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好吧，”归晓略过了这个问题，“北京的手续我来办，等开了证明就能直接调档了，这里需要有个人弄后续手续。”
“嗯？”
归晓一路摸着开关，不停按下，光亮从卧房绵延到洗手间。最后，整个人都困顿趴在洗手池旁，拧开水龙头，没有热水，都是冷的。
路炎晨眯缝起眼，一面算着还要多久把里边的哪几个弄醒送走，一面想起那天。
到五点多风雪更紧了，里边人都消停下来，或是三两个凑着没什么力气地继续闲聊，或是趴着迷糊着睡熟过去，他仍是倚在远处，在大风里尝试着吐出个淡淡的小小的烟圈。
“就现在谈吧。”他倒不客气。
听到脚步声，他睨了眼：“给你儿子收拾东西，后天归晓带他先飞北京，她估计怕等我们把孩子送过去太晚了。”
他靠上车门，肩侧沾了雪，和她面对面，看她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可再开口的姿态却越发低了：“帮个忙。”
“挂了。”路炎晨交待了句，挂断。
路炎晨仍旧两手插在长裤兜里，在安检口旁站定，无数人向内走，唯有他纹丝不动。她忽然有不好的猜想，怕他会如刚见面所说的永远留在二连浩特……
过去招人进中队时，他时常双腿交叉着搭在桌边上，翻那些堆积如山的个人履历，最感兴趣的就是每个人的弱点。没有人是无坚不摧的，包括他。
两天后，小蔡和余下几个人去了乌兰巴托。
她跑过去：“冻死了。”
这句话让归晓怔了下。
他看她因为费力骑了一路车而热得扑扑红的小脸：“冷就进来。”
再说……又不是男女朋友，道歉过了也就算了。
她愕然：“现在？”
归晓诧异：“买房？你户口还没迁回去吧？我可以帮你租房子。”
等待音消失，接通了……她却像被堵住了口，不知该如何开场。
回去酒店，归晓还没回过味来，倚在床头出神。
她还美美地嘀咕：“以后要嫁给土老板喽……”
幸好，主动牵住自己手的小孩用体温在提醒她，这还有个大活人。
睡到半夜，归晓总听到风声，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窗外。
他自嘲：“又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拿下了给人什么？脱了一身军装，没钱，没房，没车，离开北京十几年连朋友都没几个。家里又一堆破事，难道还把人往火坑里带？”
归晓翻开来检查着，发现秦小楠才刚到七岁，还真是早熟的孩子。
跨过大半个二连浩特，还是那个小饭店。
她看着水哗哗流了半天，脑子里都是他拜托自己的那件事，怎么算时间都太紧。
等先和几个朋友聊聊，看能不能少交些。
那几天除了晚上回姑姑家睡觉，白天就窝在他修车场的那间冷飕飕的屋子里，或是蹲在吊起来的汽车旁，看他躺在底下修车，给他递着工具。经常是满手、手臂都是黑漆嘛唔的机油，从车底下钻出来时还打着赤膊……
如果他没有……先帮他垫上也没问题。
“归晓。”
这还真是“帮人帮到底”。
没多会儿，就见高高瘦瘦的影子，他拎了个银色扳手走出来，寒风猎猎，却穿了衬衫。
结果还是他先出了声：“还没睡？”
幸亏有张标致的脸，怎么折腾都还顺眼。
分明是穿着睡衣，薄薄一层布，领口处，甚至后腰、脚背都透着冷。可她又舍不得钻回房间的棉被里，怕挪动半步电话都会因为信号不好断了线。
归晓独自打车到机场，在check in的地方等他们。三点整，路炎晨拎着一个黑色旅行袋出现，他本来就生的乖戾张扬，身高又有优势，十一年的部队生涯下来，人更显挺拔，随便走几步路就将寻常路人甩了一大截出去。想不注意都难。
“让我想想，”路炎晨没给准话，“过两天告诉你。”
她穿着没有任何图案的纯白衬衫，暗红色的短裤和米白色的帆布鞋，尖尖的脸，鬓角被汗弄得湿了，走进来时满屋子的男生都望了过去。让他想起小时候光脚在河边摸鱼，烈日溪水中鲜少能找到的那种半透明的小贝壳，干净漂亮，被水冲刷得一尘不染……
“我后天回北京，”她握紧方向盘，放缓了语气，“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要细谈一下。你尽快带孩子来北京吧，趁寒假办了，别耽误他上课。”
北京买房哪儿有那么容易。
仍旧是那个小桌子，秦明宇将垂在地板上的窗帘卷了，打结，塞进暖气管和墙壁的缝隙处，算是弄得整洁了些。路炎晨一改刚刚的态度，亲自为归晓拽过椅子。
可路炎晨这里还有要紧事处理，秦明宇又没退伍，更不能随便这么走动。
又是漫长的安静。
自己解决？他有十一年没回去了，怕是解决自己的问题都要花不少时间。
“深更半夜的，”路炎晨估计又咬着烟，吐字不太清晰，“洗澡不怕着凉？”
差不多谈完了，唯有一件事定不下来，就是带秦小楠去北京的时间。归晓的意见是快过年了，一定要赶在年前带过去，方便和校长见面。手续过年后办。
秦明宇早跟了来，瞅准机会搭话：“对啊，就现在。你看你们帮这么大的忙，应该是我这个当爹的来谢你们。还是进来喝口酒吧，路队今晚不沾酒，他送你们回去！”
“我去年帮小蔡弄过一次，”所以小蔡才会第一时间说出她有门路，“你们和她情况又不一样。没有监护人户籍迁移证明，也没有监护人调动工作的证明，甚至，你也不是监护人。给我点时间，你要先给他找个家庭住址。”
她迷糊从床上爬起来，摸到玻璃窗那里，真是狂风暴雪，路灯全灭，只有窗外的树梢在摇摆晃动。这么看了会儿，倒睡不着了。
她窘：“我说你要冻死了，穿这么少。”
这是她初次带个小孩坐飞机，生怕把人丢了，第一件事就拉上小孩的手。秦小楠扭扭捏捏的，不停瞟路炎晨，路炎晨才懒得搭理他这小破孩的“害羞”情绪，等归晓办完登记手续，送他们到安检口外：“我过了年回北京。”
“嗯，”她揉眼睛，“你给秦小楠收拾东西吧，我先带他回去。后天下午四点二十的飞机，一会儿我给他补张票，你千万记得三点就把他送过来，别误了飞机——”
十几年过去了，总不能越活越回去，还和他像过去似得怄气。
跨坐在椅子上的他，背抵墙和玻璃门的夹角处，静默着，一根接一根抽烟。
风嗖得眼睛疼，估计也是一整夜烟熏的。
“归晓，”小蔡也回了魂，也去帮路炎晨说话，“就当帮我，这笔记我账上。”
电话接通的一刻，那边的狼嚎似的的背景音仿佛又把她拽回了几个小时前，和他面对面坐着的空间里，闭了眼，还能想象出他的样子和那双浸了冰水似的漆黑瞳仁。
秦小楠马上领会精神，双手奉给归晓。
路炎晨站定，放下旅行袋，他将身后的秦小楠拽上前：“护照。”
“这个亲爹来，我提前和校长打招呼，到时候让人带过去。”秦明宇主动请缨。
当初刚在一起的时间很不凑巧，她面临中考，他准备高考，没多久她就去了区重点高中念书，而路炎晨远走外省读大学。
只剩水流声。
归晓点头。
等跟着他进去，碰到人都会笑着问句：小女朋友？他默认。
他一定会回来。
俩人算是刚开始就成了异地恋，见不到只能靠打电话，她有时觉得真是委屈。好不容易熬到寒假找了无数借口才能回到念初中的镇上。那晚刚到院儿里，她想给他惊喜都没提前说，大晚上的骑车跑到汽车修理厂去找他，到了地方，还是让门卫叫他出来的。
“真的？！路队你这初恋可真够意思！”秦明宇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挨着路炎晨脚边，“我帮你问过，人家归晓没结婚，看她这么帮忙肯定还对你有意思啊，拿下算了。”
他瞥了归晓一眼：“我来解决。”
可寒假过完没多久，路炎晨入伍了。
自此天南海北，连打个电话都像过节，哪怕她遇到再难过的事，他连听她哭的时间都没有。她抱怨多了，他也会不耐烦，都是十几岁最不管不顾的年纪，谁会没脾气？本来通电话机会就少，难得说上话又都在吵架，想想，也真算不上美好。
一来二去的，归晓又被众人合伙劝了回去。
他打开后门，拉出个椅子丢去墙角，坐在了在呼呼穿堂风里。
她乐观主义，想着好歹每年寒暑假都有，不就三年高中吗？等她上大学就好了。
她想起年少时和他打电话，握着听筒，很容易就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被放大，等手机发展越来越成熟，反倒没有那种沙沙而过的气息声了。
“那就是说，要先买房？”
“我没洗澡。”归晓茫茫着，拧上水龙头。
漫长的空白，两人都没说话。
后来俩人也没怎么说话，等过了安检，她借着整理电脑包，悄然望去。
……
尤其她看到自己那一刻，牙齿轻咬住下唇边沿，嘴角上扬。好美。
想想还是不对，拨了他的手机。
他三言两语说了来龙去脉。因为秦明宇离退伍还早，秦小楠又一个人在二连浩特借读，没人看管，挺可怜的，所以他想带小孩回北京读几年书。
可这些似乎又和她没关系，起码路炎晨的态度很明显。
倒像是换了个人，忘了十几分钟前在小饭店里是如何硬邦邦摔出话呛她，连道歉都是敷衍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