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改变
像是要回应她。长意有些艰难地抬起了手，落在她的头顶，然后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从头顶，摸到她的发尾，一丝不苟，像孩子一样较真。
大尾巴鱼，真是笨呀。
“云禾，身为护法，当以身作则。”林沧澜捂住嘴咳了半天，缓过气来，才缓缓道，“鞭二十。昊青，你来执行。”
卿舒答话：“主人，按谷中规矩，谋害同僚，伤同僚者，赤尾鞭鞭刑十次，害命者，赤尾鞭鞭刑至死。”
纪云禾忍不住自嘲一笑。
“在那柜子下面。”纪云禾声音沙哑地说着，微微指了一下旁边的书柜。
“哦！”那声音顿时恍悟，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一样，“平日里这样隐身活动方便，我都差点忘了。”话音一落，纪云禾床榻边白色光华微微一转，一个妙龄少女悄然坐在那处，手里还握着没有缠完的绷带。
“云禾，我当年是懦弱，却不傻。”林昊青转头看她，“我被人从蛇窟救出来后，是很恨你，但过了几天，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瞿晓星安顿得妥当吗？”
不说，是因为不值得说，而此时，纪云禾认为，面前这个鲛人是值得让她说痛的。
“所以呢？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嗯。”长意诚实地点头，再次让纪云禾心头一抽。
“云禾呀，恕我直言，我帮你偷药没问题，我试试，说不定还行，但你要我帮你把鲛人偷出去，这可真的是没有办法呀，他那么大一只呢。”
纪云禾沉默。她并没有打算让洛锦桑把长意偷出来，她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知道，但是……”纪云禾也轻轻地将手放到了他腿上，“还是抱歉，一定……很痛吧……”
是林沧澜。
“你想改变些什么，是吗？”
“不是他教的啊……他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两句的。这些……这些事，在驭妖谷不是很常见吗？让驯服的妖怪，去达官贵人的耳边吹吹风，帮助自己做一些什么事……”
是他让纪云禾明白了，如果她在蛇窟边不推林昊青下去，那么，接下来林昊青将面对越来越多的背叛与算计，直到他愿意改变。
终于弄出了些心法，让洛锦桑学了，虽没办法将她变得与常人一样，但好歹让她能控制自己什么时候隐身了。
“好了。”女声轻快地道，“药上完了，绷带在哪儿？你起来，我给你包一下。”
“摸一摸，就好了。”
纪云禾没有叹气，房间却倏尔传来一道女孩子的叹气声。纪云禾眉梢微微一挑，随即看向传来叹息的房间角落，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的药瓶扔了出去。
她的伤，哪儿算得上血腥味很重……
青羽鸾鸟离开，鲛人寻回，驭妖谷的大事都已过去，所以厉风堂的修缮工作已经开始进行了，殿外搭了层细纱布，将日光遮蔽，初春日光下，殿内气温升高，说不出是温暖还是闷热。
洛锦桑时不时隐身跑回来找纪云禾，与她说说外面的事情，每当纪云禾看着她，看她笑，看她闹，纪云禾总会觉得，这个人世还没有那么糟。
纪云禾摇头，连连感慨：“啧啧，不得了了，现在能把空明和尚拿捏住了啊。”
“谷中规矩，伤了同僚，该当如何？”
长意开口问她：“你受伤了？”
林昊青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颔首称是，转而捡起了殿前的赤尾鞭，走到纪云禾身侧。
但她一直以来都不想让洛锦桑沾染这些。更不想被自己利用的人，是长意……
要带长意走，她现在也没有想到好的办法。
“只是你不知道这个理由。”纪云禾道，“我被林沧澜喂过毒，每个月，他指派卿舒给我一粒解药，从你掉入蛇窟之前，我便每个月都靠着他的药活下去。”
纪云禾沉默。
纪云禾抬头看他，眼神无波无澜，但她脑海中却想到了很久之前，在蛇窟之中，林昊青看向她的眼神，那才是活人的眼神，带着愤怒，带着悲伤，带着不敢置信。
任由赤尾鞭“啪”地落在身上。
纪云禾看了地上的长意一眼，用灵力再次催动法术，于指尖凝出水珠，抹在了他苍白的嘴唇上。长意嘴唇微微抿了一下，将唇上的湿润抿了进去。
纪云禾慢慢走回房间，背上被赤尾鞭抽打出来的伤口又裂开了，弄湿了后背的衣裳。
“不顾谷主命令前来此地！护法此举实在不妥！护法且随我等前去叩见谷主！”
他说的是真的，他要杀了林沧澜。
“喀……”林沧澜咳嗽了一声，并没有叫纪云禾起来，“万福怕是没有了，孩子们都长大了，翅膀也都硬了，不爱听老头的话了。”
“护法怎可私自将鲛人禁制打开！”
“唉……”
纪云禾瞥了一眼身侧，道：“还隐身着，防我还是防贼呢？”
纪云禾披上了衣服，走到了门边。
一晚上的时间，林昊青脸上的伤并没有消失，看起来反而更加狰狞。
但纪云禾没有喊痛，她一直觉得，人生没有不可以做的事情，只要自己能承担相应的后果。她选择去见鲛人、殴打林昊青、一夜未归，这些有的是兴起而为，有的是冲动行事，有的是思虑之后的必有所为。
唉……
洛锦桑说着，心法一动，她的身体又在空中慢慢隐去。
“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你还记得吗？”纪云禾没有与他多做言语纠缠，指了一下小山洞，开门见山，“你想知道真相吗？”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断不该如此相处。”林沧澜说着，卿舒从他身侧上前一步，手一挥，丢了一条赤色的鞭子在地上。
看着沉默的纪云禾，林沧澜招招手，林昊青从旁边走了出来。
纪云禾在牢中给长意下了一整夜的“雨”。
没有掀开那层衣服，他只是隔着棉布摸了摸那双腿。
“怎么选都是错……”洛锦桑皱眉，“这样说来，若非将他们父子二人都除掉，便没有更安全的办法了？”
“我是……想不到别的破局的办法了……”
他的话很轻，被风一卷，宛如蒲公英，散在空中，但落在纪云禾心尖，却惊起层层波澜。
“你说的，是什么真相？”
长意坐了起来，微微一动腿，他一愣，双手摸到自己腿上，他腿上还盖着纪云禾先前离开时给他搭的外衣。
纪云禾沉默。
他想弑父。
纪云禾觉得自己宛如撞了鬼。
而现在，她与他的目光，在这大殿之上，连对视都如一潭死水。
“没事，皮肉伤。”
纪云禾一声轻笑：“迟早被朝廷清算。”
纪云禾微微侧过头来。
纪云禾的神色让洛锦桑一愣，她有些胆寒地退了一步。
林昊青的意思，纪云禾再明白不过。
在洛锦桑“死”后，纪云禾为此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嗯。”
纪云禾出了门，径直向囚住长意的地方而去。
林昊青同样也明白了……
挨完打，林沧澜说：“好了，罚过了，便算过了，起来吧。”
听闻此言，纪云禾脚步微微一顿，随后继续迈步离开。
她走过的地方，血水滴答落下，若是他人，怕早就叫人抬出去了，而她宛如未觉。
林昊青勾了一下唇角：“是我给鲛人开了尾，让你觉得，当年的事，你做错了，是吗？”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都集中在了殿前的赤色长鞭上。
“所以，我不能和你联手，我要林沧澜活着，除非……”纪云禾看着他，“你把解药给我。我只有这一个条件。”
片刻后，书柜门被拉开，里面的绷带又“飘”了出来，在纪云禾身上一层又一层地绕了起来。
洛锦桑把手高高地举起来，比画了一下，又噘嘴道：“要不是看在我喜欢他的分儿上，我都想去把他抓去拿赏金了。”
纪云禾默认。
每一鞭都落在背上，连皮带肉地撕开，不过打了三两鞭，纪云禾后背上就一片血肉模糊。
林昊青笑了笑，对纪云禾的话不以为意。
洛锦桑，也是一个驭妖师，只是她与其他驭妖师不一样的是，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洛锦桑是个已死的人。
一声声追责纪云禾恍若未闻。直至最后一句，她才微微转了头：“走就是了，大惊小怪，吵闹得很。”
少女转头，咧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出来，就像一个小太阳，将纪云禾心头的阴霾驱散了许多。
林沧澜给纪云禾的药，便是从这些妖怪身上炼出来的。
小时候对他们来说无比可怕的蛇窟，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山洞而已。
纪云禾未理会他们的惊慌，自顾自地将墙上的长意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平他的身体，给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即脱下自己的外套，将他赤|裸的下半身盖了起来。
林昊青微微一怔，没有转头，就像没听见一样，迈步离开。
“对呀！”
她留了个心眼，没看到有人跟着自己，便走到了花海之中。
在这驭妖谷之中，她和这个曾经的少年，都已经改变了。
纪云禾看得心尖一涩：“长意……抱歉。”
纪云禾挨罚的时候并不多，她总是知道分寸，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此这般触怒林沧澜，甚至在殿上以强硬的态度对他，是极少的。
她回了房间，擦了擦背上的血，换了身衣服，又重新出门去。
药撒上伤口时，纪云禾的疼痛终于在表情上显露了出来，她咬着牙，皱着眉，拳头紧握，浑身肌肉都紧绷着，而药粉并没有因此倒得快些，药粉仔仔细细地被撒到了每一个细小的伤口上。
那段时间，素来心性坚强的她都被折腾到难以入眠，在屋中又挂黄符又烧香，几次找到雪三月，两人蹲在屋里，半夜等着“抓鬼”，却毫无所获。
纪云禾走到那儿的时候，林昊青已经等在小山洞的门口了。他独自一人来的，负手站在山洞前，看着那幽深的前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纪云禾笑道：“空明和尚出了这事，你怎么舍得回来？不去护着他了？”
洛锦桑挠了挠头：“你借花传语给我，我早就听到了，但……被那个空明和尚耽误了一会儿。”洛锦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提到这事，纪云禾面上的笑渐渐收了起来。
“云禾，”林昊青再次开口唤她，但这次纪云禾没再回头，只听他在自己身后轻声说着，“你以为被他改变的，只有我吗？”
“你今日找我来，就为此事？”
“我许你自由。”林昊青道，“你我联手，大事得成，我做驭妖谷谷主，便许你出谷，此生不再受驭妖谷束缚。”
“你今日来，告诉了我一件事，虽然我已经知道了。但礼尚往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林昊青走上前两步，与纪云禾面对面站着，他微微俯身，唇瓣靠近纪云禾的耳边，轻声道，“我想与护法联手，杀了……林沧澜。”
她“死”在五年前立冬那日，驭妖谷中抓来的一只雪妖疯了，她去制伏雪妖，却被雪妖整个吞了进去。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纪云禾也是这么以为的。
等到渐渐走出悲伤，她却发现……自己身边开始发生很多难以解释的事情……
“你不怕我去告密？”纪云禾问林昊青，“林沧澜不会允许你有这样的想法，哪怕你是他儿子。”
“放你出去这么多年，连个瓶子都接不住，那我可该打你了。”纪云禾说着，向床榻走去。
林昊青微微挑眉：“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随着这念叨的声音，药瓶挪到纪云禾的后背上方，药粉慢慢撒下，均匀且轻柔地铺在纪云禾的伤口上。
“你让鲛人把这些事告诉顺德公主，然后再泼林昊青一盆污水，朝廷最恨驭妖师明面一套暗里一套，彼时，林氏父子势必被朝廷摒弃，而你正地获得安全和自由。”“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上谷主之位。”洛锦桑道，“那时，你可能才算是真正地获得安全和自由。”
她坐在长意身边，将他的脑袋放在了自己腿上，给他枕一下，想来会舒服很多。
纪云禾看着洛锦桑，笑道：“你看，林昊青和我说这话，或许有两个阴谋呢，第一，他在诈我。说着与我去杀林沧澜，但并不动手，而是背地里使绊子，让林沧澜发现我要谋反，从而除掉我。再者，他真有本事杀了林沧澜，也不一定会信守承诺放过我，狡兔死，走狗烹，杀父都行，杀我有何不可？”
花海荒了，远远望去一片苍凉。
“护法，不要高估了自己。”林昊青神情淡漠地看着她，“让我变成这样的，并不是你。”
洛锦桑听得有些愣：“也是……不过，他就不怕你把他的阴谋告诉林沧澜吗？”
洛锦桑嘿嘿一笑：“你呢？我家云禾叫我回来干吗来着？你这是为啥挨的打呀？”
“见不平就管，见恶人就杀？”
“林沧澜自负。他一直以来就想将林昊青变成这样。自己一手养出来的人，他心里会没数？若是真有那天，林沧澜死在林昊青手上，那老头子怕是骄傲得很。而在那天之前，只要林昊青不动手，他就会纵容他。在老狐狸心中，这驭妖谷，本就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天下。而且……”纪云禾顿了顿，“林昊青也笃定，我不会告诉林沧澜。”
她有些吃力地换下衣物，自己对着镜子将药粉撒在伤口上。但给自己后背上药，实在太难了，弄了几次，药粉撒得到处都是，落到背上的却没有多少。
这种日常琐碎的声响并不能缓解殿内的气氛，林沧澜盯着她，神情严肃，嘴角微垂，显示着上位者的不悦，在这样的目光中走进来，殿外的每一声敲打，都仿佛凿在纪云禾的脚背上，一步一锥，越走越费力。
她抬眼看着上座的林沧澜与永远站在他背后的妖仆卿舒，复而又望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林昊青。心底有些嘲讽，他们真是活得够累的一群人，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也是逃不掉的“一路人”。
又折腾了很长时间，纪云禾与雪三月才确定了那人是洛锦桑。
他平静地说着，就像在说，这天已经阴沉很久了。
“你倒一点不怕我接不住。”房间又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俏皮且活泼，“待会儿摔碎了，我可不给你去拿新的药。”
“我不能杀了林沧澜。”
洛锦桑被吞进雪妖肚子后，没有毙命，雪妖被杀之后，她从雪妖肚子里爬了出来，但所有人都看不见她了。她也不知道怎么让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说话没人能听到，甚至有时候还能穿墙而过，好像真的变成鬼了似的。
“小伤。”
“如果你都知道了，那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纪云禾张开苍白干裂的唇，哑声道，“少谷主多多保重。”
折腾了大半个月，还是经离殊提醒，两人才知道这房间里有另一个看不见的人的气息。
纪云禾转头，盯着洛锦桑：“你天天和空明和尚混在一起，他就教你这些权谋之术？”
纪云禾眸光一动，睫羽微颤，并未第一时间搭话。直到林昊青直起身子，微微退开一步，纪云禾看着他平静的面色，心中确认，这个谷主之子，并不是在与她开玩笑。
林沧澜点点头，算是应了，微微一抬手，让林昊青站了起来，随即转头继续问纪云禾：“云禾，昨晚你不在屋里好好休息，为何要去地牢对昊青动手？”
纪云禾动了动唇角，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昨日夜里，她看到长意被挂在墙上的画面。
而那药瓶子便晃晃悠悠地跟着她飘到了床榻边。
而现在，她还想带着长意一起离开这里。
“那和尚还那样？”纪云禾问她。
洛锦桑性格活泼，天真可爱，是在这谷中难能可贵地保持着真性情的人。和雪三月不一样，纪云禾把自己的秘密和雪三月分享，她们共担风雨，而对洛锦桑，纪云禾则像保护妹妹一样保护着她。
她与纪云禾提过，她在外面喜欢上了一个不太正常的和尚，这个和尚不爱喝酒，不爱吃肉，当然也不爱她，他就爱拎着一根禅杖到处走，见不平就管，见恶人就杀。
林昊青闻言，眉头微微一皱。纪云禾心下了然，林沧澜喂她毒药的事，看来藏得着实够深。
林昊青的回答，在纪云禾的意料之外，但细细想来，却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那药瓶矮了一些，红色的瓶塞被打开，扔到了一旁，女孩娇俏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你还知道叫轻点呀，我看你回来脱衣服给自己上药的阵势，像是全然不知道疼似的。我还道我的护法比之前更能忍了呢。”
在改变林昊青这件事情上，他做得无人能及地成功。
洛锦桑闻言，沉默许久。
“只可惜，你想要的太多了，你还想带那鲛人走。”林昊青一抬手，轻轻拉住纪云禾耳边的发丝，“老头子看错你了，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明明是你啊，云禾。当时若没有那鲛人拖累，你现在应当也在驭妖谷外，自在快活吧。”
而刚将长意的头放在自己腿上，那双蓝色的眼瞳便睁开了，他看着纪云禾，眨了眨眼，散掉初醒的蒙眬：“你来啦。”
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自己的伤，真的在这种“摸一摸就好了”的“法术”中……愈合了呢。
纪云禾闻言，却是对着镜子笑了笑，在经历了昨天到今天的事情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总算是带了几分真心。
“林昊青。”纪云禾唤了他一声。
林昊青看着纪云禾，脸上是胸有成竹的微笑：“后来我查过与青羽鸾鸟一战中，驭妖谷失踪的驭妖师。瞿晓星赫然在列。雪三月被带走，瞿晓星失踪，而你，那时候也是想跑吧？”
直到药瓶被立起来，放到了一边，纪云禾额上的汗已经打湿了枕头。
“痛吗？”
纪云禾挪开了目光。
“林昊青，”出了厉风堂大殿，日光倾洒下来，纪云禾张开惨白如纸的唇，唤了一声走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林昊青，她声音很小，却很清楚，“花海荒地，蛇窟，午时见。”
“如果你想说，当初在蛇窟边，不是你把我推下去的，都是林沧澜逼你的……”他顿了顿，复而冷笑起来，“那我早就知道了。”
“锦桑，我要你去帮我偷林沧澜的药。”纪云禾沉着脸道，“越快越好，驭妖谷，要变天了。”
纪云禾看着长意，感受着他指尖的微凉，鼻尖倏尔有些酸涩了起来。
破天荒地，她心中的铜墙铁壁忽然开了一个口，她终于把这个字说出了口：“痛的。”
没有多余的话语，便让纪云禾感觉他们仿佛不是在这囚牢之地相遇，他好似个隐士，在山间初醒，恰遇老友携酒而来，平淡地问候一句，你来啦。
后来，在离殊的提醒下，纪云禾和雪三月开始研究“治疗”洛锦桑的办法。
纪云禾默认。
比如屋子里的食物老是莫名其妙地不见，角落里总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房门会在无风无雨的半夜忽然打开……
和纪云禾初识的林昊青不是现在的模样，与林昊青初识的纪云禾，也不是现在这般模样。
林昊青看着纪云禾，脸上的冷笑收了起来，表情渐渐凝重。
是的，再常见不过了。
“我送鲛人入宫，那鲛人呢？他怎么办？”纪云禾问洛锦桑，“你去宫里，在顺德公主身边，在大国师的监视下，再把他救出来吗？”
林昊青冷笑着：“怎么？殿上挨了鞭子，还想讨回来？”
打那以后，纪云禾便没让洛锦桑在他人面前出现过，她让洛锦桑离开驭妖谷，去看外面的世界，去外面游历。她的“隐身之法”让她变成了唯一不用受驭妖谷，也不用受朝廷控制的驭妖师。
“什么意思？”
纪云禾眸光微动：“这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沧澜说着，气得咳嗽了起来，咳嗽的声音混着殿外的敲打声，让纪云禾心底有些烦躁起来。
纪云禾将林昊青握住自己发丝的手挥开。
纪云禾微微侧了下身子。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林昊青盯着纪云禾的眼睛，“你不喜欢驭妖谷，想离开。”
风再次从两人身边卷过，沉默在纪云禾这句话之后蔓延。
她十分慌张，第一时间就跑来找纪云禾，但纪云禾也看不见她，她只能蹲在纪云禾屋子里，不知所措，瑟瑟发抖，如此过了几天，肚子还饿得不行，于是便开始偷拿纪云禾房间里的东西吃。
纪云禾往床上一趴，将自己血肉模糊的后背裸|露出来：“轻点。”
纪云禾张嘴，下意识地想说不痛，但触到长意真挚的目光，这一瞬，好像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都再难说出口来。也是这一恍惚间，纪云禾觉得，自己的逞强和坚硬，都是不必要的。
不管谷主是林沧澜还是林昊青，对纪云禾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哎？你不歇会儿？”空中传来洛锦桑的声音。
“就为此事。”
“为什么？”
“你以为被他改变的，只有我吗？”
“嗯，还不到歇一歇的时候。”
到了牢外，看守的驭妖师们都回来了，左右站着，纪云禾将他们都遣退了，独自进了牢中。
此时的纪云禾，也认为自己大概是被笨病传染了。
这个条件，对纪云禾来说，很是诱惑，但是……
风吹过荒凉的花海，卷起一片黄沙，扫过两人耳畔，留下一串萧索的声音。
“血腥味很重。”
二十道鞭子落在身上，她将所有的血都吞进了肚子里。
驭妖师们都侧目看着她。
所以驭妖师们都不知道，这个素来看起来慵懒的护法，也有一把硬到髓里的骨头。
赤尾鞭，鞭上带刺，宛如老虎的舌头，一鞭下去，连皮带肉能生生撕下一块来。打得重了，伤势或可见骨。
“好，我今天就去盯着。”
及至第二天早上，阳光从甬道楼梯处漏进来，在她院门前看守的两名驭妖师急匆匆地跑了下来。
“可不是吗！”洛锦桑一盘腿坐上了纪云禾的床，“前段时间，他见一个老大的官作威作福欺压穷人，又一棒子杀过去，把人家大官连帽子带脑袋，全都打掉了，嘿……”洛锦桑狠狠叹了口气，“朝廷发通缉令，悬赏那么高！”
“我此前一直隐隐有这个感觉，虽然林沧澜逼迫你做了许多事，但我不能确定，其中有没有你自己想做的。但这一次……青羽鸾鸟大乱驭妖谷，以护法的本事，不急着想办法去攻击青羽鸾鸟，困住青羽鸾鸟，反而跑去找那不知掉到什么地方的鲛人……”
长意还在沉睡。
纪云禾微微叹了一口气：“总之，你这段时间先帮我探着林沧澜那边的情况，注意观察他的起居，他总有将解药藏起来的地方。先拿到解药，我们再谋后计。”
“很久了。”
是了，林昊青并不傻。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林沧澜的行事作风，纪云禾看在眼里，心里清楚，林昊青难道会毫无察觉吗？
药瓶抛向空中，却没有摔在地上，而是堪堪停在了半空中，宛如被人握住了一样。
洛锦桑却是眼珠一转。“哎！对了！不是还有朝廷、大国师、顺德公主吗！咱们可以借刀杀人呀！”洛锦桑兴冲冲地拉着纪云禾道，“顺德公主不是其愿有三吗！现在就差最后一个了，你把那鲛人驯服，交给顺德公主，让他给顺德公主带话，道出林沧澜多年阳奉阴违，私自用妖怪炼药……”
纪云禾闻言，心下微微一转，回过头来，面对林昊青：“少谷主有想法？”
“妥妥当当的。没问题，我跟大和尚在地上打了好久的滚，让他帮我照看瞿晓星。那和尚脾气差了点，但是说一不二，答应人的事，从不食言，不会骗我。”
洛锦桑愣了愣。
“云禾呀，你要不和林昊青合作一下，如果你们能一起把林沧澜杀了，那到时候解药还不随便你找，林昊青也许诺你自由了呀。”
“锦桑，你这次回来得可有点慢了。”待得洛锦桑给纪云禾包扎完了，纪云禾看着她，“到哪儿疯去了？”
纪云禾又咬着牙站了起来，林沧澜挥挥手。她带着满背的血痕，与大家一同转身离去。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件事的？”
她和很多驭妖师一样，根本没有从妖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
纪云禾将这段时间以来驭妖谷的变化告诉了洛锦桑。
她抬了手，长意忽然动了动鼻尖，他不在关于自己双腿的话题上纠缠，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血腥味？”他转头，俯身，在纪云禾脖子处轻轻嗅了嗅，微凉的呼吸吹动纪云禾脖子边的细发。
林昊青说得没错，他变成了大家想要的少谷主，最重要的是，他变成了林沧澜最想要的少谷主，所以他下手毫不留情。
纪云禾站起身来，出了地牢，随着两名驭妖师去了厉风堂。
但洛锦桑喜欢他喜欢极了。天天跟在他后面追。奈何空明和尚不搭理她，神出鬼没的，常常让她找不见人。
满心算计，左右踟蹰。想要报复，却也舍不了眼前的苟活。
纪云禾转身欲走，林昊青却倏尔开口：“等等。”
林沧澜目光愈发阴冷起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昊青昨日给鲛人开了尾，顺德公主其愿，又圆一个，是高兴的事，你却因嫉妒而对他大打出手？”
“哪样？”
但纪云禾并没有停下来，她目光沉着，直视着林沧澜的目光走到他座前，一如往常地行礼：“谷主万福。”
长意太过疲惫，便再次昏睡过去，而纪云禾立在原处，一点都没有挪动脚步。
纪云禾也没有多犹豫，和没说过这话一样，转身就离开了。
纪云禾看着这样的林昊青，四目相接，她一肚子的话此时竟然都烟消云散。
“这要感谢咱们驭妖谷呀。”洛锦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把那青羽鸾鸟一放跑，外面全都乱了，大国师那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那只鸟身上去了，空明和尚继续逍遥自在，我接到了瞿晓星，把他安顿好了，这不就马不停蹄地回来找你了吗？”
这次没有人再拦着她了，林沧澜让林昊青给鲛人开尾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她的“不乖”也受到惩罚了，所以她拖着这副半死的身体，想做什么都行。
纪云禾跪着，没有接话。
纪云禾在殿外敲敲打打的声音中走进大殿。
过了许久，纪云禾才道：“少谷主，我与林沧澜之间的恩怨，我不奢求有他人来为我了结，所以尽管我提出了条件，但我心里知道，这个条件很难达成。”
所以她受着，一声不吭，眼也未眨。
纪云禾看着沉默的林昊青，继续道：“关于你们父子之间的恩怨，我也无能为力。我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事到如今，我所行之事，皆违背己心，但你放心，我对林沧澜的厌恶，不比你少，你告诉我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今日，告辞了。”
平静的面容好似外面的所有争端都与他无关。纪云禾看着他的面容，那复杂吵闹的思绪，在这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痛。”
长意转头，眼中并无痛苦之色：“我没怪你。”
药瓶飘飘摇摇地从空中摇晃下来。
“父亲。”
“我对林沧澜的厌恶，这天下，林昊青最懂。”
纪云禾言罢，转身离开。
纪云禾摇摇头：“风险太大。一是拿不准林昊青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二是……我拿不准，现在的林昊青是什么样的人。”
看到现在的林昊青，不知为何，纪云禾心头忽然涌出一句话——林沧澜成功了。
鲛人原来还有这样的本事，纪云禾想，怎么能让人一见就心安呢。
纪云禾先前没打算告诉洛锦桑，有一次她做错了事，林沧澜不给她当月的解药，她在房中毒发，恰逢洛锦桑回来，看见了她的惨况，方才知晓。
真是难看得紧。
所以林昊青说她变了，她也因为对一个人的厌恶与仇恨，变得和他一样丑陋。
所以他心甘情愿地按照林沧澜定好的路走了下去，变成了他父亲想要的模样。
对她来说唯一的好事，就是离开这里。
一点出家人的心性都没有。
这所有的事，都指向现在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