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么远，那么近
高中的时候，两人学校间中隔了半个小时的车程，汪亦寒往往因此而迟到。
然后，抬起头来说：“老爸说他渴了，拿水来。”
意外，阳光并不在，江护士长一个人静静坐在病床边，对着林沐风轻轻读书。
汪亦寒抓过电脑桌前的电脑椅，顺势坐在她的对面。
江护士长和暖暖同时赶到病床前，注视着脸色苍白的林沐风。只见他双目紧闭，鼻息微弱，干裂的唇动了一下，过了一忽而，又动了一下。
她低下头，沉下一口气，还是忍不住眼中的泪水，靠在床头的靠垫上呜咽，“爸爸都病成了这样。”渐渐抽泣不止。
“你……早上就去了病房？”
“对不起。”暖暖说，心底隐藏的委屈又涌了上来。
汪亦寒走到病床另一边，轻轻叫了一声：“老爸！”
“那就叫暖暖吧！”林沐风依旧那样和蔼地笑着，于洁如也笑。
亦寒嘴角勾起一抹似嘲讽的笑，他的笑一直好看，不管带何种含义下的笑，如今这笑容，不但有着嘲讽，还有隐隐的被抛弃似的怨怒。
亦寒不动声色地望住暖暖，她嘴角若隐若现的弧度。
暖暖心下一慌，没有把稳车龙头，重重摔在花坛边，爸爸的老坦克的车轮，瘪了。
江护士长从抽屉下拿出一袋棉签，又拿了一只纸杯出来。
而后，彷似下定了决心似的，正过脸，注视着亦寒的眼睛：“我只是发觉我当初的决定原来是错误的。”
有次暖暖从爸爸插队落户时候放棉被的大木箱里头揪出亦寒来，要罚亦寒扮骑马的样子。
他们是这样学骑车的，一个扶着车把手，一个勉力地骑，人矮，不能把脚踏板踩满圈，只好半圈半圈踩，车子骑得慢如牛爬。
林沐风干裂的嘴唇又微微动了一下。
“都是爸爸的睡衣和内衣，我整理好了。”汪亦寒已经把睡衣换掉，穿白T恤和宽宽的牛仔裤，干干净净，高高大大的，“我骑车载你去医院。”
两个孩子诚惶诚恐地合力把车子再搬回六楼，却看见一辆崭新的24寸的蓝色的女士“永久”放在门边。爸爸手里拿着两个钥匙扣，给他们一人塞了一把。
林暖暖跑过来，勾住他的脖子，说“不哭，不哭”，但是自己把头一歪，埋在他的背脊上也哭了。
“林医生，沐风！”江护士长低声呼唤。
转头，看见亦寒远远地向自己挥手，挥着手还不算，把脖子上的红领巾扯下来继续挥舞，嘴巴里叫着：“林暖暖，加油！林暖暖，加油！”好像在欢送英雄。
江护士长摇摇手，“可不是我买的，是刚才一位来探你爸爸病的杨小姐，说是你的好朋友，后来说上班要迟到了，和你男朋友一起走的。”
“是因为你的新男朋友？”亦寒的语气冰到零点。
亦寒环视着房间，蹙眉，冷冷地说：“我从来不会想到是这样。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却是这样物是人非。”
“总说你们这代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相互依靠的臂膀，但是今天看到你这两个朋友，实在让人高兴。”说着，又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那个男朋友也不错，斯斯文文的，有礼貌的很，你爸爸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你要告诉我，原来都是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汪亦寒赶紧俯下身子。
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暖暖记得，八岁的时候刚刚相识，毕竟是小孩子，片刻便混熟。两个人都贪玩，爸爸和亦寒的妈妈都出去的时候，汪亦寒就会说这句话，然后开始把床上的枕头和被子全部摊开，跟暖暖捉迷藏。
面对她，真实地再次看见她，他存的满腹的气恼，满腹的疑问，和……从那天开始的心急如焚、心碎如冰，都重重地再度莫可奈何地被深深压下去。
孩子们欢呼着扑向爸爸。
“来，握握手，姐姐和弟弟认识了，以后要好好相处。”林沐风抓着两个小孩的小手，交叠放在一起。
那年学骑车，两个孩子都只有十二岁。
她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床沿，脸上尤有泪痕，虽然刚才用毛巾狠狠擦过。
暖暖赶紧往纸杯里头倒水。
她用一种省力的方法教汪亦寒骑自行车，她坐在后座驾上，一双脚可以蹬到地上。她对亦寒说：“你把着方向盘，我来帮你稳后面。”
看见暖暖跟亦寒走进来，合上书本，羞涩地笑了下，暖暖瞥到被江护士长的手指压住的封皮，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没有想到亦寒用手拖着她，开口：“早上出病房门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男人拿着早点过来，很面熟，后来进了老爸的病房。”
暖暖怔怔地看着他，他暂时什么都不再追究的神情。
想想，又补充道，“那个小姑娘说怕你陪夜饿坏了。”
暖暖忽然有些心痛，“你……瘦了。”
熟悉的屋子还是明蓝的色调，窗明几净，显然时时有人细心打理。
落寞垂丧的林沐风回家，看见这样一个情形，便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孩子，让他们把眼泪流在他的肩膀上。暖暖环过爸爸的脖子，握住亦寒的手，好像，三个人就是一体的，而爸爸是那么有力地支撑着他们。
暖暖略微迟疑了一下，顿了顿脚步，想起阳光还在病房里。她不太情愿让亦寒看见阳光。
“一年半以前回来的时候你也这样说。”亦寒眼眸灼灼地望着她，刻意提起那个“一年半以前”。
“我昨晚就到了，下了飞机直接赶来医院的。”亦寒定定看着暖暖，闷闷地说，“你还是喜欢半夜踢被子，看到你冷得缩在被窝里，去江护士长的宿舍里抢了一条毯子给你。她说像个土匪似的。”
正得意，撞上开门进来的林沐风，小小的亦寒一紧张，生生把“挠爪”给拗断了。被林沐风在脑袋上赏了好几记“毛栗子”，开玩笑说要汪亦寒赔一个出来。
“以后这辆自行车，两个人轮流骑。姐姐学会了，教弟弟。”
十一岁的时候，于洁如因患胃癌去世。
江护士长把棉签浸润在水里，好一会儿，拿出来。迟疑了一下，递给对面的汪亦寒。
两人熟门熟路地踏进病房。
暖暖别过头，“没有原因。”
亦寒把车拐进医院的边门，暖暖跳下来。亦寒把车子停好，从暖暖手上接过行李，一起肩并肩往住院部走去。
暖暖狠狠哭过一阵，洗了脸清醒之后，汪亦寒已经把整理好的包裹放在客厅的中央。
她的一切，都是那么让他思念。
暖暖在外公家看见插在高高的花瓶里头的“挠爪”，便死缠活缠给要回来，拿给亦寒。搞得林沐风好气又好笑，非让两个孩子再给送回去。
“我爸爸怎样了？”尽量把话题岔开，一转眼，看见沙发上放着一大袋零食，林林总总的，有面包、牛肉干、巧克力等等，当是江护士长送来的：“江护士长又麻烦您给买了那么多吃的。”
“爸爸，爸爸！”暖暖轻声喊，眼里又蕴满了泪水。
自行车等于被四只踏脚板给控制着，稳如磐山。
他站起身子，俯视暖暖。
瞒着爸爸，把爸爸的那辆千年老坦克从六楼磕磕撞撞抗到一楼。亦寒在前面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车把手，弓着背，用颈肩死命顶住车座压下来的重力。暖暖在后面用双手紧紧拖住后座架。终于到达一楼的时候，两个人孩子都累得满头大汗。
因为暖暖常常是骑在车上的那个，所以当某天亦寒在背后悄悄放开手的时候，暖暖踩着车子直冲出去，第一次感觉到整个人腾空，自己控制着速度，有风在耳边吹过，两脚半蹬着踏脚板，心里乐得飞飞的。
“一年半以前？”暖暖神情又开始游离，在努力回忆，也想努力遗忘，“真的过了很久，好像一辈子。”
时间好像凝固了，暖暖望住亦寒，让他看到她眼底的确定和决绝。
并不那么轻松，也不让她那么轻松。
暖暖舒了口气，眼角扫到亦寒皱了一下眉。
汪亦寒坐在床沿，抚摩着暖暖的头发。
江护士长站起身来，对暖暖说：“你们来啦，刚才你的男朋友接到公司的电话，我见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就让他先走了，想来你们姐弟也会很快到的。”
暖暖赶紧把床头柜上的水瓶拿起来，拿起来后又找不到杯子，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暖暖外公心疼去而复返的俩孩子，连连说着这个“挠爪”就送给他们了。然后领着他们去吃生煎，暖暖习惯用筷子剥开皮，把肉平均分给外公和亦寒，自己吃皮。亦寒塞满嘴肉馅，咕噜咕噜说：“林暖暖，吃包子吐馅不吐皮。”说着被暖暖赏了一记“毛栗子”。
后来，亦寒出国了，后来，她出走了，后来，爸爸住院了。
亦寒伸手过来要抚摸暖暖的脸颊，见暖暖下意识地侧头，避开，只得收住自己的手，握紧成拳。
两个孩子在风口里哭的凄凄惨惨。
汪亦寒坐在家门口的小凳子上抱着足球哭。
林沐风依旧没有反映。
“老爸好像动了一下。”汪亦寒突然轻声说。
亦寒学会骑自行车的时候，暖暖坐在他身后，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驾上。
“我不叫她姐姐。”男孩扮个鬼脸，吐吐舌头，气的小暖暖心潮澎湃。
江护士长也感动。
“爸爸！”暖暖轻轻地小心地喊了一下。
汪亦寒看看自己的妈妈，皱皱眉毛，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
暖暖无来由地尴尬，低头装作摆弄手里的零食。
看上去，格外憔悴。
从念初中开始，林暖暖不再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学着淑女般地横坐。爸爸说女孩子大了，要懂得文雅和矜持，让暖暖坐公车上学。但亦寒却自告奋勇送她，载她经过这样的林荫道。
林沐风又一动不动了，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反应。
“她没比我大多少！”
暖暖忍不住想象一下亦寒像土匪一样的样子，终于神情一动，忽而莞尔。他时常的孩子气总是不期然能打动人。
当暖暖再次回到了这间屋子里属于自己的房间，平复住了自己悲痛的心绪。
“呵，不只像过了一辈子，都像是前世今生了。”仍望着她。
所以，当暖暖两条腿累得抬起来休息的时候，汪亦寒早把自行车骑得飞速了，后面还带着一个林暖暖。
暖暖红着眼睛仔细看他。
三位一体，回不到那个时刻的圆满。
“那又怎样！”小男孩撇撇嘴，但好奇的大眼睛正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汪亦寒接过面前，小心翼翼拨开林沐风面孔上的氧气罩，把棉签挨在两片惨白的，似这秋天枯叶一般的嘴唇边，浸润这疲惫的双唇，一滴一滴清水流进垂危的林沐风的口中。
两人都有心事，一路的沉默。
暖暖紧紧拿住行李，轻轻闭着眼睛，体会清风吹拂在面孔上的清凉。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两边飞逝的梧桐，飘着有枯黄有暗绿的巴掌叶，熟悉的林荫道，和熟悉的亦寒的飞车速度。
汪亦寒当下找来抓痒用的“挠爪”搁在两腿间，小手空空一扬鞭，嘴里叫着“得得驾”，笑得暖暖前俯后仰。
第一次见他，他也坐在她的对面，睁大眼睛斜着脑袋望着她，爸爸坐在她的身边，亦寒的妈妈于洁如坐在亦寒的身边。
“你就当一切如旧，我是姐姐，你是弟弟，爸爸是爸爸吧！”暖暖仰视亦寒，有些吃力，伫立在自己面前的他，似座山。
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汪亦寒的口头禅是：“我上哪儿再找个‘挠爪’赔给老爸呢？”
“是杨筱光？”亦寒问。
久久地，林沐风又似乎动了一下。
杨筱光、方竹和暖暖是从初中就要好的同班同学，慢慢从同学变做了朋友，历经十多年，从未有变，铁如磐石。
转念想，不好，那跟在身后的亦寒岂不要跑得累死了。
“就是他吧！”暖暖叹了口气，突地疑惑起来，他怎么在早上碰到阳光？
“我想知道原因。”
一年半没见，汪亦寒有点微微变样，以前留的板寸，现今畜了些刘海，头发松松软软搭在前额，下巴青澄澄，没有刮净胡茬子。双颊有些瘦陷，眼睛中还带着疲惫的血丝，个子还是高高的，却比记忆中要瘦削的多。
此情此景，如何再去追根究底。
于洁如说：“叫姐姐。”
林暖暖坐在亦寒的脚踏车后座上，这个“捷安特”山地车买了有好多年，其中四年因为主人出国而闲置，如今使用，仍旧质量可靠，稳稳当当。
他如何来体会她的这种委屈，恐怕这样的不可宣之于口的委屈，她只能一个人去承受下来。
暖暖轻轻抓着床沿，她心底告诉自己，一切的决定都是正确的，正确的，正确的，想着，也便无畏了，抬起头来面对亦寒：“是的，我终于知道什么才是真的爱情，但不在你的身上。”
暖暖感动，心中感慨：“啊，一定是方竹通知她的。”从沙发上拿起塑料袋，紧紧攥住。
“我1980年9月份生的，我比你大好几个月。”暖暖扬扬脑袋，马尾辫一甩一甩，适才爸爸才和她说了这个新弟弟是冬天生的，跟自己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