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04）
婚礼仪式结束，宾客酒足饭饱后散去，长辈们更是熬不住，早早便撤了场。
两人皆是一愣，半晌后，又都很有默契地各自别开。
然后被他一把拽住胳膊拖回来，身子往后仰了仰，侧过去看她：“急什么。”
于好转头去看窗外。
陆怀征当时就在旁边的场地准备三级沙坑跳，反应最快，立马就冲过去把人抱起来往医务室送。结果害他连比赛都没来得及参加，回去的时候裁判已经转移阵地了。
赵黛琳盯着不远处那道身影，莫名觉得古话说得对——
“我总觉得胡思琪最喜欢的还是你，哎，你跟她同桌那么久，就没动一点儿歪心思？”
嗯，她这个人很木讷。
只是没想到还有陆怀征这号人物。
他只要一沾酒精，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正经，定睛看着你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眼睛饱含深情。这种状态一般都是装醉撒酒疯逗她，真醉了，也就是一只偃旗息鼓的大狗熊，只会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那时是未成年。
他回神，转过头扫了眼，很快拿上手机站起来，捞起椅背上的黑色西装勾在手里，又用脚把椅子推回去，准备接电话时，余光扫过门口大概是没想到还有人，下意识看过来，手指忽然顿住，停在那颗绿色的接听键上，不动了。
新人过来敬酒的时候，陆怀征拎着瓶红酒西装革履地站在两人后方，眉目要多疏淡有多疏淡，比看陌生人还不如，至少看着韩教授这些人，他还是笑着的。
“嗯，下来了。”
那时两人其实不算熟，但陆怀征的态度，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想追她。
“……”
陆怀征明显喝多了，等人都撤光了，脱了西装，松了衬衫领口，一个人敞着腿意慵心懒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跟沈希元的温润如玉相比，陆怀征身上的那股散漫劲儿就挠得你特想征服他。
手机还在嗡嗡作响，目光却一动不动落在她脸上。
某天经过一八班女生，冲他赤咧咧嚎了一嗓子：“陆怀征！你还不回教室！”
国庆放假前是运动会，五班八百米没人报，体委决定用抓阄的方式，结果于好成了那倒霉催的。于好从小身体弱，跑个五十米都喘，那天项目又是在下午，一早上暴晒加上赛前活动没拉开，直接晕倒在终点线了。
于好家境好，又是个冰肌玉骨的美人。从小围着她的男生条件必定都不差，也知那些普通人确实难打动她。院里的小姑娘都说于好的心是石头做的，追她的男生那么多，花样层出不穷，哪怕是感动，她都不曾有过。
“……”
两个比赛项目，陆怀征废了一个项目，就剩下一个百米决赛，八班女生还搡着他胳膊埋怨他好久。于好觉得愧疚，便答应运动会结束之后帮八班出几次板报，她出得板报回回都评奖，八班的宣委跟她提过好几次。
他温热干燥的手掌捏着她纤瘦柔软的胳膊，她心一凛，他丝毫不在意，又把人往自己这边提了提：“听说你们班下午八百米体测？我给你买了士力架补充体力，可别跟运动会那回一样晕倒了。”随后视线往别处瞥了眼，轻挠了下鼻尖，诺声说：“我下午不在，没人背你去医务室啊。”
只觉须臾间，天地皆非，万物皆空。
“训练。”
赵黛琳瞧她失魂落魄这样，暗叹丫真没出息，瞧瞧人家多淡定。
视线猝不及防相遇。
陆怀征气不过，一边踹一边骂：“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他妈别害我！”
话一说完，就看见于好捧着大叠刚批改完的试卷从面前过去。
……
等她走远，陆怀征才狠狠踹了那男生一脚，男生反应快，自知说错话，道歉求饶。
于好那时刚好就走到圆柱后，听见他俩对话。
于好却始终未抬头，等一行人簇拥着新人离开，才恍惚跌回椅子里，那模样跟条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落水狗没区别，不对，还不如，落水狗还知道抖搂抖搂身上的毛显显威风，她是全然认怂。
翻过岁月和时间的涌流，曾经那个肆意飞扬的少年和面前这个英俊非凡的男人再次重叠，过去的画面如洪水猛兽朝她汹涌而来，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百爪挠心都不够表达她此刻的情绪。
然后他又等了一会儿，见于好出现，一笑，脚蹬上踏板，嗞溜跟条泥鳅似的滑到她面前，停下车，一条长腿撑着地，笑着跟她说：“你怎么都这么晚。”
少年懒懒一挥手，“谢了。”
现在成年了，举手投足间都是男人的沉稳和魅力，这种微醺状态最危险。
陆怀征有时候打完球回来见她还在他们班搞板报的事，他随手就把球往框里一丢，双手反撑在桌板上，身子用力往上一提，就挂着双长腿坐在桌子上欣赏起板报来，她画画的笔触很温柔，曲婉灵动，跟她这个人是相反的……
“那算了，我找其他人吧，倒霉催的，跟你俩分一组值日。”
这时，摊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得响起来。
陆怀征把电话挂到耳边，人开始往外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没有停顿，径直越过她去按门口的电梯，声音清淡地应付着电话里的人：
于好在那瞬间，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恍如隔世。
不过她跟于好认识这么些年，也从未见过她这样。
男生私底下这些浑话，于好向来不放在心上。不过，陆怀征对她热烈，真诚，甚至为她打架，只要她说一句她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想方设法去为她摘来，却从来没提过要她当他女朋友，所以也算不上初恋。
初恋的质量高，老公难找。
“你又逃课？！”女生惊诧喊。
他其实酒量还不如于好，以前也喝过，八班赢了球赛那次，唯一一次带着于好一个外班的去聚餐，弄得五班男生都骂她小叛徒，输了比赛还跟人去聚餐，戳着心窝声声质问于好：你到底是几班的，几班的！
“等会儿。”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他扶着车把，转头喊住那女生：“哎，我今天下午要早走，帮我擦下黑板啊。”
这个男人冷静严肃的时候，眉峰凌厉眼间冷然，是禁情割欲的；笑起来，眉眼温煦却不拘，是吊儿郎当的。
忽然也有点理解，为什么于好这几年不谈男朋友。
说完，从单车扶手上拿下一袋子小面包递给她：“买多了，你要吃过了那就留第二节下课吃。”
于好上完厕所回来，他还没走，人舒舒服服地靠着椅子侧头看着窗外，一只手搭在桌沿，颈部线条绷着，颈窝明显。窗外霓虹闪烁，城市的繁华与他身上的寂冷在月光下相持，安静得像一幅画。
两人那天到婚宴结束都没有一个眼神交流，陆怀征帮着林昶招呼亲朋好友，忙得跟他自己结婚似的，于好则坐在位置上一动未动。
一开始还总有人喜欢开他和胡思琪的玩笑，再后来，陆怀征就不让那帮男生说了。是因为有次，于好拎着一叠试卷经过他们八班门口，陆怀征跟几个男生靠在门口闲聊，有男生拿手肘搡了搡他的肩，说：“哎哎哎，胡思琪又换男朋友了，这回听说是个学霸。”
女生回头，眼神一改，又笑起来，眉眼都是欢喜：“帮你擦！帮你擦！”
于好接过，说了声谢谢，“你怎么还不进去？”
男生喟然长叹：“哎，我知道你喜欢于好，但胡思琪那身材，你要不不带感情的跟她上个床，不然多浪费啊……”
陆怀征拿眼睛斜他，半晌，哧笑一声：“我能动什么歪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谁。”
“等你啊。”
“才不帮你擦嘞，你叫胡思琪帮你擦！”女生嘴硬道。
“还在楼上。”
他以前总骑一辆黑色的山地车上课，一身黑衣素服，特别酷。
他说这话时低头笑看着她，眼睛特别亮，于好觉得那眼神颇具深意，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往别处躲。陆怀征就偏不如她意，人跨在单车上故意弯下腰去对她的眼睛，于好见躲不过，低头急匆匆说了句，我去上课了。
赵黛琳突然想起一个人，隔壁院系最年轻的历史教授——沈希元，这人谦和有礼，来过她们的研究院几次，小姑娘们都觉得他跟于好挺登对，在一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陆怀征曾戳她脑门说过她无数次木讷。他这人贼坏，她表面装得越一本正经，他就越爱逗她，越喜欢看她木讷的反应。
陆怀征当时穿着棒球服，双手抄在裤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心不在焉：“然后呢？”
然后特喜欢跨着他那辆山地车在校门口等她，单脚撑着地，碰见相熟的男生，就瞎侃两句，或者就自己一个人抱着胳膊等。于好远远看着他的脸被稀薄晨光映得格外清透，笑起来的时候侧脸轮廓线条柔和像路边朝气蓬勃的小白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