间的门洞,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顿时就映入眼帘。
“说起细心周到来,内局里哪个也比不了余司宝。就连当初的钟司衣,都时常会道一句‘佩服’。这么看来,司宝房果真是事无巨细,样样不落啊!”
“别太为难自己。”他道。
韶光走在队伍里,抬起头,就看到汉王的目光。那目光毫不掩饰,神采飞扬,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以至于走在前面的宫婢见状,都诧异地回头望过来。
就在这时,沈芸瑛顺着廊道的另一侧施施然走了过来。
此时绮罗也正好揣着名簿册从里面出来,该是刚刚在内常侍大太监处汇报完,宫婢在她后面跟着,脸色均有些不善。绮罗走在最前面,步履匆匆,明显是憋着气儿的。
这一回,倘若,能够将事情与她和盘托出,让她给拿个主意……
多走动?
出宫赏雪,寒邪入侵而病倒,以至于连祭灶之典后的敬山亭筵席都未能出席。这就是太医署里报给明光宫的消息。为此,宫里好些伴宴的侍婢都失望了好久,惋惜就这样白白错过了得遇汉王的机会。可她却总觉得那病应该不甚重,只不过刚好是个不错的由头,不用在太子夫妇主持的筵席上露面而已。
雪后初霁的廊道,明媚而悠长。
杨勇深深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娇妻,也不禁想起那尚未成形就夭折的孩子。
回廊里的红蕊腊梅开了,纯白似雪的花瓣,层层叠叠,包裹着殷红如血的花蕊,在风中簌簌颤动。一对伉俪情深的璧人从花树下走过,相拥背影,宛若交颈的鸳鸯,将满地落红踏成了花泥。
祭灶之后,宫闱局得到短暂的休整。因着再过几日就是除夕,照规矩要先在宫里举行大傩祭神仪式,然后才是喜庆热闹的皇室筵席。内库里那些沉寂了整年的礼器得以重见天日,司宝房的宫人将其搬出,擦拭一新待用。
“三夫人的吩咐,奴婢怎么敢……”
那镯子正是自己房里新造出的东西,翠色通透。这样的款式宫里只有两副,名贵异常,都送到了明光宫。必定是太后赏赐的。
经过几日的筹备,内侍监宫局六部互相扶持,在尚宫局统一点算时,所幸悉数物什都已齐备:内侍监的各处监管都已交清账目;宫闱局对各处古董宝器的陈列皆已齐备;内府局该采办的物件,诸如禽畜、花木、布帛等,均已规整,膳食用料悉数交与司膳房和东宫典膳局妥善保管,用作当日烹制之用,活物则放于园中饲养备用;新晋的宫人和仆从也都在内仆局处学好规矩,帮衬着宫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宫中的势力划分显然已经有所变化,留下来的人,会有怎样的绞杀和混斗?年节之后,这静水流深的宫闱,想必会更加热闹非凡。
这时,侍婢端来刚沏好的茶,缓缓倒入浅绿釉茶盏内,扑鼻的香气,甚是怡神。
行至跟前的宫婢,纷纷朝着他敛身行礼。男子唇角噙着一抹颠倒众生的迷人笑容,眸光灼灼,始终不离那道姗姗而来的倩影。
“掌首怎么了?”
韶光低声道。
“现在尚宫局已被尚食局吞并,已是名存实亡。作为幕后掌握实权的商锦屏,无论自保,还是继续晋位,根本无法独善其身。难道她就没有什么想法?”
“三夫人,这……”
余西子惊疑未定地望着芣苡,显然是被她给弄糊涂了。然而转念一想,其实也没错,沈芸瑛和成海棠这两株大树,同在东宫,打断骨头且还连着筋,若是有的选,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余西子望着面前谦恭的少女,略显苍白的肌肤,永远是久不见阳光的模样,显出一股孱弱单薄的欺世假象。她似乎又忘了,这女官原本就是朝霞宫出来的,拥有何等手段和心智都不为过。而自从在她司宝房内当差后,又不知辅助过自己度过多少次难关。
二十六这日,韶光奉命将几样小器送到几处宫殿里。
成海棠摸着尚未隆起的小腹,脸上随即露出满足的笑容。
静谧的疏影顺着镂空的绣户投射在回廊的地面上,将两人的身影拖得老长。廊外白雪皑皑,廊内阳光轻媚,两人就这么相对站着,韶光看到他的身上仅穿着锦缎绣袍,却并非棉质,不由得道:“奴婢听闻前几日殿下染了风寒,可有好些了?”
余西子冷着脸,沉声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叹了口气,“说到底,还不都是你铺垫得好。”
“都已经怀了胎儿,该多多进补才是。瞧娘娘这身子单薄的……”余西子言罢,转瞬就想起什么,拍手道,“奴婢真是太高兴,连说话都颠三倒四,应该先道一声‘恭喜’!”
这是最后一批新锻造的物件,都是些精致的古器文玩,特意添置给较为得宠的几位夫人,以备皇上驾临时赏玩之用。余西子在份例之外特地留出了一些,吩咐韶光亲自送到内侍监那里。
宽大的门道,笔直而通阔。
赵福全早已经将苏赏心送出宫了,以至于在不在府中,能不能活着都不知道。即便真有秘密,也已经随着她的离开而永远地消失了。
韶光轻声道:“究竟怎么了?”
韶光有些许无奈,略微垂眸,只得等着听他接下来要提的“要事”。
绮罗朝着四周扫过去,见四下无人,低声道:“你是知道的,苏赏心进宫已经两月有余,可腹中的孩子却刚刚足月。很明显,就是宫里的人所为。但苏赏心是什么出身?刚进宫就做出那么失德的事,借给她天大的胆子恐怕也是不敢的吧。更何况,跟着一并住进禁宫大内是多大的荣宠,她根本没有理由那么做。”
心底的某处,在这一刻忽然就柔软了起来。韶光又是无奈又是失笑地望着他,好半天,竟是连句客套的托辞都说不出,轻语道:“局里的事多,奴婢真的很忙。”
芣苡再一次提起钟漪兰。余西子听在耳畔,心里又不觉生出些异样的感觉。那感觉,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就是有些怪怪的。
“臣妾听闻成妃姐姐怀孕了,这对于东宫、对殿下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臣妾身为嫡妃,怎能不过来说声恭喜呢。更何况,姐姐有了身子,以后日常多有不便,臣妾也是应该多多照顾的。”
所以,你不来,我便来找你了。
年节隆重,年年如此,其实早都习惯了。
尚宫局,内侍省宫局六部中地位数一数二的地方。
韶光摇头,“商锦屏和哀萃芳那些人并不一样,她根本不想成为宫里的权力核心人物,所以才没落得像她们几个一样的下场。”
余西子的年纪长她几岁,又曾是上下级,此刻反握上她的手,就如同长姐对待自家的妹妹,“娘娘曾是房里的,过去也好,以后也罢,娘娘都是奴婢和整个司宝房最引以为傲的人。现在娘娘的身份不同了,若是看得起奴婢,无论何事,只要娘娘开口,奴婢等都会竭尽所能去帮您!”
一席话,说得年轻的侍婢分外感动。
当冬雪覆盖京城时,已到了踏雪赏梅的好时节。
有人说锦瑟回到尚服局里,是钟漪兰有意跟言锦心过不去,所以才会将一个与之有过节的宫人召到房里。但钟漪兰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其实原在她打算剔除芣苡时,心里就早有了合适的人选。而对锦瑟而言,她在扶雪苑苟且偷生,三年都等了,既然如今又回到了内局,何必急于一时呢。
绣堂里面,仍存放着一些年节后剩下的用料,好些都是用来制作碧镂牙筒用的。
昔日朝霞宫闺阀势力鼎盛,尚宫局作为皇后的首席心腹之地,权力甚至凌驾于宫正司之上,无人可比。可在短短的几年内,先是苏尤敏,再是宋良箴,而后到尹红萸,历任尚宫不是被驱逐出宫,就是引咎辞职,已是一茬不如一茬。现在的尚宫局早已不复当初。
自从在昭阳宫的赐宴上,他公然派遣太监给自己送来赏赐膳食,宫闱局的人似乎就认定了她是他的人。而那次在绣堂遭遇进宫行刺的歹人后,他更是高调地让人送来各种名贵补药,还美其名曰给她压惊。而他也确实早将代表凤明宫无尚权威的螭吻玉佩给了她,宫里人都以为他想引她进殿,谣言纷纷时,他也没有一点想要辟谣的样子。
沈芸瑛柔柔地嗯了一声,闭上眼,将那些即将就要流泻而出的悲愤、怨毒、不甘……深深藏匿。
临到内侍监这边,自从宫里传出关于苏赏心的一段丑事之后,顾着赵福全的面子,宫局六部里倒是少有人议论。老道的宫人们自然不会将心思表现在脸上,只是部分新晋的宫人,每每逢上三夫人芣苡,多少总有些尴尬。余西子因此特地挑了些沉稳的宫人去给芣苡送些吃穿物件,物件也都经过自己一一验看方才放心。
她才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这个时候,成海棠就怀孕了,而且太后临走时还留下了两宫用度比肩的懿旨,对晋封不久的沈芸瑛来说,无疑不是一个很重的打击。杨勇对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妻子尚有几分歉意,现在见她来了,不由得生出几分尴尬。但随后转念一想,她已是东宫的嫡妃了,位居极致,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其实区区一个苏赏心并不足以打压到赵福全,若真是李元所为,比起之前赵福全利用宫闱局内斗,间接点出李元私相授受、欺上瞒下等罪名的手段,实属就是小伎俩。
自进入年节以来,天气就一日冷过一日。
绮罗见她认真了起来,不禁吐吐舌头,却仍是有些不甘心,瘪着嘴道:“我还没有要反击的打算呢。更何况,那李元也不是我能招惹得起的。”
“没想到余司宝这么早过来,等候多时,还请担待。”
然而这几日除了操劳年节的事宜外,六尚的几房还要照顾各殿的主子,甚至还有一并住在宫里的官员家眷,月例、用度到衣、饰、器物等无一不细。
尤其是在内局这个大摊子里面,莫说是奴婢,即使是女官,都必须时刻牢记“谨言慎行”的规矩。
韶光有些莫名地抬眼,却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那一双琉璃眼眸泫然若渊,又仿佛含着无限嗔怨。
“听说宫闱局忙了一宿,作为女官就更不能马虎。一定累坏了吧……”
一番话,说得明事理、识大体。
即使再辗转难眠,苦熬伤怀,一旦柳暗花明,有了与之等同的慰藉,早前悉数的怨恨、不甘、悲愤忽然就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绮罗说罢,笃定地看着韶光,仿佛方才的话才是血淋淋的真相。
“掌首最近一直挂心内侍监那边的事儿,对东宫不甚上心,难免会照顾不到。奴婢帮掌首料理宫局之事,也都是本分而已。”
韶光的心里涌出暖意,却并未多言,只安慰地抚了抚绮罗的肩,道:“该来的,迟早要来。阿罗,且宽心。”
“你知道就好。”韶光言至此,叹了口气,抚着她的手道,“你也不用太怄气。即使你不动手,李元也没有太多日子好过了。若是判断不错,内侍监里应该很快会有一场权力更迭。届时即便太后有心留他,赵福全也不会给他机会。姑且忍一忍。”
回廊的红漆都是新刷上去不久,被阳光一照,油亮亮,仿佛随时都能滴落的浓红胭脂。韶光带着宫婢去了芳织殿和琼花殿几处,等走到内侍监这几处敞院前的廊道时,已经趋近晌午。
“臣妾进宫时间晚,长幼有序,不能坏了规矩。”
心里有再多的想法,转过身时,已变成了微笑如水的温柔模样。杨勇迎上去几步,牵起沈芸瑛的手,两人相携走到回廊里。
司籍房跟来的宫人有些是熟面孔,见是她,不由得松了口气,暗地里比划着指了指自己的掌首。韶光会意地点头,颇有些失笑,这位姑奶奶的刁蛮脾气,居然连贴身宫婢都不敢多言一句。
余西子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蓦然闻言,有些猝不及防地呛了口茶,“回夫人的话,奴、奴婢早些时辰才从浣春殿出来……成妃娘娘的身子似乎有些单薄,听伺候的宫人说她害喜得厉害。方才奴婢去了却没见到,只是觉得她有些嗜睡。”
宫闱局就布置在宫城的东北角,正对着昭阳宫和明光宫前的广巷。
余西子想到此,不禁张开嘴,可陡然而来的寒风却是让她感到一阵齿寒。
那锦瑟果真跟言锦心有过节吗,为何迟迟不见任何动静呢?还有尚宫局和尚食局两处,明明是商锦屏将尹尚宫重新推上掌首之位,平素她二人却并不见有什么来往。
年长的宫婢递过来一枚暖炉,内含炭火,握在手里还是烫的。在宫里伺候久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小心思,否则事务堆叠上来,若是撑不住而生病,累及自己倒不在意,耽误了活计就很麻烦。
杨谅眼底的笑意不见收敛,唇角翘起时,那明澈剔透的瞳仁,反而透出让人怦然心动的烂漫光泽。而看似无意搭在廊柱上的手,却结结实实地挡住她的去路,专制而温柔。
“是余司宝来了……也不叫我一声。快过来坐。”
成海棠眼圈有些红了,满是感动地嗯了一声。
余西子深吸一口气,转瞬,扯出一抹生硬的笑,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太冷了,赶紧回去绣堂吧。待会儿你让宫人准备些缎帛和小器物,我还要去芣苡夫人那儿一趟。”
这是个一贯恣意胡为的皇子,几乎将宫规视作无物。然而他那与生俱来的优雅和高贵,以及那俊美得足以匹敌仙人的出尘姿容,却足以让宫闱里的任何婢子心如鹿撞,为之倾倒。他鲜少认真,然此时他那认真、专注的神情,却犹如月色下的明丽湖泊,珍贵得让人视作瑰宝。
“待会你也得跟着去库房取宝器,然后才能回绣堂。库房里不设香鼎,以防器物受潮,比起外面还要冷上几分。你拿着,若是不用时,也好给其他新晋的宫人。”
金蓝色的裙裾随风摇曳,悠然绽放若云。发髻高绾的少女在那样的目光中渐渐走近,步至跟前时,朝他行了礼,正准备开口将接下来忙碌的事务禀告出来,杨谅就率先道:“找你有事。”
“我也有事。”
绮罗跟着笑了,“是啊,尹尚宫,尚宫局领首之职失而复得。现在代表尚宫局和尚食局权势的两块腰佩都在你手里,想来再没人比你更通透这里面的关系。”
“而那个尹红萸……”韶光说到此,略一摇头,“不,现在应该是称呼尹尚宫。”
“你说的可是,内侍监里流出的那件传闻?”
“权力更迭?”绮罗闻言,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
在大年初三的晌午,东宫却突然传出喜讯,浣春殿侧妃成海棠怀上了龙嗣。
绮罗的秉性,韶光再清楚不过。一贯冷漠自处,从不多管闲事。但若日日挂在嘴上,就是离上心不远了。李元曾多次为难于她,依着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想是不愿意轻易罢休。
沈芸瑛仰着面,笑靥如花,只是那双美眸里早已闪烁着盈盈如波的光泽,话刚说完,眼泪就如两串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簌簌滑落,楚楚堪怜。
在内局时间久的老人素知汉王的随性妄为、不谙规矩,更晓他唯独对韶女官有所特别,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新晋的宫婢有好些并不识他,更不知宫里竟有这么一位姿容倾世的殿下,一时间惊为天人,不由得纷纷歆羡地望向韶典宝。
回廊里静极了,连一丝风声都没有。阳光映得敞院里很亮堂,偶尔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反而显得回廊处更宁谧幽然。
仅是一个小小的司宝而已,却身兼数职,管理着房内上上下下百余宫人。同时,又是闺阀仅剩的一枝,于宫闱中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么多事发生了,如此单薄的身子,居然将苦痛全数扛了来。
韶光被她的话逗乐了,也不再提那人,于是回答她的疑问道:“对于锦瑟,恐怕就算是言锦心本人,都有和你一样的疑惑。但需知道一点,毕竟大家都在内局。”
“虽说成妃原是宫闱局的奴婢,出身单薄,但好歹也进了东宫,好歹是堂堂的一宫侧妃,在吃穿用度方面怎么也不能落了后去。尤其现在又怀了孩子,你更要多加善待她!”
可……是什么秘密呢?
皇城中最隆重气派的庆祝节日也不过就是这一段,一直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不仅有皇室筵席、大傩祭祀、守岁等,明光宫更是诏命内侍监搭建水上歌台,用以正月里七日连席的温酒赏雪宫宴。在年节夜里,皇上会钦赐面脂给来宫的近臣,即意味着赐予他们皇室恩泽,尊享其福,太后更是要亲自写福字送给文武重臣,以示恩德。而在民间也有祭奠先祖、除旧布新、收年例等一系列庆祝,丰富多彩,很是热闹。
自从东宫有喜的消息传出来后,各殿的夫人和嫔御都纷纷前来探望,同时更加乐坏了余西子。成海棠原就是司宝房里的女官,不仅飞上枝头成了皇子妃,此番更是怀了龙嗣,作为她昔日的掌首,没理由不来恭贺一下。
“可是你……”杨勇还是诸多犹豫,不禁迟疑地道,“即便不怕操劳,也还是交给其他侧妃吧。本王真怕你看到成妃伤心,毕竟你才……早前,若是早知道你怀了身孕,本王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原本就该是本王亲往的,都怪那时……”
韶光不答反问:“你现在不关心李元的事了?”
绮罗听到韶光点出那个名字,眼眸里不禁闪过一抹嫌恶和痛恨,“可不就是他嘛,现如今宫局里鼎鼎大名的‘死难缠’!自己没本事坐上那个位置,只会拿一些不相干的人开刀。以后,千万别犯在我手里……”
这次要给芣苡带去的,就是这样的小物件。
芣苡放下茶盏,淡漠的视线从她的头顶上飘过去,“让余司宝跟成妃接触,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太子妃娘娘的旨意。余司宝认为,自己比娘娘还懂这些吗……”
“掌首见过成妃娘娘了?”
“韶典宝,天气冷,小心冻着。”
踏进内殿,里面摆着四个巨大的火盆。
余西子坐在西窗前的梨花木敞椅上,望着熏炉里一丝丝弥散而出的烟气,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压抑得让她感到窒息。
其实早在原东宫嫡妃元瑾一案时,成海棠被牵连而羁押在废弃的冷殿时,她就已经放弃成海棠了。
绮罗撇撇嘴,道:“不是你让我离那个宦官远些嘛。这段日子,我不问也不听,就当是个瞎子、聋子,见也当没见到。他若是招惹我,我且当没翻黄历,自认倒霉。”
可就在她最失意的时候,老天垂怜,让她得到这样一份厚礼,终究是应了韶姑娘的话——等。这不,居然让她等来了一个孩子!没有恩宠如何,品阶低微又如何?她肚子里怀的是龙裔,更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倘若其福荣盛,便是未来的小东宫也说不定,区区一个嫡妃之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等绮罗来到近前,韶光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
韶光的话,换来小妗更加羞赧地摇头,道:“哪有主子照顾奴婢的,奴婢可受不起呢!”
推开门,殿外的积雪已经盈尺厚。卯时,宫廷大小事情均已料理妥当,忙了整夜的宫人们无不松了口气。此刻,司宝房的宫婢已经再次将昭阳宫和明光宫的宝器更替一新,退出殿前广场时,刚刚亮起来的蔚蓝天际,宛若一块纯澈无瑕的碧玺,干净得不染纤尘。
“韶典宝,汉王殿下在等您呢!”
现在的浣春殿,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那芸妃刚刚入主雏鸾殿才多久,这么快,成海棠就攀了身价。浣春殿水涨船高,这宫里的情势变化之快还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韶光抬眼看她,轻声道:“阿罗,你忘了一个人。”
自从芣苡进宫后,就跟余西子过从甚密,以至于如今已经不用侍婢带,只需通报一声,余西子就可直接进入寝阁。所以不仅是内里摆设,几日下来,连茶具的搁置位置她都一清二楚。
这时红箩才从内室出来,瞧见余西子,脸上即刻露出笑容。
宫婢们在殿前的廊道上匆匆而行,敛裾垂首,是那般卑微而渺小,更没人敢抬头高语,生怕惊扰了镇守在高高殿座之上的神兽。
在宫里面,何必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无端祸乱,引火烧身呢?当初,是她一手将成海棠保荐进东宫,知遇之恩,已经是仁至义尽。若非是韶光一再争取,她自己乃至司宝房早就跟成海棠划清界限,又哪有后来被豁免后的什么相处?
为此,绮罗还好奇地问了一句:“最近的宫闱里,倒是出奇地安静。”
这样一来,原本相安无事,互为避让的锦瑟、言锦心;商锦屏、尹红萸;赵福全、李元等人,便开始有了点滴交集……
吕芳素留下那几句话,就带着众位医官浩浩荡荡地踏出了浣春殿。临走时,还不忘吩咐同来的赵福全,将宫里m.hetushu.comcom留存的那些贡品都赏赐一些过来,往后月例用度参照东宫嫡妃的规格,要尽量做到平齐。
再往后,就是成海棠再度失宠,沈芸瑛晋位,令她最终失去问鼎雏鸾殿的机会。她就更是将此女划入无用之列,不再理会。
“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惹我们堂堂的司籍房阿罗不高兴?瞧着好端端的一个美人,居然给憋成了茄子脸。”
有胆大的宫人,纷纷捂唇轻笑。
“余司宝是宫里的老人了,有些话,不用我说,也该清楚。当年皇后娘娘在时,宫闱里怀有身子的嫔御还少吗?可如今在皇城中享受爵位俸禄的,还不是只有那几位嫡出的殿下!眼下,莫说成妃只是有了身孕,生男生女,能不能生下来,还都是两说。太子妃却已经是太子妃,没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的……”
余西子哪里还敢往深问,只是脸上露出难色,欲言又止的样子,却不再往下接茬。
绮罗这样问道。
在内宫里面,内侍监负责掌管传达诏旨、内库出纳,以及照料皇上的饮食起居等事务,直接对昭阳宫负责,是宫局六部中地位很高的一处,由几个位高权重的内常侍为首官。
余西子坐在塌边的软椅上,靠得很近,可以瞧见女子鬓角微汗,一缕发丝柔柔地贴在脸颊边,显得愈加清瘦纤弱,不由得掏出巾绢替她掖了掖汗。
等步至正殿,里面的宫婢正拿着小铜火箸拨弄手炉里的灰,另一个宫婢则捧着炖盅,正好要送出去。余西子仔细看了一下,却没发现红箩的影子。原本浣春殿里只有红箩一个近侍宫婢,余下都是不得进殿的洒扫宫人,现在不仅多出几个,且都是上了年龄的。看来怀了身子,果然是不一样了。
是夜,明湖上挑起大明角灯,两行高照,将通往明湖的几处道路照得灯火通明。道上来往的宫婢太监皆打扮得端庄素雅,一夜人声嘈杂,笑语喧天,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殿门口由一水的橘色撒花烫绒软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余西子刚一进来,一股熏热的暖意就扑面而来,顿时就驱散了外面的寒气。这时有婢子过来卸了她身上的夹袄和披挂,现时只着两层绢料,她却仍感觉有些热。
余西子心里咯噔一下,卑微地摇头,“奴婢不敢。”
宫中又是一片哗然。
这样自除夕夜一直到次日晨曦,内侍省宫局六部轮流休整。等天一大亮,最隆重的年节来临,就有宫人要出去看方向、巡查城防、洒扫街道、撵逐闲人等,各局分派,活计不一。
他的第一个孩子。
等了许久居然只是体己的话,而绣堂那边还有百余宫婢等着她回去,刚想开口告退,抬头去看他时,却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她揣在怀里,走过一段路,就将暖炉递给身侧的小妗。
后者在那样的目光中略有揣摩,一念过后,突然吐出四个字,“来日方长?”
阳光很淡很淡,男子浅若琉璃的眼眸在阳光下分外撩人,眼底含着一丝丝毫不掩饰的呵护和疼惜……这样的神情,如此动人……
“余司宝刚刚见到成妃了?”
过于平静的神情,与绮罗那自认戳破阴谋后的兴奋和得意之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绮罗有些怔愣地回望着她,却只从那一对漆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伶仃的倒影。那淡若冬雪的眸色,无波亦无澜,却仿佛含着一股奇异的力量,瞬间就让自己躁动的心平和下来。
新造的歌台就建在明湖的湖心岛上,由红木搭建成半圆形的戏台,表演台锦色绣屏、金彩绣幕,布置得富丽堂皇。台中屋顶凿井高悬,描着繁复彩绘,盈丽闪亮。
绮罗看到她,阴沉的脸色稍缓了些,撇着嘴角,赌气不语。
芬芳四溢的寝阁里,轻烟如梦。四道红木金錾花的垂花门,错落层叠,正对着那道双面银丝绣莲花纹大背屏,东厢一道月亮门,绡帘低垂,将内外分隔出不同的光景。里间沉香木雕蝴蝶纹的美人榻,蜀锦香枕,还有铺着的金心绿闪缎坐褥……无一不是崭新的。
成海棠亲切地说罢,就要起身坐起来。余西子赶忙上前,轻按住她,道:“娘娘且躺着。刚刚睡醒,身上潮汗,着凉了可就不好。奴婢要吃罪的。”
芣苡说到此,余西子忙道了句“不敢”,就将带来的物件摆在桌案上,谦恭地道:“上次夫人说喜欢芳织殿里的香薰环球,奴婢特地做了一个,不是完全相似,雕镂图案和香料都是有区别的。夫人瞧瞧可能入眼?”
若是她得以翻身,一定不会忘记今日的逼迫和利用。在不久之前,她才亲手处理掉了一个钟漪兰,剩下这个芣苡,如果不能引为己用,她会考虑将她们送到一处去的……
“这是怎么了,横冲直撞的?”
韶光低着头,在心里默默沉吟。绮罗坐在她旁边,看到那清冷的眸光不停闪烁,不由得小心翼翼地问:“阿韶,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韶光似是察觉到她的异样,语带关切地问。
她也并非不想攀浣春殿的高枝,可里面涉及一个沈芸瑛……
经过殿前广场时,在宫墙高立的窄巷里,早有掖庭局的宫人将路打扫干净,连半片积雪都没有。一行人拐过廊道,亭坊后面的雪却还残留着,在那通往绣堂的九曲回廊尽头,一扇菱花镂空的绣户下,一道清俊卓拔的身影傲立风中。
后面那句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芣苡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拿着杯盖撇了撇茶末,徐徐地道:“以后的日子里,余司宝该多多去浣春殿走动走动。”
两人又闲话多时,红箩先后将茶换了两次,就这样一直到未时,成海棠留她在殿内用膳,却被余西子婉言推辞了,复又坐了须臾,方才起身告辞。
之所以会是苏赏心,该是她误撞到了什么秘密,才会这么快就被痛下杀手,无辜牵连。
“殿下,当初是臣妾自请出宫,也是臣妾甘愿代替殿下跟着太后去福应禅院祈福。若说罪过,也都是因臣妾一人而起。是臣妾没有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都是臣妾……殿下何过之有呢!”
等司宝房的宫婢们走得远了,她低声道。
“你怎么来了?操劳多日,该是要好好歇歇。”
“看你,人家有了孩子,比起你自己有了还开心。你已是嫡妃,不必称她为姐姐。”
“娘娘还睡着,余司宝随奴婢进去吧。”
为了什么?
转眼除夕而至,这一夜,宫里上下均不曾睡。
芣苡一口气道出这大段的话,而后就停下来,瞧见余西子的额上已有潮汗,方才放心下来。
韶光垂着眼,仿佛并未瞧见她有些阴沉的脸色,轻声道:“成妃娘娘一直对掌首心存感激,此番,想必更会引为依仗。司宝房从此可以说是又进了另一层光景。”
那三个人,以赵福全为中轴,一个是他的妾室,一个是他的死对头,特别是赵福全与李元,明明见面都分外眼红的人,却偏偏就联合在了一起。赵福全那么个老练成精的人,能没有丝毫察觉芣苡的胡作非为吗?而且若是没有他的授意,只是一个芣苡,怕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量,甫一回宫就出这么狠的手笔。
能够凭借“本分”二字而平步青云,抑或四平八稳,无不是出类拔萃的。就像当初的崔佩,钟漪兰和她自己……眼下身边的这个年纪尚轻,却已做到如此,倒是比起老一辈的女官还不知强过多少。
一袭烟云染盛雪白的宫裙,将曼妙的腰肢勾勒得恰到好处,而妆容显然也是精心打扮过的,配着发髻间摇曳的珍珠和银饰,说不出的清丽出尘,素净之中且含着几分柔弱堪怜。
“韶光……”
韶光此刻就在外面的回廊里等着,时间并不短,脸颊和鼻尖已是冻得发红,仿佛染了最上好的胭脂,显得肤色更白更透。见到余西子掀开帷幔出来,跺了跺有些冻僵的脚,就迎了过去。
“我说这些,余司宝倒也不必误会。”她又露出笑容,安抚地拍了拍余西子的手,“只因那成妃原就出自司宝房,现在一朝得势,不正是摆在眼前的好机会吗……且不说太子妃娘娘那儿有什么想法,退一万步讲,倘若成妃真能顺利诞下麟儿,余司宝也可就此跟未来的小东宫攀上关系。到那个时候,我可就指望着余司宝来提携呢!”
韶光闻言,陡然失笑。
自从沈芸瑛的孩子小产之后,宫闱里已经许久没有新生命降临的消息。此事报给明光宫,太后即刻就乘着御辇赶去东宫,一并跟着的还有太医署的近十位医官。等那些深得太后信赖的医官给成海棠仔细瞧过,最终确定是喜脉时,吕芳素顿时喜不自胜,赶忙吩咐近侍小太监去昭阳宫将好消息告诉给皇上。
余西子踏出内侍监屋苑的门槛,背朝着那帘精工刺绣的帷幔,眼底露出一抹阴森的笑意。
那是用来盛放蜡脂的容器,即皇上在年节中赏赐给近臣的用物,因此要非常讲究。司宝房对制作的技法和手艺再娴熟不过,等用器置办妥贴,奴婢会理算出余下用料,以往都是直接送到掖庭局销毁,而今却是在余西子的吩咐下,拣出其中尚可用的,用以制作一些精致讨巧的物件,诸如镂空香球、暖炉等等,做成会送到各宫主子处。
余西子脸上还挂着在浣春殿时一样的笑容,绕过廊坊,顿时觉得脸颊有些酸疼。此刻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道:“见过了。”
芣苡也曾是宫里的,未必就不明白这些。余西子不知她是装不知,还是在逼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道出上面的话。
区区一个小太监就敢直接将她顶回来,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掖庭局命人燃放爆竹,要一连持续半个时辰。爆竹声过后,碎红满地,灿若云锦,满座宫城都盈着祥瑞之气。
“娘娘宅心仁厚,奴婢昔时跟娘娘共事一场,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娘娘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奴婢等说,千万别憋在心里。”
歌台的两侧互为相通,环绕着下面的九曲回廊,便于歌舞宫人走台换场。另一侧的观赏台分成上下两层,中间是宽敞的散席,文官坐在西侧,武官坐在东侧,两两相对,席间会不断有太监宫人献上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在两边建造的水榭阁楼里,布置奢华,阁前置有篝火几十座,烧的是一水的上好金丝楠木,阁内放着火盆,里面焚着松柏香、百合草……那铺有明黄香锦的檀木座耀目辉煌,都是给皇上、太后、诸位皇子皇妃以及后宫各位夫人嫔御准备的。
下面的话,还未等出口,就被一双柔夷掩住了唇齿。
轻薄的阳光在那一袭茜素红的锦缎上印出斑驳的痕迹,杨谅低头看着身前的少女,吐出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羽毛般带来轻轻痒痒的感觉。
真真是想不到,短短不过几月,成海棠就咸鱼翻身,得怀子嗣。还真是得感谢韶光素来谨慎周到的秉性,否则成海棠这一处,有岂不等于没有?更甚者会吃力不讨好。
眼下的情势,她该高兴的……
因这旨意是临时下的,所以几日来忙坏了尚仪局司乐房的白丽娟,光是编排新曲和新舞就已费尽心思,求助到尚服局这里,崔佩遣司衣房的新晋掌首锦瑟和司饰房的言锦心一并合作,负责裁剪霓裳、打造钗带环佩等事宜。其后排演的事,再加上尚食局新罗列出的佳肴等,事无巨细悉数都要报给尚宫局。而在每次的安排结束后,宫中替换下来的那些名贵的宝器和古玩,都要由内府局登记造册,储存入库,之后才能取出另一批。
“你都没来看我……”
太子妃让自己接近成海棠,司马昭之心,能打什么好主意!所以,原本一桩好端端的喜事,转眼就成了噩梦。余西子每一次想到此,都不禁恨得咬牙切齿。芣苡在进退之间已然是留出退路,可自己呢?早在沈芸瑛找上她的那一刻,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绮罗脸上的笑意更甚,“我说的难道有错?”
绮罗说到此,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议论道:“照我看,之前那桩丑事八成就是李元做的。既折辱了赵福全,也让内侍监众人蒙羞。简直就是损人不利己。”
韶光笑着点头。
然而算起来,不仅是原来朝霞宫的势力,还有施艳春、哀萃芳……那些自最初就追随在明光宫左右的人,一个一个也相继倒下了。接下来,似乎就该轮到尚食局的领首,商锦屏。
“我们还会有的,自己的孩子。”
绮罗原本还绷着脸,听到这话,没忍住扑哧一笑,满腔的怒意顿时如红炉点雪,消弭于无形,“你啊你啊,我都被气成这样,还拿我开玩笑。”
“不冷吗?拿着吧。”
各殿夫人和嫔御皆是品服大妆,花色多娇,无不是盛装出席。至三更时分,兴庆殿里酒阑宾散,自有尚宫局侍婢服侍各处主子回到住处休息。而后,宫闱局的宫婢要将殿内收拾妥当打扫干净,内侍监的人要安排少许官员的留宿之事,掖庭局和奚官局则要将宫城清扫一新……
他揽着她,说得真心。
“还不是老宫婢发还出宫的事。”绮罗提到此,气就不打一处来,“掖庭局那边有几个侍婢过了二十五,即将返乡,司籍房这边负责核实她们的身份,然后就由内侍监来安排她们几个出宫。因为再过几日就是年节了,很多事都是宜早不宜迟。可不过就是报备个名讳和籍贯而已,我这个堂堂的司籍房掌房亲自来还不行,非得惊动我们领首!”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呢?”
偌大宫闱,能找到一个说体己话的人,何其难。
雪,已经下了一夜。
她言于此,就不再往下说,只笑着看绮罗。
杨谅扶着廊柱的手轻轻下移,不偏不倚就正好在她纤柔的腰际停住,隔着咫尺距离,这样的姿势就像是将她单薄的身子护在怀里。两人靠得更近,温热的气息以及他身上好闻的香料味道,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扑入了鼻息。
成海棠闻言,有几分动容地拉过她的手,“本宫没有忘,在本宫最得意和最落魄的时候,余司宝都是一样的不离不弃。本宫真的很感激。”
茜素红的锦袍,裙裾摆动,在冬日的雪地里分外扎眼。
提携吗?!
韶光并未推拒,确实是有些冷。
“三夫人谬赞了。”
而太后其实也正需要一股区别于谢文锦的力量,去牵制宫正司。重新崛起的尚宫局,联合着势力颇稳的尚食局,将会给宫正司最好的压制。
芣苡瞧见她的反应,当时就蹙起眉,有些不客气地道:“怎么,余司宝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