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绮罗在一侧听到此,对他的殷勤很是惊诧,心里又猜测着他可能是听到了刚才她想找李坊事的话,才想做个顺水人情。不过,自己只是一介司籍,又跟内坊局没太多交情,得遇如此盛待,真真有些情怯,刚想着身旁的韶光定会婉言拒绝,就忽听她道:“如此,便劳烦苏丞了!”
绮罗已经从屏风后面出来,刚才围坐在火盆边,外衫不仅干了,连贴身的衣料都是暖烘烘的,她却没重新穿回去。此刻见韶光开了窗,索性将小太监送来的宫裙捡了一件,披在身上。
红箩也从妆奁前站起来,却被她轻轻按住了肩膀,示意无需起身。
她知道,自从福应禅院回宫之后,除了自宫外府里带进宫来的贴身侍婢,沈芸瑛已经陆续地把雏鸾殿里原有的宫人都清逐一空,甚至是洒扫的宫婢、仆从,也一概不留。寝殿的里里外外,悉数都换成了新晋宫人,就连平素膳食,所用衣料和器具,凡是沾身之物,无不是经过贴身宫婢亲手挑选。其余物件,根本就近不得身。
这下子,连韶光都有些诧然。
而她也确实有资本高兴。
此时,宫灯齐灭。
成海棠这时从后面轻轻推了她一下,笑着道:“还不赶紧敬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一杯。能得两位尊贵的主子赏识,可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呢!”
宫里面的人见她培植身边的侍婢,都以为她是想利用这么一个贴心人,将太子牢牢拴在身边,以跟沈芸瑛争宠。殊不知,当初在太子封沈芸瑛为太子妃的那一刻,她的心就死了。同时她也看得很明白,在这里,宠爱从来就是不会长久的,唯有地位、权势,才能真正地让她扎根和立足。
红箩痴痴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恍然间,竟像是有些不认得了。
伺候她梳妆的宫婢站在一侧,情不自禁地叹道。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杨勇索性反手揽着沈芸瑛的肩,另一只手宠溺地掐了一下她的下颚,“你是太子妃,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红箩感到十分歉疚,想说些什么,面对着跟前的生面孔,却不知如何开口。就在这时,厚重的殿门被推开,随之,内殿里的一应宫婢纷纷跪拜在地。
是小太监奉了苏庆安的命,送来一套崭新的宫装。
“按照内侍监和东宫的距离来看,他该是早出来了。只是半路上才变了天。”
谁说在宫里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的,就一定是妃嫔呢?
“真美啊!不愧是宫廷织造的手艺,出神入化,让人叹为观止……”沈芸瑛抚摸着红箩的裙裾,那密密匝匝织成的孔雀之瞳,金线,蚕丝,雀羽……相得益彰地织线成锦,碧彩闪烁,触手若腻,让她舍不得松开。
韶光知道绮罗的意思是指她们两个都是宫闱局的人,却在太子内坊局里叨扰,实在是于理不合,更何况,苏公公又是腾地方,又是准备炭火和茶点的,她们若就这么留下,也未免太过失礼和不逊。然而东宫侧殿和宫闱局一个在宫城的最北角,一个在最南侧,隔着数座殿宇,需穿过广巷才可到达,且中间都是供夫人和嫔御居住的殿阁,连一处能逗留的地方都没有。假使她们走在半路遇到风雪,则就真是避无可避了。
韶光听出言辞里的抱怨之意,四下无人,也不由得点了她一下,道:“我过来送一些挂件,是给太子妃娘娘的。”
韶光没有理会这些,只要不耽误活计,凑在一起发发牢骚都是情理之中的。这时,小妗捧着托盘走进绣堂,她是近侍宫婢,平素只在屋苑里伺候,因着并没在尚功局里接受过任何技艺教习,所以并不做绣堂里的日常活计,只是在繁忙时,被遣来帮衬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好在巧思伶俐,倒也学得很快。
这样等到十五日上元节之夜,皓月高悬,皇城内外均点起了万盏彩灯,司宝房的宫人抬出早已制作完毕的灯树和灯柱等,一经点亮,满城的火树银花,将那些高低错落的殿阁楼台照彻得灿烂亮丽。宫城内外,一时间锣鼓喧天,彩灯辉煌,十分繁华热闹。
东宫第二场筵席,仍是在明湖歌台。
众人眼前顿时就暗淡了下来,然而只是一瞬,明湖舞台上就陡然绽放出一道璀璨的光束,与此同时,鼓乐再次齐奏——正是献舞的红箩。
“我来给成妃送名籍册子,是太后的口谕,掌首甚为上心,非得打发我来不可。你呢?这大冷的天,来做什么啊?”
“该有的、不该有的,统统都照顾到了。这苏公公,究竟是什么人……”
绮罗认得他,太子内坊局的掌事之一,官拜中丞,从五品。官职虽不算高,却因隶属于东宫,很有权势。就连司内正四品的姚尚仪见到他,也让着三分。
成海棠微笑着点点头,“托妹妹的福,最近倒是轻多了。”
这裙子,是成海棠特地吩咐司衣房给她做的。十二配色,在纺织时,很有心意地将片金线或捻金线缠于织梭上,作为纬线的一种织入织物,形成金华灿烂的花纹,再由织金灵鹫纹锦、织金团花龙凤龟子纹锦和织金缠枝宝相花锦三种不同的织金锦拼缝,最终成为贵重的织金锦缎罗纱,光华艳丽,灿若云霞。
经过大年,转眼就要迎来上元佳节,内侍省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殊不知在宫中行走,终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正盘腿坐在团垫上的女子闻声,放下手里的茶点,趿拉着绣履来到窗墙,也跟着探头望过去——那道沉灰色的身影正好拐了个弯,穿过廊道,迈上了浣春殿前的丹陛。
红箩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几缕发丝随之滑坠下来,遮住半边脸颊。映衬着桌案上跳跃的烛火,女子的桃腮晕红,水眸荡漾,愈加显得楚楚堪怜。
配乐奏过一处高潮,红箩的脚尖轻点着红毯,单足停在跪地的伴舞宫婢中间,藕臂舒展开,整个人恰似振翅欲飞的雀鸟。
之前制备宝器时仍有很多余料,有宫人过来请示韶光,好些东西都是现成的,问是否能用以制作新物,却直接就被驳回。可实在觉得可惜,于是有老人忍不住地道:“奴婢多嘴地问一句,这次,是不是又为了红箩……”
“姑娘可真美呢。”
韶关端起茶盏也抿了一口,入口清润,确实是好茶。
海棠将脸埋得更低,声音细细,“回禀殿下,奴婢原是司宝房七品女史。承蒙娘娘赏识,随其进浣春殿伺候。”
“这苏公公,未免太过细心了点儿吧……”绮罗不禁骇笑道。
沈芸瑛瞧在眼里,默不作声地也跟着将红箩敬来的酒喝下。
红箩抿着唇,巾绢在手里攥着,已经被潮汗打湿,“娘娘知道,奴婢其实只是一介卑微的宫人,那些小把戏,一时侥幸,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奴婢真的很怕自己失礼于殿前,扫了太子的兴致,更加连累了娘娘……”
韶光朝着红漆廊柱一侧的宫婢招了招手,吩咐再抬几坛陈酿上来。这场小小的筵席,该是要持续到很晚。
“成妃姐姐真是有度量。若换作是我,可没这么好的兴致,躺在这儿小憩。”
成海棠默不作声地望着她,须臾,淡淡地道:“不记得我曾经说过的……你是注定要陪着我的人,不管怎样,都得跟我走下去。”
外面的天又开始阴下来,风刮得枯枝摇落,更给宫城增添了一抹沉寂和冰冷。绮罗抱着双肩走出来,整个人被凛冽的寒风一吹,浑身顿时冷飕飕的,直冻得牙齿都打架。
“奴婢进内局的时候,红箩典宝就已经在浣春殿里伺候。现在,她果真也要成为娘娘了吗……”
“这么不好的天儿,他来东宫做什么?”
铜镜中,这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若是不细看,真看不出来就是素日里伺候的宫婢。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有美如此,何人会不心动呢?
绮罗想到此,不禁嫌厌地道:“这李太监连觐见都不会挑个好时辰,非得顶着北风烟儿雪来。也不想想自己一个内侍监的,公然出入东宫,会不会犯忌讳!”
宫闱局承旨后,多有微词,然而这一次重点却不在布置,而是尚仪局司乐房里的歌舞。
沈芸瑛的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笑,缓缓地合上眼,就这样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算着时辰,你我若是当时回去,说不定此刻正好回到内局。”
宫中伺候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有了自愧不如的感觉。
小太监平直地叙述完苏庆安的话,就将托盘搁在桌案上,挽着手,很懂规矩地倒退着出了内堂。
这时,早在屏风后等候的宫婢掀开珠帘,走到美人榻前,朝着她轻声禀告:“娘娘,刚刚尚服局有宫婢来报,新制的舞衣和首饰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红箩姑娘过去挑选。”
前日刚下过一夜,积雪盈尺厚,掖庭局的宫人天不亮就起来清理,扫了将近一个时辰。若是白日里有雪,则往往是要一边下一边清扫。若是哪处有疏忽,不慎摔了出行的主子,整个掖庭局的低等宫婢轻则罚俸,重则往往杖责或调至活计更加艰苦的奚官局。
时间容许,又有地方可以暂避,不用顶着风雪而害病,何必要拒绝呢?
她呀的一声,急忙拿巾绢去擦。晕开的水渍,在裙裾上绽开团团的黑色,宛若孔雀深黑的眼睛。浓艳,充斥着欲望的气息。
其实在查出喜脉后,太后连成海棠每日给她的请安都免了。成海棠素日里深居简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没有机会闻到漆味儿。只是外人光看着那些宫女太监一拨拨的调换,就觉其矜贵程度已然高过了太子妃不知多少倍。
韶光正在沉吟,听言摇了摇头,“我也是才知道的。”
又下雪了。
余西子却是在主位,不断从四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有轻蔑,也有嘲弄……只消站在那儿,就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花信之年的女子对她有着怎样的仇恨。
杨勇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想了想,这才记起之前的戏言来。忽然就很后悔当初约的那个赌,有美人在前,平白错过。
梦里,熏暖如故。
小太监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恭顺地答道:“苏公公吩咐奴才将衣物送过来,还说,绮罗司籍是堂堂一房掌首,品阶尊贵,衣饰自然十分讲究。然而内坊局里太监居多,实在是准备不出女官的衣物,粗陋裙装,还望绮罗司籍不要怪罪。”
“听说最近太子妃娘娘常常来看姐姐。想不到她还挺贤惠的,姐姐有了身孕,她倒是比自己有了还开心。”高灵芝嘟囔了一句。
韶光倚着窗棂,微微而笑。
韶光与他只见过寥寥几面而已,不知为何,他就是认准了自己是汉王身边的人,私下里碰见都是点头哈腰,俨然将她作为半个主子对待。起初实在是哭笑不得,时间一长,就变成了无可奈何,因为不管她如何解释,那苏庆安都听不进去。
成海棠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纤细的手指,在单薄的衣料上按压下点点轻痕。
“雀羽金裘……”
以至于不仅是尚宫局的尹红萸、掖庭局的掌骊珠、奚官局的郦锦春……各处的一等掌首,甚至连内侍监的李元,都一度歆羡地对余西子道:“余掌事可真是厉害。只是一个司宝房,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先后出了两位东宫侧妃。若是成妃果真诞下麟儿,指不定将来会有机会继承大统,到时候莫说是尚服局,便是整个宫局六部,也都要居于司宝房之下了。余掌事的前途可真是不可限量呢!”
韶光掀开红呢子软布,托盘里放着的是打成绺的丝绦,十二色配线,色|色相异,渐变成虹。
韶光掀开杯盖,盏中的茶卷儿青碧,舒展如剪,竟然是上等的北苑贡茶,在奴婢中只有顶级品阶的女官才能喝到。绮罗若不是囫囵吞咽,定是早就尝出来了。
“成妃娘娘。”
太子在饮酒,摇晃的琉璃杯盏,盛着屠苏酒,醇郁而香芬。席间有众多嫔御相伴,燕瘦环肥,皆有绮丽娇娆的姿色。
绮罗是尚仪局里的一房之首,完全能够任意掌控时间,自己又是跟着余西子一起来的东宫,现在眼看天气阴沉,风雪将至,成海棠必定要将余西子留在殿内。那么自己回不回绣堂,何时回,也是自由的。
回廊里的华灯有些已经熄灭,又被侍婢点亮。影影绰绰的光影,静静地照耀着廊亭里的诸位女官。而在漆黑的夜幕里,一轮明月已经悄然升起。
“奴婢见过苏公公。”
绮罗虽没看到脸,却瞧出那道分外熟悉的背影,脸上顿时透出憎恶的表情。
成海棠听到此,脸色即刻就变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就又恢复了常态,“娘娘仁慈宽厚,自然盼着东宫添丁。此般贤良淑德,为我等侧妃和嫔御都做出了典范。”
皇室子孙的名讳,都是皇室族谱上记载好的。这一次因着是东宫的长子,太后起了兴,非要先起个乳名,一则是弥补对之前早夭孩子的遗憾,二则也含着祝福平安降生之意,可这却苦了司籍房的宫人,宫人们每日往返于明光宫和东宫之间,往往只为了一个字,就要翻来覆去地斟酌,折腾到最后也未必能让太后满意。
话音方落,即刻有宫婢拿起眉笔上前。
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尚未隆起的小腹。
桌案上的烛火,跳跃出轻柔的光晕。
她的内衫早在殿里时就被潮汗打湿,眼下又吹着冷风,又凉又湿的布料黏在身上简直要冻死人。倘若不是碰见韶光,她自己肯定是要硬挺着往回走,不过现在索性找个地方缓一缓。于是哆嗦着肩膀,拉着韶光就往廊坊北面的落锦殿里跑。
这样制作而成的巨大灯轮,高十八丈,衣以锦绮,饰以金银,共要点燃灯笼五万盏,簇之为花树。等宫宴一开始,即刻被全部点亮,一瞬间花树照人,佳人似玉,月色似银,散发出的一道道咄咄逼人的璀璨光束直冲苍穹,将宫城的夜幕照得亮若白昼,蔚为壮观。
她在防着自己呢。
至此,帝城不夜。
“你以为成妃是怎么当成成妃的。说不定,马上也要改口叫红箩娘娘了。”
明湖水台,一应摆设都已备好。
面容孱弱的少女迎着苍穹中纷扬漫漫的落雪,缓缓仰起脸颊。那额间一抹金色花钿,宛若莲花,在风雪中傲然盛放,熠熠生辉。
绮罗拿着簿册从侧殿出来时,已是满头大汗。
即便是多肮脏、多下作、多卑鄙……这条路,既然选了,就必须要往前走。而且,有些孽,已经造下,不能回头了。
成海棠望着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心里忽然涌起难以抑制的酸涩,却咬着牙,手里使了狠力将她拉开,脸上保持着一贯端庄的微笑,扬手道:“红箩姑娘脸上的胭脂有些花了,眼看着就要给太子献舞,还不快来个人过来给她补补妆!”
“为了东宫!”
宫婢跪在她跟前拿着绢帕一点点擦拭,甚是小心谨慎,生怕弄坏了上面的一根丝线。说完,还别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
绮罗捡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倒是。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你也说了是不好推拒的。再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情,人家贵为内坊局领首,根本不指望我们还!”
响鼓敲了三下,有宫婢举着莲灯一对对地将两侧的廊道点亮。
韶光轻声说罢,也随即蹙起眉。若是依照常理,假使看到天色不对,一般只要在没通报之前,不管有没有抵达,都会原路撤回去,另寻适当的时间再过来觐见。这是宫中人都知晓的规矩。然而这李元是怎么回事?不仅连常理都不顾,且没经过任何通报,就这么直直地进了正殿!
她奉了司籍房掌首姚芷馨之命,来禀报明光宫拟好的名讳。入冬以来都穿得很厚,裹着夹袄仍觉得透骨寒凉,岂知一到浣春殿里却仿佛踏进春天,只汇报了片刻,额角就开始冒汗,等将名讳表悉数呈给殿内的宫婢时,两件内衫都湿透了。
红箩咬着唇,脸颊略有汗,少许发丝黏在脸颊边,通红着眼圈,点点头。
绮罗和从八品的李坊事有几分熟识,也曾多次打过交道。因落锦殿就在东宫殿前广场的西侧,离得最近,于是想借里面的地方暖和一下,却不料李坊事去了医署尚还未归,绮罗只得悻悻地作罢。正巧这时苏庆安从二层殿阁上下来,一眼看到正欲往外走的两人,就出声叫住了她们。
她这般蛊惑道。
“阿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元跟东宫有私,不是不好惹,就是要倒大霉,所以才让我多加小心,不要跟他硬碰硬?”
说是筵席,其实很小,只有东宫的人在场,还有少数几位跟浣春殿非常熟络的内宫医官。只是都道成海棠的颜面大,东宫嫡妃沈芸瑛摆筵席时,也仅是在敬山亭一处,成海棠却得到明光宫的首肯,不但能用瑶雪亭,还可以用新建造的水上歌台,作为给太子赏舞的酒宴。
韶光颔首,“正要回内局。”
“娘娘,真的要这样做吗……”红箩拉住她的手,有些哀求地仰起头。
虽然以一人之力,的确不足以对抗廊亭里的这么许多人,不过经此一场,司宝房一处将凌驾于内侍省之上,一言之力,胜过多处,哪还有人敢对余西子有任何不敬呢!
红箩听旨,挽着手走进亭阁里,步至席前,面朝着宝座上的人再次拜倒。
绮罗歆羡地说罢,又灌了一大口茶,“不过你能答应留下来,着实出乎我的意料。这根本不符合你的性子啊。”
绮罗于是松了口气。
高灵芝脸色不算很好,说到此,颇有些妒意地道:“其实不过是仗着年轻。就算是承了恩,到后来也会是一样的待遇……倒是姐姐,就不怕是被人踩着肩膀,攀上高枝之后,来个六亲不认、恩将仇报?”
纯白的雪花顺着窗棂飘进屋内,转瞬就化成了水滴。隔着落锦殿前一座高高矗立的亭桥,凭窗而望,能眺望到对面的浣春殿正殿。高低远近的殿阁楼台,青砖碧瓦,都覆着一层薄薄的雪,新刷的廊坊红漆犹然鲜亮,衬得雪色更白,而雪花也顺着朱红廊柱一片片地飘落,映得红漆愈加嫣红欲滴。
想起自己寝殿仍是略带凉意,高灵芝不禁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想着何时自己怀上身子,也能享受到这般待遇。
可是,他是如何得知,绮罗身上潮汗,需要干爽的衣服呢?
巍巍宫殿,掩不住的奢靡和繁华。
小妗望着托盘里的丝绦,忽然这样叹声道。
尽管没人敢提及未来小皇储的一切,然而彼此却都知晓未来要发生什么。酒盏一杯接着一杯地端起,余西子站在座位前,力不可支时,仍微笑着接下不断敬来的酒。
太子明显是醉了,吐出的气息都带着浓烈的酒气。在场的几位侧妃和嫔御见状,纷纷露出嫉妒和愤恨的表情,而成海棠也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张着嘴,正待说什么,就见沈芸瑛跟着站了起来,一双柔夷抚上杨勇的胳膊,看似柔弱无力,却轻而易举地将杨勇搂着红箩的手给拉开。
她一一点过去,嗓音如同沁了蜜,婉转悦耳。
盆里的火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即刻有宫人拿着铜箸将里面扒拉开,一股暖意再次升腾上来。成海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却不再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殿里的熏香淡淡的,细芬幽然。
太子妃,不能留着了……
以至于世人窥得一隅,多看到的是其中的堂皇和富丽,认定只要进得宫门,即便卑贱如一介奴婢和太监,在尊贵无尚皇权的庇佑下,也定是拥有破天的富贵、极致的生活。比之市井,不知强过多少。
就在这小小的廊亭里,汇聚着宫闱局里最有权势的女官,只是,就算是跟余西子平级的言锦心、白璧等人,都没有资格坐在上席。
发出耀眼光芒的却是她身上那一袭金裘雀羽的舞衣,随着足下轻盈飞旋的动作,罩面的轻纱飘飞而逝,露出一张绝色的面容,而裙裾上镶嵌的珍珠闪闪烁烁,恰似孔雀之瞳,随着舞姿愈转愈亮,绚烂其华,栩栩如生,一时间让人难以逼视。
成海棠顺着西窗望了一下外面的天际,阴沉沉的,似是又要下雪,于是道:“你再过去一趟,看看她用过午膳没,若是没有,逼着也要让她吃些东西。然后就去司衣房那边吧,挑几件简单的首饰即可。重要的是去跟余司宝说,雪缎屏风务必要在五日之内准备好。”
“那宫裙有什么名堂,竟是这般光彩夺目?”
暗淡下来的夜色里,唯有一弯新月静静地照耀着高楼。
“如此明目张胆,擅自跟浣春殿来往,这李太监真当宫闱里的其他人是瞎子啊……”绮罗喃喃地说罢,抿着唇,美眸里闪过一丝狠戾。
她的梦,还没等自己亲手去织,别人就已经替她编得精美绝伦。
“主子,这些就是司衣房新衣裙摆上的绣线。言司衣说,让我们比对一下颜色,若有误差,好尽早修改。”
“殿下莫不是着急了?”沈芸瑛笑靥如花,仰着脸看着醺醉的男子,“三场献舞,刚过两场,尚且余一场。殿下当初可是答应了成妃姐姐,三场连着观赏完后,若是满意,就要给红箩姑娘以及整个司乐房的宫婢丰厚的奖赏。您是太子,可别食言呢!”
“回去吧。”成海棠道。
韶光见她少有的大大咧咧的模样,轻笑不语。
落锦殿内置楼阁,分为三层,镂空雕花的木质结构,比起其他宫殿来,举架就显得有些低矮,因此平素不被用以伺候主子。在二层有几间宽敞的内堂,都是打扫好的,小太监将她们领上去时,北厢的一间敞着门,里面已经点燃了火盆,红木桌案上摆着几道简单的糕点和坚果。等落了座,拿着红釉瓷壶的小太监就走进来,壶中是新沏的茶。
明湖歌台上,早已锣鼓平缓,管弦息声。亭阁前一簇簇的篝火抽去了焰石,连着廊道上的琉璃灯都被熄灭了。
成海棠见此,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
出门前委实是没看黄历,又看到了他。幸好自己来得早,否则又得碰上。
红箩跪在红木方端石的桌案前,铺展开的裙裾,宛若一道盛放的碧莲。轻垂螓首的模样,羞赧动人。
“好了。”她微笑着道,“佛靠金装。瞧瞧,我们的红箩原来也可以这么好看……”
等宫人再次替红箩将妆容画好,成海棠已经恢复了最初的端丽和雍容,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端详着那张艳丽的面容。
鼓乐声和管弦声,交相辉映,悦耳动听,在明湖上此起彼伏地响起。湖心岛的水台上铺着朱红的旃毯,台下是一池粼粼的碧波,未上冻,却有白色的水雾氤氲上来。那是红炭火盆腾出的熏暖气息,弥漫在红毯上,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哪怕仅着单薄纱衣,都不会觉得冷。
她很高兴。
这孩子,是她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盼来的——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绝对不能再留下一点祸患。
韶光略微探出身子,尚未来得及看清楚面目,就见那身影栽歪了一下,大概是脚步没踩实,滑了,一下子摔倒在雪地里。
纤细笔尖,顺着眼角处原有的金粉痕迹,勾画上去。红箩无助地闭上眼睛,任由宫人们在自己的脸上妆妆点点。这就是宫中人的命运吧。如同一件精致的摆设,若被需要,只要花些时间去装扮粉饰就好了,根本不用有自己的想法。
成海棠背过身,不再看她,只是那肩微微地颤抖。
宫婢敛身领旨,便下去了。
只能说明,李元和浣春殿的交情,匪浅。
从她进宫到现在,从未见过这么华丽的宫裙,更别说是穿戴。
熟悉的声音在左侧的位置上响起,成海棠朝着她摆手,笑容轻暖。
掐算着日子,自从医官验出自己有孕,已经是小半个月了。小半个月,太子殿下一直常常宿在雏鸾殿,偶尔几次踏足浣春殿,也只是稍作逗留,就往沈芸瑛那儿去了。可就在昨日,殿下却为了红箩在这侧殿里待了大半个下午。尽管是沈芸瑛一并陪着来,但她看得出,太子对红箩是动了心了。
韶光扶着她,没有说话。抬眼时,正望见四周觥筹交错的各司掌事,明媚的烛火,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尚宫局的掌首尹红萸,尚寝局的掌首师兰言,尚食局的掌首商锦屏,尚仪局的掌首姚芷馨,尚功局的掌首纪沉鱼,甚至是尚服局的掌首崔佩,还有一度深居简出的宫正司掌首谢文锦……
琉晶珠帘摇曳,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成海棠徐徐地睁开眼睛,看到是她,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怎是高妃妹妹,这段时日都不见你过来走动,今个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所以那些低等婢子无不想着如何晋升为女官,即便当个区区的小管事,也要摆脱终日堆叠如山的艰辛活计。至于女官,又有哪个不是夙兴夜寐、枕戈待旦:一则防备着手下人将自己推下去,二则却在钻营怎样将上位者取而代之,独揽权势。
宫闱局中昔日的同僚和与成妃相熟的宫人当时无不觉得,此情此意,荣辱相随,真真是难得。却想不到,直至今时今日,红箩才显露出一直存着的非分之想。这不,借着成海棠有孕的时机,一下子就攀上了太子殿下的枝头。
成海棠闻言,抬起眼,笑着看她。
这便是宫部六局齐心协力、通力合作的结果,成效可想而知。太后凤心大悦,不仅对之前为太子筹备的筵席赞誉有加,更是特别褒奖了操持整个年节的内侍省,当场给予了丰厚的赏赐。诚如当初晋王所言,上元节之后,且等着封赏。
这时,有殿前宫人端着托盘走进殿里。
绮罗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抱着双臂,半是认真半是嘲讽地道。很显然,两位聪慧的女官默契地想到了一处。
杨勇这时已经站起身,连着一把拉起红箩的手腕。红箩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就被他拽进了怀里。
绮罗并不知道韶光心里早有计量,仍是有些过意不去。只是又喝了两杯茶,发了发汗,身上并不像刚开始那么冷了。衣料却有些潮湿,一时难干透,贴在肌肤上很是难受。
隔日的早上,早膳刚过,便有辅阳殿的近侍宫婢来送一应赏赐的物品:香芸纱,雪缎,银绡纱……若干名贵的布帛缎料,又有珊瑚树,翡翠挂屏,骨雕蝶灯,金葫芦摆件……诸般用以赏玩的古董。样样奢华,件件名贵,俨然有将红箩招纳为妃的架势。
沈芸瑛细细回味着那四个字,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宫闱局倒真是有心呢。想必是念着昔日同僚之谊,故而特地为成妃姐姐和红箩姑娘煞费苦心地做了这么一件华衣,也让殿下和我等姐妹大开眼界。”
成海棠俯下身,华贵的锦袍在地上摊开一大片绚丽的涟漪。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上女子的面庞,声音轻柔,“你可知道,现在的你究竟有多美……天底下的任何男子见到你,怕是都要拜倒在你的罗裙之下。现如今,红箩,我只剩下一个你。而这样的你,定能成全我的期冀……”
“咦,那不是……”
“娘娘呢……”她轻轻地问。
成海棠连声道了句“折杀”,而后又恭顺地跟沈芸瑛讲解了几句,就朝着水台的方向招了招手,随即有宫人领着红箩过来。
正月十三日,明光宫先是定妥隔日的宫宴事宜,再由内侍监负责将旨意传到宫外的各官员府邸,车舆和步辇则是要由内仆局准备,用以接待要进宫参宴的文武群臣和亲眷家属。其中涉及的锦缎和器皿之类,就分派到了宫闱局里的尚服局。锦瑟知道现在是韶光管着司宝房的事务,特别遣出了青梅帮忙。两位昔日的同僚很是亲厚,相互帮衬着,堆叠的活计做得倒也十分顺畅。
其间伴舞的都是司乐房的宫婢,白丽娟派出了房里舞技最上乘的几个人,众星拱月一样地簇拥着红箩。月光柔和地洒下来,连接水台两侧的廊道宫灯高悬,仿佛是灿烂的星汉,而那飞旋在台中央的女子,就如月宫仙子,灵动的舞姿,仿佛就要随风翩然而去。
同样生活在朱红宫墙之后的,也有奴婢。这些女子身份非尊,却都手握实权,往往比那些妃嫔更聪慧善谋,巧思狠绝。宫闱之中,皇权之下,不仅仅只是争宠,更会为了丽锦前程,杀伐决断,尔虞我诈。
韶光则一直跟在她身侧,无论是面对各殿的主子,还是应酬其他的女官和在宫里供职的官员,韶光都不曾离开她。只是现在,韶光眼看着在游廊小亭内布置的各局掌首筵席上,余西子喝下一杯又一杯各处掌事敬来的屠苏酒,那张微醺的脸,仿佛是染了绯红的晚霞,眼波流转间,格外明艳照人。
太子醉了,脚步虚浮,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沈芸瑛的身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话。亭阁里的众位侧妃和嫔御眼巴巴地目送着两人相携而去,又看看瘫坐在地上的红箩,大多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旁边的宫人纷纷探头来瞧,都不禁眼前一亮。
韶光将手伸出窗外,雪落在柔软的掌心,随即化作一抹沁凉。
这时,有敲门的声音响起。
这种我行我素的架势,倒是跟他的主子如出一辙。
“倒是真看不出,她竟有这本事。”
在廊坊的另一侧,有一道匆匆而来的身影忽然闯入了眼帘。
天还没亮,宫人们就在绣堂里忙活着。
绮罗看到韶光面色如常,明白她定是心里有数,搓搓双手道:“还是先找个暖和的地方吧。这天冷得要命,我都快被冻僵了。”
“瞧姑娘说的,姑娘在这儿可是稀客,奴才恭迎还来不及,怎还会有‘怪罪’二字!”苏庆安说到此,捂着嘴一笑,“两位这是刚从东宫出来?”
刚刚天还阴沉得厉害,只不过是一会儿,却明朗了几分,而后,便飘起了纷扬的雪花。
于是鬼使神差的,她也跟着走了过去,越过那些捧着赏赐的宫人,径直掀开遮挡的帷幔,来到内室,却并未瞧见红箩。月亮门的另一边,只有一个成海棠躺在紫檀木美人榻上,合着眼睛假寐。熏烫的火盆围了一地,腾腾暖意,简直要将人热得透不过气来。
高灵芝见她理也不理会自己,再待不下去,于是气急败坏地走了。
桌案上,盘盏错落,佳肴没怎么动,倒是案下的酒坛空了。
韶光正坐在桌案前喝茶,听闻此话,拿着杯盏的手顿了一下。绮罗哪里知道,那苏庆安其实是凤明宫的人。
然而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韶光闻言,不禁眯起眼。成海棠,李元……
沈芸瑛就坐在杨勇的身侧,下垂手方向才是成海棠,此刻她温和地开言,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太子方才的失态之举。宫婢跪着献上烫暖的炖盅,沈芸瑛掀开盖子,亲自舀了一匙,一边说着,一边盛递给身侧的太子。
她和她,同样年轻而貌美,同样出自尚服局的司宝房,只不过在成海棠入主浣春殿后,红箩甘愿自贬品阶,降为内殿近侍宫婢,由此才得以跟着进了浣春殿。甚至在后来成妃被雏鸾殿的祸端牵连时,也不离不弃,一并被关押进荒置为冷宫的宁庆殿。
佳人舞,一舞倾城。
堂皇的侧殿里,绡纱幕帘低垂,遮挡住一室明灿氤氲的光影。红箩坐在华丽的妆奁前,描画得精致的妆容,额间贴着梅花钿,用金粉勾起微翘的眉梢,带出几分媚态、几分艳丽。含情眼波,退去了稚嫩的青涩后显出丝丝妩媚,甚是撩人。
雪愈下愈大,鹅毛般的雪花从空中铺天盖地地洒落,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层又一层,视线也跟着一并模糊起来。
“可是娘娘……”红箩露出凄惶的神色,哽咽难抑,“奴婢害怕……”
银色的刀片磨蹭着指甲,红箩注视着宫婢用熟练的手法将自己的指尖磨得逐渐圆润光洁。额上微微冒了汗,另一只刚被修整过的手颤抖地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杯沿倾斜,不小心撒了些在宫裙上。
红箩的眼睫微微颤动,过了须臾,伸手,从托盘里拿出那枚锉刀。
韶光也着实哑然。刚刚是茶点,现在是衣饰,她们来落锦殿只是暂避,根本不会待很久,人家却连替换的宫装都准备好了。岂止是细心,简直是周到得没话可说。
红箩这才反应上来,接过一侧宫婢递来的酒盏。颤颤巍巍的手,杯里的酒都险些洒出来。沈芸瑛原本没打算接,见到此,不禁有些诧异,捂唇笑了起来。
“红箩姑娘,这是银锉刀,娘娘特地吩咐奴婢给您送来修整指甲用的。”
韶光正拿着册子一一点对上面吩咐的器具,也没抬头,只嗯了一声。
宫人始终低着头,也没看她一眼,只面无表情地道:“成妃娘娘现在雏鸾殿和太子妃一处,等见过殿下,稍后会过来看您。”
韶光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扉。
韶光挽手站在一侧,连头都没抬。她只是小小的典宝,根本没有资格去替余西子挡酒,此时此地,更没有她掺和的份儿。
同是侧妃的高灵芝,就站在侧殿的门槛里。隔着宽敞的院落,望着对面的殿门处一拨一拨的宫人端着托盘走进去,又出来,不禁恍惚地回忆起当初自己刚进殿时的情景。
曾经,成海棠就是凭借在瑶雪亭的献舞,脱颖而出,从一介六品女官晋升为东宫的侧妃,而今故技重施,不过是想再给太子推荐一个嫔御罢了。无关于贤惠,只因自己有了身子,无法承欢,索性在殿里面找个可心的人,代为伺候。历朝宫闱,这都是惯用的伎俩了。
等那脚步声渐行渐远,成海棠这才将眉目间的温吞和闲适敛去,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
若非亲眼所见,还不知李元和成海棠居然攀上了联系。不过这么一看,之前发生的很多事就能够说得通了。在赵福全晋升为大总管之后,李元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加变本加厉,若不是早知道成海棠怀了身子,认定成海棠将要母凭子贵,他怎会那般有恃无恐,完全不将赵福全放在眼中。
彩线斑斓多姿,若是织锦成裳,指不定有多璀璨华美。青梅的手艺,是越来越娴熟了,不仅是刺绣,连漂染的功夫,都能比得上那些老一辈的女官了。
此刻正好刚过了午膳时候,凭窗而望,能看到有几个备膳的宫婢抬着食盒从殿里出来。
在十四日晌午之前,名帖和簿册都要安排妥当,而瑶雪亭和明湖歌台那两处则均要筹备规整,备品和活计量着实是不小。
自从东宫传出有子嗣的消息,前来浣春殿探望的人就开始络绎不绝。早前一直门可罗雀的宫殿,随着纷至沓来的夫人、嫔御、女官……简直是门庭若市,甚至连门槛上的红漆都被踩花了。内侍监特地来人粉刷了两次,又怕熏到正有孕的成妃,于是专门有人在严寒的冬天,拿着大柄藤扇扇掉上面的味道。
“你来看,那是谁?”
高灵芝拽了拽紧裹在脖颈上的玳瑁扣子,松开些,好透透气。她才刚进来一会儿,就已经有些潮汗。难怪成海棠只穿着一件单衣,这内殿和外面判若两季,热度堪比炎夏。
亭阁里很多侧妃见状,都不由对那件衣裳啧啧称奇。太子杨勇更是将身子前倾,似是想要看清楚献舞之人的装束。
殿门内,已经有宫人拿着用具陆陆续续地走出来,雪落在她们的身上,也没人伸手去拍。被落雪覆盖的地面上,已经踩出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用眼睛看出来的!?
寒风刮得耳朵通红,韶光抬起头,却被绮罗迎面而来的气势骇了一下,听清楚她的话后,就笑了,“你这是刚从浣春殿里出来?”
“红箩快走近些,让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看看你这身别致的舞衣!”
热情而恭敬的态度,让韶光很是有些汗颜,忙挽起手,敛身道:“苏丞折杀奴婢了。是奴婢与绮罗司籍误闯殿里,多有打扰,还请苏丞莫怪。”
韶光回身,去叫桌案前的绮罗。
真能看得出吗……
成海棠弯起唇角,几分慵懒而闲适模样,不以为意地笑道:“妹妹能这般替我着想,姐姐很感激。只不过,红箩是我一手举荐给殿下的,若她真能蒙宠,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担心呢……”她看着高灵芝,眯着的眼眸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更何况,红箩是我最贴心的人。即使别人会,她也不会。高妃妹妹莫不是羡慕姐姐身边儿有这么个知心人,也惦记着替自己找一个?”
用以观赏的二层亭阁里,坐着的侧妃和嫔御都裹着很厚的镶滚宫装,虽褪掉了外层裹裙,却仍显得有些臃肿。而站在水台中央的一位女子,轻纱照面,裸|露出白|嫩的胳膊,匀称的小腿,还有小巧的足踝……在宫灯柔和的光辉下,盛雪的肌肤,柔光若腻,给人一种春融夏暖、芳菲盎然的错觉,颇是惹眼。
这样等到二十一日的晨曦,年节落幕。内局便可以收拾年节中用过的物件了。内侍监则要将账目悉数整理出来,最后回报到尚宫局那里,再由明光宫御批,而后去户部领再次拨给的银票。
明湖水台上,歌舞升平。
该是刚伺候完里面的主子,收拾着膳具回去。而这时的路面已经开始湿滑,很不好走,却也总比冒着大雪将膳食送来,还得在食盒中搁置火炭,若因负重滑倒,而将盘盏里的膳食弄撒一地,再拿回去重新准备要好得多。
韶姑娘说得对,既然恩宠不在了,就保住现有的地位吧……同时也要,更好地在东宫待下去。
“姐姐这儿确实需要点儿风。”
一转眼,隔日的筵席开始了。
成海棠这时走过来,将地上的红箩扶起来,一只手轻轻揉搓着她的后背。紧贴在她背上的轻薄衣料已经被冷汗打湿,触手一片潮腻。
十个月,还有十个月。熬过这十个月之后,腹内的小生命才会降临到这尘世上。就现在而言,不管红箩能不能胜任,都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将一切可能存在的隐患铲除。这是一条迂回而曲折的路,会很难,恐怕也争取不到太子的庇护,然而,未来的小东宫就在她的肚子里,她还怕什么呢……区区一个沈芸瑛,就慢慢折腾吧。不急。
宫里面的美人本来就如春天的韭菜,割了一茬,长一茬。太子又是个喜好声色犬马的男人,自然不能免俗。所以当初会有高灵芝,有她,后来又有了沈芸瑛,有了其他风姿各异的侧妃和嫔御……现在,也有了红箩。
韶光的视线从她的脸上掠过去,同样的话,却并未带着任何质疑和嘲讽,也没有丝毫的羡慕,反而有些哀伤。
“太子妃娘娘有所不知,那件衣裳正是司衣房、司宝房和司饰房三处联合织就的,是古书上记载的‘雀羽金裘锦裙’。”成海棠很耐心地解释道。
婢子点头。
穿着一袭石青色雪缎镶滚宫裙的女子,迈着端庄的莲步走过来,等跨进内殿门槛,优雅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
“看来这成海棠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形单影只、孤立无援呢。她早就在暗中,搭上了李太监……”
“想不到司宝房不仅出了个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的成姐姐,更有才貌双绝的红箩姑娘。藏珍匿宝,真真是个养妙人儿的地方呢。”沈芸瑛很巧地将话接过来,一边柔柔地揽上杨勇的胳膊,一边面对着跪在地上的红箩道,“快别跪着了,走近些,让殿下和本宫瞧瞧你的裙裳。”
“姑娘可得小心呢。待会儿你要穿着这身衣裳给殿下献舞,若是稍有瑕疵,是要连累娘娘的。”
高灵芝跺了跺脚,道:“我会这么说,也是因着当初你我同被关在宁庆殿冷宫,一起共患难过,是真心实意为你。姐姐可别不识好人心!”
半晌,听到头顶上方的男人道:“你也是宫闱局出来的?”
绮罗将手放在炭火上方,身子前倾,熏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就驱散了满身的寒意,不禁感叹了一声。
苏庆安往殿外看了一眼,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颚,咂嘴道:“现在外面寒天冻地的,要冷死人,两位姑娘身娇肉贵,怎么受得了呢。不如奴才将楼上腾出来,让两位稍作歇息,等过了这风口,再各自回宫闱局也不迟。”
在这里,有说不完的争斗、道不完的谋算,无处不在的是算计、利用、争功、邀宠……未达目的,往往会不择手段。
每一次,每一次当沈芸瑛端着汤药亲自送到自己跟前的时候,那一抹毛骨悚然的寒意,就会从脚底一直钻到心尖儿上。
韶光见她脚步摇晃,已经带上三分醉意,急忙扶住她的胳膊,“掌首,你醉了。”
“真是想不到,你还认识那苏公公。可知道那人在内侍省里是出了名的傲慢清高,从来不买其他几局的账。你这人脉……真是神通广大!”
自从锦瑟入主司衣房,司衣房和司宝房又恢复了当初珠联璧合、互为扶持的模样。锦瑟成为掌首后,更是多次交代青梅,平素若能帮衬的,一定要多多配合司宝房。两处这样凡事都有商有量,无论是准备宫宴还是赶制新物,倒是事半功倍相得益彰。
不高不低的嗓音,仿佛醇美的酒,颇有几分动情。
而每年一到此日,宫局六部都会变着花样地出新,各司各房使尽浑身解数,除了往年的旧物,均想呈现出一些不同之处来。诸如奚官局新研制的凤巧玲珑三色焰火,内府局做成的金盏菊香蜡和合光夜烛,掖庭局彩绘的十二色龙腾鱼跃、花鸟蝶飞灯笼,内仆局的五马并驾的彩灯车舆……在宫闱局这边,就是司膳房的珍馐百味,司饰房今年新制出一种弦月饰品,均是以月光石打造,在夜色下光泽烁烁,也有司衣房新织就的月缎等。
花灯要一直燃放不熄,焰火如星雨。等到二十日的夜里,方才能落灯,整整五日,以显示盛世太平。
磨砂刀身,触手一片冰凉。
高灵芝跟着点头,朝着四周看过一遭,不咸不淡地道:“所以说,姐姐正在妊娠期,仍有心思给殿下筹备筵席,劳心劳力,莫不就是效仿太子妃娘娘来的?不过那宫婢着实是争气,才两场献舞而已,就将殿下迷得神魂颠倒的。”
鄙夷,并深深歆羡着。
而当华衣盛装的女子在红毯上旋转出第一个姿势,水袖飞扬间,坐在席间的众人才看出来,这献舞的正是在浣春殿伺候多时的宫婢,红箩。
其实后面的话是想告诉韶光,还以为,余西子三两天就来一趟东宫,这次没来,倒是派了她当信使,那真真就是不好。谁不知道现在正是非常时期,理应避嫌。
绣架前的宫婢听闻,就不由得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然而在正月二十三,宫闱局忽然接到了东宫的旨意:侧妃成海棠要在明湖水台上办宴。
在往年,司宝房的事务都是由余西子一手操办,今年就交给了韶光。作为已经在朝霞宫伺候了多年的大宫婢,往往是监督着内侍省出新,此番亲手来办,尚有些惴惴。好在准备的时间很充裕,又有各处昔时交好的女官姐妹倾力帮忙,所幸没有丝毫耽误。
虽然此时宫里的年味仍是很浓,不过宫局六部的侍婢和太监们却是实实在在松了口气。每年里最隆重而折腾的日子熬过去了,余下的日子,又回归到日常活计中。总算可以歇一歇。
一场表演下来,身上已是香汗淋漓。红箩气息不匀,喘息着来到亭阁外,不敢再往前,只轻柔地跪在台阶下的石子路上,“浣春殿内侍宫婢红箩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成妃娘娘,高妃娘娘……”
香茗烫暖,散发出白色的烟丝。绮罗端起来喝了一口,顿时觉得身上舒服很多。
等双扇门扉从外面被轻轻关上,韶光走过去掀开蒙布,认出托盘里的衣裙都是司衣房新制的冬装,还没上过身,崭新崭新的。
杨勇深深地注视着跪在面前的女子,也没接那杯盏。须臾,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她擎在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为了宫闱局的荣耀!”
“恭敬不如从命。人家如此客气,推拒反而不好。再说,刚刚外面变天了。”
绮罗偏头瞧了一眼,却见那为首之人正是韶光,不由得有些诧异,于是摆手让身侧的宫人先回去,自己则迎上前去。
余西子面上却没有丝毫的显露,只是淡淡地回应,淡淡地笑。仿佛东宫里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无关。
后面有陆续出来的宫婢等跟着她徐徐走下殿阁前的丹陛,而这时在对面的廊坊里,一对宫人正施施然而来。那金蓝色镶滚的宫裙有些扎眼,顶着风,却步履如常,一看就知是训练有素的老宫人。
为了配合此次编排的新舞,司衣房特地加紧赶制了一套雀羽金裘的宫裙,用的均是纯金线和纯银线,硕大的珍珠镶嵌在裙裾,仿佛孔雀的眼睛,随着步履翩跹,闪闪烁烁。而司宝房同时也接到旨意,需要制作相应图籍和纹饰的古玩和宝器。
此时,水台上的献舞已毕。
红色的蒙布,里面搁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锉刀。纯银打造,手柄上镂空雕刻的繁复纹饰,恰似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蕾。
“醉了……”余西子喃喃地重复着韶光的话,酡红面颊上的笑意更浓,宛若春光初绽,展露出明媚鲜妍之色,“是啊,醉了,其实还没等喝,我就已经醉了。韶光,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身边不断有宫婢凑趣地插话,毫不掩饰脸上流露出的鄙夷神色。
绮罗觉得有理,就依言走到屏风后,将外面的夹袄除了,搭在火盆上方支起的铜架上。这时却发现,铜架和火盆上下相隔的距离刚刚好,既不会让炭火燎到衣袂,也不会太高而让衣服烤不到热气。真像是专门为了给她烘衣服准备的。
他说罢,就摆手招来随侍的小太监。
“跟红箩说过了吗?”
“坐着吧。”她道,“前日的舞跳得很好,不仅是殿下,就连很多医官都叹为观止。现在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待会儿等上了水上歌台,可就看你更好的表现了。”
“衣服肯定是不能换了,但你且将外衫褪了,搭在屏风上晾一晾。反正时辰还早。”韶光将蒙布重新盖上,然后将门扉前的玻璃围挡上的帘子放了下来。
亭里铺着的是柔软的红旃毯,厚厚的绒毛,细密而绵长,扎着她光裸的膝盖和脚踝,不禁有些痒。红箩俯首在地,能感觉到坐在席间的太子正一直盯着自己,灼|热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只得深深埋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五品深绯色厚棉官袍,佩银鱼带,单朵绣花的衣饰,襟口和袖口都镶着雪白的貂毛。外袍紧紧裹在身上,显得很是臃肿和笨拙,因此跌在地上后很费劲才站起来。衣襟沾了雪,大片晕开的湿痕。
红箩跪了许久,膝盖有些麻。颤颤地走上前,仍不敢抬头,低垂的脸上含着怯懦的神情。
“果真是下雪了。多亏那苏公公,否则你我这么回去,且等着害病吧!”
苏庆安很客气地回了礼,然后就三两步走到韶光面前,笑容可掬地道:“怎得姑娘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可惜现在的东宫,怕已经不是太子殿下在掌控了。自从沈芸瑛入主雏鸾殿,听说,很多旨意可都是直接从雏鸾殿的床榻上传出去的呢。沈芸瑛的孩子,就是她亲手扼杀的,而今自己也怀了身子,怎能不害怕啊?尤其是在沈芸瑛知道她有孕之后,居然是分外高兴,不但免了很多规矩,甚至还亲自到浣春殿里面照顾。
“你怎又来了!”
她下意识地收敛了一下十指,指甲在迷离的烛火下衬出一片柔和珠光,是刚刚修剪过的,长出一些,并不够锋利。然而,在指缝中藏些什么却是足够了……
绮罗站起来,很是瞠目地问道:“这是……是给我们准备的?”
于是,红箩就成了关键。
不是李元是谁。
纯粹而脆弱的东西在宫闱里是存不住的,就像这簌簌而落的雪花,美丽得宛若是虚幻的美梦,却轻轻一碰就碎了,再难长久。
成海棠复又将视线投向窗,此时乌云已经笼罩下来,遮挡住本就淡薄的光线,使得天气更加阴霾了几分。
殿内蒸腾起的熏香袅袅,烟轻如梦。
“我最近看到你们余司宝往浣春殿里跑得殷勤,还以为……”
“姐姐怀了身子,近来可还害喜严重?”她问。
那是一处闲置的宫殿,平时存制一些物件,属于内坊局的管辖范围。而内坊局掌管东宫阁内及宫人粮禀,隶属于东宫,直接对太子负责,所以内坊局出自中宫,却又区别于中宫,是宫局六部里唯一一处独立的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