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年沧桑余白骨
景知晚似乎未在其中。他辛苦一夜,大约只能瘸着腿告假休息。
说到这里,连朱绘飞都悟过来,不由站起身来,失声道:“你……你便为成全他们,所以杀了父亲,并嫁祸给我?”
谢岩点头,大踏步向外走去。
五指修长,洁净如冰玉,深潭般的黑眸淡淡一转,清俊面容便有浅浅笑意,却冷得冻人,“小贺王爷,不知道衙门里的水,不能随便喝吗?”
第一个当然是朱蚀。他毒杀姜探之父,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姜探进门,何况还是个可能瓜分其珍奇药材的女子。
阿原连脸庞都已烫得像串上了一溜火焰,也顾不得那“璧人”的称呼形容两个男人有多别扭,急问道:“他们不是在办案吗?怎会议论我?”
阿原疑惑地看了两眼,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间明白了哪里不对。
阿原勾起手指,将他用力一带,笑道:“可不可口,我们家小坏应该知道得最清楚!”
谢岩点头,“我问过太医,他们说,若是头部受伤,或受了强烈刺|激,的确可能失去原先记忆。”
踏出门时,小鹿又问:“小姐有没有耳朵发烫?”
毒性发作,朱夫人双目已盲,却伸出双手来,捧着女儿的脸,仔细地擦着她面颊滚落的热泪,嘶哑着叫喊道:“探儿,娘这一辈子都对不住你,快死了更不能拖累你……你不必管娘,娘犯下的错,不必你来承担!”
这两个难道不该是情敌嘛?
揉着鼻翼继续喝茶时,小鹿已气喘吁吁推门进来,说道:“小姐,使臣……就是谢公子正和知县大人在大堂审嫌犯呢!我去看过了,咱们可以绕到后墙悄悄听着。只是大人座椅后设有屏风,虽有窗扇,也不太容易看清里面情形。”
阿原、景知晚都不在跟前,朝廷使臣却在旁盯着,李斐便不得不自己考虑起案情。
而阿原给他的感觉,宛如山间疾驰而下的一道清溪,时而奔泻如飞,时而水花四溅,却在定睛看时,不难发现溪水的澄澈明洁,干净到令人神往。
“嗯?”
景知晚的声音低沉,却总是回旋着令人心悸的磁性,其实也极好听,常令阿原有些失神。只是他动辄损嘲阿原,阿原便怎么也不敢心生欣赏了。
他根本就是在试探她,而她毫无防备,如水晶人般被他看了个对穿……
他该与“原捕快”素未谋面,却如此自然而然地唤她,亲切温和得令她自然而然地应了,自然而然地在前面领路了……
朱绘飞虽恼恨愤怒,到底顾念兄弟之情,由不得走过去,扶住他的肩。
井乙等虽被姜探的风姿摇曳了心神,却还记得职责所在,忙要拖过朱夫人给点儿教训时,忽听姜探尖厉叫道:“娘!”
朱夫人横眉睨他,“大人,丁曹遇到毒蛇,与我或探儿何干?请问,你是在探儿处搜到了她豢养的毒蛇,还是在朱府发现了毒蛇?至于佛珠,却不知是怎样的佛珠,为何大人一口咬定,那是探儿之物?”
他看着清瘦,但手上颇有力道,很快绕过大堂,径奔后衙,然后迎面碰上阿原。
她的面笼不由泛起红晕,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谢岩叹道:“自从那日看到她醒来后的眼神,我就觉得一定是见鬼了……”
他的手依然搭在扶手上,若无其事地轻叩着。
朱夫人攥紧拳,高声道:“不关探儿事!从前我曾见朱蚀炼坏过一炉,说是火候掌握有误,大补成了大毒,便跟探儿说,让她也依着灵鹤髓的配方炼制一炉,吃着强身健体,然后趁她炼制时动了手脚,出来的药丸便有大毒。探儿本说倒掉重炼,是我要了来,悄悄替换了朱蚀的药。继飞也不知情,但晓得探儿曾炼坏过药,便有些疑心,所以在朱蚀死后拿了两颗药出来,打算回头叫探儿分辨,不料当日便有人报了官,他还未及将那药收起,我匆忙之下也只好先丢了药瓶……”
谢岩问:“景典史也懂医术?”
“……”
李斐一拍惊堂木,斥道:“你真想吃牛粪吗?”
慕北湮桃花眼眯起,扫向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看过他那身极寻常的一袭布袍,以及布袍上细密精致的针脚,慢慢敛去傲意,抱了肩轻笑道:“这位是……”
这时,只闻轻轻的啜茶声,然后是谢岩不紧不慢的好听声音响起:“你横竖都是个死字,怎么都逃不脱,自然不在乎认下更多人命。最要紧的,是保你女儿周全,是不是?”
慕北湮低头瞧姜探双目紧闭,知她情形不妙,笑道:“好,我就便叫人去请。”
阿原临窗坐着,一边悠然地品着茶,一边闻着茶香花香,沉吟着自语:“栀子苦寒无毒,待花朵开了,取上好的花瓣蒸叠入胭脂,敷之可令肌肤生香,远远便能闻得芳郁之气……”
小鹿细察其意,似有开窍之意,顿时喜笑颜开,“自然生得好!小姐从前最喜欢他了!”
朱夫人冷笑,“丁曹更是自己找死!我女儿独居一隅,怎会毫无防备?入夜后,她正屋会燃上内含草乌的熏香,并不会害人性命,但能令人神智昏愦惊恐而去。这原是探儿的自保之道。丁曹闻了那香,自己奔山林里摔死,还能怪我探儿?”
小鹿怔了怔,连忙点头,“很可能!谢公子虽在吏部挂职,但向来不大管事,离京办案什么的,也轮不上他呀!小贺王爷这么快跑来相见,必定是小贺王爷见到你有了疑心,通知了谢公子,谢公子才讨了这差使过来!”
阿原斜睨他,“嗯。”
阿原悄声笑道:“小贺王爷,我刚出门时倒满水,是打算喂小坏的。小坏昨晚吃过毒蛇,野兔腐尸,还啄过人肉……于是你还觉得这水可口吗?”
或许她夜间淋雨受伤后着凉了,或许她不该咒景知晚。虽说他坑她不轻,但到底不顾足疾赶来救她……
她道:“朱蚀那畜生,害了我夫婿不说,连我女儿也要害,难道还要我顾念什么夫妻之情?何况他岂能算是我丈夫?明明是我杀夫仇人!”
想她当日醒来之后,这谢岩必定也曾前来探望过,可惜她被成群的俊秀男子惊吓住,再记不得他的模样。
“说毒药也没错……”朱夫人眼底闪过嘲讽,“是药三分毒。朱蚀服食那么久的‘仙丹’,也未见怎样身轻体健,最后送他升天的,不还是他的那些药?棂幽号称药师,炼的都是下三滥的蒙人药物,根本不懂得药物配伍,何况又不抵朱蚀经年累月与那些虎狼之药为伍,若是一时兴奋服用过量,猝死也不稀奇。”
阿原看直了眼,张着嘴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谢岩微笑,清秀文雅的眉眼掠过狐狸般的狡黠,“你觉得,她避得了吗?”
“先前我曾看到一个丫头离衙,当时不曾留意,只觉面熟。刚我又看到了。我还想起……她是清离的侍女。”
这气质,不该属于舞刀弄剑的小捕快,更不该属于任意妄为的原家大小姐。
慕北湮愕然,不由按向自己腹部。
“……”阿原转身看她,“怎么了?”
慕北湮轻笑,“你也学坏了!想信口雌黄,也说这水里有毒?你在以毒攻毒解蛇毒?”
“典史……”并不入流的品阶,慕北湮却不敢小觑,凝视他片刻方道,“这位……景典史,衙门里的水喝不得,还是原捕快的茶喝不得?”
她不知在什么时候服下了剧毒,正在姜探到来之际发作。
谢岩懒懒地笑,“那丁曹呢?且说说,夫人是怎样决胜于帷幄之内,杀敌于荒山之中?”
阿原抱了抱肩,一时想不出自己与那谢公子颠鸾倒凤的模样,便做了个鬼脸,又看向堂内。
“李大人……自然向着我,说我有伤在身。”
景知晚道:“不算懂。只是病得久了,略知皮毛。”
谢岩沉吟,“你说你私下打发走棂幽,可有人证明?”
小鹿正为自己跟着小姐办案学来的推理得意,一时有些忘形,笑道:“当然好!好得简直可以同穿一条裤子……嗯,他们本来就是都跟小姐同睡一个被窝的!”
姜探扬起唇角,微微的笑意如梨花浅浅舒展,“大人自然是不信的。”
阿原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在前面领着走了两步,才觉出似乎不大对劲。
他认出她,却不点破她,微笑着将一个垂危的嫌犯送入她房中,又在盘算什么……
她再未曾留意到,另一边的角落里,景知晚青衫落拓,眉眼淡淡地瞧着她,早将她的一字一句听入耳中,并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那个被他拉入茅房后涨红脸的男装女子,带给他的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亲近感,完全不同于往日那个放浪形骸、将天下人嘲笑视若粪土的原清离。
又或者,谢岩说那句找“方便的房间”时,便已打算好去她屋子了?
“哦?”
故而不论是朱蚀还是棂幽,若是自己服药猝死,又无家人告状,官府并不会干涉。
目测这情形,主座上应该就是京城来的使臣、阿原的旧情人谢岩。
可如果朱继飞娶了姜探,姜探便能以儿媳名义待在朱家,既能圆她母女团聚的心愿,也不必担心姜探流落在外,无法觅得珍奇药材治病。
朱夫人便笑起来,“大人糊涂了吧?这种事岂能让人知晓?”
慕北湮猫儿般懒懒舒展手脚,“没事,清离也认不出他。大家……便从这里重新开始认识认识吧!”
她的唇微扬,有很低的哨声一旋而过。
“这……”
县衙大门内,慕北湮、谢岩正在等待。
朱夫人不答。
她将食指托着腮,清亮眼睛悠悠流转,想象着往年颠倒众生的情状来,努力比出一个倾国倾城的姿态来。
阿原虽“沦为”小小捕快,却还保留着女儿家的本性,屋子里收拾得窗明几净,齐齐整整。窗边小案上,秘色瓷瓶斜插了一枝将绽未绽的栀子花,还有一套白瓷茶具,茶盏中尚有半盏茶水,散着淡淡芬芳。
“他们本就是好友啊!因为小姐的缘故,他们常日夜在一处,简直是好上加好的一对璧人!谢公子来了,小贺王爷自然要过来相见的。”
慕北湮半倚青墙,桃花眼底笑意懒散,“若你见了她,或许一时也要不敢相认了!”
朱绘飞瘦了一大圈,披着显得阔大的锦衣坐于椅上细听,此时才喃喃道:“二弟心软,必定帮你……”
辨其位置,应该正是主座的谢岩。
“那当然。小贺王爷听了半晌才说,那是该好好休养;但谢公子却道,既然病了,待审完案子该过去探望探望……”
景知晚微笑,将茶盏中的余沥倒尽,“你可知昨晚她被毒蛇咬伤的?她喝的茶里有以毒攻毒之物,所以……小贺王爷,你当真没觉得有哪里不适吗?”
原清离国色倾城,才情绝世,偏偏随心所欲,可以是端庄高贵的名门千金,可以是浪荡不羁的风流娇娃,其实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天下人嘲弄了她,还是她嘲弄了天下人。
众人忍不住往外张望时,朱夫人已经扑倒在地,连双眼双耳都渗出黑血来,显然没了气息。
谢岩淡淡道:“嗯,有方便的房间先找一间让她诊病吧!”
李斐忙跟在后面,说道:“这模样恐怕暂时不能收监。”
阿原熟门熟路,很快带小鹿绕到大堂后,从一侧的窗棂仔细向内观望。
小小县衙的大堂自然逼仄,没法和京城诸部衙门相比。今日使臣驾到,捕快、衙役等都在大堂内外听候使唤,加上数名嫌犯,顿时挤了满满一堂。主座后的屏风有点窄,知县大老爷的宽肩肥臀露出了小半边,又将阿原她们的视线挡去不少。
谢岩尚未说话,朱夫人忽尖叫道:“为何不信?这本来就是事实!事实!”
谢岩莞尔,“她都成了小捕快,你看着自然陌生;她与我们何等亲密,你跟她说会儿话,自然会找到当日的感觉,又怎会不亲切?”
他问:“如此说来,那假药必是你盗了配方,交姜探炼制的?那么朱继飞枕下出现的两颗仿制灵鹤髓,又是从何而来?把装假药的瓶子丢入朱绘飞房中,到底是你所为,还是朱继飞所为?”
景知晚轻叩扶手的节奏,正与她刚刚用剑戳着树干的节奏一模一样。
慕北湮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叹道:“等你待会儿见到,说上几句话就明白了!”
景知晚轻笑,“都喝不得。”
他颤着手紧捏住姜探低垂的袖子,竟是簌簌落泪。
“衙门里的水,指不定有犯人的血。杀威棍抬得高,怎会没有血腥气?本就不是小贺王爷这等贵人该喝的。至于原捕快这里的茶……”
转眼便只剩了半盏茶。
不过谢岩这般品貌,似乎不输于景知晚,又该比景知晚知情解趣。既有前缘,应该很容易亲近?
前朝自承是老子之后,绵延国祚数百年,炼丹求长生者不计其数,每年因此而死者亦众,只是信奉者往往认为服药而死者乃是得道升天,不以为奇。官府见得多了,一般并不会立案处理。便有些清明官吏明白其死因,眼见得都是死者自己服药,也不好深究。
正思量时,她鼻子忽酸了下,便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阿原悄悄从侧门回衙,喂饱小坏,沐浴更衣毕,便叫小鹿到前面打听动静。
李斐看向谢岩。
但闻翅膀扑楞声,小坏已掠身下来,稳稳当当歇到桌下,低头饮水,仰头咽下,低头饮水,仰头咽下……
李斐、谢岩等都已站起了身,而姜探更是挣开押她的衙役,直扑了过去。
大堂内,朱夫人正愤然说道:“我杀他又如何?若非是他,探儿怎会与我骨肉分离,又怎会落得顽疾缠身?可恨他将他的灵丹妙药视如性命,跟他讨药几滴灵鹤血,居然将我怒斥一顿,怪我不知廉耻,抬举我嫁作朱家妇,享他朱家的锦衣玉食,还敢惦念姜家的女儿!我到底读书少,的确不知廉耻二字怎写,便去请教读书多的继飞,他父亲的所为,该不该把廉耻二字做成牌坊高悬在他朱家的大门上!”
朱继飞再不肯离去,高叫道:“她的病极重,寻常大夫救不了……就让我……守着她吧!她已经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阿原丢开茶盏,笑道:“本就只想听听此案前因后果,谁要看他们了?纵然一个个貌比潘安,比得了本小姐颠倒众生吗?”
朱继飞只是有些疑心,根本不曾好好收藏假药,于是看起来更像被嫁祸的那个……
她的脸皮显然修炼得还不够,“大男人”三字说出口,舌头便有些打结,匆匆偏过头避开谢岩的目光,却正见慕北湮端起她先前喝掉一半的茶,嗅了嗅,一饮而尽。
井乙才要将一团破布先去塞住朱夫人的嘴,被她叫得手一歪,便碰到朱夫人的嘴角,黏腻腻的什么粘了一手。
可县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空闲的屋子也不至于找不出来,为何领她屋里去,为何她还乖乖在前领着?
她的手指渐渐颤抖,脸色也越来越白,眸心却越来越黑。松开母亲脉门时,她也已瘫倒在地,细弱的手腕抱住母亲,只是一声声地凄厉哭叫道:“娘啊,娘亲,你何必……何必……”
谢岩正站于床榻边,不经意间与景知晚四目相对,两人都不由地怔了下,然后各自飘开目光。
谢岩看向奔往县衙的那群人,悠悠而笑,“你怎知端侯毫无动作?别忘了,我们都不曾见过他,便是他站在跟前,我们都认不出他。”
李斐叹气,“好吧,朱蚀是你所害,你的好女儿、好女婿全不知情……那棂幽和丁曹呢?你一个深闺妇人,难道能把那两个一起害了?”
李斐不由抬袖擦汗。
看李斐被挤到这地步,多半她的另一个旧情人贺北湮也在旁边。以那二位的尊贵,能给李斐留半个屁股的座位就不错了。
可朱继飞受猜疑时,朱夫人还是将他推了出去。
朱夫人目光从他脸上闪过,很快避了开去,声音低了些:“我并未想过嫁祸你……谁晓得官府会判定是谋杀……”
阿原在外听得谢岩处置得舒徐自若,愈发钦佩不已,努力够着头想看清谢岩的模样,偏生再看不清楚,不觉嗟叹。
谢岩扫了一眼,径要将姜探送到阿原床榻上时,小鹿已赶上前来,叫道:“别弄脏我们小……公子的床!放我床上吧!”
景知晚忽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在镇州长大。”
天色依然半阴半晴,阳光并不炙烈。可不知为何,阿原刚踏出门槛,对上那天光,立时又毫无风度地仰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阿原大窘,便怎么也想不出那种三人行的大戏该是怎样的精彩情状。
小鹿道:“谁不知道小贺王爷又尊贵,又任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在问我们大人,‘你们那位很有趣的原捕快呢?’谢公子也凑热闹,说原捕快在案中大有功绩,该请来一并审案。”
朱夫人已继续道:“我既认了杀夫之罪,横竖都是个死字,也不在乎多认下两条人命,又何苦撒谎?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朱蚀那些药丸多是珍奇药材所炼,只要棂幽确定并非毒物,指不定真会服下,一时脏腑承受不住暴毙,也不是说不过去。
“所以,是清离想避开我们?”
阿原道:“我一个大……大男人,怕什么……”
她的身躯猛地支起,手臂直直向外伸去,似真的要向门外的天空讨要什么。
朱继飞、姜探也被押在别屋;朱绘飞被委委屈屈关了好几天,惊吓之下也瘦了一二十斤,令李斐大是愧疚,何况谢岩的堂兄正是跟朱绘飞暗通款曲赠送秘戏图的那位,此时便被放出来,还搬了张椅子令他在堂下坐着听审。
胭脂什么的,天晓得几时才用得上;而从前的原清离必定很爱惜自己容貌,她方才记得这些吧?
茶杯盖子徐徐地撩过杯沿,然后是清润含笑的话语:“便只能让人用牛粪塞住夫人的嘴了!”
软硬不吃的无赖!
她退了两步,两眼放光地瞧向阿原,“你说,谢岩来沁河,会不会是因为我?”
堂中一群粗汉不觉屏住呼吸,惟恐不慎气息大些,生生将她吹倒于地。
“这……”
她在衙中的卧房虽小,倒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窗外还植有一丛栀子花,已有洁白花苞将绽未绽,传出阵阵甜香。
从他们查证的情况看,棂幽的确是个只是略通药理的江湖郎中,说他是骗子并不为过。
尚未及说话,谢岩已扬唇,轻笑,“原捕快来了,真巧!麻烦带我们去你屋子,先给这女子治病吧!”
阿原将茶盏放回原位,倒了满满一盏茶,向窗外唿哨一声。
朱绘飞虽是不折不扣的纨绔公子,但本性不坏,两兄弟感情也不错,没了朱蚀反对,多了继母做主,并不会阻挠朱继飞的亲事。
慕北湮沉吟,“不对……不是那种亲切……而是……”
然后,一只手拍在慕北湮的手上,几乎没见怎样动作,那茶盏便已落到另一人手中。
朱夫人身形微微僵住时,谢岩已懒懒地说道:“来人,带姜探、朱继飞。待会儿若二人说话与夫人有所参差,不许朱氏开口。如若不然……”
慕北湮抱着肩睨他,“放心,我确定,除了不认得咱们,她基本算是个正常人,绝不是鬼,更不会是鬼上身。”
“小贺王爷一直在谢公子跟前念叨你。”
慕北湮悄悄走到阿原跟前,问道:“你真被蛇咬了?”
景知晚沉思好一会儿,松开为姜探诊脉的手,叹道:“我只奇怪……她病成这样,怎么活到现在的?”
她恨郁盈胸,言语罕见的铿锵,另一边却有人清朗而笑,很是悠然地问道:“于是,隔了十余年,你忽然贞烈起来,杀了现在的丈夫为从前的丈夫报仇?”
于是朱夫人所要做的,就是踢开一切阻挡女儿入门的障碍。
姜探满眼是泪,慌乱试图抱起母亲时,哪里抱得住?竟和朱夫人一起跌倒于地。她也顾不得爬起,扑在地上便为母亲诊脉。
大堂内事发突然,阿原一时也看得怔住,见谢岩带姜探出来,忙从后方绕出,预备避开时,不防谢岩也正从侧廊绕过去,差点撞个正着。
朱夫人道:“那晚继飞陪着绘飞进了县衙,棂幽混在宾客里来寻我,我怕他纠缠不清,给了他些钱财,让他赶紧离开沁河。他又跟我索要朱蚀素日所炼之药,我的确拿了几样给他,至于他有没有服用,我便不知晓了……”
她低头瞧瞧自己洁净利落的男装,又觉想得太过深远。
不仅记得如何提取栀子花香,她还记得栀子可清肺止咳,凉血止血……或许病歪歪的典史大人用得上。
阿原默默收起萌动春心,继续向堂内张望。
朱夫人咄咄逼人,李斐反而一时语塞。
阿原叹道:“小贺王爷和谢公子相处得这般好?”
堂内,姜探已慢慢走上前来。她的身姿飘摇如风中之柳,脸色也比先前更加苍白,精巧的嘴唇似褪尽春色的杏花落瓣,虚弱得快要看不出生机来。朱继飞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她身后,盯着她的模样,却似眼珠子已长在了她身上。
慕北湮握住她手臂的手指向下一挪,已捏住她手掌,与她五指交握,轻笑道:“自然没你可口!”
有使臣在,便是姜探瘐死狱中不会有人追究县太爷的责任。但眼睁睁看着这女子就此死去,委实有些残忍。
他的声音说不出的清澈,好听得出奇。
朱继飞惊痛扑过去时,谢岩已大步走下堂来,弯腰将姜探抱起,侧身吩咐道:“先将朱继飞带下去,押后再审。井乙,去找大夫!”
朱夫人口鼻流血,双目失神,人已瘫软在地。
李斐擦着汗,忙道:“这是本县刚来的典史,景知晚景典史……也是从京城来的。”
慕北湮桃花眼里满是笑意,亮莹莹地映照着阿原惊愕的脸庞。
姜探痛哭,断续道:“不是的,不是母亲的错……”
阿原忙道:“得,放我床上吧,我家这丫头娇贵,别回头吓得不敢睡。”
慕北湮便握住她手臂细细打量她,“现在没事了吧?咬哪儿了?给我瞧瞧。”
“没有。”
阿原道:“这倒不是……但你没见我窗户开着的吗?”
“病了很久……”谢岩研判地望向他,“听景典史口音,似乎不是京城人氏?”
小鹿指着她笑得打跌,“当然比不了!”
“有没有打喷嚏?”
二人相距极近,阿原抬眸便见一张清朗俊秀的面庞,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清澈如泉,冷而明澈,直直地撞到她眼底,竟让她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景知晚径自走到床榻前,为姜探把脉。
这谢岩简直是七窍玲珑心,等于不声不响暗示已知晓她女子身份,而她同意将姜探往自己房中领,无疑也认为理所当然,——若是男子,必定觉得不方便。
他出身书香门第,讲究的是文采风流,时时不失风度。如破案之类的俗务,他便基本交由阿原和景知晚二人办理,细节并不清楚。再不想那两个不靠谱的,审案时双双跑得无影无踪,让他在使臣面前大失颜面。
谢岩笑了笑,将姜探放到阿原床上,柔声问道:“你不怕?”
谢岩依然闲闲淡淡地说道:“姜探,朱夫人说是她杀了朱蚀,害了棂幽,你有什么想说的?”
朱绘飞在旁听完前因后果,不住地摇头叹气,待闻得谢岩的话,却又有些不忍,站起身待要说话时,谢岩又道:“被人坑成这样还心存妇人之仁,或许你真的是猪,但绝对不是会飞的猪。要不要先把你的嘴给堵了?”
“……”谢岩一笑,“嗯,还是等言希来吧!”
李斐听她对死去的手下不敬,不由怒道:“那为何丁曹下山途中会遇到毒蛇?毒蛇被杀之处,又为何会出现佛珠?”
李斐问:“毒药?”
阿原再次被他捏得动弹不得,吸了口气,低声道:“小贺王爷,你没事吧?我那茶真的喝不得……”
朱夫人道:“总算继飞不像他那禽兽父亲,又怕损了我和探儿名誉,也不敢跟旁人提起,便买通棂幽,拿到绘飞那里的灵鹤血给探儿炼药。又知我不便常去慈心庵,便时常过去照应。算来一个自幼丧父,一个自幼丧母,都是苦命的孩子,倒也情投意合。可惜我虽有成全之心,也做不得主。”
谢岩顿了顿,便看向跟过来的慕北湮,“北湮,案情尚未完全明朗,恐怕要劳烦你家言希了!”
她嫁入朱家已成事实,虽日夜牵挂女儿,但囿于朱蚀的凶狠,再无法将女儿接到身边。
朱绘飞跺脚道:“那个装过假药的瓶子,难道不是你丢入我房中的?这还不是嫁祸?哦,对了,你是盼着我被判成凶手伏法,你女儿便可完全承继这朱家的田产家业了!”
慕北湮也笑了起来,“避不了我们,大约也避不了端侯吧?说来也奇怪,原夫人先前与清离势同水火,的确管不了清离。可端侯那里为何也毫无动作?难道我们的消息有误,端侯并不是因为清离才回到梁国?”
姜探浑身哆嗦着盯住母亲,竟连泪水都似已流不出,然后如一张纸片般,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小鹿眼珠一转,打了个响指,“没问题!可以继续三人睡一个被窝!小鹿我会继续替小姐把门!”
“镇州!”谢岩吸了口气,眸中有异样的光亮一闪而过,却很快岔开话题,“这女子的病情如何?”
朱继飞不顾嫌疑,第一时间赶过去试图接出姜探,百般维护,足以证明他待姜探的确出自真心。
谢岩却已看向墙角探出又迅速缩回的一个小脑袋,叹道:“北湮,要不要打个赌?李知县快到了,但清离不在其中。”
经过景知晚时,她觉出似有异样,忙抬头看时,正见景知晚缓缓收回凝视于她的目光,唇边一抹似嘲非嘲的笑。
如今审的,正是朱夫人。
朱夫人面色已然泛出青黑,却直着嗓子叫道:“不是我的错,是朱蚀的错,都怪朱蚀……是,是我杀的朱蚀!是我造的孽,我自己来还……老天爷,你……你放过我苦命的探儿……”
阿原恍然大悟。
她揉着太阳穴悄问小鹿:“若我出去相见,应该也不妨事吧?”
正犯懵时,小鹿一溜烟跑到她身边紧跟着,苦恼道:“这个姜探不会是痨病吧?若是传染可不得了!不过她是女人,也只好住我们那边去吧……”
朱绘飞登时闭嘴。
正喝水的小坏蓦地抬头,然后看向跟它主人缠在一处、动机不明的陌生男子,顿时一仰尖喙,扑着翅膀啄向慕北湮……
她悄问小鹿:“谢公子……生得也很好吧?”
确切地说,根本没人在审,只是朱夫人沙哑着嗓子在控诉着朱蚀的荒唐狠毒和丈夫女儿的凄惨可怜。
“失去记忆不奇,性情改变也不奇。可你见过哪个深闺弱女失忆后忽然间勇悍异常,持刀弄剑抓贼的吗?听闻还把她的小捕快干得有声有色,颇得人心。而且……”慕北湮眉眼间有迷惑闪过,“她看我的眼神全然陌生,而我对着她……不知为何,也觉得很陌生。可说了几句话,又感觉很亲切。”
“小贺王爷……”贺王府茅房里的那一幕涌上,阿原再也潇洒不起来,果然耳朵烫了,“慕北湮……怎么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