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芦苇有根桑有葚（上）
农夫所说的什一税，应该就是从鲁国学到的初税亩。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史书中只记载着贵族生活与阴谋诡计，可终究天下大势要以衣食住行为基础。
想到自己以后会常来这里了解局势，或是为将来墨家扎根基层做准备，这里倒是一个不错的起始点。
“芦花。”
开了先河，所以用了个初字，与初夜的初是同样的意思。
仔细看了看周边的土地，适心中大概也有了分寸，评估出了此时种植土地的艰难和技术水平。
众人又是连声道谢，这些人有病只能听天由命。刚才见了适那些仿佛杀猪宰狗一样的古怪手段，又见到晕倒那人竟然真的有苏醒过来的趋势，纷纷坐下听说。
琢磨了一阵，适问道：“你叫什么？”
稍微想一下就能知道牛耕还未普及，因为牛耕若是普及，百步的距离牛就要转弯，浪费时间效率很低；而靠人来耕种，百步一亩的距离，正好可以到地头稍微休息一下。
小姑娘重重点头道：“既然小哥哥只为行什么大义，我也不知道什么大义，但觉得若是今后再有人热的晕了，用你的手段救人，也算是你行的义了。有人爱方足布，感谢便要谢钱；小哥哥爱义，我想谢你也只能行义了。”
墨家纵然是代表着底层，但终究还是走的太高，这种井田村社之中不太可能有墨者关注，短时间内也不怕有人揭穿。
适问的又不刁钻，不多时便拢出了个大概。
适虽然此时穷的要靠兄嫂过活，却心怀野心，当然不会把这份感激变为几斤粟米这种村社农民唯一能拿出的谢礼。
芦花仔细地记下叮嘱，又道了声谢，自去树下照看父亲。
适看着这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也没多想，笑问道：“你想学？”
这时候的一步，是左右脚各一步，只迈出一只脚叫半步，所以一步大约是一米二三的样子，一亩也就是一百四五十平方米，折合后世的三分之一亩。
可若通晓诗文，便是蒹葭。
封闭的村社，很难见到这样的人物。
他既不是贵族，又有那袋种子，这种了解就必须要做。
想到这，适又问道：“那你们现在交了什一税，还用去公田劳作吗？从军的话又是怎么分配的？驾车的甲士有小片封地吗？你们需要给驾车的甲士耕种他的土地吗？战车的牛马又是怎么征收的？”
能说出那样的话，必是极为聪慧，只是整日在村社之间不曾见过什么世面。
“行义，对我墨家而言，就像是喜好吃喝的人吃了羊肉、喝了醪糟；就像是国君得到了一座城邑……你们用你们认为的宝物来谢，我们并不喜欢，那又何必呢？”
具体量化，六尺是一步。
既是农夫，最能撩拨他们心弦的，还是春种秋收这些事。
一石是个容量，适回忆了一下，此时的一石是百升。
仔细一算，是个很吓人的事实，种植粟米除去种子，一亩地只能收三四十斤，差不多是种一收三。
这个初字，用的极好。
判断的理由很简单，不管是更早的井田制，还是为了方便管理，以现在的几何学水平来讲土地大多都是方方正正的，以便于计算土地的面积。
周边看热闹的农人也没有离开，许是好奇那些听起来遥不可及的墨家之人就在身旁，又许是偶尔见到这么一个通晓巫医之术的年轻人，也都不忙着去忙地里的事，坐下来闲聊。
刚才哭泣的小姑娘听了一阵，看着逐渐苏醒的父亲，心怀感激，又连忙道谢。
旁边的人还在夸赞他，或是感谢他，又或者想要问一些鬼神之说。
头发在头顶扎出两个总角辫儿，露出额头，辫子只用麻布随意地捆扎了几下，简约至极。
“收成只能说还好，去年一亩地去除种子，能收一石。家里一共七口人，百二十亩地，这几年也没打仗，暂没收丘甲赋，只有什一税，日子过得也还好。”
听了这话，适有些好奇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心说在田边地头能听到这样的话，实在难得。
他拿了个棍子，在地上随意画了个小人，说道：“天一热，就要出汗。汗有咸味，里面当然有盐，加了盐方能加快发汗，热就散出了。这盐不要加多，一罐水加两指头盐就好。”
见众人还围在四周，适觉得这正是个了解这个时代的机会。
想到自己小时候喜欢吃酸酸的酸浆果，别的孩子却喜欢吃甜果儿，自己认为这酸浆果是好东西，可给别人别人却不喜欢。
又不免觉得和往日听着极为遥远的墨者拉近了许多，似乎并没有那么遥远，近的很。
再见这小姑娘落落大方，刚才慌而不乱，能忍到亲人苏醒之后再哭，也没什么后世礼教下的扭捏，当真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截可以买卖做货物的木头，心头不禁多少有些喜欢上了这个时代。
名字很寻常。
此时的一升放到后世大约是二百毫升。
此时未有茶，又没有暖瓶，喝开水这件似乎是诸夏自古以来的传统还未普及。喝开水是怕这时候的人得伤寒之类的传染病，加盐才是真正为了防止出现中暑而死的情况。
小姑娘怔了一瞬，但也很快听懂了适的意思。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现在城中能不能买到去热的石膏，只能想到芦根，能不能好只能听天由命了。
旁边的人咂摸着这句话，也慢慢品出了味道，想的却是墨家的人着实奇怪，但理却的确是这么个理。人吃粟米，狗爱吃屎，你给狗粟米他还未必愿意吃呢。
适也不知道众人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仰脸再看一眼这小姑娘。
适就讲了些开水加盐的事，说了些中暑之后简单的处理办法，不求知其所以然，但求能多活几条人命。
周人的祖先主要吃那种后世可以做黄馍馍、粘豆包的大黄米，于是取一粒大黄米为一分，十粒为一寸，十寸为一尺。这时候的尺也短，步也就那么长。
比如尺、比如亩。
“再一个，回去后将草木灰混水，澄清后晒出另一种盐，在陶罐中也可以少加一些。大家住得近，可以轮流来嘛，今日我家澄草灰，明日他家，轮流依次，交相得利，又不耽误每天农活。”
适正好想要知道此时的大致情况，先是讲了几个笑话，又说了些平日劳苦的事，勾出了话头。
想着适刚才说的什么兼爱世人之类的话，忽然昂头道：“墨家的小哥哥，刚才治病的手段，可以教给我吗？”
一亩地一般就是一步宽，百步长的细条。井田制下的国人农民一户授田百亩，正好是个百步长、百步宽的正方形，很容易看出来。
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墨者，他也不担心。
适大大方方地箕坐于地，岔开双腿倚在做田界的树边，说道：“如今天气热，暑热之症常有。贵族公子此时多半靠着冬窖之冰清凉，诸位都是穷苦人却不能不劳作。今日我便说个预防暑热的法子，大家回去后若有亲友近邻，也都知会一声。”
一切源于劳动，很多东西剖开之后的本质就是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或是衣食住行的体现。
原本庶人耕种的亩，是没有税的，只有劳役的赋。
当问到收成如何的时候，农夫们一个个摇头叹气，显然很是不满。
略微犹疑后，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过些日子我来教你，都是些粗浅手段，你若是真的要学也快。今天就先不要学了，你先去照看你父亲。回去后挖些芦苇根儿，用瓦罐煮了喝下去……”
亩变大，意味着牛马耕作开始普及，旧的计量单位已经不适应新的耕种方式了。
旁边的人见了刚才的手段，也不多问，只是将适说的这些小技巧牢牢记在心里。
不是几十年后的商鞅一拍脑袋就定出了二百四十步为一亩，而是牛拉着犁铧开垦二百四十步正好到极限，需要喘口气。
问不清楚这些基础的东西，也就根本无从谈及想要在这个时代扎根，更遑论那些野心。
故作潇洒大度地挥挥手道：“我说了，谢礼什么的就不必了。旁人以粟米、宝玉、方足布为宝物，所以旁人感谢别人也是以自己认为的宝物感谢，这很好。但我墨家，以行义为宝，并不把宝玉、钱贝为宝。”
不过纵然亩小，这亩产一石多些也实在不高。
从土地的长短判断，牛耕还没有在宋国普及，或者说在小户农民这里没有普及。
但适并不满足，他想的是多学学墨家的学说，将明鬼、天志之类的东西，和这些科学的解释联系在一起。
好在守株待兔、拔苗助长都是笑话，这些宋国的农夫不是那样愚蠢。
简单的方法来保证钠钾电解质平衡，不是问题。用这种轮流帮忙的方式，粗陋地解释一下交相利，也不是大错。
围成一圈，适自坐在中间，里面没了病人，也不怕不透风。坐的近了，才好聊些适想知道的事。
小姑娘也就十四五岁模样，还未长成，穿着身简单的麻布单衣，指甲里满是黑泥，脸上的泪痕犹在灰黑一片，唯独一双眼睛很是清澈，此时微微发红。
喜欢醯醋的人，会将醯醋作为世间至美的味道。可若是那些不喜欢酸的人，悄悄在他的粟米饭中加醋，那反而是戏弄了。