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首往事归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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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我定亲后,还有和其他少年来往吗?”
果然,只听李斐道:“你虽聪慧美貌,能文能武,可到底是女子,便是当捕快,也不能当一辈子。你看这景典史年纪轻轻,有才有识,家世也不简单,最重要的是,能煮那么好的汤!若能勾得他动心,哄得他日日为你洗手作羹汤,至少他在沁河县这段日子,咱们也能跟着口福不浅呀!如此于人于己大有益处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何乐而不为!”
修长白净,弯曲时有着好看的弧度,指甲闪动着青玉般的光泽,——却端着一个白瓷碗,里面尚有一只白煮蛋。
朱绘飞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却也晓得一身肥膘坏了自己英伟男儿的好形象。临到娶妻之际,公侯之家嫌他蠢胖无爵,平民之家他又瞧不上。出身世家却因故没落清贫的女孩儿本是他最合适的选择,他却担忧对方看上的是自己的家世钱财,而不是他本人。
小鹿愣愣地看着锅里那诱人汤汁,以及花朵般起伏其中的木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忽觉出口角有些湿,忙拿袖子擦了擦,才发现口水都已流了出来。
景知晚负手踏入,懒懒而笑,“没有,你做得很好。这等粗活,本就该你做。”
阿原侧目,“我这是抗旨逃婚,端候若是知晓我在这里,不论是奏知皇上,还是找上原府,都会有人找我回去,需他亲自走一遭?何况,端侯不是病得快死了吗?若不是他病得快死,我不会点名要嫁给他吧?”
小鹿顿住。
“当然有啊!小姐出事前晚,还和小贺王爷、谢公子喝酒,闹了整整一夜。”
当然,水煮蛋也要七成熟才好。煮得太透的蛋黄硬梆梆的,没有七成熟的蛋黄那种令人流连的清香和幼嫩。
她甚至完全不晓得她为何脱口念出这名字。她全然没有关于这个名字、这个人的任何记忆。
清冷的声音如地底涌出的寒泉,令阿原无法觉出半点善意。
傅蔓卿只得垂下眼睑,默默取出一只青瓷瓶、一只白瓷瓶。二者俱是上上品的官窑瓷器,轻巧细洁,清透如玉,隐隐见得其间药丸流动。
景知晚道了谢,待李斐、阿原都盛了,方低下头来,啜了一口。
傅蔓卿向帐幔中看了一眼,眉眼便添了笑意微微,言语却依然谦卑:“原爷有话请讲。”
阿原忙紧随景知晚步出,问道:“不再细问问?”
阿原想象典史大人呕得俊脸发青的模样儿,正有些悠然神往时,景知晚冷冷瞅她一眼,“我对男人没兴趣。”
花月楼,是沁河县那些富家子弟最爱流连的烟花之地。
朱绘飞虽有嫌疑,但帮他炼药的棂幽无疑嫌疑更大。
阿原竟无可反驳。
“……”
景知晚却对着眼前的两碗蛋发怔,然后微愠地问向厨娘:“我不是只要煎蛋吗?”
阿原不太记得鸡汤该怎么煮,只是听着这煮汤妙法似乎很不对头。她静了片刻,悄问道:“你以前煮过鸡汤没?”
抬眼看窗外时,天色黑漆漆的,估计还没到四更天。
于是,满怀纠结的朱绘飞决定找一个真心待他的;若这副尊容不能让姑娘真心相待,至少他可以用点别的手段让姑娘真心相待。
景知晚眉目不动,又啜了一口,有些玩味地扫过李斐和阿原。
姑娘们都是夜里的营生,劳碌得很,岂能一早被惊扰?若是不及妆扮收拾,叫人看到那脂粉零落后的粗糙黯淡,岂不坏了姑娘们的美名,低了姑娘们的身价?
阿原看着他修长白净的手指灵巧翻动,一时看得呆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不断梦到一双男子的手,到底算不算春梦。只是她梦中看着那双手时,的确满怀的欣赏,甚至迷恋。
阿原也觉那汤极好喝,柔韧的木耳比鸡肉还要味美。大约从前在原府也喝过这样的汤,尝来竟有几分熟稔。
李斐已跟着喝了一大口,然后“哧”地全喷了出来。
傅蔓卿闻言,却是不以为意,“请恕我真言,朱大公子的性情,原就没什么定性。他既信任棂幽,棂幽爱往我这边跑,他们男人交流交流,大约……也便爱往我这边跑了吧!”
傅蔓卿言语温柔真诚,何时相识棂幽,棂幽曾在何处暂住,入朱府前后前来花月楼的频率,素日为人如何,几乎知无不答。
阿原猛地惊起,背心已有一层汗意,而满眼竟还是那双手,仿佛一伸臂便能握住,便能感觉到那暖暖的体温。
他生得极好,哪怕衣着朴素坐于简陋的破屋里,依然流转着淡淡的明珠般的光华。但他似乎也没睡好,面色比前一天更苍白,漆黑的眼眸下有一圈淡淡的青。
他拈过一粒,黑眸微眯,“若是你此时服上一粒,莫不是就恋上了我和原捕快?若你昨天晚服上一粒,恋的大约就是昨晚的恩客?但傅姑娘真正的心头所爱,大约是棂幽药师吧?你替棂幽从朱大公子哄了多少钱帛?骗走了多少药材?”

既然睡不着,阿原便早早起了。
景知晚道:“这样朝三暮四的女子,棂幽不可能把鸡血、蘑菇这类惊世骇俗的配方告诉她。何况她所说的和朱绘飞所说大致相符,应该不假。”
小鹿禁不住叫道:“喂,你不喝汤吗?”
她的脸忽然红了起来,悄声道:“小姐带那一拨拨男人回来睡时,也是我在门槛边守着呢!哪个厉害,哪个不中用,哪个最令小姐满意,哪个小姐只是看在皮相份上敷衍着,没有我不知道的……”
阿原忙站起身甩袖上的水珠时,却听旁边景知晚轻笑一声,分明蕴了几分嘲弄。
景知晚终于退后一步,依然斯斯文文站在那里,皱了皱眉。
景知晚却退了一步,慢慢抬手,竟似在掩鼻相避。
如这般掩口而笑,玉臂纤指在薄纱间若隐若现,令人心醉神迷,偏偏有种大家闺秀般笑不露齿的娇羞风范,不晓得迷倒过多少男子。
老鸨听得傅蔓卿被绕进去,顿时慌了,忙道:“不是不是……那贵客昨日方来。不如请二位官爷稍等,我去问问蔓卿醒了没。”
小鹿挠了挠自己的乱发,忽然就有些不明白,她击退那群心灵手巧的姐妹,成了唯一跟着小姐的侍儿,却又怎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景知晚坐在他们昨晚喝美味鸡汤的那屋子里,正慢慢喝着一碗白粥,眼前只有小小一碟咸菜。
“妾身只盼嫁入朱家,终身有托,岂会有坑害朱大公子之意?”她窥着景知晚的神情,“至于棂幽那药究竟用了什么药材,我也无从得知,只是……服用后的确看朱大公子比先前顺眼许多。”
可原家大小姐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让她弹琴画画吟诗作赋,必定比洗手做羮汤轻易得多,更别说跑到灶下做个烧火丫头了。
与景知晚近距离对面而立时,她才发现他看着清弱,却比她还高挑不少。她需抬起眼才能直视他的眼睛,问向他:“我们去哪里?”
阿原见他对自己视若睹,也懒得理会,已自去盛了一碗粥,坐到另一张桌上去吃。
她抬袖掩住唇角的笑,明眸含羞,向阿原柔柔一飘。
新鲜的都被煮成这样,再回锅一次,天晓得会变成什么样。
何况夜宿青楼的能有什么好人?多半如朱绘飞那般肥头胖脑,还衣冠不整。若一掀帐幔,床上躺着堆白花花的大肥球,岂不反胃?她早饭吃得不多,还有一堆事要处置,不想吐光,此等好事那当然要留给吃了一碗粥两个鸡蛋的典史大人……
她沉吟着问:“小鹿,我以前是不是也常做梦?”
“可你看景典史的确有点病歪歪的。也许端侯的病并没有传说中那么严重;也许一听快成亲,病就好了大半。”小鹿双眼滴溜溜乱转,脑子也转得飞快,“或者,你们早就相识,小姐一时改了口味,爱上了这样的病美人,彼此情投意合,所以决定嫁他?”
她笑嘻嘻地看向阿原,“原来小姐没有忘记!小姐居然连端侯的姓名都想起来了!”
李斐忙让与景知晚,笑道:“景典史是客,这一碗理当先奉与景典史。”
男人往往对两种女子最感兴趣,像风尘女子的大家闺秀,如未生病前的原清离;或是像大家闺秀的风尘女子,如眼前这位傅蔓卿。
厨娘应了。
景知晚淡淡投来一瞥,“若你不想天亮都没得吃的话,看好你的火。”
小鹿摸着自己的圆脸,心中立时陷入天人交战,片刻后人欲便将天理打得溃不成军,烟消云散。于是,她立时冲向美妙的鸡汤。
而不该劳烦典史大人的手。
片刻后,景知晚、阿原已被引入傅蔓卿房中。
“啪”地门又关了,差点打上景知晚的鼻梁。
小鹿呆呆地看着她呛出的汤,喃喃道:“可惜,可惜!”
那边老鸨得报,已披着衣衫匆匆迎上来,陪笑道:“两位官爷一大早的过来,也不提前告诉一声,妾身也好早早过来迎候。”
阿原一大早便被景知晚拎到花月楼,还未及和井乙细谈,闻言不由疑惑。
小鹿自己也盛了半碗,尝了一口,竟也咽了下去,五官在一处挤了片刻,才干干地笑,“其实……也没那么难喝。就是盐放多了,太咸,便加了些糖,觉得味重了,又加了些水……鸡肉还没熟,萝卜就炖烂了,然后炖没了……我看着半天没油星儿出来,又放了一勺子油进去……”
老鸨虽是不忿,到底现官不如现管,也不敢辩,嘴里虽嘀嘀咕咕,到底急急奔上楼去。
她看不清完全说不清那莫名的迷恋从何而来,明明她并不像李斐、小鹿等爱极他的厨艺,——梦中,她似乎从不曾看清他的脸,却下意识地知道,那男子是景知晚。
可能火候不到,那鸡肉尚有些难夹,她使出拿剑的巧劲来,才撕下一条鸡腿,盛了一碗汤先递给李斐。
但阿原看着那个从帐幔中款款走出的女子,还是觉得井乙他们简直瞎了眼。
从阿原身边走过时,他清清淡淡道:“过来烧火。”
这么好看的手,这么可恶的眼神和嗓音……
阿原思来想去,却再未成眠。
片刻后,厨房端来两只碗,一个里面是两只煎蛋,还有一个里面则是两只水煮蛋。
景知晚看她一眼,忽一掌用力击在水盆中。水花四溅,和几片褐黑的木耳残渣迅速湿污了他的衣衫。
小鹿傻傻地接了。景知晚素衣裹于颀长身段,依然纤尘不染,走过去跟李斐打了个招呼,径取了外袍走出去。
小鹿忙问:“大人,这是……烫着了?”
小鹿点头,“嗯,姓景。不过,不是景知晚,绝对不是景知晚。我记得是两个字。”
不过阿原也承认典史大人的手的确灵巧好看,比她更不像干粗活的人。
因阿原有救命之恩,又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寻常这些办案事宜,李斐大多交与阿原办理。井乙虽是老捕快,反倒靠后一步,遇到这些事便不肯做主,必和阿原商量。景知晚新官上任,架势不小,一路过来竟半个字不曾和阿原提过。
景知晚敲门,好容易探出个蓬着发的老苍头,听得要见他们家头牌姑娘傅蔓卿,揉了揉眼屎巴拉的浑浊眼球,说道:“姑娘不在家。”
咸和甜在那被称作汤的腥油物质里,融合成某种极致的重口,迥异于阿原记忆中的鸡汤,已不是难吃二字所能形容。
屋中本就香气萦绕,那熏制过的衣衫更是甜香阵阵,却将阿原熏得喉嗓发痒,忍不住一个喷嚏打了出去,却将那美人惊了一惊,茶已倾在阿原袖上。
不一时,屋中便有刚煮好的鸡蛋清香和淡淡的醋香。
但居然有比她更早的。
此时景知晚已走到门口。从阿原的方向,恰能看到他窗外的身影。行动之际,那身姿宛若敷着层月华,又似笼着层清霜,不见半点烟火气息,仿若方才洗手做汤的男子根本就是她的幻觉。
何况如今二人的穿着也寻常,看门的老苍头自然看不上,还当是年轻人不懂规矩,有了几串铜钱便一大早跑来嘚瑟。
闻得李斐跟说话,她顺口应了,才疑惑地抬起头来,“什么良机?他大约……也不会天天炖汤给咱们吃吧?”
阿原点头,又摇头。
“景辞,景辞,景辞……”
“小姐夜夜春.宵,当然天天春.梦……”
念头闪过时,她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阿原思量着,昨日回到衙门天色已不早,景知晚若曾和朱绘飞仔细聊过,多半是他离开厨房后便直接去见了朱绘飞,——更有可能,李斐派人找他时,他正在朱绘飞那里。朱绘飞虽是嫌犯,如今证据不足,朱斐再不敢将他关大牢里去,关押他的屋子只怕比阿原的卧房还要舒适些。
梦里并无惊恐,甚至有着隐隐的向往和欢喜,绝对不能算是恶梦。
景知晚道:“是姑娘自己找给我,还是让我动手翻?”
见阿原不说话,景知晚忽道:“你怎不进帐帷内瞧瞧,傅蔓卿的那位贵客兼恩客是哪位?”
阿原正抚额时,景知晚忽站起身来,解下外袍,只着短袖单衣,端起那碗鸡汤,说道:“稍等下。”
无疑,这一回,傅姑娘又赢了。
小鹿怔了怔,立刻拍手道:“对,对!我记起来了,就是这两个字!”
他和阿原在沁城自然算不得富家子弟。至少以他们目前的典史、捕快之类的小官差那点微薄的月俸,还入不了老鸨龟.公们的法眼。
傅蔓卿袅袅娜娜已走到景知晚跟前,纤纤柔荑抚向妆台的锁屉,目光幽幽却又投向景知晚,隐隐透着委屈。
“天天在富贵乡里花天酒地,寻欢作乐,要什么有什么,快活得神仙都不换,跑这巴掌大的沁河县来当捕快……小姐,你病得不轻……”
“咳——”
小鹿惊愕看他时,他顿了顿,已若无其事地一笑,“木耳洗好了。”
小鹿道:“这倒不知道。虽看过庚贴,我又不认得字。小姐看贴时念过他的姓名,我只听了一遍,记不清了。咦,好似也姓景!”
阿原将目光从他的手指转到碗中轻晃的鸡蛋,然后抬头给了景知晚一个大大的笑容。
“为什么?”
这夜阿原居然做了一夜的梦。
阿原瞅着景知晚远远站到了窗口,负手看着她们,根本没有前来询问之意,只得自己一一问起疑点。
阿原有意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觉他似乎又看过她几次。那样清清淡淡的眼神,偏偏背对着他也无法忽略的存在。她觉得她简直就是他筷上的水煮蛋,正被他一筷筷地夹碎。
阿原念着这个今天第一次听说的姓名,忽回头问向小鹿,“可记得当日和我定亲的那个端侯叫什么?”
梦中曾出现的那手又出现了。
傅蔓卿瞧着阿原微低的面庞,愈觉眉眼沉凝,俊美明秀,却已有些意荡神驰,便坐得离她更近些,殷殷为她添茶。
两刻钟后,在隔壁候着的李斐被扑鼻香气吸引,也不顾君子不君子,奔过来查看曾让他失望不已的夜宵。
阿原问:“棂幽是你介绍给朱绘飞的?”
阿原不由柔缓了声线,说道:“莫怕,只是过来问你几句话。”
小鹿脑洞一开,说书天分立时又爆发出来,兴奋道:“看来他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快成亲被甩了,怪不得如此幽怨!难道他不甘心,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小姐的下落,追到沁河来了?”
李斐将最后一块鸡翅骨吮了又吮,眼见再吮不出滋味来,才意犹未尽地舒了口气,正一正脸色,向阿原道:“瞧来我们景典史着实是个通才!通才!阿原,你要好好把握,不要错失良机!”
阿原离府时带的金银珠饰不少,上得起青楼,下得起酒馆。可她是女儿身,便也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即便傅蔓卿于他有意,也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
阿原已有警觉,喝的时候便只敢小口地啜,然后迅速吐出,舌尖品了品余味,瞪向小鹿,“你……汤里放的是什么?这么咸……不对,好像也很甜?”
更诡异的是,她居然觉得水煮蛋蘸着醋应该很好吃,想着那味道时甚至有些想流口水。
老鸨笑容依然亲切,眼底却有了些矜骄之意,“这个……昨日井爷过来,妾身就说了,傅姑娘这两日与贵客在一处,不便出来见官。”
阿原懵住,“烧……烧火?”

小鹿睡得颇沉,却始终记挂金尊玉桂的小姐身边只剩了她一个人在服侍,觉出那边动静,一咕碌便从旁边的床塌上爬起,问道:“小姐,你做恶梦了?”
傅蔓卿很有把握地看着阿原,果然看到阿原眸光亮了亮,甚至轻捉她柔荑五指,出神般看着薄纱下玉白的手,看着她指尖新涂的指甲。
阿原上前一步,“我要到傅姑娘房间看一看。”
原家小姐的贴身侍女,本就威势不小。原府厨房里,名厨六七位,厨娘一大堆,又怎会劳烦小鹿姑娘玉手?
阿原将景知晚代入了一下端侯,想象他心甘情愿戴上满头绿帽的模样,登时打了个寒噤,说道:“小鹿,你赶紧睡吧。天明后我去仁心堂给你抓副药。”
算来她和傅蔓卿虽然身份悬殊,但阅人无数这一点上,大约区别不会太大。阿原不晓得自己哪来的难堪和羞窘。
小鹿嘲笑过傅蔓卿容貌,实则只是听井乙等人闲聊时如此评价过。这些吃衙门饭的捕快官差们,虽衣食不愁,如傅蔓卿这等当地头牌也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既是吃不到,这嘴里难免就酸溜溜的不大好听。
“咳!”傅蔓卿眸光向景知晚一飘,更怨他不懂怜香惜玉,问出如此扫兴的问题,“自然是助兴所用。”
阿原脱口道:“景辞?”
阿原忙看灶下时,柴火果然小了许多,忙往里塞了塞,又添了几根柴枝,将炉灰拨得空些,便见那火很快又旺上来,却将她的脸映得红红的,鼻尖的细密汗珠平白让她的面容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天真。
只是花街柳巷混得多了,便连朱绘飞自己也记不得哪家姑娘姓什么了……
景知晚挽起袖子,露出清瘦却好看的一双手,先找出两把木耳用水泡了,才将半熟的鸡捞出冲洗过,加了清水重新入锅,又在四处转一圈,手中便多了黄茋、当归、枸杞等配料,又取来姜葱等物,熟练地切成丝,与配料一起裹入纱布,捆好,放入锅中,然后去清洗渐渐泡开的木耳。
是很轻柔的淡紫,颜色夺目却不招摇,轻盈得像指尖的一缕风,却能牢牢吸引住男人目光。
景知晚看都不看她一眼,淡淡道:“如此热情,要不要跟我们回衙门住几日?”
大约他出手不小气,厨娘在隔壁应得很高声:“来了!”
“都有何效用?”
但她出身富贵,倒还不像那二位惊艳,依然细嚼慢咽,一碗汤才喝了一半。
阿原擦了擦呛出的眼泪,举起她的鸡汤,向李斐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阿原想来想去,当捕快比当难民强,当男人比当女人强;若男人会厨艺才算能干,阿原会努力学一手好厨艺!不论男女,想成大事,都得自学、自立、自强!来,大人,干了这碗鸡汤!”
傅蔓卿从那气势便已看出这景知晚方是二人中做主的那位,但景知晚完全无视她,甚至眉峰蹙起,隐现嫌恶,一时不敢搭讪,只抬起盈盈秀目,瞥向阿原,幽幽柔柔道:“原爷,蔓卿虽是卑贱之人,可一向禀公守法……”
棂幽想要钱财,想要朱家的珍奇药材,偶尔结识朱绘飞,正愁没手段在朱家出头;傅蔓卿则是个聪明人,看尽了同行前辈们的下场,早早便悟出,再怎样的媚曼风姿都有折损、消逝的一天,最美好的年华就是最值钱的年华。
阿原盯着傅蔓卿出神时,景知晚已无视前来见礼的傅蔓卿,扫了一眼低垂的床塌前低垂的帐幔,走到妆台前把玩胭脂水粉等物。
她过小鹿端来的水,喝了两口,方才稍稍定神。
三人所需所求,很快一拍即合。棂幽为朱绘飞炼制遂心丸,并劝他用“出淤泥而不染”的傅蔓卿试药;傅蔓卿则放出手段来,若有情,若无情,欲擒故纵,加之药丸的助兴功效,能在某些时刻将对方好处放大十倍百倍,遂令朱绘飞认为药丸有效,拿出更多的名贵药材交给棂幽,甚至为傅蔓卿争风吃醋,才有茶楼找阿原吵闹的那一出。
阿原转头看景知晚,“景典史,你打算在这里和他们谈谈大梁律法,讨论下这般冲进来是否合理合法?”
小鹿很想再劝,忽想起一旦回了原府,她混在那群伶牙利爪的侍女中,便没了如今的独自侍奉小姐的风光,顿时觉得小姐还是别吃药的好。她闭了嘴,打了两个呵欠,很快又睡着了。
景知晚轻笑,“仅是助兴?朱绘飞怎告诉我,那是用价比黄金的药材,辅以棂幽千方百计求来的遂心草、天香膏、灵鹤血,可以令女子神魂不属,死心塌地恋上同样服用此药的男子?”
景知晚果然走上前来,懒懒看她一眼,问道:“傅姑娘,朱绘飞给过你哪些药?棂幽又给过你哪些药?”
厨娘正讨好地冲他笑,闻言忙道:“典史大人,你方才说,两只煎蛋两只水煮蛋,煎蛋七成熟,水煮蛋需煮透……”
景知晚笑了笑,“怎样的贵客?皇上的同宗手足遇害,有嫌疑的药师棂幽、大公子朱绘飞都和傅姑娘过众甚密,偏偏傅姑娘这时攀上某位贵客躲避问讯,莫非一切都是傅姑娘设计,才早早作了安排?”
“景知晚,景知晚……”
“嗯?”阿原看着他正气的脸,鸡汤之外,忽然嗅出了狐狸的味道。

“听闻棂幽入府后,也常往花月楼跑?朱大公子原来爱去满月楼和穿花巷,但这一两个月,似乎最爱的也成了花月楼了?”
小鹿尴尬地笑,同样悄声道:“我向来只负责把厨房里送来的饭菜从食盒时端到小姐桌上……”
去掉傅姑娘话语里身为微贱女子的自伤处怜和逼不得已,她的供述其实很简单。
敢喝下这样的汤,他绝对是真的勇士。
景知晚将碗放到她面前,指尖在桌上叩击两下,说道:“这个给你。吃完了,随我出去查案。”
盛完给李斐、阿原的两碗后,锅中剩汤大约还有一碗多,小鹿差点连骨头都啃了,又往锅底那点汤汁张望了无数遍,恨不能把大锅取下,细细舔上一回。
这感觉,简直诡异。
“什么梦?”
看傅蔓卿涨红了脸,景知晚也不理会,负手走出房去。
小鹿道:“若小姐在外面相识,不曾带回府中,我没和小姐在一处,如何会认识?若是曾带回府来,我大约都会认识……”
梦里倒不曾闻着鸡汤的味道,却总是看到一双男子的手,清瘦修长,白白净净,说不出的好看,正熟练地切着菜,煮着饭,甚至一根根小心地剔着鱼刺,然后——用一双乌木筷子夹到她碗中……
他这样说着,目光却已投向梳妆台。
当然,前提是,这女子必须生得十分好;若生得不是十分好,也需如傅蔓卿这般,举手投足都是风情无限。
景知晚温和一笑,“傅姑娘,服了那药,你便是看一头公猪,都会很顺眼。”
只是她想到的似乎太晚了。
“啊,真有这样的药?小姐赶紧给自己来两包吧!指不定脑子一正常,就不会想着不入侯府入县衙,不当夫人当捕快了……”
景知晚道:“可听闻井捕快昨日并未见到傅姑娘。如今,且请傅姑娘出来谈谈吧!”
“然后,第二天我送走两位情郎,转道就去看望我的未婚夫?”
朱绘飞即便肥胖如猪,也高高在上,翱翔于她们够不着的地方。年轻有财,出手大方,又是家中嫡子,若是嫁入朱家,当个寻常的姬妾,这一辈子也可衣食不愁了。
景知晚眯起眼时,阿原已站起身,说道:“谢谢景典史,不过我已饱了。而且,我不爱吃鸡蛋。”
正就着那蛋香埋头吃她的清粥咸菜时,身后有轻缓的脚步声传来。
虽察觉帐帷内有人,但对这位新来的典史,她完全摸不着深浅,的确想试试景知晚能不能发现,看看他会怎样处置。
老苍头差点没被踹飞出去,捂着胸口待要喊人时,阿原手上已亮出腰牌,冷冷地横他一眼,“官差办案!敢拦我们?这么大年纪,想吃牢饭?”
这人不会懂得怜香惜玉。
阿原忽有些不大妙的感觉,便隐隐想起记忆中小鹿似乎没煮过饭菜。
阿原尚有些恍惚,倒也没察觉异样。她尴尬地揉了揉耳朵,答道:“春梦。”
傅蔓卿何等玲珑,立时猜到瞒不过去,已笑着走向前,说道:“那些药……若是朱大公子跟大人提过这药,自然不会不晓得功效。”
“会发胖。”
“水煮蛋需煮透……”景知晚喃喃地念了一句,慢慢端过了那两只水煮蛋,声音莫名地哑了,“嗯,来一碟醋。”
阿原笑嘻嘻道:“我对男人也没兴趣。我只爱看傅姑娘那样的美人儿,举手投足都是戏,美不胜收。”
同理,朱绘飞服药后看母猪都会顺眼……
阿原已在县衙里混了两三个月,跟着井乙等人见识过不少迥异于王侯府第的风光。见景知晚踌躇,她大步跨上前,未等老苍头闩上门,便重重一脚踹去,已将门踹得大开。
李斐依然笑得正气,“那是自然。看他这模样,多半只是因为什么缘故一时出来历练历练,早晚会回京。但他这样的手艺,若是一直藏拙,未免可惜。”
阿原猛地呛出了一口汤,咳嗽不已。
(某景:你学得成厨艺就不会当一辈子的烧火丫头了……)
“真的?”
小鹿有些心虚。原大小姐虽喜欢她忠诚耿直,但她和房中别的侍女比实在算不得灵巧,夜间侍奉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景知晚仿佛低低一叹,“不喝。过了亥初,我不再进食。”
阿原禁不住看向景知晚若无其事的眉眼,第一次打心眼里佩服。

“嗯?什么药?”
她羞怯地抽出手来,若惊若喜般看向阿原,又悄悄往帐幔内一瞥,到底没敢投怀送抱靠过去。
景知晚用一块月白无纹的帕子将修长好看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随手将用过的帕子丢到小鹿怀中,“去洗下手,给他们盛汤吧!”
阿原蓦地顿住呼吸,“姓景?”
“据说想得太多会得脑残病。你需要买包脑残散,保心护脑很及时,速效救治不反弹。”
阿原笑了笑,“我以为景典史应该对此更感兴趣。”
小鹿有些惧他,却也格外盼他认可,很是殷殷地看向他,近乎谄媚地笑问:“典史大人,味道如何?”
阿原不过略问了问,便用火石引燃柴草,一根根添着柴枝,甚是妥当,还有闲暇观察景知晚的动向。
傅蔓卿眸光微微一飘,便道:“蔓卿命薄,迎来送往,三教九流的人倒是都认识些。朱大公子想要这样的药师,我恰认识这样的药师,的确曾从中引荐。他们认识后,棂幽便去了朱府,二人商议过什么事,炼制过什么药,却不是小女子所能与闻的了。”
小鹿忙道:“我来,我来!”
阿原羞恼,推开傅蔓卿依上前的芬芳身躯,若无其事地拂开茶叶碎末,问向景知晚:“属下笨拙,一时查不出更多。不知景典史有何高见?”
先前傅蔓卿曾被恶人嘲弄,适逢阿原解围,又不知傅蔓卿说过什么,才会有花月楼傅姑娘恋上新来的原捕快的流言。
为一棵树木,放弃整座森林,她是不是傻?
而小鹿兀自在絮絮道:“咦,小姐不记得谢公子,不记得小贺王爷,不记得萧少侠,却偏记得端侯……小姐,莫不是从前你和端侯认识?”
傅蔓卿费尽心思要为自己的皮肉生涯划上一个终止符。
眼前女子娇娇弱弱,摇曳身姿如春柳扶风,在兰麝氤氲的卧房中烟视媚行,似一枝裹于雾霭中的白玉兰,韵致楚楚,我见犹怜,叫人一眼看去再挪不开眼。至于容貌是否完美,五官是否精致,反而没人注意。有时气质这东西,原比容貌本身更令人迷恋。
老鸨双手正热情地扶向景知晚的肩,闻言忙缩了回去,脸上的肉堆了几堆,终于又堆出亲切笑容,说道:“不用不用,咱们这花月楼虽小,却还闹腾,妾身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不晓得二位来此有何贵干?若是问那个棂幽药师,昨日一位姓井的官爷已经查问过了,这两天并不曾到我们花月楼来过。”
“……”
想象着景知晚和朱绘飞同处一室,一脸清傲地欣赏着秘戏图,阿原哆嗦了下。
棂幽是常客,朱绘飞是近来的常客,朱蚀出事后的确不曾来过,但出事前一天曾携手同来。于此事傅蔓卿似有些顾忌,对三人相处情形不肯说得太明,便已听得阿原面上发烫,只得借喝茶掩饰。
傅蔓卿只觉这年轻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暗蕴锋芒,截然不同于他清弱修长的外表,倒有种骨子里渗出的冷意渗出,压得人快要透不过气。
阿原噎住,“死丫头……”
“对!端侯一直在北郊山中养病,路途偏僻,小姐才会遇劫。”
傅蔓卿惊愕,樱红的唇颤了颤,一时居然没有回答。
她将药丸各倒了数粒在丝帕上,指点给二人看,“这颜色深些的是遂心丸,女子服用,是朱大公子送来的;这颜色浅些的是午阳丹,男子服用,是棂幽药师送来的。”
景知晚道:“哦,那你过来重煮,我便不动手了!”
“春梦……”小鹿久经熏陶,这方面颇是开窍,立时道,“小姐天天做春梦。”
老苍头登时闭嘴,噔噔噔地奔了进去。
看在他那双能烹煮美食的双手份上,她也不去计较,反向后退了一步,请景知晚走到前面。
但想象中火烧县衙的情形并未出现。
见阿原走来,他的眸光更冷了几分,转头问向厨娘:“我让煎的蛋呢?”
小鹿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小姐,甚至已瞄好水盆水缸的所在,预备阿原一旦操作失误引发火灾,立刻扑上前英雄救美,绝不让烧鸡变成烧人。
阿原愣愣地听着,开始懵懵懂懂,不解其意,待见得小鹿闪着光又羞又笑的眼神,才蓦地悟了过来,“呸”了一声,翻身卧到床上继续睡,却哪里睡得着。
傅蔓卿这叫蒜头鼻、腊肠嘴的话,必定是能开出水仙花的蒜头,灌着天鹅肉的腊肠。
阿原压着突突疼痛的太阳穴,问向小鹿:“我认不认识,你不知道?”
阿原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心头怦怦乱跳,似有无数鼓点咚咚敲击着,又似谁把黄莲捣成了汁,用药杵一刻不停地搅拌着,——似已有什么被敲裂,又似不知哪里来的苦意汹涌喷出,沸水般四处奔腾流溢。
开门迎客本是店铺常态,但花月楼的门是关的。

但他走不走,似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汤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