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寒野惊风误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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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言希的侍儿小玉曾说,这凤仙招蛇,但凤仙全株都可解蛇毒。如此看来,这毒蛇正是被凤仙花所引来。
阿原啧啧一声,小坏道:“看你啄得血淋淋的,多可恶心!你看人家,刀背反过来往脑袋上这么一拍,三两下完事,多利落!”
阿原只顾看向他身,挣扎说道:“小心杀手!”
最明显的,朱蚀一案中,真假灵鹤髓是何等药物成分她虽不能确切说出,但同样能辨出其中差异……
一条细长的蛇影已然飞向她,正被她一剑斩作两截,兀自在地上扭动;随即小坏拍翅飞出,歪着头冲她鸣叫,却似在邀功一般。
阿原并不认为此人武艺在自己之上,但她吃亏在毒伤在身,已麻木了半边身子,行动不由迟缓了许多。
那年,他五岁。
景知晚忙将她扯到一边,摘树叶为她拨开靴上的腐肉,恼道:“你这么笨,能活到今天也是奇迹!”
景知晚捡起阿原遗落的灯笼,重新点亮递给她,说道:“不用。我怕林子里钻出个女鬼来,吓傻了你,没法给知县大人交待!”
雨水很冷,被蛇咬的伤处却很烫,完全觉不出疼痛来。
景知晚看着她的笑容,竟微微一恍惚,眼底便似有什么在龟裂。
阿原暗自腹诽他太虚伪,但心念动处,却已撮口为哨。哨声响起,一长二短,出奇地悠扬婉转,流畅悦耳。
素衣翩然,颀长单薄,怎么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清弱书生。
阿原已知这看似清弱的男子武艺高超,远在她之上,心念转了两转,立时弯起唇角,嘻嘻笑道:“你既知我本性,也该知我绝对不会对景典史这样年轻俊秀的男子有恶意。开个玩笑,你也跟我计较?”
她自然是乖巧的。
她忙搭上破尘剑待要抽出时,景知晚伸手往下一压,生生将她拔了一半的剑压了回去。他扫过她拔剑的手,微哂,“嗯,果然能耐越来越大!或许……这才是你的本性吧?”
但死个兔子、老鼠之类的,似乎不算什么事儿。
身畔暖了暖,却是小坏听得动静,已经飞了过来,立于她的身侧,歪着脑袋警惕地看向景知晚。
甚至在沁河也装作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丁曹死得蹊跷,见她忽然失了人影,他即刻奔来查探,说到底还是担忧她出事,恼怒之下出手略重也是情理之中。倒是她意欲拔剑相向,着实小题大作,浓浓的防范意味反而显出几分敌意。
惊痛吸气之际,小坏已斜掠过来,飞快从蓑衣上抓起一扭曲着的条状物,奋力啄下。
他摸着脚踝,面色惨白,额上已疼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的旁边,放着被他吹灭的灯笼。
有人影飞快掠来,接着是景知晚同样满是泥水的狼狈面庞对住她的脸。他匆忙揽起她,问道:“你怎样了?伤在哪里?”
黑灯瞎火一个人在山林里乱钻,便是没狐鬼野兽,不时踩到动物腐尸或粪便的滋味也不好受。
头顶有电光闪过,照出那暗袭者,却是通身裹着黑衣,连头部都遮得结结实实,只留一双幽幽黑眸,连形状也看不清晰。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雪很大,再次被她异样的哭闹惊醒时,他忍不住披衣奔了过去,然后看到了持剑在手的夕姑姑。
在他不动声色的调|教下,她越来越乖巧。
或许,她真的打算收收心,安心跟他一辈子吧?
“喂……”
她将眼前的雨水擦了无数次,有些麻木的脚尖终于碰到了什么,将草丛里的一样东西踢得滴溜溜滚出来。
只是从一个人变成可以彼此依靠的两个人,再又变成一个人,忽然间便有了些落差。
但小坏好歹能歪着头看她,那个三两下利落拍扁毒蛇脑袋的丁曹,却再也转不了脑袋了。
于是,本该阿原保护景知晚,如今变成了景知晚保护阿原了?
凤仙被弃于此处,那么,丁曹极可能便是在此处遭遇暗算。
景知晚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后面,遇到坎坷处行得更加缓慢。
阿原思量着时,景知晚已向前走得远了。
大约她是太孤单了吧?
从一开始就错了,且知道错了,还不知悔改,生生把一条没有尽头的暗路走到了无处可去的漆黑。
景知晚瞅她,“怕我?”
虽是男儿装,她偏着面颊侧头而笑时,有着孩子般的顽劣淘气,却又有着少女的清灵狡黠,在灯笼摇曳的淡红光线下仿佛散着珠玉般秀润的光彩,清美夺目。
阿原坦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其实并不知道我为何懂得些药理,就像不知道我为何懂得些武艺。几个月前,我生了一场病,病醒了,从前的事一件也记不得了。如果你知道我从前的事,告诉我可好?若我曾得罪过你,我先跟你陪礼!”
阿原定睛细看,哪里还有那黑衣人的踪影?
似乎还不至于。
景知晚答得很快。他的眸子很黯淡,却依然睥睨着她,微微地嘲讽道:“丁曹被人下过药,才会迷失神智,在山林间癫狂奔逃,直到摔断腿、丢了性命。你不会是刚刚找到了什么,凑到鼻前闻过才知道吧?”

但也不是她一个人名字中有个“晚”字。为何小晚用不得,小风就用得?
阿原不晓得需多少凤仙茎叶才能解毒,却反应极快地立刻丢开灯笼,从怀中取出那两株本待留作物证的凤仙,也不管是否脏污,匆忙塞入口中猛嚼,同时努力伸出右手,试图去挤出毒血,可惜再够不着啮咬之处。
他抬头看着黑如锅底的天空,苦笑,“也尽快去跟我会合吧!眼看会有一场大雨,不能怪咱们不尽力。”
眼前的女子坦荡明朗,眼底的光彩也不算陌生。
景知晚回头打量,问道:“杀手在哪里?”
女子拼尽全力在叫着,哽咽中蕴了沉入海底般的绝望……
阿原只觉后背一凉,雨水已肆无忌惮地打在肌肤上。
景知晚自始至终只看着灯笼幽幽的光芒,眼底亦是幽暗一片。听得她说完,他才淡淡扫她一眼,“扯淡扯完了?继续查案吧!”
不只一次,他听到她在背后嘀咕:“风眠晚么……风是姓,又不只我一个人姓风。”
除了眼底少了永不离弃的追随和深入骨髓的眷恋,眼前的女子似与记忆中的女子并无二致。
好一会儿,才听景知晚道:“你是小捕快,我也只是小典史而已。至于从前的事,我倒也想忘记,可惜……”
正对着逼来的剑锋左支右绌时,忽听风雨里隐约传来景知晚的呼唤:“阿原!阿原在哪里?”

害怕?
仿佛刚才那个瞬间制住她的高手只是幻觉,就像那双好看的手将白鹰斩成数段那般,是她伤病后的后遗症导致的幻觉。
翻身稳住身形时,暗袭者已挡住破尘剑,冷冷剑光破开雨幕,继续向她进击。
景知晚看了一眼她刚越过的那处松动山石,再不肯说他只是提醒她留意脚下,懒洋洋道:“我是说,小心女鬼抓你!”
小坏灵活地穿梭于林间,翅膀扑楞的声音却不时被风声雷声淹没。阿原手中的灯笼也禁不住那大风,被卷得飘摇如荧火虫般时明时暗。
阿原辨着一路可能的痕迹,向前走出一程,又见旁边灌木上有勾了一处衣衫碎片。她察看过周围,才将那碎片捡了,正待收起时,忽然若有所觉,将灯笼凑向碎片,仔细察看,又放到鼻际嗅了嗅。
他终于唇角一动,简洁地答她:“好。”
她的动作越来越迟钝,被追击得在山石间滚了数回,蓑衣上沾满了草屑和泥污,渐渐连闪避都十分困难。
瞬间的疼痛后,已有令人惊怖的麻木迅速延展开来,令她再无力举臂,甚至很快连灯笼都提不住。
她终于仰起脸来,冲他盈盈一笑,“景典史说笑呢!我怎会怕你?我只是看着景典史连走路都嫌累的模样,一时不敢相信你能瞬间化身眼前的绝世高手,当作女鬼附体了,自然骇住。”
有条猎户或樵夫走出的小小山道从山上蜿蜒而下,旁边又有小道绵延。
阿原将那兔子细看了看,才有些讶异,“中毒而死?”
“没有。”
隐隐,似有男子的声音传来,隔了山水般缈杳,听不清声线,却能知晓他在说什么,甚至能清晰地感觉他勃发的怒和恨。
他的神色很怪异,连声音也怪异。
灯光很暗,她需要倾了身仔细察看,才能看清周遭情形。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过这种孤身一人行走在荒山密林的经历,但她原先对这样的境地似乎并不觉得害怕。
最后,小白鹰取名叫小风。
想他身手高明,轻功极佳,必定早已离去,奔向坡上那间猎人搭来遮风避雨的小木屋了。
阿原忙细看时,那蛇先前已被破开腹部,抠去内脏,显然是小坏的尖喙利爪所为。
沁河县附近并无高山峻岭。认真说起来,涵秋坡虽然林深树茂,其实连山都算不上,不过是座稍高的丘陵,虽有些野兔狐狸之类,但并无狮子老虎之类的猛兽,山道也不算陡峭,丁曹之死才倍觉蹊跷。
阿原很想否认,但他偏说的宛如亲眼所见,让她着实无可反驳。她涨红了脸,吃吃道:“你……你早就发现丁曹被下了药?那怎么不曾说起?”
这一次,阿原居然听到了女子同样凄厉的惨叫:“不要!”
“还未取名。”他看着他的笑容,难得促狭一回,“就叫小晚吧!”
“这与案子有关?”
她怒道:“你这么刻薄,能讨到娘子才是奇迹!”
景知晚微有愠色。
而她不晓得的是,其实风并不是她的姓。
景知晚“哦”了一声,继续向前行走,却走得很是缓慢。
那边又传来呼唤,听来竟是异常焦灼:“阿原!阿原!”
“没有,考验下你眼力而已。”
她渐渐长大,可他也渐渐长高。她始终仰视着他。
只是此刻风大雨大,不时惊雷震响,哨声再清亮,都已被吹得七零八落,坡上的景知晚能听到吗?便是能听到,他肯屈尊在这样的风雨之夜前来相救吗?便是愿意前来,沉沉雨夜,山路坎坷,连灯笼都已熄灭,他又该怎样准确找到她的方位?
忆及景知晚曾说过蛇毒不似本地所产毒蛇,阿原又走到方才鹰蛇相斗之处察看。
他的剑亦非凡品,与破尘交击时火花四迸。剑柄上所扣的苍黑色剑穗被雨水浸透,闪着细微光亮,便能看到其间的双雀流苏结打得十分精致,栩栩如生,似欲在风雨中振翅飞去。
阿原忙将灯笼提高,赶上两步,仔细将前方一打量,说道:“从坠落的方向和草木卧倒的方向看,丁曹应该是从这个方向行来的,不会错。看,他应该在这里绊倒过,这山石上尚有血迹……”
景知晚淡淡道:“处处心机用尽之人才易老。可惜,他们还自以为聪明绝顶。”
“你……”
阿原想挣开,才觉他劲道极大,以她明显习过武的身手,一时竟挣不开。
修长好看的手持着宝剑,毫不容情地利落划过水银般清亮的弧度,银瀑般倾下。随之而起的,是鹰的惨唳和纷飞的血珠,雪白的翅羽四散飘落……
“既然给你,自然由你来驯。”他负手看着她,“把它驯得比五皇子那只鹰更凶猛,更听话,便不必眼巴巴地羡慕人家了!”
它掠翅而过时,轻捷得像风,羽毛振动的声音扑到耳边便是温柔的风声。取名小风,可谓名副其实。
阿原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景知晚忽道:“留意前方。”
她说了一半,忽然住口。
懒,的确是不走路的理由。
这种凤仙招引毒蛇,但凤仙全株可以解蛇毒……
阿原胸口发闷,用力咳了一声,听得稍远处传来小坏的唳鸣,正待呼唤时,景知晚忽道:“从前有位比你讨喜百倍的姑娘,也养了这么一只鹰,比你这个也要凶猛百倍。你可晓得它妄图啄我的下场?”
涵秋坡虽称不上高陡,但此刻风势大了,灯笼的光线不够,二人继续往前行找寻时,便越来越难辨别丁曹一路奔逃的方向。何况丁曹迷失神智,在山中狂奔多时,路线凌乱,本就难以捉摸。便是偶然有所发现,一时再分不出是丁曹所留,还是山野间的动物所留。
阿原惊魂初定,将他白皙的双手看了又看,才道:“好!景典史愿意走那边的路,也请便!请便!这边行路辛苦,我慢慢搜寻便行。”
举目四顾,连前方往哪边走都难以辨清,更别说去找什么线索了。
景知晚缓缓从她旁边走过,懒洋洋道:“你同样精通药理,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他看着女婴哭得通红的脸庞,还有滚着泪水的干净眼睛,说道:“别杀她。以后……让她跟着我吧!”
阿原走到他跟前,才注意到他面色比平时还有白皙,甚至近乎惨白,连唇边的颜色都已褪尽。她怔了怔,问道:“你不舒服?”
这么快习惯有人依靠真是件很丢人的事,尤其那人还是总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景知晚。
“比忘恩负义更令人恶心的,是恩将仇报。人是这样,鹰也是这样,可见鹰如其主,都该千刀万剐!”
“左后肩。刚找到两株被拔起的凤仙,本该留作证物,不过……我吃掉了!”
正有些心虚时,忽听得景知晚喝道:“看着点儿脚下!”
即便风雨再大,已到附近之人也能借着电光看清小坏高飞的身形。
她顿时红了脸,欲骂他又不敢,只愤愤地瞪他:“什么不叫小辞?”
于是,发现抗议无效后,她很郁闷。
景知晚看着她大步前行的步伐,估料着便是毒蛇也未必咬得穿她那厚实的小皮靴,这才吐了口气,正待起身离开,脚踝处忽传来钻心疼痛。
因大雨倾盆而下,打在蓑衣上一直飒飒作响,她又全神贯注于脚下,根本不曾察觉那条蛇是什么时候爬到了蓑衣上,又是什么时候昂起了丑恶的头颅……
他刚才虽向她露了一手罕见的武艺,但其实也未拿她怎样。
他一晃身,人已跌坐在地。
阿原汗出如浆,忽然间头痛欲裂,人已萎顿下来,无力地滑坐于地。
阿原忙将凤仙藏起,抖开蓑衣匆匆披上,又将灯笼半拢于怀间,以防那点微光被夜风吹灭,或被雨水浇熄。
阿原好奇,问道:“你还会给兔子验尸?”
她小小作弄他一回,能算什么心机?不过……她定亲又逃婚,在他看来算不算心机用尽?

难道走岔道了?
何况,左后方的肩背靠近心脏和内腑,比起手足被咬,距离死亡更近。
正待勉强运起轻功奔去时,她忽闻脑后有锐器破空声起,连忙在空中一个侧翻,愣是躲过袭来的剑锋,迅速扬起破尘剑,向暗袭者挥去。
他低咳了一声,说道:“从那只兔子的伤处和所中毒性来看,那毒蛇似乎并不是这一带所产,那暗害丁曹之人也可能还在山间,你需多留意。若是害怕,此刻跟我一起先到坡上避避雨也好。”
可惜,暂时而已。
但她还有小坏,她还可以跟小坏说话,所以她不断地说着话,以示她并不孤单,更不害怕。
她小心包了那块碎片,向后看时,却不曾看到景知晚,甚至连灯笼的淡淡光线都没看到。
片刻后,她捡起了两株被连根拔起的半枯凤仙。
小坏很为没能及时发现毒蛇和敌手而心虚愤怒,侧着翅膀不时从上抓向黑衣人脸面。
阿原摇摇头,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向小坏笑道:“他走了……走了真好,这么个人在身边,看着多碍眼!”
阿原自己也有片刻恍惚,才向景知晚笑道:“就用这样的哨声,如何?”
她竟真的端端正正向他躬身一礼,说道:“若真有得罪之处,还望景典史大人大量,莫要计较。如今,我只是小小捕快而已,赚些小钱,喝些小酒,悠然随性,无欲无求,不论景典史前来沁河有何目的,都不会去挡景典史的道。”
她忙转头看时,景知晚将灯笼放在兔尸旁,正拿巾帕掩住鼻,用树枝小心翻拨那堆已不成样子的腐尸。
夜风吹来,混乱的思维也似被吹去,阿原便清醒许多,拍拍小坏的头安抚住它,才扶着树慢慢站直身,向景知晚笑了笑,“景典史好身手!好身手!阿原佩服得五体投地!”
舅舅便道:“罢了,养几日看乖不乖。若是太闹,便不用留了。外面好大风,偏生这丫头这么晚还哭闹不休,嗯,就叫……风眠晚吧!”
她转身欲走时,景知晚又唤住她。
阿原忙拔出破尘剑,跃了过去。
阿原恼道:“谁说我精通药理……”
即便舅舅遣人看顾,她依然每夜哭闹,很晚都不肯睡觉。
景知晚出乎意料地不曾嘲讽回去,只淡淡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小坏陪你。何况这山坡也不大,若是遇险或有急事,可以撮口为哨通知我,我会立刻赶过去。”
一长二短,正是她跟景知晚约定的求救信号。
蛇有剧毒,不仅能毒死野兔,也能毒死人。
阿原拼命全力在泥水里一滚,躲过致命一剑,高声应道:“我在这里!”
沮丧之际,第二次的哨声只发出一半,她便顿住口,以破尘剑奋力反击,试图自救。
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仿若含了笑意,却冷得像冰川下幽寒的潭水,令阿原立时打了个寒噤。
“那你剐吧!千刀,万刀,我受!”
“喂……景……景知晚!”她走得急了,有些喘,眼眸倒比平时更明亮,“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当然,有景知晚陪着一起踩腐尸粪便,一起陪着成为天大的笑话,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得。
凤仙开的花儿好看,气味也清新,但茎叶嚼在口中,苦而辛涩,令人反胃。但阿原似已习惯药味,竟也强咽下去。
走出数十步,阿原心头忽然也怪异起来。
他颇有能耐,若真为她而来,能追到沁河,同样能追回京城。那她便是潜回京城,也逃不开他的追逐了。

黑衣人有所顾忌,于是阿原虽单手对敌,暂时倒也不曾吃亏。
阿原笑道:“放心,有景典史这才貌双全的人物在前,女鬼要抓也不会抓我!”
现在么,也不是害怕。
但这感觉显然不坏。
阿原眼睛一亮,忙俯身将那物捡拾在手中,正待细看时,忽听小坏一声唳鸣,紧跟着,一直被雨水拍打着的蓑衣上似有什么动了动,随即左肩骤地一疼。
他话语间似有关心之意,只是他武艺这般高,却要先行离去,留她孤身在密林荒草间寻线索,着实看不出半点好心肠。
走回一处拐角,她才见景知晚缓缓走了过来,忙迎了过去,急急说道:“丁曹不是意外摔伤!”
阿原惊讶。但她已习惯他这古怪莫测的性情,遂懒懒道:“既然景典史不想与我同行,那就请便吧!我随身带有蓑衣,倒也不担心淋雨。”
景知晚忙打量她被蓑衣和泥泞狼狈裹住的身体,“毒蛇?咬在哪里?”
小坏敛翅立于树上,侧耳倾听着,不知所措地看她。
只是为何他会传出病弱垂死的消息?
或许,正是因为他已查到关键所在,才会遭此毒手。
这风雨酝酿了大半日,一旦发作出来,着实不是闹着玩的。
捡来的两株凤仙对蛇毒虽有一定抑制作用,可她交手之际,血液流动加快,遂令毒性也蔓延得更快。若不能及时处置毒伤,只怕凤仙还未及发挥解毒功效,她便毒气攻心而死了。
谁也说不清知夏姑姑是对还是错,但他必定是错了。
她有些着恼,唇角抿了抿,说道:“我自然不害怕。既然景典史尊贵,怕被风吹着、雨淋着,那我一个人继续搜好了。”
曾经的幻象忽然间再度浮上。
和平时所见的凤仙不大一样,叶片要稍小,稍密。正是阿原在贺王府见过的开玫红花朵的那种凤仙。
她围着架子上的小鹰转着圈,仰起的面庞如明月般皎洁无暇,“它叫什么名字?”
失了小坏相助,阿原更难支撑,眼见黑衣人剑穗甩过一溜水珠,带着凛冽寒气逼上前来,她勉强以破尘剑抵挡,劣势的位置竟令她握不住剑,差点跌落在地。
见景知晚又有愠色,她挑了挑眉,“别老是皱着眉瞪人,容易老!”
仿若惊恐着未来的命运,她一直在啼哭。隔得好远,他都能听到冬日凛风呼啸里那女婴的哭声。
堂堂的原家大小姐,这么着自己找虐,传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景知晚如此刻薄可恶,刚刚也只同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为何她跟他分开后,会忽然觉得心头空落落的,说不出的不安?
阿原无可辩驳,只得点头道:“好,典史大人你可以继续懒着,我继续向前找。若有线索,我相请典史大人过来定夺便是!”
而她的笑声于他太过熟悉。
阿原竖着耳朵细听,但景知晚终究不曾说下去。
他的手指也很凉,触在她肌肤上时,似有微微的颤意。
但他的手依然稳定,——稳定地压得她不能动弹。
阿原虽知他有心提醒,但那命令式的喝斥着实令她不爽,便如他一边帮她清理,一边出言不逊般令人着恼。
自生病后,她莫名而起的幻觉也不少,但这一次显然不大一样。
景知晚皱眉,目光从她起伏的胸前一扫而过,投向她手中摇曳的灯笼,“什么事?”
她有些懊恼,后悔不曾随景知晚一起去避雨。转而想起丁曹往日粗豪说笑的模样,又振足了精神,向小坏道:“既然担了这责任,总要尽力而为,才对得起枉死的亡者,对不对?”
阿原还在疑心是不是自己中毒后的幻听时,小坏已高鸣一声,迎着电光猛地飞向高空,在她头顶盘旋。
她所不知的是,在她和景知晚分开的那一处,景知晚正紧靠山石坐于地间。
她喉嗓间吃力地滚动了下,说道:“可能……听到你来,逃走了!不过……我蛇咬了!”
景知晚道:“你踩了一脚,都不曾发现异样?”
丁曹一直跟着这个案子,知道这凤仙颜色曾出现在仿制的灵鹤髓上,也曾出现在贺王府,若是查案时发现这种凤仙,必定会拔下几株留存。
这场大雨后,残存的线索必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她必须趁着风雨刚至时,抓住最后的机会搜寻有无线索。
她还抬起清莹如水的眸子惊喜问他:“这鹰,由我来驯?”
鬼魂附体不算,还来个女鬼附体……
连贴身侍儿小鹿都不晓得原清离懂得医术,景知晚怎会知晓?
这几个月驯鹰,似乎不曾对小坏用过这样的韵律。但她吹来很是自然,得心应手得像已吹过很多次。
侧耳听着阿原的脚步声走远,渐渐完全看不到灯笼的亮光,景知晚从怀中摸出个玉瓶来,倒出两颗药丸服下,才蹒跚起身,取出一柄极锋利的短匕,截下一段树枝削作短棍,然后拄着那短棍,一步步在黑暗中向前摸索着,走向通向坡上的那条山道。
当年,他将白鹰送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时,她也曾展现这样明亮的笑容。
阿原忙举高灯笼看时,正见小坏爪下那物,正挣扎着伸出扁平的三角状脑袋,冲小坏嘶嘶吐着蛇信……
他一直走得很艰难。
脑中顿时有片刻混沌,若有光怪陆离的人或物闪过,一时也辨不出都是些什么,只觉无边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阿原怔了怔。
一道闪电从山顶掠过,劈亮了她手中的凤仙,随即便是大颗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
景知晚说着,坐于地上将她扶到自己怀中,拉开蓑衣,再用力一扯,已将她后肩衣物扯开大半,露出已经黑肿的伤处。
他忽道:“我从那边山道上去,在坡上那间木屋里等你。你继续寻找,找到线索便跟我会合;找不到时……”
小坏未必懂得她在说什么,却也扑着翅膀鸣叫一声,以表万分赞同。
从小鹿知晓的情况来看,原家小姐只对男人感兴趣,肯定不曾研究过什么医术,什么药理。可她来到沁河这些日子,命案虽遇到的不多,但遇到投毒、伤人等案了,大多能分辨是中了何种毒,被何种器物所伤……
他生得再好看,做的菜再好吃,想到他方才给她带来的惊悸,她都已不想跟他走得太近。
不知什么时候,景知晚已放开她,垂首静静地看着她。
很久很久以前,知夏姑姑带回了一个刚出世的小小女婴。
阿原怔了怔,“你说的自然不会是我。”
那曾经刻入骨髓的笑容,在他孤寂一人苦苦挣扎于绝望和苦痛之际,依然夜夜入梦,提醒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以及,已经失去的一切。
也盼景知晚别挡她的道。
小坏察觉主人遇袭,奋力甩开那条死活不知的毒蛇,试图从旁帮忙,阿原心神略缓,几乎不曾细想,便已撮口为哨,传出悠扬哨声。
看那凤仙茎叶枯萎程度,很可能就是丁曹所采。
阿原不断和她的鹰说着话。
如果不是附近留下的太过明显的打斗痕迹,阿原简直要怀疑刚刚那场生死搏斗才是中毒后的幻觉。
阿原见他不若往日清冷,便觉那愠色也有几分亲切,摸了摸被他压过的肩,便问道:“你既然一身好武艺,为何懒得走路?”
竟然还有一条毒蛇!
若他真是端侯,如此文武全才,品貌超逸,便怨不得当初的原清离会点他为夫婿。
但鉴于此人一向怪异,阿原便忽略了他所有的怪异,向她的鹰招呼了一声,径自向前搜寻,搜寻风雨将至时越来越缈茫的线索。
景知晚盯着她,眼前却似有白鹰的翅翼掠过,接着是少女明亮的笑容,那样清脆脆地向他道:“师兄,若我有事,便有这样的哨声唤你,好不好?”
附近并无明显打斗痕迹,只在一处草丛里看到头部被拍扁的一条毒蛇,——正与方才被那条小坏啄杀的毒蛇同一种类。
出乎意料地,景知晚再未冷眼相对,只是转过身,有些萧索地说道:“走吧!继续查案!”
景知晚道:“周身光肿,毒气蔓延全身,左后腿有咬啮黑痕,比别处肿得更厉害。这是被毒蛇咬后中毒而死。”
山坡上根本就没有路,只有凹凸不平的山石和荆棘四布的密林,他走得很艰难。
景知晚提到的那只凶猛的鹰,还有那个比她讨喜百倍的姑娘,应该跟她没什么关系。至于那些幻觉,或许只是因他提到了鹰,提到了女子。失去往日的记忆后,她不解的事已太多,不在乎再多这一桩。至于那些谜题,能破解则破解,破解不开则顺其自然,绝不自找纠结。
她甚至觉得下意识地发出这么个求救信号,不过是自取其辱,且还分了心,差点又被黑衣人砍到。
阿原完全不想理他了,将脚下的污物在山石上踏了几踏,便快步向上攀爬而去。
阿原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色,提起灯笼返身往下寻找。
阿原弓着腰,几乎把灯笼抱在怀中,一寸一寸地仔细在附近草丛间翻找。大颗雨点嗒嗒嗒打在蓑衣上,模糊了听觉;雨水从帽沿滑落,也不断模糊着视线。
她还未回过神来,他愠怒的眉眼已贴近她的脸,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掌迅速击在她肩上,将她重重压在身后小树上,差点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尊贵,自然该享受;于是自愿当小捕快的原大小姐,只能继续在黑夜中跋涉于密林……
阿原瞪他一眼,俯身自己去擦,却觉那恶臭熏得发晕,忽想起景知晚同样出身不凡,方才似乎蹲坐于地,正为她清理污物……
她抬头向坡上看了一眼,立时决定尽快赶到木屋去求助。
从景知晚出现的那一霎,他竟像平白出现般,又平白消失了。
她转头向后方看去,却见林木森森,在暗夜里随风起伏,如一张将整座山坡都扣住的巨大的黑网。她再看不到他的身影,甚至连他那盏灯笼的微光都找不到。
近在咫尺,并不像幻觉。
小坏歪头看她,一脸的无辜。
她想了想,快步奔上前,将他拦住。
但他似乎说得太晚了些,阿原已觉脚下一软,低头看时,靴子结结实实踩在某只野兔的腐尸上,顿时被腐肉污了半只靴子,低头待要清理时,却是恶臭冲鼻,差点没吐出来。
景知晚不是大夫,但显然懂些医术,便是不喜她,也不至于见死不救。
小坏鸣叫一声,已示应答,忽掠翅俯冲疾下,扎入不远处的草丛,随即传来搏斗之声,一时再看不出到底遇到了什么。
知夏姑姑终于想不起要拿起已经放下的剑。
“很好!”
天色黑如锅底,不时闪过惨白的电光。被照亮的乌云宛若张开大嘴的怪兽,这里那里窥伺着,似随时要扑将下来,将地上的猎物尽数吞噬。
丁曹走到此处时,应该尚未迷失神智,而只是急于下山,抄了小道。
怕?
阿原的笑声和话语,不高也不低,恰能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还有,景知晚说她武艺高超,留她下来帮忙,不过她似乎并未在他跟前显露过武艺。以他的精细,也不至于听衙役们夸几句她厉害,便深信不疑吧?
“……”
阿原已辨不出他是嘲讽还是激将。
景知晚面色一沉,丢开脏污了的叶子,甩手走了开去。
景知晚道:“你都说了,是懒得走路。”
他盯着她,容色清冷,声音却有些哑,“敢骗我?倒是长了能耐了!”
阿原忙将碎片拿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怪异的幻觉才渐次消失。
阿原掏心窝子的诚意被他的漫不经心打击得七零八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自己跟前走过,只得憋了一肚子气,默默跟在后面。
看那蛇虽不大,但头部呈扁平三角状,分明是条毒蛇。如今虽过惊蛰,天气还不算热,蛇虫之类尚少,指不定这蛇便是咬死野兔的那条。
可景知晚偏偏从原先所站的位置,转瞬赶到了她跟前,迅捷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