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跪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驰一铭曾说，我哥年少过得很苦。
女人尖锐的声音传来：“郑春，你心别太黑，反正驰厌下跪道歉了。你要钱没有，要人就把他拿去，他一天的工钱八块钱，让他给你搬货还。前几天的工钱你得给我！”
驰厌额上全是冷汗，那些汗水顺着他下颚流下去，流进灰蓝色衣服里。他身边两个人不断在争吵，而周围许许多多人在看着这场闹剧。
下跪道歉……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出来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叽叽喳喳，评判着这一场是非。
这次姜穗不会再让她成为自己后妈了。
最炎热的月份，汗水湿了他的背。
陈彩琼经常帮忙照顾姜穗，所以最后姜水生娶了陈彩琼。
姜穗不太自在，但她现在的情况只能忍下来。
姜水生抱着姜穗匆匆回到家，赶紧关上没来得及关的窗户。
陈彩琼笑眯眯地点头，一双小眼睛几乎快挤得不见。
陈彩琼咂舌：“哦哟，那打烂了碗是该认错嘛。”
她人小动作慢，以至于陈彩琼走进来的时候，她还在秀秀气气咬鸡蛋。
陈彩琼牵着她，嫌她走得慢，又把人抱起来。九岁的团子小小一只，看着瘦，倒是全身软绵绵的。
姜穗怔了怔。
姜水生做药草收购生意，后院堆了不少药材。九七年，每一斤药材倒卖掉能赚一两毛钱，姜穗的童年便是在草药清香中度过。
想起这些，姜穗咬了咬还没换完的乳牙。
他的老婆接话：“可不是嘛，不给她外甥读书，还弄去给郑春打下手。郑春是什么人大院儿里谁不知道？现在为了几个碗，那男娃娃也遭罪遭够了。”
这个女人没有为家带来幸福，反而使父亲的肩上担子更加沉重辛苦。
以前驰厌对她来说仅仅是一个名字，可是竟然在此刻鲜明起来。
姜水生推着自行车正要出门，见女儿打开房门，他一边蹬上脚踏车，一面说：“穗穗，今天爸爸出门去收半夏，我拜托了陈阿姨照顾你，你先吃桌子上的稀饭和鸡蛋，她一会儿会过来接你。”
姜穗点点头：“我知道了，爸爸再见。”
来的时候，姜穗也有些后悔，她反复告诉过自己不要多管闲事。毕竟她不该再和他们姓驰的有任何关联，不管是冷漠傲慢的驰厌，还是小变态驰一铭。
他可是驰厌啊，未来那个无人敢招惹的男人。
夜里风声夹杂着雨声，她心跳剧烈，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怕这是一场梦，梦醒过来父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她不放心，下了床去照镜子。
可是婚后的陈彩琼好吃、刻薄，父亲查出肝硬化那年，她立刻吵着要离婚，老实厚道的姜水生自然选择了放她离开。
姜穗推开窗，雨后空气带着泥土的细微腥气。
她一张小脸这样折腾，以后也没能毁容，真是神奇。
她现在九岁，恰好是1997年夏天七月份，小姜穗在阳光小学读四年级，现在学校还在放暑假。父亲年轻力壮，没有被医院宣布肝硬化晚期，什么都还来得及。
她昨晚只想着爸heｔｕsｈｕcoｍｃｏm爸的病，现在看见陈彩琼，才觉得许多事情都大有可为。比如陈彩琼，这个她曾经的继母。
姜穗知道原因，自己经常摔得鼻青脸肿，姜水生不管刮风下雨都得出去收购药草，家里需要一个能照顾她的女人。
可是在这个夏天清晨，她没法不为驰厌死寂的眼神动容。
她知道小姜穗乖巧，根本不用她照顾，往往坐在那里就能乖乖的，还会笨拙地帮她穿线。
姜穗忍不住往大院北面看过去。
张志强一听这话气的不轻，懒得和陈彩琼说，见妻子还想和陈彩琼理论，他连忙拉着妻子走了：“算了算了，你和她争什么。”
陈彩琼的早餐卖得差不多了，她坐在店里纳鞋底。
阳光透过玻璃窗户洒在姜穗身上，她猛地坐起来。姜穗连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手和周围熟悉又陌生的小房间，还好，不是做梦。
姜水生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桌上果然有一个鸡蛋和一碗稀饭。
回来真好，真是太好了。
姜穗在陈彩琼怀里微微高些，因此一眼就看见了杂货铺前跪着的少年。
姜穗捂住脸颊，终于没忍住哽咽大哭，回来真好，真是太好了！那时候她多怕一睁眼，为她奉献一辈子的父亲就痛苦地死去了。
温和的夏日清晨，老邻居张叔叔他们走过来。
人群安静下来，跪在地上的少年慢慢抬起头，看了过来。
麻雀轻盈跃上枝头，歪着脑袋打量她。
雨从窗户飘进来，洒在她仰起来的小脸上，刺得伤口有些痛。
驰厌也冷淡地说过，无论什么时候，离他远一点，就是最好的报答。
老旧的单杠自行车叮铃响，绕过小巷，屋檐下红灯笼被风刮得摇摆，姜水生一个转弯背影便消失了。
他屈辱地跪在人群中央，昨晚挺直的脊梁微微弯着。
驰一铭曾说，我哥讨厌你，所以他从不看你，不对你笑，也不和你说话。
她心里装了时光倒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因此起得特别早。
屋外大雨敲打着大院瓦片，姜水生看着女儿青紫的小脸，心中难受极了。姜穗小时候粉|嫩可爱，如果不是生了病，应该也是最好看的孩子，哪里会天天受伤？
还没靠近郑春的杂货铺，远远就看见了围了一群人。人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姜穗看着他瘦削的脸颊，他嘴唇干裂，有血迹渗出来，脸颊上汗水的痕迹很明显。眉骨一个消不掉的疤痕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陈彩琼今年31岁，和姜水生同龄。脸蛋圆，身材肥胖，她一直没有嫁出去，后来给姜穗做了继母。
姜穗坐在板凳上，闻到了空气中清浅的药香。她小时候住的这个大院儿在R市老城，大院很热闹，住了许多户人家，俨然是一个小天地。
姜穗小脑袋抬起来，她顿了顿，愣了半晌才喊：“陈阿姨。”九岁时小奶音软绵绵的，小猫一样。
以前姜穗会摇头，爸爸不希望她乱跑，怕她摔。
她在陈彩琼怀里背身转过头去。
陈彩琼眸光闪了闪，哟，每天早上都见这孩子吃鸡蛋，她觉得姜家家境还是不错的。
陈彩琼放下鞋底，本来想冲那两夫妻“呸”一声，一见身边还坐了一个眼睛明亮的小女娃，讪讪收回了动作。
姜穗同手同脚走回桌子前，这是她出生以来的缺陷，思维比同龄小孩子缓慢一点点，行为远远跟不上大脑的命令，所以平地也能摔。
姜穗把饭吃完，陈彩琼牵着她去了自己家早餐店。1997年的清晨，阳光丝丝缕缕，纤柔动人，空气中飘散着松软馒头的香气，高大的乔木翠绿青葱。
姜穗看得分明，轻声说：“爸爸，我以后会好的。”
他才十二岁啊！
小姜穗最初以为陈阿姨愿意照看自己是个好人，她乖巧懂事，生怕叨扰了陈阿姨。
“你敢！”
这一年他十二岁，本来该是最无法无天的年纪，可是不断有人倾轧着他还未成熟的躯体和脊梁。
姜穗埋下了头。
别管别管！驰家的男人都不好惹，他命硬着呢，都活到后来帮着逼她嫁给驰一铭了。
纳鞋底的陈彩琼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连忙问：“老张啊，你们在说什么？”
夏季天气多变，昨晚还是狂风骤雨，天一亮便放晴了。
父女俩吃完饭，姜水生整理药材去了。下雨他第一反应就是先接女儿回家，而才收购的半夏还堆积着在屋檐下，他怕它们发芽。
姜穗拿着小勺子，一口口慢慢吃。
郑春也不是善茬：“老子去你的，你还想要钱，信不信打死你这臭娘们儿！”
昨晚的毒打没能使他倒下，今天他依然被逼着下跪道歉。
她说的是实话，姜水生却只当女儿懂事安慰自己，他连忙点头：“穗穗说的对，一定会好。”
姜穗抬眼看向大院。
姜穗猛然转头，女孩子小奶音脆脆的：“别吵了！打碎东西的不是他！”
到底是多讨厌她，才会说出这种话啊！她明明什么也没做过。
彼时夏风轻柔，阳光烂漫，落了一地。
她看着鸡蛋，叹了口气，家里最穷这些年，姜水生都没少了她的鸡蛋和水果。盼着她能健康成长。
“穗穗啊，你慢慢吃，吃完阿姨带你过去玩。”
她还想当人家后妈呢，陈彩琼想去看“热闹”，于是她问道：“穗穗，你想不想去看看？”
她当时尊重驰厌的意思，只远远礼貌地鞠躬感谢了他们帮助找父亲的肾源。
一面带着裂痕的圆镜里映出她这年的模样，一张瓜子脸惨不忍睹，到处是摔伤，只有一双水汪汪的桃花儿眼能窥探出些许长大后的美丽模样。
女人吵着架，还时不时打一下他的头。
她是早产的孩子，妈妈生下她就死了。姜水生怜爱她，纵然赚钱再辛苦，也依然坚持把所有钱拿来给姜穗治疗肢体不协调的疾病。
可是后来才偶然听到，原来姜水生每个月都给了陈彩琼不小一笔钱。
可是现在姜穗点了点头：“去。”
可是究竟多苦，她如今才真正了解。
姜穗眸光颤了颤，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黑黢黢的一双眼，狭长微垂，里面黯淡到没有一丝光。
姜穗心突然瑟缩了一下。
姜穗睡在自己小床上。
张志强指了指北面，回答她：“在说赵家那个男娃子，他昨天运货打碎了郑春的碗，郑春今天让他舅妈赔钱。赵家那婆娘哪里肯，逼着他给人家下跪道歉。”
张叔叔摇了摇头：“那家新来的也太虐待孩子了，这都叫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